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 22, 2008 @ 5:43 pm
无他，但尽职尔！
我们都熟悉卖油翁的故事。卖油翁那一句流传千古的“无他，但手熟尔。”揭穿了无数故弄玄虚的画皮。
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故弄玄虚的成分太多，比如出身本平凡的英雄及开国皇帝主动或被动地将自己事迹“神话”化——大家应该记得刘邦大泽斩蛇的故事（《史记》卷八《高祖本纪》：“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蛇斩了还没完，后来又编造出该蛇是“白帝子”、斩蛇人是“赤帝子”的故事，结果是“诸从者日益畏之。”这个“诸从者日益畏之”才是整个故事的关键。和刘邦同时代的陈胜，也弄过同样的玄虚。同样据《史记》载，陈胜“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闲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这最后一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又是故事的关键，和刘邦的“诸从者日益畏之”可称昆仲。
这些脍炙人口的“英雄”之所以要故弄玄虚，是为了利用人们的一种心理。这心理就是，英雄不是凡夫俗子能做得了的。按这种思路，一个人想成为英雄，就必须得有些超凡脱俗之处，实在没有，就应当时或事后运作出些来。我们熟悉的许多近代英雄的少年时期不凡的志向与事迹，大概也都是这样事后诸葛亮出来的。我们都有过少年时代，那个时候贪玩好耍，救民于水火的远大志向基本是没有的。
凡夫俗子不需要装神弄鬼也能被接受为英雄，应该是人本主义精神萌芽后才有的事情。
对英雄的赞颂与奖赏，是每个民族都会做的，世界头号强国美国也不例外。好莱坞虽然以票房收入为主要目标，但从来也没忘记在输出价值观方面做出贡献——大部分时候，迎合主流价值观本身便是促进票房的灵丹妙药。将价值观落实到银幕上，英雄是很好的载体。带有内禀危险性、需要牺牲奉献精神的职业，往往是出英雄的地方。于是，军人、警察、消防人员，都成了好莱坞百试不爽歌颂的对象。
即便是歌颂英雄，也得讲究策略。如果银幕上塑造的英雄形象过于假大空，观众会反胃，到时候不仅价值观输不出去，票房也会很悲惨。好莱坞深悟美国民众的心理，推出的英雄形象大多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私心杂念、只不过因为命运的捉弄被置于危险境地的平实人物。电影《拯救大兵瑞安》中由上尉率领的小分队，在执行任务的路上怨声载道，也没妨碍在紧要关头各自履行军人的职责。电影《世贸中心》里的主人公港口警察及其他救援人员，也都是眷恋生命、难舍家人与同伴，没有豪言壮语，毫不犹豫地冲进危险。电影《消防救援49中队》（Ladder 49）对消防人员也有很感人且不反胃的描述。这种叙事风格，对中国电影也有了很强的影响——《集结号》便是一个比较成功的模仿例子。
在这类电影中，当民众向英雄们表达强烈的感激与仰慕之情时，英雄们往往淡淡地来上一句“这是我份内的事情。”(Just doing my job)。这句平实的话，胜过无数豪言壮语，有着强大的心理冲击力。这句话如此经典，一位澳大利亚作家甚至以之为名，出版了一本书，专门赞颂警察、消防人员、急救人员等救人于水火之中、有可能在履行本职工作时失去自己性命的专业人士。
是啊，有的时候，不用豪言壮语，不用装神弄鬼，只是忠实地履行本职工作，就是英雄。在汶川大地震中履行了自己职责的教师、军人、警察、消防人员、医护人员、搜救人员等等，不用斩蛇，不用狐鸣，都是英雄！
如果一个社会，大家各司其职，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官员象个官员，军人象个军人，警察象个警察，医生象个医生，教师象个教师，这个社会便会是一个健全美好发达的社会、一个由大大小小英雄——日常的英雄——组成的社会。
这次汶川大地震，除了震出了无数的英雄，也震出了狗熊。这里说狗熊，不是跳到道德高度来做主观性很强的善恶美丑的价值判断，而是正像上面用尽职与否来判断英雄一样，我们也同样可以用尽职与否来判断英雄的反面——狗熊。一个担任了一定社会角色的人，如果在关键时刻没有履行自己应尽的职责——如教师在灾害时没有组织学生疏散，而是先逃命——这人便是一个狗熊，便要承担社会对他的责难乃至免去他不胜任的社会角色——他完全可以另谋生路，只是要离社会性很强职责不小的角色远点。即便是在推崇个人自由的西方社会，在特定的社会角色如教师职业上，也是不容这种狗熊的。
我非常喜欢的一位军人巴顿将军，曾就英雄和团队协作的话题说过下面一段话，
“不是所有的英雄都象传奇故事里描述的那样。军中每个战士都扮演一个重要角色。千万不要吊儿郎当，以为自己的任务无足轻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而且必须做好。每个人都是一条长链上的必不可少的环节。大家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每个卡车司机都突然决定，不愿再忍受头顶呼啸的炮弹的威胁，胆怯起来，跳下车去，一头栽到路旁的水沟中躲起来，那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这个懦弱的狗杂种可以给自己找借口：“管他娘的，没我地球照样转，我不过是千万分之一。”但如果每个人都这样想呢？到那时，我们怎么办？我们的国家、亲人甚至整个世界会是怎么一个样子？不，他奶奶的，美国人不那样想。每个人都应完成他的任务。每个人都应对集体负责。每个部门，每个战斗队，对整个战争的宏伟篇章，都是重要的。弹药武器人员让我们枪有所发，炮有所射。没有后勤人员给我们送衣送饭，我们就会饥寒交迫，因为在我们要去作战的地方，已经无可偷抢。指挥部的所有人员，都各有所用，即使是个只管烧水帮我们洗去征尘的勤务兵。每个战士不能只想着自己，也要想着身边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我们军队容不得胆小鬼。所有的胆小鬼都应象耗子一样被斩尽杀绝。否则，战后他们就会溜回家去，生出更多的胆小鬼来。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懦夫儿软蛋。干掉所有狗日的胆小鬼，我们的国家将是勇士的天下。”
尽管军队因它特有的铁的纪律性，对个人自由有所压抑，军队里的许多行为准则不能直接照搬到平民社会中，但上面那段话里对英雄和协作的议论，还是很具有普适意义的。
如果卖油翁来到当世，先见了无数“Just doing my job”的真实英雄，再见到一些故弄玄虚装神弄鬼的假大空或是高大全英雄，我想他会“但微颔之”，曰：“无他，但尽职尔！”
27条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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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by 克己明德
6月 22, 2008 @ 6:07 pm
好文！
范跑跑就是因为没有履行责任而受到问责，可是偏就有很多失明的人看不到这一点。总要从其他不相干的地方找些借口狡辩以显示自己的高明！
倘若人们都能理解“无他，但尽职尔！”就好喽！
Posted by 棒棒儿
6月 22, 2008 @ 6:52 pm
“我们军队容不得胆小鬼。所有的胆小鬼都应象耗子一样被斩尽杀绝。否则，战后他们就会溜回家去，生出更多的胆小鬼来。”
军队里面的胆小鬼如果犯了军纪，应有军事法庭来裁决，不是说由你想“斩尽杀绝”就把他们处决了。
况且，楼主您能证明“胆小鬼”有遗传性吗？
Posted by zeroyear
6月 22, 2008 @ 7:14 pm
1，巴顿说的是应该被杀绝，而且和应该被军事法庭杀绝貌似根本不矛盾。
2，这种“遗传性”不是百分百，但是也很明显了，我们这些人基本上就都是胆小鬼的后代，承认了吧。
Posted by 棒棒儿
6月 22, 2008 @ 8:36 pm
to zeroyear
太簇先生也是“我们这些人基本上就都是胆小鬼的后代”当中的一个吗？
Posted by zeroyear
6月 22, 2008 @ 8:59 pm
to 棒棒儿
我是借胆小鬼的遗传调侃一下。我不认为个体能够体现出严格的遗传，但是我认为总体上是会遗传的，如同野马被驯化一个道理。
宋和明的亡国，某种程度上就是勇敢的那些人们都被杀绝了，很多就是自己人杀的，剩下了大都是苟且偷生者，还自慰为识时务者为俊杰。当然，也不光是中国，我看全世界大都如此吧。
Posted by zeroyear
6月 22, 2008 @ 9:10 pm
to 棒棒儿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懦夫儿软蛋”
这句话严格地分析起来当然是很有问题的，但是用现代的观念，正常的理解应该是指家教的影响，而不是生理遗传，所以没有必要太挑剔这个表达。
Posted by 寻正
6月 22, 2008 @ 11:04 pm
好！
Posted by Ben
6月 23, 2008 @ 12:23 am
第一，问题是：别人都没有尽职：
1，地震部门没有宣传好在地震时如何做；
2，学校没有设定好地震时如何疏散；
3，学校没有演习／培训在紧急情况时如何应对；
4，建筑商没有做好房子（事后证明范所在的学校没有倒塌，但是社会上人人都知道建筑商是不可信任的）
所以为什么要范一个人来尽职？
第二，范有没有组织大家离开？他大喝一声：“地震了！”拔腿就跑。这就是他在紧急情况时通知大家一起跟着他跑了。虽然比较潦草，但总是比吓得瘫在地上什么都不做的强。
Posted by taicu
6月 23, 2008 @ 12:31 am
即便别人没尽职，也不是他不尽职的借口。大喝一声“地震了！”，拔腿就跑，和组织学生们离开之间相差何止以道里计。
Posted by 木筏子
6月 23, 2008 @ 1:11 am
我刚好重温美国电影《独立日》，呵呵，我觉得他们对英雄的歌颂也那么一点假大空。
Posted by 木筏子
6月 23, 2008 @ 1:12 am
漏了一个字，应该是“也有那么一点假大空”。
Posted by taicu
6月 23, 2008 @ 1:15 am
有美国特色的假大空。:-)
Posted by 海淀人
6月 23, 2008 @ 3:36 am
军人，消防队员就是干这个的，有法律规定，有专业规定，有模仿演练，当然能够“熟”能生巧。
教师逃跑固然不对，什么都跟军人，消费队员，船长的职业冒险者相比，也要考虑他们的权益，考虑他们能够操作的可能。
Posted by 棒棒儿
6月 23, 2008 @ 10:10 am
看到这么多人对“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懦夫儿软蛋”感冒，真是可笑！
Posted by 棒棒儿
6月 23, 2008 @ 10:14 am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最初的移民多数都是那些被流放的罪犯什么的，没见得人家的后代成为罪犯的机会比其它国家的要大的多？
Posted by zeroyear
6月 23, 2008 @ 1:20 pm
to 棒棒儿
太蔟引用这段话的用意是借鉴其中合理的成分，不是真的认同所谓勇敢的基因可以遗传。
你举得例子才真是不沾边。且不谈人人都是潜在的罪犯。犯罪往往不是因为胆大，而是贪婪或者无知。因勇敢而犯罪的往往都不是什么真的犯罪，比如政治犯。罪犯和勇敢是两回事。罪犯中有很大比例就是胆小鬼窝囊废，很多就是诸如被老大挟持威逼或者害怕报复而包庇窝藏主犯的从犯，逃兵就更是胆小鬼犯罪的最直接例子了。
Posted by stonewang
6月 23, 2008 @ 1:56 pm
好文！
Posted by 第五天
6月 23, 2008 @ 5:48 pm
第二，范有没有组织大家离开？他大喝一声：“地震了！”拔腿就跑。这就是他在紧急情况时通知大家一起跟着他跑了。虽然比较潦草，但总是比吓得瘫在地上什么都不做的强。
你这个说法不符合事实
范的自述
“刚讲到这里，课桌晃动了一下，学生一楞，有点不知所措，因为此前经历过几次桌子和床晃动的轻微地震,所以我对地震有一些经验,因此我镇定自若地安抚学生道:“不要慌！地震，没事！……”话还没完，教学楼猛烈地震动起来，甚至发出哗哗的响声（因为教室是在平房的基础上用木头来加盖的一间大自习室），我瞬间反应过来——大地震！然后以猛然向楼梯冲过去，在下楼的时候甚至摔了一跤，
先说没事，然后自己突然跑了。。。。。。。。。。。
Posted by 海淀人
6月 23, 2008 @ 8:37 pm
寻正的《教育界要放弃军管模式》要放弃军管作风，而太簇对军管作风羡慕的不行。用军队的纪律来要求其他行业太过了。这样的文章让教师们看了也不服。
从行文说服力角度讲，不如用一些社会地位比较低下的行业来和教师比较，比如妓女，乞丐。比如妓女如何为嫖客尽心服务，没有欲望仍卖力大呼小叫，乞丐只是乞要财务，从不偷抢，捡了钱包还交还失主，这些都是“尽职”的表现。如果用文章说明乞丐妓女们都能“Just doing my job”，然后再反问“一下连教师都不能做到吗?” ，瞧，一篇熊文就出来了。
Posted by 疯和尚
6月 23, 2008 @ 8:48 pm
海淀人：
恐怕巴顿论述所及，是军人的职责而不是纪律吧？？
Posted by 观者甲
6月 24, 2008 @ 12:08 am
“无他，但尽职尔！”
呵呵，我记住了
Posted by 海淀人
6月 25, 2008 @ 2:31 am
再补充一下：
“三百壮士“都看了吗？宁可全部阵亡也不投降，抵抗没有意义也不撤退（这在斯巴达眼中视为逃跑）。美国军队给军人的小册子我没看过，但肯定不是要求像斯巴达人一样做，尽管那精神仍然让现代人敬佩，作为商业片来上演仍能得到共鸣。都向军人学，死亡也是他们的职责之一，那么，社会就像寻正描述的那样要成军营了。太簇仍是太过。
Posted by 快乐怪物
6月 25, 2008 @ 4:05 pm
斯巴达300勇士的最后抵抗并非没有意义，因为，他们没拖住波斯大军一分钟，就能给希腊联军的集结和抵抗多一点准备时间。
美军和现代西方军队在毫无抵抗作用时允许军队投降，目的是避免无意义的伤亡。同时，这是基于西方骑士与雇佣军作战沿袭下来的战争规则。不过，老欧洲比美国做得更加讲规则，譬如在接受投降和对投降的处理方面，显得更有骑士作战时的遗风。当年，许多德国军官就对盖世太保杀戮、虐待战俘不满，认为是违反了职业军人的道德（当然，这谴责有点虚伪）。
无论东西方，要求所有平民象军人一样去履行殊死的职责都没有法律、道德的依据－－某些职业除外－－即使对军人，也不能无视其生命价值而胡乱要求其执行有不合理牺牲风险的任务。
无视实际效果而一味以慷慨激昂的宏大理由让军人去玩命，本身就是对生命的蔑视。更何况这样要求一般平民。
一个人超常地表现出高尚、勇敢的品行值得赞誉。
但不能要求任何人都必须如此。
圣徒化的社会是危险的社会。
过犹不及。
Posted by 海淀人
6月 25, 2008 @ 8:17 pm
一个人超常地表现出高尚、勇敢的品行值得赞誉。
但不能要求任何人都必须如此。
圣徒化的社会是危险的社会。
过犹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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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话正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而不是深究300里面的细节。
Posted by langfellow
6月 25, 2008 @ 10:29 pm
几年前看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以为书中最有现实意义的就是，中国不是以数字来管理，而是用抽象的礼来管理国家。”资本主义社会“是数字管理，任何事情除非万不得已，不用最后一招——道德。因为道德是最终审判，只要抬出道德就没有讨论的余地。所以在范的问题上，老方和太蔟使用的是职业规范，还能让人接受。而寻正和克己明德的道德牌打得过多。按黄仁宇的意思，任何事情能“技术”地解决的，就不要诉诸道德。
对于范跑跑，我自己对号入座了，是个他的同情者。我以为事先的“技术”上的要求并不过分：安全的教学环境，清楚的规章制度，一丝不苟的安全演练，言简意赅的安全知识培训等等。这些是技术上很容易做到的，这些都没有做到，事后高举道德大棒抡起来有点过。
Posted by 海淀人
6月 25, 2008 @ 10:54 pm
其实即使做了什么安全演练，一年能做几次？地震真的来了多半也傻眼。
光亚中学压根没做过演练不是也没有伤亡吗？而桑枣中学曾做过演练，就把这个作为一大功绩。
因为技术问题在中国有缺失，方舟子所以拿出了美国的的规范和美国的职业道德，作为借鉴，未尝不可。人总是应该要学好的啊。当然这不能是作为惩罚范美忠的依据。
因为技术问题在中国有缺失，寻正就大打道德牌。但道德也不能作为惩罚范美忠的依据。当然可以谴责。有人谴责他的逃跑，有人谴责他的言论，我是后者。
没有具体规范，惩罚的依据只能由小范围的利益决定：学校。
Posted by Ben
6月 26, 2008 @ 10:38 pm
To 第五天: “你这个说法不符合事实”
不错，我翻了范的blog才发现是我弄错了。可能我被别的报道搞混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