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 21, 2007 @ 12:00 am
世界观的冲突
[按:近几天来,在我博客中发生了关于世界观、人生观的热烈讨论。以下是欧几难得网友给我的信。在此信中,他全面而深入地表达了他的观点,并向我提出了诸多问题。我的答复间杂在他的信中。他的原文为蓝色,我的答复为粉红色。为客观起见,并经欧几难得网友同意,我全文无删改地发表他的来信。
To
欧几难得网友:我们所争,乃为是非,不为意气,所以我的答复会直截了当,重事实与逻辑。事实与逻辑有时会给人一种刻薄的感觉,希望你不要在意。在我而言,最大的乐趣莫过于获得真实的新知。与可靠的知识相比,面子与尊严都是第二位的。]
太蔟你好:
再次给你拜年,祝你全家幸福、身体健康!
这个春节几乎是在“牛博”里过的,讨论的起源是由你的个人博客中转发“木鱼桥”的一篇文章而起,这篇文章的题目是《我们被骗了多少-神圣的领土》,接下来是你的《季羡林八字》、《季羡林的迂腐》、《就季羡林回几位网友》。正是因为我们人生观与价值观的直接冲突,所以才有我在网络上与支持你的朋友的争论。
因太多支持你的青年朋友均对我批评时,我才意识到这件事情有多重要。我从没想过如此多的国内青年会有如此的想法,让我意外。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已经很难于网络上解决时,我想通过书信的方式与你做直接的交流。
真知的获得,起始于对客观世界现象的观察和了解。“太多支持你的青年朋友均对我批评”与“如此多的国内青年会有如此的想法”,都是客观现象。你观察到了,是第一步,下面马上扑面而来的便是疑问:为什么会有这些现象?这些现象意味着什么?知识探索的旅程就这么开始了。
在此,我提出一个我的疑问:你为何从未观察过此类现象?我的猜测,或者你很少和身边的青年朋友探讨这类问题,或者探讨过,他们都没说真话。
我能理解你提出这些观点的起因,只是因为初到美国时,以原有的中国式传统,不能够与美国生活所融合。当经过一番阵痛后,才进行思想及意识上的修正。其实这只是你一个单独的个体进行生活适应的一种调整,但要是返回来再告诉国内的朋友时,就难免有误导(不要责怪我使用误导这个词语)。因为中国永远不同于美国,这些我不详述。我也读了你博客里的“父母于子无恩论”相关文章
,也了解了你一些表达看法的起因。
你的这番猜测,我不能苟同。你就没有想过其它可能性?
我的阵痛,并不是因为个人无法融入美国生活,而是恰恰相反。美国生活非常容易融入。老师和同学们非常友善;学校的管理人性而高效;公共环境也处处散发着人性自然的气息。学生们与教授们以名互称,经常在课堂和咖啡间打成一片;没有政治课和党团书记来做思想工作,也没有思想积极分子削尖脑袋靠学业外的手段向上爬。当然,我不提你也可想到的:物质的丰富、清新的空气、绿色的环境、井然的交通……
我当时痛苦的是:为什么中国就不能像这样?
因为你的几篇博客文章里的观点,已经涉及到“中国传统道德”的层面上,我
不想强调这个重要性,我只想和你交流到你先说服我。如果说你不能以足够的
理论说服于我,那你怎么可能将来去面对更强大的力量?挑战“传统道德”是
个很冒险的行为,可以说,方舟子等人也未必有这么大的勇气。我真的不想让
你陷入到一种困境中,那时候面对更多的国人指责,这是作为朋友不想看到的
事情。
能说服你的只有你自己。我不相信我有说服你的能力,也从不想主动说服任何人。我所能做的就是摆出我的想法,包括事实和逻辑,以及我的一点合理引申与猜想。我的希望是,别人读读我的文字,然后进行独立的理性思考,做出自己的判断和取舍。我自己是随时准备放弃那些不符合逻辑和事实的观点的,也一厢情愿地这样期望别人。我从不允许别人为说服我而说服我,我只想从他们那里见到事实和逻辑,做为我思维的输入。我会做出我自己的判断。
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我是一个已经跳出“中国传统道德”的人,有足够的社会
和经济地位保护好我自己。“更强大的力量”和“更多的国人指责”基本无奈我
何。我所做的,是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让更多的朋友能听到不同的逻辑,见到不同的事实,做出自己的理性判断,选择更美好更人性的生活。
我有一篇袁锐锷先生的文章《西方著名德育思想家道德观评析》(请见附后一),文章中为西方的道德观做了四大分类:迪尔凯姆的道德观、科尔伯格的道德观、威尔逊的道德观、价值澄清学派的道德观。就是说在西方,也有不同的伦理道德观念,其中也多与中国的传统道德是相符的。从此文中可以发现,你现在强调的“最优的道德观”不过是价值澄清学派的道德观中的一部分,同时在“价值澄清学派”体系中,也存在不同样的观点,不知道你更偏向于哪一类观点?
那篇文章我速读了一遍。典型的文科文章,充满了抽象空洞的概念和论断。想明晰地理解它,恐怕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这些伦理学家们自己都没把问题搞清楚,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派别,派别里还分派。
我的伦理道德观,来自于科学家们的工作和一些思想家的著作,以及自己的独立思考。我认可的作者,国外有社会生物学家威尔逊、道金斯、莫利斯,国内的有鲁迅、胡适、方舟子、赵南元。
如果我的伦理道德观接近某一个学派的某一类观点,那只能说明伦理学家里面还有不糊涂的。
理论的东西只会徘徊在书面上,但进入大脑还是要有一个过程。我从初中时就早有过这方面的思考,一直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仍在坚持自己所认定的。我个人的道德观点一直以“国家至上、集体至上、尊老至上”,这当然会有很多层面的含义,在生活中还会因环境不同有所小变。我一直认为如果说我此生不能先孝顺好父母,那我宁可不要儿女,而实际生活中也是这样。我是七二年生的,但至今未婚,因为我还没能力先让父母过更舒心的日子。但我的这个思想,反而正好与传统的观念所不符,我偏离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与你所说的“先爱子、后友亲”所矛盾。这也是我这几天的一种新困惑,我与“传统观念”、“你的观念”都矛盾,可是你却是在批判“传统道德”,这也是很有趣的一个现象。这其实就是道德哲学的复杂性吧?呵呵。
能够在二十年——尤其是中国的近二十年——内坚持自己少年时的伦理道德观,我只能不客气地猜测,你有些头脑僵化。头脑是用来记忆、思考、判断和适应新环境的,不是只用来记忆的。你这二十多年,就没有观察到一些与你少年时的伦理道德观相矛盾的现象?你就没有大疑惑?在矛盾中活动的头脑是痛苦的头脑。这些年,你就没因此痛苦过?
理念有两类,一类是基于事实和逻辑的,并因新事实和逻辑一直在变化;一类来源于盲从盲信,是僵化的。你二十多年来的“国家至上、集体至上、尊老至上”疑似后一类。你难道就没尝试着从相反的观点出发,做些深入的理性思考,看是否能更好地解释社会现象?
为什么“先爱子、后友亲”?试想一个物种,每一代都把大部分的资源用在上一代而不是下一代身上,甚至为了赡养上一代走极端不要后代,那么这个物种面临的是什么命运?灭绝!这个逻辑简单不简单?
我只想先由季羡林先生的”爱国、孝亲、尊师、重友”到你的“先爱己,后爱国;先爱子,后友亲;先真理,后尊师;先是非,后重友”为主谈我们道德观的差异。
我想举一个例子来说明:人与狮子。我们先抛开这两者的群居与独居的生活方式上的区别。
一、对于狮子来说:它的观念之中肯定是“爱已、爱子”;而它的思维中的真理与是非也仅是“我的领地不能被侵犯”、“饿了我要杀生”为主;它的思维之中没有“爱国”;“友亲”观念基本极少,除了共同谋杀猎物时的一种工作配合。
二、人类在没有太复杂的思想文化之前,与狮子现在的观念不会太多差别,当人类有了文字、思想、文化之后,这一切都改变了,也就是几乎有了今天所说的“传统道德观”。人们开始提倡:“爱国”、“友亲”、“敬老”、更复杂的“是非、真理”等。
三、我想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我所说的意思了。人类由一个类猿群体到真正的人类进化过程中,只有当原始动物的“爱已、爱子、简单的是非、真理”更复杂化后,才是人类真正所需要的。而你所说要偏重于强调“先爱已、爱子”这两个观念时,是否有“人性倒退”的可能呢?我想这也是你应该先去思考的问题,也是我这几天对你这个观点的批评起因。我不想在网络上表达得太露骨,这只是我为人的一种方式,无其它意思。
四、本来你想表达的是以一种“最优的观念”来修正中国的“传统道德”,可此前你有没有想过会遇到后面的“人性倒退”的这样质疑,又用什么的方式来解答?
你怎知“爱国”不是“我的领地不能被侵犯”的人类版?你怎知“友亲”不是
“共同谋杀猎物时的一种工作配合”、更好地夺得和防御领地、更好地抚养后代
的人类版?你以为人类和狮子在这方面有本质区别?
“爱国(领地)”、“友亲”就是在人类“没有太复杂的思想文化之前”就有的一些行为模式,是原始的,本能的,根本无须额外提倡的。“是非、真理”等才是有高等文明后才有的新价值观,是好的、珍稀的,值得大力提倡的。“爱已、爱子”本来也应是原始的,本能的,优先于“爱国,友亲”的,根本无须额外提倡的,但因为传统文化几千年来的“国家至上、集体至上、尊老至上”道德观洗脑,而被压抑了。我们重新提倡“爱已、爱子”,不过是回归人性。我判断一个道德准则的好坏,不用新旧作标准,而用是否能为绝大部分人带来快乐、幸福、尊严、自我价值实现为标准。所以,从
“国家至上、集体至上、尊老至上”这些给国人带来无数痛苦和屈辱的道德准则回归到“爱已、爱子”优先,是好的。“倒退”难道是个贬义词?如果你不慎冲到了车水马龙的公路中,想活命,倒退到安全的路边,难道也是坏事么?行进的方向不能用作判断的标准,目的地对行路者的好坏才是。
下面综合以上论述,我想与你讨论几点:
一、你所述观点及观念,如何证明这样的价值观及人生观是人类史上的最优?因为目前价值澄清学派还未成为理论上的最优。如果说你的观念不是最优,那怎么能来认定季羡林的“八字”就肯定是“迂腐”?
这样的肯定—–是不是一种基于单一理论的观点?(这是我批评你“否定季羡林”的主要原因)
我不想和你在理论上探讨什么“人类史上的最优”和什么学派的优劣。这是个无底洞,我们彼此也没有那么多宝贵的时间。我只想从实证的角度说几句。季的八字不过是在中国流行了几千年的“天地君亲师”的翻版。中国人在这几千年的命运如何,不用我多嘴吧?孙中山及其他革命前辈为什么抛头颅洒热血,呼吁民主、科学、自由、平等、博爱?如果“天地君亲师”那么灵验,他们干什么操那个闲心,费那个牛劲?
二、你所述的人生观与价值观等,适合于所有人群吗?在法律或道德层面,西方有哪些国家或世界有哪些国家的“舆论导向”有这方面的肯定?是不是在其它国家的教育制度中也有这样的体现?
如:中国人喜欢吃中餐,能建议全世界人民都来吃中餐吧?生活方式应该与道德
相类似,有这样的可比性。(这是我用“骨子的东西”里面的一些论述中所暗含
的)如果说美国国家或英国国家、德国国家的教育体制中,也以近似于中国的“
传统观念”等的教育方式教育孩子,那是否就能说“八字”可能不是“迂腐”或“不一定太迂腐”。
我所述的人生观与价值观等,当然适合于所有人群,地球上所有的人类,同属一个物种,有同样的解剖结构和生理机制,能通婚,有着同样的喜怒哀乐和欲求。哪个西方国家不在法律、道德、舆论、教育层面推崇民主、科学、自由?中餐不仅仅中国人喜欢,世界各族人民都喜欢。我去过的世界各地,都有中餐馆,中餐都受欢迎。但“国家至上、集体至上、尊老至上”这些道德准则,在生存质量高的国家都不受欢迎。
三、至于你文章中所体现出的“科学、民主”等观念,我当然要承认,因为世界全局方向及主流观点均如此。我个人也同样表示支持,包括对中医、周易、特异功能等不科学的文化批判。但这些不属于道德,不支持民主、科学,它只是属于“科学民主思想层面迂腐”。当强拉“八字”来做重点说明,这应该属于“道德迂腐”层面,是不是你的写作方式需要调整(至少标题及论述中偏向的不是“不科学、不民主”等含义)?—
(这也是我批评你“否定季羡林”的原因之一,同时也是责怪你“误导”其它读者的原因)
“迂腐”者,拘泥陈旧思想,无法顺应时代潮流也。季的八字自古有之,了无新意,不符科学民主自由的时代潮流,不是迂腐又是什么?
四、片面地强调“价值观道德”,会不会带来人类前进方向中的一种道德扭曲?一旦青年朋友突然接受了这个思想,以一种极端的逆反的心里来对待生活时怎么办?一旦发生由不尊老到不养老,到不爱国的时候,还有其它拯救机会吗?(我没有故意扩大化,因为思想就是这样,你所表达的可能是一种中性思想,但使用者不是你,他接受的时候以一种偏激方式“返回”到现实生活中,是不是会产生社会或家庭的一种混乱?)—-
-(这也是我用一种极端化的语调批评你的原因,一定要考虑到有这种可能发生,发生概率不会极低。你可以通过网友留言可以看到,有些网友已经开始“不爱国”
了,有的都在说“国家算什么?我过得都不好”。)
你以为,没有这些“新”的思想,青年人在传统道德的约束下心理就不逆反,道德就不扭曲了么?何况,我呼吁的根本不是什么新思想,不过是近百年前五四运动思想的滥觞。我希望的,不过是中国补上民主科学自由这些课程。
美国人不尊老(年轻人创业成功的天堂)、不养老(老自养)、不爱国(现在征兵都困难),美国不还是世界头号强国?
只要中国还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就会有人想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繁衍,国家民族就不会衰亡。你根本不用杞人忧天。
五、我不希望你仅用“我只是在博客里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来回复我,因为我已经看到了“牛博”一天接近有30万的点击率,这就是说:理论上存在每天有30万人读你文章的可能。不要小看自己的语言,也许你随便说的一句话,就能够左右一个年轻人的一生。你也可以从网友发言中听到如“你去读读太蔟、老罗、K的文章”、“你读了他们的文章没有?”、“人家老罗都说了”、“看看K语录”……我相信你们不会简单地沉浸于这些赞美诗之中,但同样有责任的思考,也是你们应该所承担的社会责任。
有些网友认可我们,是因为我们的思想更符合事实和逻辑,他们用同样的科学方法思考下来,能得到同样的结论。他们根本不是盲目追星崇拜。我们一犯傻,马上就有人指正,就像许多网友和你辩论一样。我们尽量让自己的言论符合事实和逻辑,就是在承担一定的社会责任。
六、回到现实。
我仅以你说的“先真理,后尊师”为例子吧,能不能做到“先真理,后老板”、“先真理,后领导”?对于我说的后两条,在现实中也一定以“真理或是非”为第一要素吗?我的意思是说,你所表达的“民主、真理、是非”观等,是强调的一种极限“民主、真理、是非”观吗?
“民主、真理、是非”根本不是什么像宝马、悍马一样高端豪华的玩意,在西方国家就像萝卜白菜一样便宜常见。在我看来,这些不过是做人的底线。我指责唐师曾剽窃,罗永浩和和菜头断交,都是是非之争。西方法庭上重证据、逻辑和程序公正,有什么稀奇的么?
这存在两个可能:
1、如果说你所表达的不是极限或理想的“民主、真理、是非”,那应该不是最优的思想,不是最优的思想,当它反推时“先真理,后尊师”也应该不会是最优,因为现实总是现实。正如你自嘲时一样:见到季老时,一样会谦虚老实地说声“季老好”,哪怕在心里说“这个老糊涂”。这也说明了另一层面的哲理:虚伪有时也不是绝对的错误,中国式的虚伪也不是绝对的错误。
2、如果说你所表达就是种极限的“民主、真理、是非”,那在生活中你所遇到的矛盾或挫折就不会如你所说:“大学毕业之前在国内受教育,被灌输了一堆传统文化和外来意识形态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把许多东西当成天经地义的公理。后来到西方留学工作生活,有了观察、思考、对比的机会,在事实和逻辑面前,不得不反思以前的思想,从而开始了痛苦的自我洗脑、重建世界观和人生观的过程。”我不会相信你个人能做到一生持之以恒的“真理、民主、是非”是第一位的,当然也不相信有任何一个人能做得到。
你相不相信是一回事,别人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况且我上面说了,“民主、真理、是非”在世界的不小的一些角落,就像萝卜白菜。
七、基于以上六大方面,就是我个人的一些认识,也是我对你批评时的语言、态度、观点的一种解释。因为我从与你几天的交流中,感觉到你的学识、休养,尤其是个人休养,是我所不能及的,也是我选择你为朋友的原因,也是对自己眼光的一种肯定。我希望我们会成为要好的朋友,思想的朋友,真正的朋友!
谢谢!我说过,尽管我们思想上有许多不和谐的地方,但双方只要抱着客观理性开放的态度,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我从没想过劝服你,只想给你提供些思想的原材料,相信你能通过独立的思考,得出自己的结论来的。
百忙中打扰!(呵呵,这个虚伪了吧?可以骂我啦)
欧几难得
2007年2月20日于广州
1条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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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by protons
10月 11, 2007 @ 8:32 am
你摆事实讲道理的实践过程是个很辛苦的体验呀,佩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