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室内望月考
2017年3月24日星期五在前面的文章中,我已论证了“床前明月光”的“床”只能是眠床,不可能是胡床(马扎)或井栏。但还留下一个问题没有彻底解决,一些人仍然疑惑:李白看到“床前明月光”时,是在室内还是室外?
认为“床前明月光”之“床”不是眠床的人,就是因为认为李白能看到月光、月亮只能是在室外,所以不能是在室内的床上。其实李白在眠床上,也不等于就一定在室内,因为床是可以移到室外的。唐代的床有大有小。大床有帷帐有支架,甚至有的床大到可以在床上舞马(杜诗:“斗鸡初赐锦,舞马既登床。”)。小床则可以带到室外坐、卧。根据白居易诗中描述,“小榼二升酒,新簟六尺床。能来夜话否,池畔欲秋凉。”(《招东邻》)“好是幽眠处,松阴六尺床。”(《小院酒醒》)“白角三升榼,红茵六尺床。”(《池上早春,即事招梦得》)可知这种小床不是胡床,而是眠床,长六尺(唐尺比现在的尺小,六尺即不到2米长),可以带到室外和客人对饮,也可以独眠。这种六尺床当然也可以放在室内供坐、卧:“独此竹窗下,朝回解衣裳。轻纱一幅巾,小簟六尺床。”(白居易《竹窗》)“新树低如帐,小台平似掌。六尺白藤床,一茎青竹杖。”(白居易《小台》)敦煌壁画中有人们在一种四脚小矮床(比榻大、宽)上坐、卧的画面,画的应该就是这种六尺床。
可见李白在眠床上,不足以证明他是在室内还是室外,“室外党”不必因此否定“床前明月光”的“床”是眠床。李白究竟是在室内还是在室外,需要从别的角度考据。认为李白不可能在室内的理由之一是在室内不可能有月光照到床前。这种理由其实很可笑,我已反驳过。我在前文说不掉诗袋,只举了白居易《早秋独夜》:“井梧凉叶动,邻杵秋声发。独向檐下眠,觉来半床月。”认为这就足以结束争议,不料还是有人把“独向檐下眠”读成“独在檐下眠”,认为白居易是在起凉风的秋夜在屋檐下睡觉。其实这是白居易描写自己一个人在屋内大床上靠着墙边睡觉,醒来后发现床上另一半没有人只有月光,感到凄凉。这个秋天月夜独眠、醒来见到半床月光的凄凉意象在唐诗中反复出现,例如:“欲知万里情,晓卧半床月。 ”(孟郊《独愁》)“梦中相聚笑,觉见半床月。”(李贺《秋凉诗寄正字十二兄》)“半床斜月醉醒后,惆怅多于未醉时。”(郑谷《重阳夜旅怀》)“西楼半床月,莫问夜如何。”(许浑《趋慈和寺移宴》)还是要掉诗袋才能让人闭嘴。最后那个例子说明是在楼上,所以肯定是在室内,月光可以照到唐朝室内的床,是没有疑义的。
认为李白不可能在室内的理由之二是室内没法“举头望明月”。在唐朝室内能不能望见明月呢?当然可以,月亮可以通过门、窗看到,李白诗中多处出现在室内望月的描写:“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长相思》)“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玉阶怨》)“卷帘见月清兴来,疑是山阴夜中雪。”(《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翡翠为楼金作梯,谁人独宿倚门啼。夜坐寒灯连晓月,行行泪尽楚关西。”(《别内赴征三首》)“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春怨》)第一个例子“卷帷望月空长叹”,说明在床上是可以望月的。《静夜思》最早版本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我们现在念的这个版本是明人篡改的)“山月”犹如“落月”,位置低,更容易在室内看到,不用特地卷门帘也能看到,如最后一个例子。退一步说,就算在室内床上看不到月亮,见到月光想望月,不会走到窗前、门前或干脆走出去看吗?
所以,认为在室内看不到月光望不了月因此李白只能是在室外的说法,是荒唐的,是不熟悉不检索唐诗特别是太白诗的胡思乱想。当然,在室内能看到月光、能望见月亮,不等于李白就一定是在室内,在室外更容易看到月光、望见月亮,他也可以是坐在室外小床上赏月嘛。但是室外赏月的说法有两个不通之处。第一,如果是在室外赏月,难道不是应该就直接看月亮吗?谁会是先盯着地上看,看到了地上月光,才想到头上还有个月亮要去看一看?第二,室外遍地是月光,怎么只会注意到床前的月光?
这首诗描述的情形是这样的:一个人夜晚坐在室内床上思考,看到月光从窗户(或门)照进来,洒在床前,黑夜中这道月光特别醒目,看着就像地上结了霜,让人有了寒意(按:“疑是地上霜”的“疑是”不是“怀疑是”,而是“好像是”的意思,不是刚睡醒没看清产生错觉,而是用来比喻。李白诗中多处有这种“疑是”用法,例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杨花满江来,疑是龙山雪。”“泰山嵯峨夏云在,疑是白波涨东海。”“行尽绿潭潭转幽,疑是武陵春碧流。”“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李白还曾把月光比做雪光:“卷帘见月清兴来,疑是山阴夜中雪。”此处之所以把月光比做霜,应是为了切合秋夜思乡的主题),不由得抬头望望窗外挂在山上的月亮,低头想念起了故乡。
就这样,李白以即使是小孩也能读懂的浅显、简单的语言,描绘了一个让人感同身受的画面,击中了中国人内心深处的家乡情结,使得这首诗成了以后中国人从小就会背、能理解的最著名诗篇之一。然而人人能懂的诗,“专家”们却偏不让人懂,偏要故作高深,不懂装懂肆意曲解,非要把好好一首诗糟蹋了才甘心。这些“专家”中不仅有古董商、“国学大师”,还有大学教授。据网友贴出的南京大学学报2013年的论文,该校有一个文字学教授考证出了“床”字本义是“屋下台基”、“檐廊之床”,唯一的证据是日语、韩语里的“床”有这个意思,所以“床前明月光”的“床”就是这个除了这个教授没有第二个中国人知道的意思,李白是在檐廊下望月……原来李白不是在给中国人,而是在给日本人、韩国人写诗?有这样的教授,子弟焉能不被误?北大孔庆东曾经在微博上恭维我文学造诣“远在多数文学教授之上”,但若是跟这样的教授比,胜之不武。
2017.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