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一部上乘的译著,如在一个凉爽晴朗的夏夜,与峨冠博带的苏格拉底先
生,合坐于竹林雅舍内的几案旁,推杯让盏,酒意微醺,听他用“之乎者
也”、“子曰诗云”将他的哲思娓娓道来,如行云流水,全无滞碍,令听
者如沐春风,灵台豁然,浑不见苏老夫子那深凹的慧眼、高凸的钩鼻。
倘若运气不好,碰上一本下三滥的译作,则风云骤变。你突然发现竹林雅
舍不见了,峨冠博带的苏格拉底变成了魔幻电影中的外星怪物,青面獠牙,
不可名状,发出声来,呕哑嘲喳。四处昏黑,妖雾迷漫,空气闷热,令人
喘不过气来。你在丛林里磕磕绊绊,左冲右突,试图发现自己的所在,找
出一条路来,但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徒然。
幸好,就象猛醒能把你从梦魇中解救出来一样,你总可以合上那给你带来
痛苦折磨的译作,甩甩脑袋,眨眨眼,回到现实中来,除非有你控制不了
的理由逼你非读不可。
有一点,你应该感到欣慰,就是那“梦魇”的始作甬者,在制造梦魇的过
程中,也受着程度不亚于你阅读时的煎熬,就象一个不自量力的业余初段,
坐在了聂卫平的对面,为九段的每一着棋步绞尽脑汁,实在搞不明白,就
象虚竹一样,闭上眼睛乱应一着。不过虚竹歪打正着的奇迹,是金庸老先
生玩的把戏,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几率,和那位身着特制夹克的“奶酪球
”要在北朝鲜搞民主的几率差不多。
为了不致亵渎原作者的精神劳动成果,也为了自己及读者的身心健康,更
为了中国人最看重的自己的“面子”,一个译者最起码要具备的素质,是
有自知之明。用俗话说,是要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知道自己的金刚钻,
能对付得了多大的磁器活。一个男低音,非要唱女高音音域的歌,憋红了
脸,吊紧了嗓子,也许偶尔能上去那么一两下。私下里玩一玩,朋友亲人
善意地捧捧场,鼓励几句,也就罢了。如果非得飘飘然到大庭广众下高唱
茶花女咏叹调,则惹大家起鸡皮疙瘩是小,贻笑大方是中,被警察以扰乱
公共治安罪逮起来,麻烦就大了。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事,并给自
己留点余地,是一种生活智慧。
怎样才能知道一部原著是否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呢?很简单,把它翻来
覆去读上几遍,如果总也摆脱不了那种雾里看花、半懂不懂、吃力缓慢的
感觉,经常在小地方来回兜圈子,没有通篇完整自洽的理解,痛苦大于愉
悦,那就说明你的段位不够,应该知难而退,就此罢手,回去闭关修行了。
如果你知难而进,那结果往往是事倍功半,自取其辱。
有了自知之明,选择了与自己能力水平相匹配的原著后,就要为读者着想
了。
高明的译者,应该让读者在阅读翻译后的作品时,有“得鱼忘筌”之感,
而无“买椟还珠”之虞。作品中的思想感情是“鱼”、“珠”,是主;传
递这思想感情的语言文字则是“筌”、“椟”,是宾。翻译得好,语言文
字象洁净的空气,读者自然呼吸之,几乎不感觉到它的存在,注意力集中
在思想感情上,读后喜获“鱼”、“珠”,不记得“筌”、“椟”;翻译
得差,语言文字便成了沙尘暴后的空气,使太阳变色,令读者窒息,戴上
大口罩后还得小心呼吸,对“鱼”的消化及“珠”的欣赏,大打了折扣,
““筌”、“椟”喧宾夺主,结果极可能是一场不欢而散的宴席。
如何达到“得鱼忘筌”的翻译境界呢?译者首先要对原著全面消化,吃通
吃透,然后再创作的过程便开始了。这再创作的过程中很重要的一步,就
是“映射”,即把原著的文化基因尽可能地“映射”到读者所处文化中的
对应部分去。“文化基因”这个词可能太抽象,定义一下,便是一种文化
中千百年来沿袭使用下来、或“与时俱进”突变出来后约定俗成的自成一
体的单元,如成语、典故、谚语、俗语、警句及几乎人人耳熟能详的诗词
片段等等。“得鱼忘筌”、“买椟还珠”这两个成语,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读者通过长时间的耳濡目染,已经对本文化中的“文化基因”建立起了一
种直觉,对它们的理解速度,快如闪电。这也是为什么读本国人的充满了
“文化基因”的原创作品,速度远快于读生涩的译作及尚未建立起“条件
反射”的外文作品。
有人也许会疑问,那些头戴假发、衣服上到处打褶、满嘴鸟语的洋鬼子,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的“文化基因”跟我们的肯定风马牛不相及,
怎么“映射”?这种偏见,就象直到今天还根深蒂固的、认为不同种族的
遗传基因肯定有天壤之别的偏见一样,是无知加偏执的结果。科学就喜欢
打无知加偏执的嘴巴。现代遗传生物学研究发现,地球上所有人体内的线
粒体基因,都可以追溯到近十五万年前的一位“非洲夏娃”身上;而现代
所有男人的Y染色体,则都源自近六万年前的一位“非洲亚当”;影响成
龙与斯瓦辛格之间所谓”种族差别”的,也不过是占人体基因总数约
1.5%的极少数基因。虽说“文化基因”与“生物基因”间不能直接类
比,但正如不同种族间人可通婚并繁殖正常后代的事实,应该在遗传学上
向我们暗示着什么一样,不同文化的人在有合适媒介的情况下,沟通不成
问题,也表明在语言文字的表象背后,蕴涵着一些共通共同的东西。
还是举几个例子吧。“Killing two birds with one
stone.”的明显映射
是“一石二鸟”;”I wish you hadn’t been rude to that man just
now;
he is very important in this town and you shouldn’t go around
burning bridges.”里的“go around burning
bridges”可译成“四处树敌
”,而“burning
bridges”在合适的语境中译成“过河拆桥”则最恰当不
过;“A ship on the beach is a lighthouse to the
sea.”如果译成“
海滩上搁浅的船就象一座灯塔。”,便不如“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来得痛
快;“Add little to little and there will be a big
pile.”用“积少
成多”既信又达,要想雅点,则“聚沙成塔”或“集腋成裘”都是上选。此
类例子,不胜枚举。
“映射”解决了局部的问题,下面要对付的是译作整体的“清澄通透”的
问题。这“清澄通透”就是指译好的作品读起来,应该顺顺溜溜,不磕磕
绊绊,前后自洽,意思完整,且能把原作的气势意境表达出来。用音乐作
比喻,如果说在词句上“映射”是乐手的职责的话,则让整个作品有“清
澄通透”的整体感,控制好节奏、起伏跌宕、色彩、部分之间的衔接转换
等,是指挥的工作。一个好的译者,不仅要是个好乐手,更要是个好指挥。
具体到翻译上,如何做个好指挥呢?首先,要如上所说,要对整篇作品有
个全面深刻的理解,对其结构布局了若指掌。不先通读几遍,上来就动手,
是做不了好指挥的。有了整体的轮廓后,再往细里去时,要时刻知道自己
的所在及其在全局中的角色和作用。具体处理某个局部时,应该按照目标
语言的习惯语序对原作的语句进行适当的调节,不要拘泥于原作的句子和
分句的顺序。对原作中过长的句子,可考虑截为几个短句,因为人类的大
脑在处理长句时,要比处理表达相同意思的几个短句付出的代价要大。译
完一段,将其从头到尾读上一遍,熨去褶皱。对节、章、全书以此类推。
几个反复下来,基本工作就差不多了。整篇译完后,应该将其放置一段时
间,去散散步、娱乐娱乐,换换脑筋,待头脑一新后,再把译作当成别人
的作品,从中游离出来,客观地通读一遍,看有无滞碍,有则改之,无则
倒上一杯老酒,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翻译是艰苦的劳动,是门艺术,也是一种娱乐。我经常有一个挥之不去的
感觉,那就是翻译就是给洋老头穿长袍马褂、戴瓜皮帽,给光屁股洋娃娃
扎羊角辫,穿红兜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