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剖析各种荒诞的“地震预测术”之后,有必要再检验一下中国正规的地震预报研究到底能达到什么水平。正规的地震预报研究所包含的前兆,可以参看广州日报对广东省地震局长的访谈(注1)。地震局虽然每次漏报之后都强调地震预报的客观困难,但是对自身水平的评价却经常语焉不详。恰好网上流传一份“中国成功预测地震的14次案例”(注2),本文就分析一下这些案例,看看中国地震预报偶尔成功,原因到底在哪里。结论很让人悲哀,原来地震部门的临震预报全是靠“前震”吃饭,前震是进行临震预报的唯一有效依据,30多年间地震局准确的临震预报没有一次不是依靠前震。
这里需要先展示一下中国地震局的地震预报划分标准:
(1)地震长期预报,是指对未来10年内可能发生破坏性地震的“地域”的预报;
(2)地震中期预报,是指对未来一二年内可能发生破坏性地震的“地域”和“强度”的预报;
(3)地震短期预报,是指对3个月内将要发生地震的“时间”、“地点”、“震级”的预报;
(4)临震预报,是指对10日内将要发生地震的“时间”、“地点”、“震级”的预报。
对公众而言,只有临震预报才能准确告诉什么时候“狼来了”,才是所期望的地震预报。而中国地震预报所宣传的成绩和进展,往往被公众理解成“临震预报”。但是临震预报最难,而地震部门的宣传总结材料往往降低标准,经常把短期预报和临震预报混在一起。这样的材料对外界而言明显属于误导(注3)。
根据这些案例,以下的经验教训非常明显:
(1)这14次地震预报中只有7次有成功的临震预报,这7次全部依赖于“前震”出现。“前震”出现后,临震预报的时间和地点范围可以大大地缩小。但是地震部门没有澄清这种现状,而是去侧重宣传其它方面的前兆研究和预报手段。需要说明的是,虽然成功的临震预报依赖于“前震”,但是小的地震未必后面就是大震,所以靠“前震”报大震,同样会有大量误报,更不用说大量没有前震的地震无法临震预报。
(2)其它各种前兆,即使是“大面积普遍出现”的前兆,至多也只能带来准确的中短期预报。没有发现任何一次案例是能够靠前震之外的“前兆”确定震中和时间的,包括“群测群防”和前兆研究如火如荼年代的1976年唐山地震和松潘地震。这里也需要说明,在某些地震发生之前的一小时之内,可能会有地光、地声等,但是这些征兆出现太晚,只能作为防震常识让公众知晓,而不是提前几个小时到几天发布临震预报的依据。
(3)这14次案例中,中期预报也有大量不准确的地方,包括海城地震预报。而此次汶川地震,如果说震前预报有学术上的失误,那就是在中长期预报方面。国际杂志《构造》所刊的文章曾指出龙门山断裂带未来地震的危险(注4),地震局内部陈运泰院士到2003年也注意到川西地震风险变大,但是龙门山近年一直被划为稳定带。
(4)在海城地震之后,地震局和各地政府多次只在“临震预报”之后才向当地公众普及防震抗震常识,而不是中短期预报之后。所以,即使针对龙门山地震带有中期预报,在“重预报、轻防范”的观念下,汶川地震带来的损失也很难避免。另外,从1976年松潘地震预报可以看到,即使短期预报准确,如果临震预报屡次错误,用来指导疏散也会带来严重社会动荡,很难想象30年后的今天如何承受得起。
(5)近年来的多次地震只有中长期预报而无临震预报,2003年伽师地震之后地震局又被质疑这么大的地震为何未能预报,1996年丽江大地震、2001年昆仑山口西8级大地震均没有临震预报,已经充分警告临震预报不能依赖。但是地震局得过且过思想严重,不肯纠正以往错误,不肯全面反思临震预报“靠天吃饭”的现状,漏报的地震藏起来不讲,报中了的地震使劲吹。到2006年唐山地震30周年纪念的时候,其局长陈建民依然用“地震是能够预报的”这样模棱两可的说法误导公众,这才是地震局最不可原谅的地方。
总之,三十多年来中国地震临震预报水平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提高,跟当初海城一样,依然是靠前震报大震。没有前震则作不出临震预报。吹嘘、误导地震预报“成就”带来的是防震抗震的麻痹,最终付出了无数生命的代价。传闻8月11日地震局召开反思大会,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反思了这一点。阴朝民副局长为汶川地震“没能做出预告”感到不安,他们真正应该内疚和忏悔的,不是“没能做出预告”,而是不肯实事求是承认临震预报是在“靠天吃饭”,长期误导公众地震可以临震预报。
下面是对这14条地震预报案例的逐条分析。前震情况全部按照“中国地震台网地震目录”校对过。
一、1975年2月4日辽宁海城7.2级地震预报
海城地震的临震预报完全依赖于足够的前震。从2月3日晚6点到2月4日晚6点,共发生三级以上地震10次,其中四级以上地震2次。“由于2月3日傍晚至2月4日晨的频繁地震,一些山墙和烟囱已经倒塌。所以,一些公社和个人在没有收到上级要求的时候,已经自行疏散了”。而这次地震的中期预报的地点不准确,短期预报没有做出,临震预报是官员误解了地震办公室的报告才发布的,并且这样大的震级事先没有预料到(见财经网:“海城地震预报迷雾”,注5)。
海城地震伤亡较少,除了上述预报和疏散的因素,还包括震前几年地震知识的宣传。
海城地震的预报和防范虽然大大减少了人员损失,但是其经验却被错误总结了,“群测群防”的作用被夸大,虚假宣传造成了“地震可以预报”的观念,“中期预测之后就应该普及防震知识”这条经验并没被借鉴,结果造成多年来“重预报、轻防范”的做法,对以后的防震抗震贻害无穷。
二、1976年5月29日云南龙陵7.4级地震预报
这是一次有明显前震的地震。据云南省地震局副局长陈勤在龙陵地震30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该地区1975年1月就已经列入监测目标。5 月 29 日19点前震发生后,龙陵县地震办公室根据中长期背景估计前震后面可能还有大震发生,政府发出了防震、抗震通知。大震前十分钟左右, 县地震办公室工作人员看到地光,立即拉响了警报,做出了临震预报,20点23分和22点发生两次七级地震。
由于有明显的前震,这次地震预报比海城地震预报还显得完美。但是此次预报事后并没有大力宣传,原因大概在于一个月后四川地震预报陷入困境,两个月后唐山地震未能预报。
三、1976年唐山地震和青龙疏散
唐山地震没有前震,因此尽管有大范围的中长期预报,并且可能出现了大范围的异常,但是仍然无法确定震中和时间。至于震后那些马后炮,都不值一提,本人也有所批驳(注6)。从唐山地震可以看到,此时对“群测群防”和临震预报的迷信已经形成,在中期预报之后,没有对危险地区的公众进行防震知识普及(当然这和当时的社会政治背景也有很大关系)。
唐山震后多年来一直流传一个所谓“青龙奇迹”。其实青龙离震中比天津到震中还远,烈度比天津市区还低(所谓倒塌18万间房屋是以讹传讹)。如果说连青龙都要疏散,这恰恰说明当时震中从来没有报准。而当时四川地震预报陷入困境,也是京津唐地区很难做出大范围临震预报的部分原因(主要原因当然是没出现前震)。
四、1976年四川松潘-平武7.2地震预报
这又是一次没有前震的地震,预报过程最为难产,从当年六月份起,短期预报屡报屡错。一直到唐山地震之后,地震部门8月2日和8月7日的“地震简报”还只是说“8月份,特别是8月13日、17日、22日前后,在龙门山断裂带中南段茂汶、北川或康定、泸定一带可能发生6级或6级以上,甚至7级左右的地震”,震中和时间都不符合临震预报标准。但是鉴于唐山地震没有报出,所以只能宁错勿漏了。庆幸的是地震终于在16日到来。
此次地震屡次错误的短期预报造成四川西部长时间的社会骚动。地震前后数月成都地区的社会混乱见洪时中“一九七六年松潘平武地震前后成都市防震抗震指挥部工作情况的简要回顾与思考”。
五、1994年青海共和5.8级地震预报
这是一次有前震的地震预报,该年一月有五级以上地震, 2月11日湟源发生5次有感的小震群,结合其他异常,12日向青海地震局向国家地震局填发短临预报卡片,2月16日5时发生了这次5. 8级地震。
六、1995年云南孟连7.3级地震预报
这是一次前震丰富的地震,并且大震震级逐渐增加。6月2日发生4.1级地震,30日发生5.5级地震,10日发生6.4 级地震,此时做出“3天之内还会有强烈地震发生”的短临预报,然后12日发生7.3级地震。
七、1996年云南丽江7.0级地震
这次地震没有前震,因此尽管有中长期预报,短期预报地点不准确,震级偏小,未作出临震预报。人员伤亡人数为17221人,其中309人丧生,3925人重伤。这说明无论从政府还是从地震学术界来看,这次地震都没有成功预报。
此次地震还留下一笔负面遗产——利用GPS判断断层活动性。国家测绘局混淆长期预报和临震预报,在2007年还在吹嘘武汉大学测绘研究人员“成功地预测了1996年2月在云南丽江发生的大地震”,并且是世界首创(注7)。幸好没人以此为据,去追究地震局若干年前对丽江地区不加防范的责任。上面所说“负面”,指的就是这个GPS手段:地震局在汶川地震之前认为龙门山断裂不活动,重要依据就是GPS资料,因此为人诟病(注8)。
八、1997年4月6日新疆伽师6.4级地震
本人过往文章多次指出,这次地震是群震,有足够前震。地震局和任振球等人都是依靠前震预报的4月6号之后那几次六级地震。
此次地震局因为有了临震预报而“一俊遮百丑”,在写庆功文章的时候尽量搜集资料,把任振球等人的预报也当作证据之一(注9),却没思考任振球为什么能预报。这说明直到近年,地震局对“地震预测术”的鉴别能力非常差。如果他们能够看穿任振球蹲在北京而提供的“前兆”,早就应该明白前震才是临震预报至关重要的依据。
这次预报之后,地震局只知道胡吹,又丧失了一次分析经验教训、认识自身能力的机会。
九、1998年云南宁蒗6.2级地震预报
这也是有足够前震的地震:10月23日4.4级,26日5.1级,11月19日4.8级,7分钟后6.1级。当地有关部门又是在发布临震预报之后才“开展地震科普知识宣传”的,把人命押在预报上。
十、1999年辽宁11月29日岫岩-海城5.4级地震预报
该区11月8日和11月25日各有一次4级地震,但是前震特征不明显,所以临震预报艰难,最后靠的是政府风险决策。
十一、2003年2月24日新疆巴楚-伽师地区6.8级地震
这是一次没有前震的地震(1月4日有一次5级地震,但时隔太远),所以伽师地区这次地震预报不如1997年那次走运,没能作出临震预报。与6年前牛气冲天地总结经验、颁发奖金、往science投稿相比,地震局无疑让人失望。在被人质问“为什么发生这么大的灾难性地震都没能事先进行预报”的时候,中国地震局专家张天中回答说:“我国和世界其他国家一样还不能有效预测地震”(注10)。遗憾的是这一直爽的回答还是淹没在“中国地震预报领先世界”的幻觉里。而地震局的学术刊物依然刊登各种马后炮的前兆文章。
从这次地震可以看到,此次四川地震之前五年,地震局就被质问过,但是其后从局长到首席预报员依然进行误导宣传,可谓好了伤疤忘了疼,不撞南墙不回头。
十二、2003年云南大姚6.1级地震预报
这次地震之前有小震,包括震前8小时有一次3.9级的,但是并未作出临震预报(虽然有中期预报)。
十三、2003年甘肃山丹-民乐6.1级地震
这次地震没有前震,所以虽然有中期预报,却并未作出准确的短临预报(震中位置偏差较大,发震时间相差10天)。
十四、2007年6月3日云南宁洱6.4级地震预报
尽管“宁洱6.4级地震预报成功”列入地震局“2007年度十大地震科技进展评选结果”,从材料介绍看,这个地震并没有给出临震预报。该区长、中、短期都是监测目标,5月16日老挝距中老边境70公里发生6.6级地震,5月24日云南省地震局“震情反映”判定该区为“近期特别要注意发生5-6级地震的危险区”,显然不是临震预报。
除了上述14次案例,据汤惠安回忆,1971年3月23日、24日新疆乌什县(汤惠安说乌恰县,误)的两次地震也曾作出预报,但是不可信。当时中国地震预报工作刚刚起步,震区位于中国苏联界山,很难相信他们有成功的预报工作。多半是见到一些明显的短时前兆而已。新疆地震信息网对该处地震工作发展记述很详细,并没有提到这次预报。
最后,本人期望地震局反思会对地震预报做到了正本清源,比“周老虎”事件反思会开得还要成功,愿以此文作为贺礼。同时给地震局预报研究人员奉上一条建议,跟各行各业一样,课题经费不靠忽悠拿不到,但是地震预报研究忽悠的后果可跟别的行业大大不同。夸大地震预报的“经验”和“成果”,贪天之功为己有,造成地震可以临震预报的印象,地震预报部门名声受损是小事,百姓何辜,为什么要拿性命来陪葬。
注:
(1)何涛、窦丰昌,“地震局局长坦承有压力”, 《广州日报》 2008年7月18日。这是四川地震之后地震局系统最有水平的讲话,广东地震局自称领先于各省地震局,看来不是自吹。
(2)见杜车别“我摘录整理的十四次地震预报成功案例”。此文出自四川地震之后不久。512地震之后国人不能相信本来寄予厚望的地震预报为什么突然失灵,方舟子用一篇“地震预测的梦想与现实”当头棒喝,指出其实在中国,准确预报地震也只是一个梦想。之后这位叫做“杜车别”的网络写手,搜集了这14个案例,来证明四川震前中国地震预报本来很灵光。当时本人在解剖“地震预测术”,没有对此细加理会。不过要感谢此文收集到的案例。
(3)举个例子:据任振球透露,中国地震局规定,6级短临地震预报最好的一级标准是时间误差小于15天,地点误差小于120公里;次好的二级标准是时间误差小于20天,地点误差小于150公里。这一标准显然大有问题。从学术标准来看,有前震和无前震的临震预报难度大不相同,有前震很容易确定地点,但无前震误差必然很大,不该一刀切。从社会效果看,这一标准把短期和临震预报放在一起很不恰当。临震预报的范围不过提前10天,错上15天和20天还能叫“一级”、“二级”吗?这一标准无非是地震局为方便自吹自擂而划的杠杠。
(4)本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所提到的关于四川震区地质的文章并非地震预报”。这里说的“地震预报”显然是指短临预报。
(5)财经网“海城地震预报迷雾”。该文介绍,此次地震中期预报并不准确:“被视为海城地震的‘中期预报’是根据以下四个方面做出的(按重要性由强到弱排列):1、小震活动频繁;2、海平面数据;3、地磁异常;4、水准变化异常”;“但从事后的调查来看,小震活动频繁区域是指辽西傲汉旗的一个震群,现已归属内蒙古自治区,距离海城震中十分遥远。潮汐台记录的海平面明显变化的数据则被证明有误,在会商会结束后就很少再提到。地磁异常,在1974年6月便停止,与海城地震亦关系不大;至于水准变化异常,则明显没有考虑到附近纺织厂抽取地下水带来的误差。”
(6)本人“中国地震预测术之‘磁偏角法’——兼谈《唐山警示录》‘漏报说’不足为凭”。
(7)国家测绘局2007年10月12日,“成功预测丽江地震”:武汉大学测绘工作者运用测量手段,“在1993年利用国家地震局提供的1988年8月和1991年10月两期GPS基线变化数据,预测了丽江地区在两至三年内将发生强烈地震,预测震中位置为东经100.2度、北纬26.8度,震级为6.8至7.0级,并将这一成果及时在国际著名地学期刊《地球动力学》上发表。”
(8)嵇少丞:“就四川汶川大地震等有关话题向地震局局长提问”。
(9)李志雄、高荣胜,“1997年新疆伽师几次中强地震的短临预报过程”,《地震》1997年7月。
(10)《21世纪经济报道》2003年3月,“新疆大地震为何没能进行预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