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批判”的存档

徐婷是不是被中医害死的?

2016年9月20日星期二

徐婷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演员,很不幸得了淋巴瘤。她不按常规接受化疗,而是找了一个所谓“中医爷爷”拔罐、刮痧,信心满满地在网上直播自己的治疗经过。然而几个月后就去世了。于是在网上引起了一番争论。有些人惋惜徐婷太愚昧太轻信了,有病不好好治,被中医害死了。也有些人,包括几个在网上出名的医生,认为中医治疗癌症还是有些效果的,害死徐婷的不是真中医,是伪中医,是骗子,不能把账算在中医头上。

 

那么害死徐婷的是真中医还是伪中医呢?不幸的是,判别中医的真假是没有标准的。判别现代医生,也就是所谓“西医”的真假是有标准的,是不是受过医学院教育,有没有行医执照,在不在正规医疗机构工作,治疗方法符不符合指南,是不是规范,等等,综合起来看,可以知道“西医”是真是假。但是这一套对中医不适用。中医并没有标准没有规范,中医自己也内讧,互不服气。例如,中医院的中医可能会觉得中医诊所那些没有上过学的中医是江湖庸医,不能代表中医,而中医诊所的中医则认为中医院的中医是西化的,不是真正的中医,他们才是中医,而且个个觉得自己很牛,高手在民间嘛。既然中医界内部都没有一个准,我们只好把自称中医,用中医理论作为治疗依据,采用中医疗法的医生,都当成中医。因此,给徐婷治病的那个医生,无疑是中医。

 

有人说,徐婷得的那种淋巴瘤很凶险,本来就治不好,她是被癌症害死的,不是被中医害死的。淋巴瘤有很多种类型,预后有的好有的差,但是即使是很凶险的淋巴瘤类型,通过正规治疗也有一定的五年存活率,而不通过正规治疗,存活率就是零。所以这账还得算在中医头上。有人说,即使经过正规治疗,还是有很多人没治好,你怎么不说是被西医害死的?这是因为正规治疗已经过了科学研究,知道有效的比率大概是多少,没治好,属于不幸,不属于受骗。而中医治疗并无科学研究基础,并没有被证明有任何有效率,却往往吹嘘治疗效果多么好,所以没被中医治好,我们只能说是患者受骗受害。

 

有的医生说,化疗很痛苦,病人不愿意做化疗,是她的自由选择,选择用中医,即使没效果也能提供心理安慰,算是临终关怀吧。但是,要提供心理安慰、临终关怀,应该以减少痛苦为主,至少不应该造成进一步的伤害。而徐婷去接受拔罐、刮痧,还要忌口,最后搞得全身皮肤溃烂,就是进一步的伤害。实际上,这个事件之所以引起这么大的关注,主要原因就是徐婷受到中医伤害的照片惨不忍睹。

 

病人有愚昧的自由,我们也有批评愚昧、警示别人的自由。那些不仅不批评愚昧,还反对批评愚昧的医生,那些为无效有害的治疗洗白的医生,缺乏职业精神,没有医德,我们应该离他们远点。

评施一公“大师”非常相信中医

2016年8月31日星期三

清华大学副校长、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院长、中国科学院院士施一公有个徒弟叫颜宁,也在清华当结构生物学教授,自称“国际著名科学家”,曾说自己其实不喜欢搞结构生物学研究,而是希望能够做出有哲学意义的发现,达尔文级别的那种。徒弟如此,师傅更不必说。近来施一公在国内四处发表演说,也不是谈其结构生物学专业,而是做大师状谈其有哲学意义的发现。上次我评论过施一公在“未来论坛”年会上大谈量子纠缠的演讲《生命科学认知的极限》(方舟子《评施一公“大师”忽悠“生命科学”》),最近偶然见到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团总支微信号推送其另一篇演讲《生命科学与未知世界的探索》,经查,是施一公在科技日报社、科技部机关党委主办的“科技创新大讲堂”上的演讲。在演讲中,施一公天马行空,大谈宇宙大爆炸、二氧化碳与环保、人类看到的世界不是客观的、“拥抱、亲吻都是电磁力”、“老的瘦,儿子也胖不起来”……不过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演讲之后的一个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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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问:中医怎么走一条比较好的路?怎么尽快的超过欧美国家?

 

施一公:第一条,中医我是非常相信的,不仅因为我是中国人,因为中医是老祖宗的经验的总结。青蒿素,治疗疟疾的。青蒿一把,冷水滤汁,饮服可以治疟。我们的老祖宗多少年之前写到药典里,非常的了不起。中医为什么按照西医的理论去做,我认为不是这样的,它不是按照西医,它是按照科学的角度去做。有一种观点,中医讲究系统论,不能按照还原论去做,现在世界上的占绝对主导地位的就是科学,科学只有一种,包括生物学上不能用还原论,要用系统论,其实还是还原论,它并不是看所有的数据,其实大家在用不同的角度用还原论在做。中医怎么发展,其实应该由我们的科学家坐下来讨论,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做。中医怎么赶超西方,是很难一句话两句话说清楚的,我们需要医生、科学家有系统的结合起来,对学生进行系统的培养。如果国家支持,大学来做,我觉得从根本上,长远上可以让科学和医学更好的结合,现在这种结合方式还是挺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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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一公说他相信中医,而且还是非常相信,理由一是中国人,二是中医是老祖宗的经验的总结。科学家当然可以有自己的信仰,有的科学家信宗教,施一公则信中医,性质差不多。不过按照施一公信中医的那两条理由,他还应该信风水,信卜卦,信跳大神,因为它们也是老祖宗的经验的总结,施一公作为中国人也不能不信。

 

施一公不仅认为中医是科学,而且是比西医、生物学还要高明的科学,因为他说了,生物学不能用还原论,要用系统论,其实还是还原论,而中医就是讲究的系统论,远远地走在了生物学前头,早就超越西方的还原论科学了,哪里用得着探讨怎么赶超西方?既然如此,施一公何必还死抱着还原论的生物学不放,干脆改行去研究系统论的中医不是更好吗?难道也要像某些大领导一样,等退休了再去研究中医?风水、卜卦、跳大神肯定不是还原论,想必也是系统论,都一起研究好了,作为“大师”,研究这些都是基本功。

 

最后纯属好奇一问:施一公既然这么相信中医,他生病是看中医还是看西医,吃中药还是吃西药?针灸、拔罐、刮痧不?人中黄吃过否?那也都是老祖宗的经验的总结。

 

2016.8.29.

 

拔罐究竟有没有效?

2016年8月13日星期六

在里约奥运会游泳赛场上,美国著名游泳运动员菲尔普斯被拍到肩膀、背部有一圈圈的红斑,像是做过拔罐治疗。这个推测得到了证实。很多人就觉得奇怪,拔罐是中国民间流行的土疗法,怎么美国运动员也用啊?拔罐究竟有没有治疗效果啊?

 

菲尔普斯用的那种拔罐方式和中国民间的做法有一点点差别。中国民间的做法通常是在罐里点火,再把罐扣在皮肤上,菲利普斯用的是一种特殊的玻璃罐,不用点火,先扣在皮肤上,然后抽气把罐里的空气抽走。方式虽然不一样,原理是一样的,就是都是造成罐里头空气减少,气压降低,把皮肤吸起来,导致皮下毛细血管破裂,人为地制造淤血,所以看起来就是一圈红斑。

 

拔罐并不是中国特有的疗法。西方国家以前也流行过,是西医的传统疗法。古埃及、古希腊都有拔罐治病的记载,比中国的记载还要早,以致有人认为中国的拔罐是很晚才从国外传进来的。在古代西方,拔罐类似于放血疗法,被用来治疗很多疾病,一直到十九世纪都还有很多医生在用。随着现代医学的兴起,西方医学界才把拔罐给否定了,很少有人用了,偶尔见到有西方人还在用,就让人们误以为这是中国民间医术走向世界了。

 

中国民间认为拔罐能够排毒,所以能够治疗很多很多种疾病,面瘫、痤疮、带状疱疹、颈椎僵硬、高血压、中风、中暑等等,都有人用拔罐来治疗,也都有中国科研人员声称他们证明了拔罐的确有疗效。不过,菲尔普斯这些运动员用拔罐,倒未必真信有这些神奇效果。菲尔普斯说他用拔罐,是为了缓解肌肉酸痛。

 

一种疗法有没有疗效,不能听患者自己说,即使这个患者是菲尔普斯这样的名人也不行,而是要做人体临床试验。关于拔罐的临床试验基本上都是中国人、韩国人做的,试验设计、结果都大有问题,靠不住。韩国东方医学研究所研究人员曾经在2011年总结过关于拔罐疗效的研究,认为不能证明拔罐对治疗疾病有效,只有对减轻疼痛有些效果,即使是这一点,因为试验的样本太小,也还有疑问。

 

如果拔罐能减轻疼痛的话,在原理上倒是说得通的。因为拔罐导致皮下瘀血,对人体组织造成伤害,人体就会分泌内啡肽之类的镇痛物质,不仅会减轻疼痛,还会产生愉悦感,这和有些人喜欢自虐、受虐的道理是一样的,所谓痛并快乐着。

 

拔罐并不是一种安全无害的疗法。国内有时能见到某名人因为拔罐失火被严重烧伤的报道。还有的人拔罐导致皮肤溃烂、严重感染。所以如果你在知道拔罐其实治不了病之后还想要享受痛并快乐着,那么至少也应该采用菲尔普斯那种比较安全的抽气方法,而且不要抽得太厉害,以免造成太大的伤害。

 

2016.8.9.

 

中药越有毒越好吗?

2016年8月2日星期二

虽然有的毒药能够用来治病,但是不等于什么毒药都能治病,也不等于什么病都可以用毒药来治。一种毒药能不能治病,一种病能不能用毒药来治,都是要靠实验来证明的。

 

北京一家中医院院长,是一名全国政协委员,最近在政协会议上发言,说中药越有毒越是好药,有毒中药治了许多西医治不了的疑难杂症。他还举了张仲景用砒霜为患者治病的例子,认为现在各种管理限制越来越多,使得三分之一的中医毒性药没有了。他质问道:一旦发生了中药中毒的事,公安法院来管,有你医疗主管部门什么事?

 

张仲景是东汉的医生,他写过一本中医经典著作叫《伤寒论》,里面并没有用到砒霜。中药最早的著作,是东汉时期编撰的《神农本草经》,里面没有收录砒霜。《本草纲目》引用宋人陈承的话说,古人不用砒霜做药。到宋代才用它做药,所以是不可能有张仲景用砒霜为患者治病的例子的。不知是这个中医乱说呢,还是记者报道有误。

 

中医到宋代以后开始用砒霜入药,主要是用来治疟疾,也用来做催吐药,此外还用来治什么妇人血气冲心痛、堕胎。但是在现在,谁还会用砒霜治疟疾、催吐、堕胎呢?这个中医院院长把砒霜吹上天,说中药越毒越好用,他敢在他的医院用砒霜治疟疾、催吐、堕胎吗?

 

中医喜欢举砒霜治疗白血病的例子。实际上在中医所有著作中,都没有用砒霜治疗白血病的记载。现代也并没有人用砒霜治疗白血病。有一类白血病用砷剂治疗有很好的效果,因为砒霜的主要化学成分也是砷,就被以讹传讹说成是砒霜治疗白血病。实际上治疗白血病的砷剂都是注射液,都是用化学原料亚砷酸配制而成的,不是用砒霜配制的。中医自古以来也不用注射液。最早用砷剂治疗白血病的是1865年国外的医生,用的是亚砷酸注射液(Fowler氏液),跟中医没有任何关系。

 

有的人可能会说,中医不是有以毒攻毒的说法吗?虽然有的毒药能够用来治病,但是不等于什么毒药都能治病,也不等于什么病都可以用毒药来治。一种毒药能不能治病,一种病能不能用毒药来治,都是要靠实验来证明的。

 

虽然药物难免有毒性,但是毒性并不是我们想要的。不管是什么药物,是中药还是西药,都是毒性越低越好。如果一种药虽然治病很有效果,但是毒性太强,也是不能用的。很多药物被淘汰,就是因为有更安全的药物可以取代它们了。比如砒霜,即使只是吃一点点不至于被毒死,也会造成肝脏、肾脏的损伤,还能诱发癌症。那么如果像中医说的那样,用砒霜来治疟疾、催吐、堕胎,就算有效果,即使人没被毒死,肝脏、肾脏却坏掉了,或者得了癌症,值得吗?以前国外医生用砷剂治病很普遍,后来基本上不用了,就是因为砷的毒性太强了。治疗白血病还在用砷剂,是因为没有找到更安全有效的药,为了救命只好用了。

 

所以在一种新药上市之前,药监部门都要求做实验弄清楚它有什么样的毒性、不良反应,是不是足够安全,值不值得使用,再决定要不要批准上市。这个中医院院长说医疗主管部门别管药的毒性,发生中药中毒了再让公安法院来管,这是把患者当成小白鼠,完全是在草菅人命。

 

2016.3.10

 

同仁堂阿胶是真是假?

2016年7月29日星期五

    最富盛名的中药厂同仁堂最近又遇到了点麻烦。深圳市民曾先生自费向深圳市计量质量检测研究院送样检验了同仁堂食用阿胶,检验报告显示,送检样品中检出牛、猪DNA成分,未检出驴、马DNA成分,曾先生将情况反映给了深圳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宝安分局。在执法部门要求下,曾先生再次送检了另外两个批次未拆封的北京同仁堂食用阿胶,检验结果与第一份送检报告一致。

 

    中药阿胶号称是用驴皮熬制的,为什么检测不出驴的DNA,反而检测出了牛、猪的DNA呢?因为驴皮比较稀罕、昂贵,市场上卖的阿胶很多都是用牛皮、猪皮熬制的。难道标榜自己最货真价实的同仁堂也是用牛皮、猪皮来冒充驴皮熬制阿胶吗?同仁堂对此回应说,DNA检测技术不适用来检测阿胶,因为驴皮经过了高温熬制,DNA被破坏了,检测不出来了。那么为什么反而能检测出牛、猪的DNA呢?同仁堂说是样品受了污染。

 

    这不禁让人想起去年美国发生的一个类似事件。纽约执法部门抽查了市场上一些著名品牌的草药保健品,发现查不出草药DNA,反而查出了其他植物的DNA成分,也就是说,这些草药保健品根本不含有它标示的草药成分,是用别的植物冒充的。有一家名叫“科学公园”的所谓科普网站曾经登过一篇洗地文章,辩解的理由和同仁堂的一模一样,说是DNA检测技术不适用来检测草药DNA。这一次,科学公园的人也在网上为同仁堂洗地,也说DNA检测技术不能用来检测阿胶。

 

    现在用的DNA检测技术是一种DNA扩增技术,叫做PCR技术,这是一种极其敏感的技术,理论上,只要存在一个DNA分子片段,都能经过大量的扩增检测出来。比如说,用转基因大豆提炼的食用油,是高度纯化的,几乎不含DNA了,但是用PCR技术仍然能够鉴别是不是用转基因大豆作为原料的。如果阿胶真的是用驴皮作为原料熬制的,要把驴的DNA全部都消除掉是不太可能的,只要还存在痕量的DNA,就能用PCR技术检测出来。如果连作为原料的驴的DNA都检测不出来,怎么会检测出牛、猪的DNA呢?如果说是样品受了污染,但是在阿胶生产过程中,假如真用了驴皮,在整个生产过程中到处都是驴DNA,驴DNA污染样品的可能性和量都要比牛、猪大多了。同仁堂说是可能是检测时受污染。实际上由于PCR技术极其敏感,所以有资质的检测机构都知道要怎么防止受污染。

 

    后来,同仁堂又表示,已将同批次的食用阿胶送到第三方检测机构进行DNA检测,检出驴DNA。这又等于承认了DNA检测技术是可以用来检测阿胶是不是含有驴DNA的,打了自己的脸,也打了为其洗地的科学公园的脸。这种前后矛盾的说法,反而让人更加怀疑其中有诈。

 

    驴、猪、牛都是哺乳动物,它们的皮的成分并没有实质区别,驴皮里不可能含有猪皮、牛皮所没有的特殊成分,所以不管阿胶是用什么皮做的,主要成分都是胶原蛋白,一种很普通的蛋白质,吃了就被消化掉了,不可能起到阿胶声称的那些神奇效果。所以不管阿胶里面含不含驴皮,都没有必要去买来吃。买昂贵的阿胶来吃,实际上就是在交智商税。

 

2016.4.4.

 

 

“治未病”也要靠科学

2016年3月10日星期四

【按:最近钟南山接受记者采访时谈到中医药的发展。他说,治未病是当前中医药的发展方向,主张生产出优质的保健品,并有科学依据的支撑,能提高到中药“治未病”的高度。在钟南山看来,未来只要有很好的引导政策,中医药治未病是可以做到的。我在8年前的一篇文章中就驳斥过这种说法了。】

 

报载,今后一个时期内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的重点工作是加快构建中医特色预防保健服务体系,已在上海、浙江等地正式启动了“治未病健康工程”。据称“治未病”是中医的独特优势,在“治未病”中,中医的服务对象将由病人为主拓展为病人、亚健康人和健康人,服务范围由医疗为主拓展到医疗、预防、保健、养生、康复等各领域。

“治未病”一语出自《黄帝内经》的《素问·四气调神大论》,原文是:“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意思是圣人不治疗已发生的疾病,只治疗未发生的疾病,如果等疾病发作了再治疗就太晚了。只防不治,这可算是在治不好病时的一个很好的借口。现在的中医把“不治已病治未病”去头留尾,只剩了个“治未病”,不知还想不想“治已病”?如果还“治已病”,按《黄帝内经》的说法,层次太低了,算不上圣人的。

现在的中医不说“不治已病”,把“治未病”解释成防重于治,这可算不上中医的独特优势。西方早有谚语:“预防胜于治疗。”(Prevention is better than cure.)、“一分预防相当于十分治疗”(An ounce of prevention is a pound of cure.)都是这个意思,其实是现在中医根据西方医学思想改造中医经典,把“只防不治”改成了“防重于治”,倒也称得上与时俱进。

西方医学是历来强调“治未病”的。西医的祖师爷、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就非常重视“治未病”。他注意到气候、食物、职业这些外界因素能引起疾病,因此提倡通过恰当的饮食、休息和锻炼让疾病自然痊愈并保持健康,尽量少用药物。“我们的自然是我们疾病的医生。”“如果我们给每个人恰如其分的营养和锻炼,不太少也不太多,那么我们就发现了最保险的健康方法。”“走路是最好的药。”“让食物成为你的药物,让药物成为你的食物。”这些论述收集在《希波克拉底文集》中,其成书时间比《黄帝内经》早了三、四百年。

在现代医学创立之前,许多药物都有未知的毒性,许多治疗技术都无益而且非常危险,希波克拉底强调预防和自愈的行医原则和方法就显得很合理。现代医学对许多疾病都有了有效而且安全的治疗方法,但是并没有因此就不重视预防了。恰恰相反,“预防为主”乃是现代医学的主要思想,而预防医学也是现代医学的一个重要分支。而且,由于对疾病的起因有了正确的认识和深入的了解,预防才能行之有效,才能真正做到“治未病”。

事实上,现代医学在疾病的预防方面做得极为出色,特别是在预防传染病和营养不良方面最为成功。通过疫苗接种和公共卫生措施,许多恶性传染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乃至被消灭。由于维生素和微量元素的发现,使得许多营养缺乏导致的疾病,例如坏血病、佝偻病、脚气病、糙皮病和许多种贫血,都能被简单地预防。对污染物、环境毒素的研究,让我们知道如何通过保持健康环境预防疾病。对于心血管疾病、糖尿病、癌症等慢性病,现代医学也提倡通过健康的生活方式来预防,例如不吸烟、少喝酒、均衡的饮食、适当的锻炼、放松的心态。由于有了准确的诊断技术,对这些慢性病能够早发现、早治疗,从而提高了治愈率或避免进一步的恶化。

在理论上,预防医学也形成了一套完备的体系。例如,对疾病的预防被分成三个层次,以心脏病为例,一级预防指防止健康人患上心脏病,二级预防指防止心脏病患者的心脏病发作,三级预防指在心脏病发作时防止患者残废或死亡。

现代医学具有如此系统、全面、有效的疾病预防理论和方法,绝不是传统医学简单的一句“治未病”或几句空泛的论述所能相提并论的。“治未病”做为一种治疗思想是可取的,但是有这样的思想是一回事,能否做到是另一回事。首先要知道真正的病因何在,才能真正去预防。而只有现代医学才能做到这一点。传统医学对真正的病因几乎都一无所知,如何能够做到“治未病”?不了解疾病的机理,不经过科学的检验,不仅不能真正做到“治未病”,而且还可能把“未病”给治成了“已病”。例如许多号称能“有病治病,没病强身”的传统补药,都含有毒副作用较大的重金属、草药,服用它们不仅不能强身,反而能引起慢性中毒。

有些人提倡“治未病”,则是因为知道没法再用“治已病”糊弄人了,所以给自己找一条出路。明明你是健康人,非说你是“亚健康”(这是只有中国才有的新名词),需要他来给治治,反正没一个客观标准,难以验证,有病没病、健不健康、治疗的效果如何由他说了算。这种动机和手段与推销假保健品没什么区别。这样的“治未病”,其实该叫“骗未病”。

 

2008.1.13.

 

屠呦呦获诺贝尔奖说明了什么?

2015年10月8日星期四

【方舟子按:该文是根据我在2011年写的两篇文章综合、补充而成的。】

 

屠呦呦因为“发现治疗疟疾的新疗法(即青蒿素)”分享了今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中国本土科学家终于获得了国人盼望已久的科学领域的诺贝尔奖,举国轰动,微博、微信都因此被刷屏,刷来刷去,主要是刷两点,有人把屠呦呦的获奖当成了中医药获得承认,感叹中医药终于走向世界,也有人因为屠呦呦是“三无科学家”(无博士学位、无海外留学经历、无院士头衔),借她的获奖批评中国科研体制。这些感叹、批评有没有道理呢?我们先来简单地回顾一下青蒿素的发现过程。

 

疟疾是一种由蚊子传播的传染病,它是由疟原虫引起的。疟疾在热带和亚热带地区非常流行,全世界每年有接近4亿人会得疟疾,导致几十万人的死亡。到了上个世纪60年代,抗疟疾的药物因为使用的时间太长了,疟原虫普遍对这些药物产生了抗药性,那么寻找新的抗疟疾药物就变成了一个很迫切的任务;而且那个时候爆发了越南战争,抗疟疾的药物就变成了一种战备必须品。为此,1967年5月23日召开了一次全国大会,动员了全国60多家研究机构的500多名研究人员要同心协力寻找新的抗疟疾的药物,这项工作后来就取了一个代号,叫“523”项目。由于当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很多老一辈的科学家都靠边站了,挑大梁的是一些比较年轻的科研人员。正是在这种背景下,1969年,中国中医研究院中药研究所的实习研究员屠呦呦也参与了“523”项目,担任一个研究小组的组长。

 

当时确立了几个寻找抗疟疾药物的研究方向,其中一个是从中草药当中寻找。各地的研究人员搜集了一万来个民间药方,筛查了五千多种中草药和四万种化合物,结果没有发现有哪一种是有效的。屠呦呦研究小组也收集到808个号称能够用来治疗疟疾的中药药方,对其中的200余种中草药、380种的提取物进行了筛查,通过动物试验,看看这些药物是不是真的能够起到抗疟疾的作用,结果发现都不能抗疟疾。青蒿就是屠呦呦小组研究的众多草药中的一个。初步的研究发现青蒿的水煎剂不能抑制疟原虫,其乙醇提取物对疟原虫有一定抑制作用,但抑制率不高。屠呦呦就提出了用乙醚来提取青蒿里的有效成分,1971年证明了青蒿的乙醚提取物对疟原虫的抑制力居然达到了100%。紧接着屠呦呦小组的其他人很快就分离出了青蒿当中的有效成分,也就是青蒿素。之后云南药物所的研究小组最先用临床试验证明了青蒿素对疟疾患者有疗效。

 

把屠呦呦获诺贝尔奖当成中医药获得世界承认,是天大的误会。这是因为很多人都误把青蒿素当成了中药。其实青蒿素是从植物提取的成分单一、结构明确的化学药,也就是俗称的西药,中国药监局给它的是化学药准字号,国外也都认为它是西药。有很多化学药最初都是以植物为原料提取或合成的,例如阿司匹林、麻黄碱、达菲,我们不能因此就说它们是中药。而且国外早就认可青蒿素,例如世界卫生组织在2002年已把青蒿素的衍生物列为基本药物清单中。实际上天然的青蒿素本身的抗疟效果并不是很好,现在用的都是半合成的青蒿素衍生物,比如列入世界卫生组织基本药物清单的蒿甲醚和青蒿琥酯,都是自然界不存在的非天然的化学药。

 

在诺贝尔奖发布会上,诺贝尔奖委员会委员在回答中国记者提问时明确指出,诺贝尔奖不是在奖励中药,而是奖励对一种药物的医学研究,最多只能说该研究受到了中药的“启发”。因为青蒿素是在对几千种中草药进行筛查后发现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受到了中药的“启发”。而其实青蒿素的发现和中医、中药几乎没有关系。所谓中药,应该是指中医传统上使用的、用来治疗相同疾病的药物。中医虽然传统上也用青蒿治疟疾,但是中医所用的那种青蒿(又名香蒿)并不含青蒿素,已被证明对治疗疟疾无效。青蒿素是从与青蒿同属的黄花蒿(又名臭蒿)提取的。中医几乎不用黄花蒿入药,用的话也只是用来“治小儿风寒惊热”,从不用它治疟疾。青蒿素一开始也称为黄蒿素或黄花蒿素,后来为了表明其与中药的关系,才统一叫做青蒿素,再后来干脆在药典里把黄花蒿改叫青蒿,定为青蒿的正品,让人误以为青蒿素真的是从青蒿提取的。

 

中医由于缺乏植物学知识,经常把相似的植物混用。黄花蒿有时也会被当成青蒿使用,即便如此,里面的青蒿素也起不了作用,因为中医是把药物煎成汤药来治疟疾的,而一旦加热到60摄氏度,青蒿素的结构就被破坏,失去了活性,杀不死疟原虫了。屠呦呦称,她是在东晋葛洪《肘后备急方》一书中看到“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的说法,才恍然大悟不能加热青蒿,才想到要用乙醚提取青蒿素。其实,我国早在五、六十年代已对生药的提取有了“水-酒-醚”一整套标准程序,用乙醚提取是常规方法。在屠呦呦之前,其同事已经发现黄花蒿的水煎剂不能抗疟原虫,乙醇提取物对疟原虫的抑制率不高,那么接下来尝试乙醚提取物就是顺理成章的,这对学习、研究生药制剂的屠呦呦应该是常识,和《肘后备急方》没有什么关系。

 

由于这个从《肘后备急方》获得灵感的故事,人们会说青蒿素的发现至少受到了中医的启发,葛洪也因此成了“东晋名医”。其实葛洪是个炼丹的术士,《肘后备急方》则是收集民间的偏方,并没有用到阴阳五行、辨证配伍,与中医中药没有关系。葛洪记载的这个偏方是否真的能治疟疾,也是很可疑的。青蒿素几乎不溶于水(所以屠呦呦才用乙醚提取),用两杯水(东晋的“升”很小,当时一升大约相当于现在的200毫升,也即一杯)浸泡一把青蒿,即使用的是黄花蒿,也不太可能泡出能达到药理浓度的青蒿素。如果葛洪只记载了青蒿能治疟疾,我们也许能认为有其合理性。但是葛洪共在书中搜集了43个治疗疟疾的偏方,其中有草药,也有巫术。青蒿一条是其中很不起眼的,只出现了一次(而草药“常山”出现了13次),也没有说其疗效有多灵。

 

即使葛洪记载的青蒿偏方真的对治疗疟疾有效,它并没有被葛洪特别关照,在随后的一千多年间,也差不多被淹没了。虽然某些中医典籍中也会抄录它,但是并不看重它,只是作为文献备考。中医和民间仍然不停地在寻找治疗疟疾的方法,屠呦呦课题组搜集了808个可能抗疟的中药药方,而同时的云南小组搜集的中草药单方、验方竟多达4300余个。这么多的偏方正说明没有哪个有突出的效果,否则就都用它了。而当时的实验也证明它们无一有效。

 

的确,虽然偏方如此之多,在历史上中国古人从来就没能抗击疟疾,每次疟疾流行都死人无数。事实是,没有一种中药能够有效地治疗疟疾,这个史实很能证明这一点:1693年,康熙皇帝患疟疾,所有宫廷御医和民间中医都束手无策,最后是靠吃法国传教士提供的金鸡纳树皮粉末治好的。从金鸡纳提取的西药奎宁进入中国后,成了最受热捧的、最著名的药物之一。当年毛委员在苏区得了疟疾,就是靠让人专门去上海买了奎宁治好的。

 

所以,借屠呦呦的获奖来力挺中医药,是站不住脚的。那么能借此批评中国科研体制吗?屠呦呦被称为“三无科学家”,无博士学位、无海外留学经历、无院士头衔,似乎在中国很不受重视,获得国外大奖显得墙内开花墙外香。其实前两无是历史造成的,她那个年龄段的中国大陆科学家都无博士学位、无海外留学经历,不该以此说事。她三次评院士评不上的原因很复杂,一个原因是青蒿素是个集体大项目,参与的人众多,院士们对屠呦呦在青蒿素发现中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有争议。另一个原因是参与青蒿素研究的很多人都对屠呦呦的学术和学风评价不高,特别是她存在拔高自己、贬低他人、忽略别人贡献的缺点,例如在其发表的专著中,甚至会去篡改引用文献的署名。她因此备受其同事、同行诟病,每次选院士都有很多人告状。几年前饶毅写文章论证屠呦呦是青蒿素发现的最关键人物,并组织给她颁发了由葛兰素史克赞助的一个奖,之后屠呦呦的国际荣誉接踵而来,所以饶毅对屠呦呦最终获诺贝尔奖功不可没。在以前,即使国外要奖励青蒿素的发现,也不知道该奖励谁。

 

青蒿素是文革期间举全国之力用人海战术搞出来的,屠呦呦在其中做出了关键发现,是主要功臣之一。青蒿素的发现得诺贝尔医学奖没有问题,是否由屠呦呦一人代表那么多参与者获奖会有争议,但借她的获奖批评中国现在的科研体制则大可不必。那只是特定历史时期一个不可复制的成就。我们总不能说那个时候的科研体制比现在还好吧?

 

没人否认中草药里可能会有有用的成分,但是一定要在科学理论指导下,用科学方法加以研究,才能获得其有效成分,并得到世界公认。青蒿素的发现正是如此,它没有用到阴阳五行、相生相克、辩证医治等等中医理论,而是在科学理论指导下用科学方法研究出来的。我把这种做法称为“废医验药”,就是废弃中医理论,在科学理论的指导下用科学方法验证中药的有效性和安全性。青蒿素的发现就是“废医验药”的一个例子。

 

动用了数十个单位的500多名科研人员,用5年的时间筛选了4万多种化合物和草药,最后才发现了青蒿素。这说明中医和中医典籍提供的众多药方其实没有派上用场,和拿着一本《中国植物志》一个一个往下筛选的效率差不多。有人从青蒿素的发现认识到“中药是尚未充分开发的宝库”,中药中当然完全可能含有某些还未被挖掘出来的化学药,但是青蒿素的发现过程恰恰说明想从中医典籍的记载中找到真正有用的药物极为困难。青蒿素发现之后的40年间,虽然有无数的科研人员试图从草药中再创奇迹,却再也没能找到第二种能被国际公认的新药,也说明这种研究新药的方法效率非常低,带有很大的偶然性。

 

人类已经告别了盲目寻找药物的阶段,现在研发新药的主流是理性设计药物,即通过在分子水平上研究疾病的机理,在计算机的帮助下有针对性地设计出药物,然后据此合成一系列化合物进行筛选。这也应该成为中国研发新药的主流,而不是把财力、人力浪费在期盼奇迹的出现。诺贝尔奖表彰的是过去的成果,不是指导科研方向。千万别因为屠呦呦的获奖就又要像四十多年前那样搞全国会战想再从草药里挖掘重大成果。

 

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奖,这是对以她为代表的中国科研人员在自力更生的年代在困难的条件下艰苦卓绝地做出科研成果的表彰,值得为此自豪,但不应做过多的联想。

 

2015.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