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都知道象棋分国际象棋和中国象棋,有些人还知道日本有一种将棋很像象棋。其实世界上很多国家、地区都有类似象棋的游戏,其鼻祖是印度象棋,叫“四队棋”(音译“恰图兰卡”),指战车、象兵、骑兵、步兵四支军队。印度象棋在大约公元6世纪时传入波斯,在8~9世纪时波斯象棋经阿拉伯传入欧洲,在15世纪末定型成为今天的国际象棋。这有大量的历史文献和出土文物为证。
但很多中国人认为中国象棋是例外。如果你在网上查看中国象棋史的资料,会发现几乎都认为中国象棋是中国人自己发明的,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但是中国象棋和印度象棋太像了:都以杀死对方的将(王)为目的,对方的将要被吃的时候都喊“将”(波斯象棋喊shah,意思是“王”),对方的将被擒获了都喊“将死”(波斯象棋喊shah mat,意思是“王死”);车都走直线,都是威力最强的棋子(到15世纪末国际象棋的后才演变成最强的棋子,在那之前国际象棋的后——印度象棋中的大臣——只能斜走一格);马都走日;象都走斜线,而且都只能走两格(国际象棋的象的走法是后来才不受格数限制的);士和大臣都只能斜走一格;兵都是最弱的棋子,都属数量最多而且不能后退。如此多的雷同,如果说是各自独立发明的,概率太低。
于是有的人干脆认为中国象棋才是所有象棋的鼻祖,例如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李约瑟,就认为只有中国人才能根据阴阳五行发明象棋,然后传入印度。美国也有一名姓李的统计系华裔教授,写了一本书论证象棋是韩信发明的,之后才传遍全世界。但是他们这些说法都只是想当然,没有任何文献、文物作为证据支持。之所以有人把象棋的发明跟韩信扯上,是因为现在的中国象棋盘通常写着“楚河汉界”,让人以为是在演绎楚汉相争。其实根据以收藏中国象棋古棋谱闻名的藏书家刘国斌考证,“楚河汉界”这四个字是1920~1930年代才出现在中国象棋棋盘的。
印度象棋和中国象棋究竟谁是鼻祖,取决于谁先谁后。波斯文献首次提到象棋(讲了印度人发明象棋的故事)是在波斯萨珊王朝库思老一世在位时(531年-579年在位),这个时候中国是南北朝。中国有没有比这更早的象棋文献呢?
在唐朝之前的文献中,只有三处提到象棋:
一、《楚辞·招魂》:“菎蔽象棋,有六博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王逸注:“以菎蔽作箸,象牙为棋。”有的人据此认为象棋是在战国时期发明的。实际上根据这段诗的上下文和王逸的注可知,它说的是一种叫六博的博弈游戏,象棋指的是象牙做的六博棋子,而不是后来说的象棋。
二、西汉刘向《说苑》:“燕则斗象棋而舞郑女,激楚之切风,练色以淫目,流声以虞耳。”春秋战国和秦汉时期最流行的棋是围棋(称为“弈”)和六博(称为“博”)。围棋作为智力游戏备受推崇,赌运气的六博则形象不佳,君子不屑玩,《孔子家语》:“哀公问孔子曰:吾闻君子不博,有之?孔子曰:有之,为其兼行恶道也。”《说苑》没有说明“象棋”是什么棋,但是因为是作为负面典型提出来的,而且用了“斗”字,应该指的也是六博,所谓象棋也是指的象牙做的六博棋子。
三、后汉蔡邕《弹棋赋》:“荣华灼烁,蕚不韡韡,于是列象棋,雕华丽,……”从篇名可知,这里说的是另一种博弈游戏弹棋,象棋指的是象牙做的弹棋棋子。
总之,唐之前说的“象棋”都是指象牙做的棋子。出土文物也证明了这一点。长沙马王堆三号西汉墓出土一套完整的六博棋具,墓中记录随葬物品的清单(称为“遣策”)是这么记录这套博具的:“博一具,博局一,象棋十二,象直食其廿,象笄()三十,象割刀一,象削一,象□□□□。”出土的除了一副棋盘,还有12颗大象牙棋子,20颗小象牙棋子,和记录的相符。
南北朝时周武帝造“象戏”,有的人因此说象棋是周武帝发明的,这也是牵强附会。“象戏”早已失传,但当时留下了三篇文献:王褒《象经序》、庾信《象戏赋》和《进象经赋表》。从这三篇文献看,周武帝的“象戏”是一种演绎天文、地理、阴阳、时令、算数、律吕、八卦、忠孝、君臣、文武、礼仪、观德的包罗万象、无比复杂的游戏,跟后世的象棋除了碰巧都有一个“象”字,没有任何关系。这种“象戏”在唐太宗时已经失传,没人知道怎么玩了(唐·吕才《因明注解立破义图》:“又闻生平未见太玄,诏问须臾即解。由来不窥象戏,试造旬日复成。”)。
象棋和围棋一样都是文人喜欢的智力游戏,但在唐朝之前文人吟咏过围棋和其他博弈游戏,从没人吟咏象棋。唐初编撰的类书《艺文类聚》囊括了唐朝之前的文学作品,其中关于围棋有20则,弹棋有9则,六博有8则,樗蒲有4则,投壶有7则,塞戏有6则,藏钩有3则,周武帝象戏有3则,却没有一则是关于象棋的。其他文献提到各种博弈游戏的就更多了,例如光是《世说新语》提到围棋的,就至少有十处。
如果象棋早在战国时期就已经发明,这一千多年间竟然没有人在史书、文学作品中提到它,却反复提到比它更不好玩的各种博弈游戏,岂不是怪事?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在唐朝之前,是不存在象棋这种游戏的。
第一个吟咏象棋的是白居易,其《和春深二十首》写到:“何处春深好,春深博弈家。一先争破眼,六聚斗成花。鼓应投壶马,兵冲象戏车。弹棋局上事,最妙是长斜。”这首诗提到了围棋、投壶、象戏、弹棋、双陆五种博弈游戏(此时六博已失传),其中“兵冲象戏车”显然指的是象棋,只不过当时称为象戏。这句诗的意思是“象戏中兵冲向车”。这像是在描述印度象棋。印度象棋开局一般都要先让兵往前冲,其他子才能出动,而且兵可以互相保护,所以容易出现兵冲向车。中国象棋是炮、马、车先行,兵相对安静,没那么“冲”,而且兵不能相互保护,难以出现兵冲车这种情形。
唐代文献还有两处提到象棋,都见于牛僧孺编撰的唐代传奇小说集《玄怪录》。其中《巴卭人》提到有两个仙人在橘子里面“相对象戏”,除了说它可以用来对赌,对象戏没有具体描述。还有一篇《岑顺》,说有一个叫岑顺的人在山中独居时参与了一场战斗,立了大功:
“其东壁下是天那军,西壁下金象军,部后各定。军师进曰:‘天马斜飞度三止,上将横行系四方。辎车直入无回翔,六甲次第不乖行。’王曰:‘善。’于是鼓之,两军俱有一马,斜去三尺止。又鼓之,各有一步卒,横行一尺。又鼓之,车进。如是鼓渐急而各出,物包矢石乱交。须臾之间,天那军大败奔溃,杀伤涂地。”
从此以后岑顺中了邪,亲戚把他灌醉后得知秘密,就挖掘其住宅,挖出一个古墓,“墓有砖堂,其盟器悉多,甲胄数百,前有金床戏局,列马满枰,皆金铜成形,其干戈之事备矣。乃悟军师之词,乃象戏行马之势也。”把墓烧了,他病就好了。
原来岑顺是在梦里下了一盘“象戏”。这盘棋棋子有王、军师、天马、上将、辎车、六甲,分别对应的是印度象棋中的王、大臣、马、象、车、兵。棋子“皆金铜成形”,即用金铜制作象形的棋子,这也是印度象棋子的特点,中国象棋众所周知都一概是圆形的。这些棋子的下法也更接近印度象棋。它说马的下法是:“天马斜飞度三止”、“斜去三尺止”。如果以一个象棋格子为一尺,中国象棋的马走的是“日”字对角的两个点,跨了两格,而印度象棋的马走的是对角的两个格子,距离大致等于跨了三格,所以是“天马斜飞度三止”、“斜去三尺止”。印度象棋讲究兵要按次序合作,所谓“六甲次第不乖行”,而中国象棋的兵是分离的。
可见,牛僧孺和白居易描述的都是印度象棋。唐代文献浩如烟海,但只有这三个地方提到了象棋,而提到其他博弈游戏的则非常多,说明当时象棋在中国并不流行,原因很可能是因为象棋刚从波斯传入,还没有本土化,没能被广为接受,就像国际象棋风靡全球,在中国至今没有什么人下。
到了宋朝,象棋完成了本土化:受围棋影响,象棋棋子由走格子变成走交点;象形立体棋子变成了圆棋子;王变成了将,因为中国的帝王一般是不亲自作战的;增加了砲——指的是利用杠杆原理投掷石头的掷石机,不是火炮。象棋完成本土化后,很快就变成了流行的博弈游戏,流行程度甚至逐渐超过围棋,其他博弈游戏则惨遭淘汰。宋代提到象棋的文学作品、历史文献非常多,出土的宋代象棋子也非常多。
但是象棋即便实现了本土化,仍然残留着印度象棋的痕迹。例如将。王虽然改叫了将(宋之后红方的将又成了“帅”),但仍然保留着一些王的特点:它活动的区域被称为“九宫”,显然是王而不是将军住所;它的战斗力和王一样弱,而在中国人心目中将军本来应该是战斗力很强的;双方的将之间不能没有棋子阻挡,称为“王不见王”,还是把将当成了王的化身。又如象。出土的宋朝象棋子有的在背面画有图像,棋子象的正面写着“象”,反面画着大象。中国中原地区史前有大象,有史以来就没有大象(所谓河南简称“豫”是因为那里有大象乃是牵强附会。河南简称豫是因为河南古称豫州,豫取安逸之意),即使有也不用大象打仗,象兵是印度和南方少数民族的特色。中国象棋有象,也是印度象棋的残余。后来中国象棋红方的“象”改成“相”,似乎是想去除这个残余,但是又讲不通了:宰相怎么可能去当将军的部下保护将军呢?
总结一下:在唐朝之前中国历史文献没有任何关于象棋的记载,更没有象棋文物出土(相反的,有很多其他博弈游戏的唐之前文物出土),提到“象棋”、“象戏”的几条记载都不是关于象棋的。在唐朝开始出现三条关于象棋的记载,但是描述的是印度象棋,说明在唐朝时象棋传入了中国,但是没有流行。象棋在宋朝完成本土化,从宋朝开始关于象棋的记载才大量出现,也出土了很多宋朝象棋子。
要掌握这些事实并不难。中国象棋史专家之所以无视这些事实,坚持认为象棋是中国人独立发明的,就像现在还有中国古人类学家坚持认为中国人祖先不是来自非洲而是独立起源一样,都是出于事事要争最早的“民族感情”,怕被人骂不爱国。象棋是由哪个民族的人发明的,和爱不爱国没有关系。国际象棋在欧洲定型并发扬光大,但欧洲人承认国际象棋源于印度象棋、波斯象棋,并没有欧洲人觉得伤了其民族感情、不爱国了。围棋比象棋精巧,是博弈的最高形式,世界公认是中国人发明的,没有争议,这已足以让国人自豪,没有必要什么都想争发明权。
2018.3.13.
(头条号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