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蔟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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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 23, 2002 @ 12:00 am

猪肉、酸菜炖粉条(旧作)

   “翠花,上酸菜!”在国内流窜的东北盲流雪村那绕梁三日的一嗓子,勾起

了我这个流窜在大洋彼岸的东北盲流的“菰莼鲈脍”之思。某抚腿慨然曰:“人

生贵得适志,何能羁流数万里以要美子乎!”遂命驾而归。

  突然臂上一痛,“二锅头又喝多了!魂跑哪儿去了!”俺那爱吃辣子的湖南

媳妇就象那风筝上的线,总是在俺要逸出大气层的那一瞬间把俺拉回地面。唉,

本地法律不许打老婆,管那叫国内暴力,害得俺一身东北大汉的力气没处使。

  俺们那疙瘩当然没有吴越那烟花三月般的精致尔雅,“菰莼鲈脍”在俺们那

疙瘩就是让你敞开怀、管劲造、粗旷豪迈的猪肉酸菜炖粉条。在一个滴水成冰的

寒夜,几个比雪村要熊壮得多的小伙子盘腿坐于火炕之上,几盅六十多度老白干

下肚,一大盆猪肉酸菜炖粉条见底,浑身来电,顿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歹

意。那正是:“怜老乡少年,血气方刚;哥们意气,挥斥方遒。指点粉丝,激

扬块肉,粪土当年女真酋。”就连苏东坡见了,也由不得赞上一句:“日来一

盆猪酸条,不辞长作东北银。”

  东北人好吹牛,本来知道的人不多,但由赵本山那老小子十几年如一日的宣

传,弄得个名震华夏。我说猪肉酸菜炖粉条多么多么好,你尽可以不信,但与天

上九头鸟并誉的湖北佬的话,总是可以听一听的吧?

  遥想湖北佬林总当年,年少万兜鍪,刚届不惑,便领百万雄师,称东北王。

林总律己甚严,对饮食女人向来要求不高,平日一碗炒黄豆、半个叶群,便可打

发,生怕美女佳肴,坏了自己心志。一个冬日的晚上,下炕于一家地主大院的林

总被主人宴请,吃的便是猪肉酸菜炖粉条,宴罢回到住处,红光满面,舔唇咂

舌,意犹未尽,直叫好吃,继而自觉失态,正言道:“不能再吃了!不能再吃

了!”手下记得,一向不苟言笑、不露喜嗔的林总,另一次失态是在与一位远

道来访的妙龄女同志畅谈生殖与生产的关系。食色性也,寡淡如林总,偶尔也

不能免俗。

  制作猪肉酸菜炖粉条的原材料,是大肥猪、大白菜和土豆。整个过程也是东

北风格,大手大脚,粗旷豪迈。

  先说植物,动物留到后面说,因为比较残忍。

  东北土地肥沃,大白菜春天下种,长至金秋,便如生活在类似条件下的米国

十四五岁少女,硕大丰满,水凌凌、圆滚滚的,个个足有十余斤重。丰收时,家

家备大锅一口、大缸若干、大盆一个、大片石多块。爸爸和年长的哥哥在田里砍

菜,小弟弟、小妹妹们往家里搬,妈妈负责洗菜及制作酸菜。妈妈先烧开一大锅

水,把洗净的白菜在开水中浸泡数分钟,然后一棵一棵整齐地码到缸中。装满一

缸,注满清水,便用大片石盖上,开始装另一缸。一般家庭,两三缸酸菜,加上

保存在冰窖中的新鲜蔬菜,足够吃上一个冬天。劳动完毕,孩子们的奖赏一般是

甜脆多汁的白菜心蘸大酱,物虽简陋,大家照样吃得狼吞虎咽,分外开心。贫苦

孩子的心愿,原也无有许多。

  缸中白菜,数周以后开始发酵,望眼欲穿的孩子们这时便不时围上前来,看

从缸里冒上来的气泡、逐渐混浊的水和水面及石上的一层菌膜,有胆大的还用手

指蘸了缸里的水,放到嘴里去尝酸味。堪堪熬到立冬,妈妈说一声:“好了!”

大家如释重负,欢天喜地,跟着妈妈来到缸前,帮妈妈移去大石板,看妈妈郑重

地捞出第一棵酸菜。妈妈用清水把黄黄的、比新鲜时瘦了几圈的酸菜洗净,剥去

外面的帮子,放到盆里,然后把剩下的菜心一片一片分给大家。大家如望梅止渴

的曹兵,更如巴甫洛夫的狗,口水早就流了出来,此时更迫不及待,接过便嚼,

一个个酸得呲牙咧嘴、挤眉弄眼,吃罢咂吧咂吧嘴,满足地叹了口气。当晚,妈

妈炒了小半锅酸菜土豆丝,每个孩子都比平时多吃了半个棒子面窝头。

  至此,酸菜大功告成。

  东北的粉条一般由土豆制成,因工序比较复杂,大家基本都从供销社购买,

极少自己家里制作。粉条煮熟后,有筷子粗细,颜色半透明,与南方精致的粉丝

大不一样。孩子们最喜欢的是把粉条放到炉盖上烤。粉条受热膨胀,噗噗作响,

颜色由灰转白,原本直直的一根,此时变得曲里拐弯,在炉盖上象蛇一样蠕动。

烤完后味道微甜,略带焦糊,和爆米花差不多。

  植物讲毕,该轮到肥猪了。吃斋念佛、心慈肠软的看官,可以跳过下面几

段。不过,你要是用手把脸蒙上,心儿跳跳地从指缝里偷看,读到害怕的地方,

赶快把指头合上,菩萨也不会怪罪于你。

  作猪肉酸菜炖粉条的猪肉,最好是三四指膘的肥肉。三四指膘有多厚,看看

你的手就知道了(姑娘们的纤纤素手不算)。有那膘口的猪,大概二三百斤重,

是拳王泰森的级别,凶悍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没有三四个棒小伙子是摆弄不过来

的。杀猪的最好时节,是秋末冬初,盖因此乃猪膘最厚之时,入冬以后,食物缺

乏,气候寒冷,猪只会掉膘。具体时间一般是初雪后的一个晴天,从邻里请来膀

大腰圆的小伙子四名。在东北,这不是一件难事。小伙子们也欣然前往,因为能

够参与杀猪,是一种荣耀,不仅满足了杀伐的原始欲望,而且在伙伴前增加了夸

口的资本。最吸引人的是,参与杀猪的人,当晚便可享受到自己的劳动成果,在

猪主人家里造上一顿上好的猪肉酸菜炖粉条。这四位小伙子,其实只是配角,真

正的主角,是我们那里称作“杀猪的”。杀猪的是一位专业人士,社会地位不

高,但绝对实惠,娶的媳妇一般也比较漂亮,姿色不亚当今中国某位形象大使,

盖因杀猪的家里总可以吃到肉。杀猪有专门的家巴什儿,刀斧钎锤锥凿刨,样样

俱全。杀猪的胖大的不多,体态大都精瘦,目光阴骘,如奸臣秦桧、严嵩,猪们

最怕的就是他们。杀猪的又兼劁猪(雅称宫刑),司马迁大概不会很喜欢他们。

一句古诗形容杀猪的身兼二任说得好:“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去是非根。”

  杀猪的当天上午,吃过早饭,妈妈便打发年龄尚小的弟弟妹妹们去邻居或同

学家,不愿让他们目睹那即将发生的血腥残忍的场面。上了中学的男孩子们则留

下帮忙。在杀猪的和四位小伙子来到之前,妈妈流着眼泪用最好的食物给猪喂了

最后的早餐。一两年的辛苦,为的就是这一天,但事到临头,心软的妈妈又不忍

起来。猪性迟钝,见了可口的食物,大嚼起来,耳朵一扇一扇,鼻子一拱一拱,

小尾巴一转一转,满足地哼哼着,浑不知再过几个时辰,它就要去见猪上帝了。

中午,人来齐了,烟茶唠嗑过后,大家开始行动。先把院门关上,用高高的木板

把通往后院的路堵死。小伙子们手持绳索,如临大敌。准备就绪,爸爸把猪圈门

打开。刚刚进过早膳的猪以为是象往常一样的放风,胜似闲庭信步地踱了出来,

后蹄刚出圈门,便瞟见躲在墙角的一双阴骘的目光,顿感不妙,马上往后撤后

腿,但只听啪的一声,爸爸已把圈门放了下来。猪浑身一哆嗦,屁股顶上圈门,

身形便凝在那里,小眼睛左瞧右瞅,观察形势。小伙子们分成扇形,张开双手,

弓着背,慢慢围了上来。离猪一米左右,大家一起发招,扑上前去。猪长嚎一

声,一掌发出,接着使出凌波微步的手段,瞧准空当,冲了出来,顺便撞倒了一

个小伙子。然后便是一场激烈的美式足球比赛,只见狼奔豕突,风尘滚滚,号角

长鸣,猪嚎阵阵。比赛的结果,从来就没有疑问。人定胜天,何况猪乎?一阵忙

乱、几次端区倒地得分之后,气喘吁吁、狼狈不堪的小伙子们把四蹄被绑、还在

挣扎的猪抬到屠桌上,死死地按住,不敢松手。这时只见刚才还在袖手旁观的杀

猪的慢慢踱了过来,从容不迫地打开一个长长的白布包裹,一层一层剥毕,亮出

一把尺把长光闪闪的牛耳尖刀来,执在右手,藏在背后,蹲下身来,用左手先安

抚着嚎声转剧的猪,再用食指点戳猪脖梗处,停在一处,缓缓转过右手,然后象

电影《拯救大兵瑞恩》里的那个德国兵一样,把刀一点一点插了进去……

  当晚,酒香、肉香四溢,大家在烧得暖暖的火炕上喝着老白干,吃着被酸菜

吸去油脂而不腻的肥肉片子,起着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歹意。我却无甚食欲,

一个人戴上狗皮帽子,穿着比章子怡在电影《我的父亲母亲》中穿的还要肥的棉

袄棉裤,来到户外,先去看了空空荡荡的猪圈,然后袖着手,仰观星空,俯察雪

原,吞吐着白雾,吸溜着冻出来的清鼻涕,不由得吟道:“桦树沟,长白下,天

似锅盖,环山如锅。天苍苍,锅茫茫,锅里炖着猪酸汤。”

发表于 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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