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东西之分
曾几何时,大地是平的,太阳从一边升起,从另一边落下。
生活在黄河流域的人们,看得久了,管太阳升起的那边叫“东”,管太阳落山的那边叫“西”。自己住的地方?当然是宇宙中心,叫“中”。本来,太阳升起的那边可以叫“西”,太阳落山的那边叫“东”。但,就这么定了。
东边有个小岛国,孤悬在汪洋大海中,未免有些凄凉,恰巧西边不远处有一片大陆,依靠依靠,可以心里踏实些。这片大陆实在太大,岛国的人如自认为是宇宙中心
——他们完全有权利这么做,后来也曾尝试并失败过——则有蚂蚁缘槐、掩耳盗铃之嫌。大概当时的岛国人也没有自大到后来一定要做宇宙中心的程度,所以也就认了西边这个“中”。但中又如何?铁的事实是:你的太阳是从我这里升起的。你叫“中国”,我叫“日本”——太阳的家。你的光明,不过是我家的余辉。没了我们,你们这个宇宙中心不过是黑暗一片。二十世纪上半叶,太阳旗曾着实照耀了宇宙中心许多年,直到两个耀眼如太阳的大火球掩盖了它的光辉。
曾几何时,万国来仪的天朝,是不会认可自己是东方的——蛮夷才住东方呢。
沿着匈奴和成吉思汗的脚印往西行,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片土地,叫欧罗巴。那里的人(鬼)们膝盖不会打弯,当然不认“中国”是宇宙的中心。对他们而言,那个国度不过是东方一个出产瓷器(后来就成了这个国度的代称)、丝绸和茶叶的所在,偶尔(极其偶然)也从那里刮过一片乌云般的野蛮人骑兵,弄得他们手忙脚乱。
后来,欧罗巴的人们征服分割了世界。地处宇宙中心的天朝大国也只得屈尊纡贵,不情愿地与日本、朝鲜、越南等蕞尔小国一起成了远东,后来又称东方。
现实就这样被强势地压到头上。一开始很不舒服,但慢慢也就习惯了,甚至产生了愉悦感、认同感,自豪感,没有了反倒有些失落感、空虚感、思恋感。据说,这一系列感觉又叫斯德哥尔摩情结,和恋母的俄狄浦斯情结在职称军衔上平起平坐,剪不断,理还乱,是一种深植于人性中的生存智慧——没有它,被征服者、懦夫、弱势群体、英语四六级、托福雅思纪阿姨怎么能苟活于人世?蒙汉、满汉人民怎么大融合?
于是,就有了“古老的东方有条龙”、“东方之珠”、“东方醒狮”、“新东方”。当然,再往高了拔,又有了“东方的科学”、“东方的智慧”……和“东方整体观”。
这东方整体观,很不得了,源远流长,博大精深,非西方蛮夷所能领悟,将来人类还得靠它来拯救自己,收拾西方还原论留下的烂摊子。
使人遐想不已,令东方龙的传人血脉贲张、扼腕连连的是,假如当时西人不来,用低下的西方还原论击败了高贵的东方整体观,今天的整体观就不用加一个“东方”
的饰语,而是全面铺开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八方来贡,万国来仪”的“中”方整体观。在它的光辉照耀下,世界早已是融洽和谐的王道乐土。
可恶的西人……洋鬼子!
不过洋鬼子们不用高兴得太早。所谓“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二)东方整体观
东方整体观最典型的具体代表,莫过于“天人合一”。东方整体观的拥趸者最津津乐道的,也就是这个“天人合一”。
什么是天人合一呢?我们还是来看看具体的例子和著名国学家们的论述吧。
《三国演义》中的大牛人,都会观天象,不仅从天象看别人的生死,也可以看自己的生死。这一点,比现行的算命大师要磊落、自洽,因为算命大师们往往有几不算,其中一不算,就是不算自己。这一不算,非常聪明且必要,否则人家问一句“你那么会算,为什么不给自己算出个富贵?胜似做个算命先生呢。”大师就会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另外,如果一个军阀手放在枪把子上,很友善地问先生:“先生算一算自己能不能活过今日吧!”大师也会比较痛苦。
《三国演义》集中华民族智慧于一身的大牛人,当属诸葛亮。诸葛亮夜观天象,曾预测过刘表、曹操、刘琦、周瑜、关羽的生死。当然,在这方面他是个实用主义者,并不拘泥原则,后来他便用“天道变易不常,岂可拘执?”的借口拒绝了太史谯周对天象的不利于诸葛亮征魏战略企图的解读,“逆天而行”,出师不利,生命的蜡烛逐渐燃到了终点。在五丈原的一天,
“是夜,孔明扶病出帐,仰观天文,十分惊慌;入帐谓姜维曰:‘吾命在旦
夕矣!’维曰:‘丞相何出此言?’孔明曰:‘吾见三台星中,客星倍明,
主星幽隐,相辅
列曜,其光昏暗:天象如此,吾命可知!’”
这就是很“天人合一”的一个判断——老天爷很在乎诸葛亮的生死,专门用一个颗星星在那标志着呢。当然,既然天在乎人的生死,人也就有办法影响天。这影响的办法在诸葛亮就是“祈禳”,具体操作是“披发仗剑,踏罡步斗,压镇将星”,很行为艺术。读过三国的人都知道,后来脑后有反骨的魏延快步入帐,无意中破了诸葛亮的法术,也奠定了自己大喊“谁敢杀吾?”后被马岱一刀砍掉脑袋的命运。
诸葛亮能观天象判断别人的死活,别人当然也就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的死对头司马懿就是这样用“天人合一”的理论指导掌握了孔明的健康信息,
“却说司马懿在营中坚守,忽一夜仰观天文,大喜,谓夏侯霸曰:‘吾见将
星失位,孔明必然有病,不久便死。你可引一千军去五丈原哨探。若蜀人攘
乱,不出接战,孔明必然患病矣。吾当乘势击之。’
……
却说司马懿夜观天文,见一大星,赤色,光芒有角,自东北方流于西南方,
坠于蜀营内,三投再起,隐隐有声。懿惊喜曰:‘孔明死矣!’”
天人合一的世界,是多么令人悠然神往啊。天上的星起起落落,配合着地上的人生生死死。天上的星星,地上的人儿,多么和谐的一个整体啊。
以天人合一为代表的东方整体观,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文人墨客,至今不衰。“国学”大佬钱穆曾用典型中国文人的笔调饱含深情地写到:
“中国文化中,“天人合一”观,虽是我早年已屡次讲到,惟到最近始彻
悟此一观念实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之归宿处。……我深信中国文化
对世界人类未来求生存之贡献,主要亦即在此。
……
中国文化过去最伟大的贡献,在于对“天人”关系的研究。中国人喜欢把
“天”与“人”配合着讲。我曾说“天人合一”论,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
的贡献。从来世界人类最初碰到的困难问趣,便是有关天的问题。我曾读过
几本西方欧洲古人所讲有关“天”的学术性的书,真不知从何讲起。西方人
喜欢把“天”与“人”离开分别来讲。换句话说,他们是离开了人来讲天。
这一观念的发展,在今天,科学愈发达,愈易显出它对人类生存的不良影
响。
中国人是把“天”与“人”和合起来看。中国人认为“天命”
就表露在
“人生”上。离开“人生”,也就无从来讲“天命”。离开“天命”,也就
无从来讲“人生”。所以中国古人认为“人生”与“天命”最高贵最伟大
处,便在能把他们两者和合为一。离开了人,又从何处来证明有天。所以中
国古人,认为一切人文演进都顺从天道来。违背了天命,即无人文可言。
“天命”“人生”和合为一,这一观念,中国古人早有认识。我以为“天人
合一”观,是中国古代文化最古老最有贡献的一种主张。
西方人常把“天命”与“人生”划分为二,他们认为人生之外别有天命,显
然是把“天命”与“人生”分作两个层次、两个场面来讲。如此乃是天命,
如此乃是人生。“天命”与“人生”分别各有所归。此一观念影响所及,则
天命不知其所命,人生亦不知其所生,两截分开,便各失却其本义。决不如
古代中国人之“天人合一”论,能得宇宙人生会通合一之真相。
所以西方文化显然需要另有天命的宗教信仰,来作他们讨论人生的前提。而
中国文化,既认为“天命”与“人生”同归一贯,并不再有分别,所以中国
古代文化起源,亦不再需有像西方古代人的宗教信仰。在中国思想,
“天”、“人”两者间,并无“隐”、“现”分别。除却“人生”,你又何
处来讲“天命”。这种观念,除中国古人外,亦为全世界其他人类所少
有。”
说钱穆用的是“典型中国文人的笔调”,是指中国文人连概念(如“天命”、“人生”)和一些基本事实还没搞清楚,就开始空对空地大发议论(“这一观念的发展,在今天,科学愈发达,愈易显出它对人类生存的不良影响。”),乱下主观判断(“对人类最大的贡献”、“最高贵最伟大”、“最有贡献的一种主张”)。
钱穆的“中国人认为‘天命’
就表露在‘人生’上。离开‘人生’,也就无从来讲‘天命’。离开‘天命’,也就无从来讲“人生’”的论述,用到诸葛亮身上,就是天上星星的布局亮暗就表露在孔明先生的性命上;离开孔明,也就无从来讲星星;离开星星,也就无从来讲孔明。孔明和天上的星星,休戚与共,构成一个不可分离的彼此配合着的整体。
准国学家季羡林对东方整体观和“天人合一”也情有独钟。他接着钱穆的论调,续貂道:
“东西两大文化体系的区别,随处可见。它既表现在物质文化上,也表现在
精神文化上。具体的例子不胜枚举。但是,我个人认为,两大文化体系的根
本区别来源于思维模式之不同。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提到过:东方的思维模
式是综合的,西方的思维模式是分析的。勉强打一个比方,我们可以说:西
方是“一分为二”,而东方则是“合二而一”。再用一个更通俗的说法来表
达一下:西方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东
方则是“头痛医脚,脚痛医头”,“既见树木,又见森林”。说得再抽象一
点:东方综合思维模式的特点是,整体概念,普遍联系;而西方分析思维模
式正相反。
现在我回到本题。“天人合一”这个命题正是东方综合思维模式的最高最完整的体现。
……
据我个人的观察与思考,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方面,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是迥乎不
同的,夸大一点简直可以说是根本对立的。西方的指导思想是征服自然;东方的主导
思想,由于其基础是综合的模式,主张与自然万物浑然一体。
东方文化基础的综合的思维模式,承认整体概念和普遍联系,表现在人与自然的关系
上就是人与自然为一整体,人与其他动物都包括在这个整体之中。人不能把其他动物
都视为敌人,要征服它们。
东西方的区别就是如此突出。在西方文化风靡世界的几百年中,在尖刻的分析思维模
式指导下,西方人贯彻了征服自然的方针。结果怎样呢?有目共睹,后果严重。
从全世界范围来看,在西方文化主宰下,生态平衡遭到破坏,酸雨到处横行,淡水资源
匮乏,大气受到污染,臭氧层遭到破坏,海、洋、湖、河、江遭到污染,一些生物灭种,
新的疾病冒出等等,威胁着人类的未来发展,甚至人类的生存。这些灾害如果不能克制,
则用不到一百年,人类势将无法生存下去。这些弊害目前已经清清楚楚地摆在我们眼前,
哪一个人敢说这是危言耸听呢?
现在全世界的明智之士都已痛感问题之严重。但是却不一定有很多人把这些弊害同西方
文化挂上钩。然而,照我的看法,这些东西非同西方文化挂上钩不行。西方的有识之土,
从本世纪二十年代起直到最近,已经感到西方文化行将衰落。钱宾四先生说:“最近五
十年,欧洲文化近于衰落。”他的忧虑同西方眼光远大的人如出一辙。这些意见同我想
的几乎完全一样,我当然是同意的,虽然衰落的原因我同宾四先生以及西方人士的看法
可能完全不相同的。
有没有挽救的办法呢?当然有的。依我看,办法就是以东方文化的综合思维模式济西方
的分析思维模式之穷。人们首先按照中国人,东方人的哲学思维,其中最主要的就是
“天人合一”的思想,同大自然交朋友,彻底改恶向善,彻底改弦更张。只有这样,人
类才能继续幸福地生存下去。我的意思并不是要铲除或消灭西方文化。不是的,完全不
是的。那样做,是绝对愚蠢的,完全做不到的。西方文化迄今所获得的光辉成就,决不
能抹煞。我的意思是,在西方文化已经达到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把人类文化提高到
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这个人类社会进化的规律能达到的
目标,就是这样。”
以钱穆和季羡林为代表的东方整体观信徒对西方以科学为主导的现代世界观、方法论有着残破、幼稚甚至错误的理解,或者说已经被东方整体观(称为东方浆糊观更恰当)弄混了脑子的他们根本就不理解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东方整体观信徒们不知道,在以获得关于客观世界的可靠知识为目的的科学方法中,分析或还原只是其中的一种,综合也是科学方法中同样重要的成分。分析是为了更好地综合。整体论如系统论、复杂科学等是现代科学的分支。在以还原论为支撑的科学整体论指导下,人类造出了非常整体的汽车、现代战舰、飞机、现代通讯设施、计算机、互联网……几乎所有使人类远离蒙昧苦痛的现代文明,都是由被钱穆和季羡林们所诟病的现代科学技术带来的。
而东方整体观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孔明夤夜观天象,时喜时悲时惊慌!
季羡林的“但是,我个人认为,两大文化体系的根本区别来源于思维模式之不同。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提到过:东方的思维模式是综合的,西方的思维模式是分析的。……东方综合思维模式的特点是,整体概念,普遍联系;而西方分析思维模式正相反。”这简直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且不说“整体概念,普遍联系”是从西方传来的辩证唯物主义的主要内容,即便在非哲学的科学技术中,“整体概念,普遍联系”也处处被体现。科学技术并没有停留在“整体概念,普遍联系”这等含混笼统近乎玄学的水平上,而是通过分析和实证的手法,使之更加具体化和可操作化。概念可以被归纳抽象提炼,确定内涵外延,可以层层被分解,最后落实到可测量的操作层面。概念之间的关系也可以被细化为抽象与具体、
整体与部分、关联、因果等,远优于东方整体“浆糊”观的普遍“胡”联系(比如天上的星星和人的命运有联系)。最重要的,是概念之间的联系,在科学中是要经过实证检验,才能完成从假设到结论(科学知识的具体表达方式)的转变的。绝大多数概念之间的联系,在被证伪后,就永远地死在了假设的腹中。
支撑信息时代的数据库技术,其主流数据库类型便是关系数据库。定义关系数据库的主要建模方法是画实体—关系(ER,Entity
Relationship)图,也就是确定一个系统的核心概念(实体)以及它们之间的联系(关系),并通过多种方式测试检验这样建立起来的数据模型的合理性和符合实际的程度。可以说,我们已经须臾离不开的现代数据库技术,不过是科学思维模式的一个具体实现。东方整体观和科学世界观的较量,我们不用走远走大,只在数据库这影响着几乎所有现代人生活的一项技术上,科学就远远把对手甩在了后面。
科学给我们带来的整体观,远远比“天人合一”为主要内容的东方整体观壮丽、博大、激动人心。最最关键的是,科学整体观是基于事实和逻辑之上的,是真实的、可操作的、实用的。
科学告诉我们,所有物质,生命的、非生命的,都遵循着同样的物理化学法则。在我们身体里的神经元之间传来传去的,与计算机或手机中电子元件间传递的是同样的电磁波。同样的电磁波,驱动着空调、冰箱、微波炉、洗衣机、吸尘器以及其它一切给我们生活带来便利的电器。闪电,也不过是电磁波上演的一出大场面戏剧。我们地球上所有生物最主要的能量来源,都可以追溯到太阳。而太阳发射到地球的能量,便是以光——电磁波的一个昵称——的形式传过来的。我们眼睛感受到的绚丽色彩,和我们身体各部分协同活动所用的信号,是同一种物质现象。东方整体观能告诉我们这些么?
科学告诉我们,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可以沿着进化树回溯到同一个起点。从我们人类现处的枝头出发,到树根,只有39个分叉点。地球上种类繁多、千变万化的生物,都遵循着同样的生物法则,包括以自然选择为手段的进化规律。这个科学发现能不令人深省激动么?东方整体观能告诉我们这些么?
钱穆和季羡林为代表的东方整体观信徒,钻钻故纸堆,研究整理古人何时何地都说过哪些话,还算对人类有所贡献,但他们一谈到关于客观世界的可靠知识和方法,就不免处处露怯。他们对现代科学世界观与方法论几乎一无所知,就对之妄加评论针砭,完全是自取其辱。什么“最近五十年,欧洲文化近于衰落”、“以东方文化的综合思维模式济西方的分析思维模式之穷”、“在西方文化已经达到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把人类文化提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这个人类社会进化的规律能达到的目标,就是这样”等等,都不过是信口开河,痴人说梦。
一个来自人类知识孩童时代的玄虚古旧、对现代文明毫无贡献的世界观,我们可称之为“幼稚”。没有分析还原及实证方法支撑的整体观,我们可称之为“残破”。
钱穆和季羡林等不遗余力鼓吹并妄想用来拯救世界的东方整体观,就是这样一个残破幼稚的东西。
A maverick who sniffs at all genes and me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