美国著名生物学家爱德华·威尔逊去世了。很多人可能没听说过这个人,只听过“瑞士生物学家威尔逊·爱德华兹”,那就是根据爱德华·威尔逊的名字编造出来的。即使是听说过威尔逊的人也未必了解威尔逊。例如北大神经生物学教授兼首都医科大学校长饶毅,他是听说过威尔逊的,还因为威尔逊去世发了一篇评论威尔逊的文章。饶毅很喜欢写文章评论生物学家,但是他那篇文章对威尔逊的评价都是错误的。
我先简单地介绍一下威尔逊在生物学方面做出了什么贡献。威尔逊的本行是研究蚂蚁,发现了几百种蚂蚁。但是他最大的贡献还不在于蚂蚁,他的贡献主要有三大方面。
第一个贡献是他在早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创建了岛屿生物地理学,提出了一个研究岛屿生态的模型,而且还做实验证明了他的理论。这个理论应用非常广,不限于研究岛屿地理生态,研究其他的生态,例如森林的生态、微生物的生态都有应用。它可以说是现代生态学最重要的理论之一。诺贝尔没有生物学奖,有生理学或医学奖,涵盖生物学领域很小的部分。如果诺贝尔有生物学奖的话,威尔逊凭这个发现可以得一个诺贝尔奖。
威尔逊的第二个贡献是在1975年创建了一门新的学科,叫社会生物学。它要研究动物(包括人)的社会行为有什么样的生物学基础,是怎么进化来的。这也是非常重大的贡献。如果生物学有诺贝尔奖的话,他可以因此再得一个诺贝尔奖。
威尔逊的第三个贡献是他在晚年致力于保护生物多样性。
除了学术方面的贡献,威尔逊还是一个很杰出的科普作家,也很多产,出版过很多部生物学方面的科普著作,其中有两部获得了普利策奖。他在美国很出名跟他的这些科普著作有很大关系。他也经常在媒体上发表各种各样的见解。所以他除了是一个生物学家,还是一个公共知识分子。
饶毅在其文章中对威尔逊的评价都是错的。他说威尔逊创建了社会生物学,是社会达尔文主义、遗传决定论,被绝大多数的生物学家唾弃、批判,这完全与事实不符。社会生物学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提出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当时的确有人指责它是社会达尔文主义、遗传决定论。但这种指责是站不住脚的。
我们先说社会达尔文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说的是人类社会应该运用丛林法则,弱肉强食是最合理的。它是一种政治主张。但社会生物学没有这种政治主张,完全是对威尔逊的污蔑。
再说遗传决定论。怎么样解释人类的行为,历来有两派观点针锋相对。一派认为人类的行为都是天生的,一个人是好是坏是天生如此,是由遗传决定的。这叫做遗传决定论。另一派则认为,人类的行为是由文化决定的,是后天受环境、教育的影响形成的。这叫做文化决定论。在以前学术界的主流相信文化决定论。相信遗传决定论或生物决定论的基本上是极右派的思想家、政客,比如说纳粹就是相信遗传决定论的。所以遗传决定论一直受到学界批判。威尔逊创建了社会生物学,认为人的行为并不完全由文化决定,而是会受到遗传因素的影响,是进化来的,有人就给他扣了遗传决定论的帽子。其实,他并没有说人类天生就是这样,是由遗传决定的,而是说会受到遗传的影响,有基因的因素在里头。而且,他也不认为先天的影响就等于是对的。比如说种族主义、性别歧视有遗传的因素,并不等于说我们就要接受种族主义、性别歧视。这完全是两回事:一个是指出事实,一个是观点。
社会生物学刚创建时虽然争议很大,但是在学术界的争论并不是一面倒,不像饶毅说的被绝大多数的生物学家批评、唾弃。当时是势均力敌的,支持威尔逊和反对威尔逊的人数差不多。支持的一方逐渐占了上风,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争论基本就结束了,大家都公认社会生物学是一门重要的学科,研究的人非常多。进入21世纪以后,几乎没有生物学家还会怀疑社会生物学能不能成立,因为遗传学的发展已经证明,有很多很多的基因能够影响到人的行为。所以,威尔逊在七十年代的预测已经被证实了,甚至衍生出了一个专门研究人的心理、行为是怎么进化来的新学科,叫做进化心理学,非常热门。饶毅还在说什么社会生物学被绝大多数的生物学家唾弃,他可能还生活在七十年代,而且跟七十年代的情况也不符。
饶毅对威尔逊的政治观点、宗教信仰也有评价,说威尔逊属于右派,是信仰基督教新教的白人。这也是错的。威尔逊是在美国很保守的一个州阿拉巴马出生、长大的,他的家庭的确是信教的。那个时候,在阿拉巴马大概谁都信教,属于浸洗礼教。但是,威尔逊自传说得很明白,中学毕业以后他就不信教了。他自称是不可知论者,信仰的是科学唯物主义和科学人文主义。他认为只有这样的信仰才能够跟科学兼容,科学家不应该信教。他承认宗教是人类社会一个重要的力量,认为科学界应该跟宗教界合作,共同保护生物多样性。他是想利用宗教,并不是自己信教。但是,他后来又认为宗教起到的是阻碍的作用,人类应该逐步地消除宗教的影响,最终消灭宗教。这在美国就是一个很激进的观点了。
威尔逊在政治上也不属于右派。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左派人士。右派怎么可能信仰科学唯物主义?威尔逊以前跟一些左派学者关系很好,例如他跟马克思主义者列万廷以前是芝加哥大学的同事,他去哈佛后也把列万廷招过去。后来因为威尔逊提出了社会生物学,列万廷才和他决裂。哈佛还有一个左派教授古尔德也因此和威尔逊闹翻。他们认为威尔逊背叛了左派,给右派提供了理论依据。所以他们也是把威尔逊当左派的,只不过认为他是左派的叛徒。
我指出饶毅的这些错误后,饶毅回微信说:“我研究过社会神经生物学,当然没有你懂,因为我很愚蠢。”还把我跟他在微信的对话截头去尾贴到他的公众号上。我后面有根有据、具体指出他的错误的部分他就不贴了。然后他在其公众号上说:“饶毅很蠢,大家不要看他写的生物学历史。”这是一种无赖的手段,在别人指出他的错误以后,他没法做正面的反驳,就假装谦虚,以自污的方式想糊弄过去来博得同情。当然他的微信公众号下面的评论一大堆都是他的粉丝在骂我。
其实,饶毅在这个事情上的问题首先不在于愚蠢,而是无知。读书太少,对于他要评论的问题,比如说威尔逊、社会生物学,他并没有系统地读过相关的资料,对威尔逊、古尔德、列万廷这些人的代表作都没读过,对当时的争论也没有读过。他可能看过七十年代的一篇有关文章或者一本书,然后就还停留在那个时候。对于后来社会生物学的发展、争论的结束,他都不知道。
其次才是愚蠢。这个愚蠢表现在他的思维很混乱,不知道要怎么跟人争论,采用的论证方式很奇怪,经不起推敲。
例如,他一开始回我,说他研究过社会神经生物学。言下之意是他其实很专业,研究过这个问题,比我懂。他所谓的研究社会神经生物学,也就是他曾经研究过果蝇的某一些社会行为,比如说研究果蝇的同性恋行为跟基因的关系。那是一个非常狭窄的研究领域。他研究过这个领域、发表过论文,不等于说他对整个社会生物学的全貌、历史、发展就很懂。就像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生物学家,他们研究的都是一个很狭窄的领域,不等于他们对整个生物学的发展都非常懂。所以饶毅的这种论证方式经不起推敲,但是他很喜欢用。
饶毅虽然表面上承认自己很愚蠢,但是又咽不下这口气,又登了一篇文章,列举他在生物学历史研究方面做出了几项“原创性发现”,来证明自己是很有资格研究生物学历史的,而且水平很高。这能够证明什么呢?他在某几个具体的生物学历史问题上面也许有什么发现,不等于说他在很多的生物学历史问题上面就都懂,更不等于说在我们争论的社会生物学的问题上他就懂。何况他列举的那些原创性发现有的是已经被否证掉的。比如说,他把张亭栋列为发现砷剂治白血病的最重要、最关键的人物,认为这是他在科学史方面的原创性发现。张亭栋早被证明是一个剽窃、侵吞别人科研成果的学术骗子。我已多次向饶毅指出过了,但是他还是把它作为他的原创性发现拿出来,可见他的原创性发现有根本性错误,不能说明他研究历史的能力和水平。
饶毅很喜欢谈论生物学历史、生物学家,对此非常自信,写过很多文章,还在写一部类似于生物学通史的本科教材。周围有很多人肉麻地吹捧他,他也很得意,曾经贴过某人的吹捧,吹捧他是华人当中最懂生物学历史的。其实,饶毅很不适合研究历史。他也许很适合去研究某一个具体的科学问题,但是研究历史跟研究某一个具体科学问题完全不一样,需要的是不同的能力,而饶毅并没有研究历史的能力。
研究历史需要有“学”,就是学问要大、阅读要多,各方面的材料要能够通读、掌握,记忆力也要好。但是饶毅做不到这一点。当然他不服,一直认为自己读书多,前几天还晒过他的书架,以显摆读的书多。我仔细把他晒的书架看了一遍,不要说跟我的藏书比了,跟我的阅读更没法比。如果那些就是他读的书的全部,即使他真的都读过,也是不值一提的。而且,他缺乏系统的阅读。对某一个问题他可能就看过那么一本书或者一篇文章,就觉得了不得了。不是的,真正要研究一个问题是要通读很多东西的。比如说研究社会生物学的历史,不能只看一篇文章、一本书就觉得了解了,而是各个相关作者的代表作、争论文集都要看,才能对这个问题有一个通盘的、全面的掌握。
饶毅还喜欢显摆自己读的历史文献多。他关于生物学历史、某个生物学问题的文章后面都会列出一大堆的参考文献,吓死人了,好多都是很古老的,17世纪、18世纪的文献,甚至用德语、法语、拉丁语写的,他不可能读懂的。我曾经问过他,你看得懂德语、法语、拉丁语文献吗?他说看不懂,但是会让人把这些论文、书翻译出来让他了解。这不可能的,因为里面有一些是大部头的著作。后来我去查了一下,发现其实是他抄来的文献列表。维基百科的条目下面会列一堆的历史文献,他把它复制过来当成自己读过的文献。我为什么知道是抄来的?因为维基百科文献里面的一些错误他也都给复制过去了。他根本就没有看过他列举出来的那些文献,却抄过来吓人。这是一个很不好的恶习,也是一种学术造假,大家不要这么干。即使有些文献他读过了,不等于他读得懂,因为他基础太差,没有受过很好的基础教育,阅读面也太窄。我曾经写过文章指出他误读了达尔文的一篇论文,他没读懂,反而怪达尔文太弱智。
研究历史还必须要有“识”,就是说要有很好的识别、思辨能力。但是,饶毅缺乏这方面的能力。跟他争论过就知道,他一直在胡搅蛮缠,缺乏批判性思维,思维很不严谨,不善于有根有据、有逻辑地跟人争论。
研究历史还需要有“才”,表现在会写文章,文笔好。“文笔好”不是说会写得多么优美,那是文学,不是文笔。文笔好指的是善于说理,写文章很有条理,能把问题说透,让人接受。这是写议论文的能力,不是写抒情散文的能力。饶毅承认自己中文水平太差,说是因为英语水平太好了,所以导致中文水平差。这个理由是很可笑的。不会有人因为英语学得太好了,反而中文不行了。语文能力跟用什么语言没啥关系。一个中国人如果英文好,中文也不会差。中文是母语,怎么会比英文还差?我看过饶毅跟美国科学家辩论的文章,写得也不好。中文不行,反映的是语文能力不行。语文能力实际上是一种说理的能力。就是说,他不善于说理。而不善于说理,还是因为思维能力不行,思维很混乱,没有条理,当然写不好文章。
研究历史很重要的还有一条,要有求真精神。求真精神表现在对错误难以容忍。不仅对别人的错误难以容忍,看到别人的文章有错误忍不住要指出来,而且对自己的错误也难以容忍,发现自己的文章里头有错误就要改正、澄清。老有人骂我“死不认错”,包括在饶毅的文章后面他的那些粉丝也有人这么骂我。其实我认过很多的错。我只要发现我的文章有错,不管是我自己发现的还是别人有根有据指出来的,我都要改,不改的话是很难受的。今天我贴了我在2005年出的一本书《寻找生命的逻辑》里头关于社会生物学的那一章,重读了一下发现里面有一个小错误我以前没注意到的,所以贴出来还做了一番改正说明,不改自己就过意不去。
但是饶毅是不一样的。别的不说了,他关于科学史的文章被指出有很多的错误。有的是我指出来的,我写过几篇文章,都是在批饶毅在所谓科学史研究上面出的错误。有的是别人指出来的,比如说关于张亭栋的问题,棒棒医生阅读原始文献以后写过一系列的文章,证明“砒霜治白血病”不是张亭栋发现的,而是他侵吞了别人的成果。有这么多的人指出过饶毅在科学史研究方面的问题,但饶毅从来不给正面的回应,或者假装不知道,或者假装谦虚——“我很愚蠢”,或者要来摆谱。谦虚是假的,摆谱是真的,要跟人摆资格:我是教授,你不是教授,我在山上,你在山下,你没有资格批评我。他今天贴那篇文章也是为了表示自己在科学史研究方面做过原创发现,所以比我行,我没有资格去指出他的错误。
所以,对于别人指出的错误饶毅是从来不认的,也不会做更正。别人指出的那些错他照样说。我早就指出他对达尔文论文是读错了,他不回应,继续说达尔文很愚蠢,所以没有发现遗传规律。关于张亭栋的问题,早就被人指出了,但是他今天还继续在讲,把这作为他的重大的原创性发现。死不认错的其实是饶毅。没有求真的精神,是不适合研究历史问题的。
2021.12.27.录制
2022.2.6.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