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杂谈”的存档

【旧作】从鲁迅弃医从文想到的

2015年11月17日星期二

【旧文一篇,也还应景】

 

    鲁迅弃医从文的故事,在中国大概是受过教育的人都知道的。再过几天就是先生诞辰120周年,又恰逢美国九·一一恐怖事件让中国人痛痛快快地当了一次看客,忽然想起这个故事:

 

 

   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

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

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

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

回到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

——呜呼,无法可想!

 

 

    试想,如果有当时的看客后来看到这一段描述后,辩解说:我们并不是因为有人死了喝彩,事实上我们还很同情被杀者,我们只是觉得这个杀的过程很漂亮,才忍不住叫好!大家做何感想呢?

 

    这一幕和这一辩解在这几天都重现了。那些为恐怖事件叫好的中国大学生们在被斥责为幸灾乐祸、没有人性,特别是在发现遇难者中也有许多中国人连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之后,委屈地辩解说:我们是在为整个过程干得很漂亮、为美国霸权主义遭受打击叫好,不是在为无辜死亡叫好,你不能说我们幸灾乐祸、没有人性!而在美国发生的惨剧倒给那些或专业或业余的“国家问题专家”提供了一个控诉美国霸权主义的机会,他们忽然记起了久违的巴勒斯坦、伊拉克、南斯拉夫难民,甚至几十年来第一次为巴勒斯坦的悲惨遭遇“流了泪”,迫不及待地长篇大论清算美国霸权主义的历史罪行,把恐怖主义罪行拐一个弯推到了美国当局头上并大义凛然地为其指出了出路,雄辩地论证恐怖事件在美国大地发生的必然性、合理性甚至必要性,虽然学了乖先表态对无辜死亡“深表哀悼”(哀悼中还能做如此雄辩的剖析不能不让人佩服其定力),也让人不能不闻到了心里那声“活该”的窃喜。

 

    什么是幸灾乐祸?“见人遭受灾祸而高兴”(《辞海》的解释)是也,不管是因为什么动机、为了什么缘故而高兴。那些向本拉登表忠心、以恐怖分子自诩、哀叹中国怎么不出这样的勇士、恨不得多死几个人、乃至津津乐道地研究起“更先进”的恐怖手段的人,以及包括那些不知不觉地应用恐怖主义理论、论证美国人民必须为他们选出的政府犯下的“罪行”偿命的人,固然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嗜血;而那些因为恐怖过程干得漂亮、美国霸权主义受到打击或者别的其他什么原因而叫好的人,也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冷血,不管事后如何表白,在他们叫好的时候,已无视了这个打击美国霸权主义的艺术化过程的必然结果是成千上万的死难者。许多国人见到“美国”两字就要昏了头脑,那么不妨设想一下:当你读到广东某个合资企业起火灾烧死多名女工的报道时,能不能因为不仁厂主的经济利益受到了损失而大叫“烧得好”?

 

    不要幸灾乐祸,并不等于就要去关心一切苦难,否则除了整天伤心落泪、长吁短叹就什么也别想干了。我因为在美国生活,所以更关心发生在美国的惨剧;因为是中国人,所以也关心发生在中国的灾难;而对其他地方的惨剧、灾难,则未必会引起我的震动、关心,我觉得这很正常。所以我总怀疑那些在这时候突然变得异乎寻常地关心受过美国欺压、或可能要受到美国欺压的国家的平民百姓的命运的人的诚意。对与己无关的悲剧,不管是悲伤还是淡漠,都是人之常情。幸灾乐祸则只能归咎于对无辜者的恻隐之心已经丧失,对生命的尊严变得麻木了。

 

    那一次偶然的“看客”事件,使得鲁迅改变了对中国国民的看法,以毕生精力力图改变“国民劣根性”:

 

 

……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

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

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

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这一段名言已被引用了无数次。引用者的用意无非是要说明,只有改变国民的精神,才能使中国变得强大,才能再避免去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这大概也是鲁迅的意思。在这里,中国强大是目的,而改变国民精神只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但是这次的“看客”事件却使我对这种说法产生了怀疑。改变国民精神应该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事实上,不改变国民精神,中国也未必就不能强大。鲁迅的杂文之所以被公认为仍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就是因为我们时代的国民精神和鲁迅时代相比并无多大的变化,而中国已经强大了许多。中国成为发达国家、世界强国乃至超级大国,取代美国成为世界警察,也并非不可能,但是如果国民还是这样的国民,人文精神未深入人心成为立国之本,造就的也不过是像纳粹德国、苏联一样的超级大国,国民也不过是从示众的材料和看客变成了杀人的材料和看客。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到这些缺乏基本的是非观念、不知人道为何物的都是些以后会对中国的命运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的年轻知识分子,不寒而栗。

 

    在这一事件中表现出“人性”的,在别的事件中未必就都有“人性”,特别是里面有些人乃是“候补汉奸”,对中国的灾难向来幸灾乐祸。在这一事件中丧失了“人性”的,在别的事件中也未必就没有“人性”。他们可能对自己的亲友也是非常有人情味的。所以有“人性”的不必觉得高人一等,没“人性”的也不要觉得受了侮辱,拼命想刷清自己。更重要的是,这种恻隐之心是怎么在中国人当中普遍丧失的,又该如何反省、找回、重建?那些反人文精神的、包括借机传教的青年“导师”因此最值得我们鞭挞。被扭曲的天性很难再改变,因此还只能是“救救孩子”,鲁迅先生在八十多年前的这声呐喊依旧振聋发聩!

 

2001.9.17.

当美国“办事员”不办事

2015年9月17日星期四

当今美国最大的社会争议之一,在中国人看来几乎就是个鸡毛蒜皮的问题,那就是能不能允许同性结婚。争论多年之后,今年6月26日,美国最高法院判决同性婚姻应与异性婚姻享有同样的权利,总算在法律上让这一问题尘埃落定。但争端并没有因此消失,在一些落后地区,对此的争议反而更大。其中闹得最凶的是肯塔基州罗丸(Rowan)郡办事员金·戴维斯(Kim Davis)。她以宗教信仰为由拒绝认可同性婚姻,干脆不发任何结婚证。7月1日,四对被拒发结婚证的配偶(两对同性,两对异性)在美国公民自由联盟的支持下向联邦法庭起诉戴维斯。法官大卫·班宁(David Bunning)判决戴维斯必须颁发结婚证。戴维斯提起上诉,一直上诉到最高法院,都败诉。但戴维斯仍然不愿并且禁止其副手颁发结婚证。9月3日,班宁法官判决戴维斯藐视法庭,将她送去坐牢。之后戴维斯的副手们开始给同性和异性婚姻颁发结婚证。五天后,班宁法官在命令戴维斯不得禁止其副手颁发结婚证之后,将她释放。戴维斯在家歇了几天,于9月14日回去上班。她虽然本人仍然坚持不给同性婚姻发证书,但不禁止其副手这么做,算是满足了法官的要求。这一闹,让戴维斯成了美国最著名的郡办事员。

 

有些读者可能觉得奇怪,对一个小小的办事员,为什么要如此大动干戈,既然她违法不办事,让她的上司将她免职不就完了?在很大程度上,这是由于翻译引起的误解。郡办事员和公司办事员都用了同一个英语单词clerk,所以被译成办事员。这个翻译是不妥的。“郡办事员”其实不是办事员,而是一个政府部门的最高官员,这个部门负责该郡的文书、档案记录,并颁发结婚证之类的证书,有些像档案局长兼民政局长,或许更恰当的翻译是文书官。总之它是一个官。

 

要知道这个官有多大,需要先了解郡是怎么回事。郡(county)通常被不准确地翻译成县,其实它和中国的县完全不是一回事。郡是州的分支。美国由50个州组成,这些州的土地面积有大有小,最大的州阿拉斯加近150万平方公里,最小的州罗德岛才2000多平方公里。但是在没有汽车、火车,出行靠两条腿或马车的年代,即使只有几千平方公里的土地,周边的人要去州政府办事也是不方便的。因此就要把州划分成若干个地区,在那里设置州政府办事机构。这些地区就是郡。可见郡类似于中国以前的地区或现在的地级市,而不是县。中国的县类似于美国的市,美国并非大城市才叫市,小城镇也叫市。一个郡的辖区里可以有几个市,一个市也可以涵盖几个郡,比如纽约市就涵盖了5个郡。

 

美国总共有3000多个郡。如果按中国的标准,美国对郡的划分很不规范。有的郡面积非常大(最大的有30多万平方公里),人口非常多(最多的有近千万人),有的郡面积非常小(最小的才5平方公里),人口非常少(最少的只有几十个人)。因为郡是各个州自己划分的,每个州的情况很不一样,郡最多的得克萨斯有254个,郡最少的特拉华只有3个。肯塔基州的土地面积在50个州中才排在第37位,郡的数量却排在第3位,多达120个。在这么小的土地里挤进这么多的郡,是为了便民:肯塔基的郡几乎都是在十八、十九世纪时划分的,划分时为了保证辖区内的人去郡政府办事时一天之内就能来回,就不能划得太大。还有的郡是闹独立的结果。一个郡辖区内某个地方的人对郡政府不满的话,就可以上书州政府要求成立新的郡。

 

郡是州自己设置的,各个州的郡政府设置也就不一样。肯塔基州一个郡政府总共有10种官员,分别是:郡长官(county judge/executive)、治安官(sheriff)、郡检察官(county attorney)、郡文书官(也就是“郡办事员”)、典狱长(jailer)、验尸官(coroner)、治安法官(magistrate)、警官(constable)、郡土地测量员(county surveyor)、财产评估管理员(property valuation administrator)。可见郡办事员是一个郡的十大官员之一,非同小可。

 

现在办事员不办事了,怎么办?如果是公司办事员不办事,很简单,由其上司将其开除或调换岗位即可。那么对不办事的郡办事员能不能也这么做呢?不能,因为郡办事员和郡的其他官员一样,都是由选民投票选出来的,而不是任命的,他们的权力来自于选民,而不是别的官员,也就是说他们只对选民负责,没有上司,即使是州长乃至总统也没法开除他。刚才说郡类似于中国以前的地区或现在的地级市,其实有个很大的不同,郡和其辖区内的市没有上下级关系,郡的官员管不了市的官员,因为市的官员也是民选的,只对选民负责,他们也没有上司,不听郡、州官员乃至总统的指挥。

 

所以没有谁能把郡办事员开除或调换岗位。想让一个民选官员离职,只有两种办法:他自己辞职,或者等下次选举时把他选下去。有时对民选官员可以“召回”(recall),即搜集到足够数量的选民联署后,提前举行选举投票决定是否罢免该官员。但不是所有的州都有召回制度,只有19个州能够召回选举,肯塔基州不在其中。所以戴维斯拒绝辞职的话,只能等下次选举再看能不能把她选下去。她是今年1月当选郡办事员的,任期到2019年1月结束,在此之前没人能开除她。

 

那么在这四年内她是不是就可以胡作非为呢?非也。民选官员没有上司,但是必须守法。戴维斯做为个人,可以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可以不同意最高法院的判决;但是做为官员,却不能把自己的宗教信仰强加于他人,不能不执行最高法院的判决。她不执行最高法院的判决,就是违法。对违法的官员,可以由议会进行弹劾将其罢免。郡官员的弹劾是由州议会负责的,具体的做法是,由州众议院表决是否对某个官员提出弹劾,如果表决通过,再由州参议院表决弹劾是否成立、将其罢免。在这个弹劾过程中,众议院的角色类似于检察官,而参议院的角色类似于陪审团。但是肯塔基州议会现在是休会期间,到明年一月才开会,要等到那个时候才能启动弹劾程序。也可以由州长召集议员开一次特殊的会议来启动弹劾程序,但是州长以不愿为这件事浪费纳税人的钱为由拒绝召集特殊议会。戴维斯至少还可以当四个月郡办事员,等下次议会开会时看会不会启动弹劾她的程序,即使启动了,也不一定就会成功弹劾她。

 

看来要弹劾一个违法的官员很不容易。但除了弹劾,还可以走司法途径,对违法官员提起刑事或民事诉讼。刑事诉讼是公诉案件,由检察官负责,但郡检察官不愿起诉戴维斯。那么剩下的就是民事诉讼了。这只要有当事人认为自己的权利受到了伤害,去法院起诉即可。法官受理、做出判决,戴维斯就必须执行。她不执行判决,法官就可以以藐视法庭罪判她去坐牢。这就是实际发生了的。但是即使在坐牢,她仍然是郡办事员。如果戴维斯是硬骨头,宁愿一直坐牢也不给同性婚姻发证而且禁止副手发证(副手是她雇的,必须听她的,不听她可以将其开除),那么在将其弹劾罢免或下次选举之前,这个郡是发不了同性结婚证的,而她也将一直坐牢坐到开始发证为止。

 

民选、法治、地方自治、三权分立,这些观念离中国还很遥远,所以我们往往理解不了发生在美国的政治、法律、社会事件,即便是一个小小的事件,也有着几百年的政治历史沉淀。

 

2015.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