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p 30
一
廣州贈別蔣秉南①
不比平原十日遊，獨來南海弔殘秋。瘴江收骨殊多事，骨化成灰恨未休。
孫盛陽秋海外傳，所南心史井中全。文章存佚關興廢，懷古傷今涕泗漣。
（一九五三年九月）
二
甲辰四月贈蔣秉南教授②
音候殷勤念及門，遠來問疾感相存。鄭王自有千秋在，尊酒慙難與共論。〖君於詩經、楚辭皆有論著，惜寅恪於此未嘗深研，故不能有所補益也。〗
草間偷活欲何為，聖籍神皋寄所思。擬就罪言盈百萬，藏山付託不須辭。
俗學阿時似楚咻，可憐無力障東流。河汾洛社同邱貉，此恨綿綿死未休。
（一九六四年六月）
【读诗随笔】
“文章存佚关兴废”，陈先生是极为看重诗文之存佚的。1962年，曾对高官直言“盖棺有期，出版无日”。③“藏山付托不须辞”，他把身后文稿之事郑重付托了及门弟子蒋天枢。
陈寅恪生于1890年。两组诗分别作于古稀前后，分明都有个“恨”字。如果落入官家，会是怎样的解读？
蒋天枢字秉南，复旦大学教授。1953年9月、1964年5—6月，两赴广州“晋谒”（蒋天枢语）陈寅恪。1964年之行手抄的陈寅恪诗稿神秘失踪。④“注意”诗稿的，会是怎样的窃贼？
①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 附唐篔诗存》，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85页。
②同上书，第130页。写作时间原作“一九六四年四月”，据三联版《陈寅恪集·诗集 附唐篔诗存》（pdf文件）改。
③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71页。
④蒋天枢说，“记曾录得诗稿一册，归后遍觅不得，岂被窃欤？[忆上机时已有人注意及之。]”见同上书，第175页。
2009年9月
Sep 20
凡上等之對子，必具正反合之三階段。（平生不解黑智兒［一譯「黑格爾」］之哲學，今論此事，不覺與其說暗合，殊可笑也。）對一對子，其詞類聲調皆不適當，則為不對，是為下等，不及格。即使詞類聲調皆合，而思想重複，如燕山外史中之「斯為美矣，豈不妙哉！」之句，舊日稱為合掌對者，亦為下等，不及格。因其有正，而無反也。若詞類聲調皆適當，即有正，又有反，是為中等，可及格。此類之對子至多，不須舉例。若正及反前後二階段之詞類聲調，不但能相當對，而且所表現之意義，復能互相貫通，因得綜合組織，別產生一新意義。此新意義，雖不似前之正及反二階段之意義，顯著於字句之上，但確可以想像而得之，所謂言外之意是也。此類對子，既能備具第三階段之合，即對子中最上等者。趙甌北詩話盛稱吳梅村歌行中對句之妙。其所舉之例，如「南內方看起桂宮，北兵早報臨瓜步。」等，皆合上等對子之條件，實則不獨吳詩為然，古來佳句莫不皆然。豈但詩歌，即六朝文之佳者，其篇中警策之儷句，亦莫不如是。惜陽湖當日能略窺其意，而不能暢言其理耳。①
《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1933年）
【《辞海》摘抄】
赵翼，号瓯北，江苏阳湖（今武进）人。乾隆进士。著有《廿二史劄记》、《瓯北诗话》等。
【抄书随想】
杜甫的“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恨别》）是一副名联。近人俞陛云曰：“此少陵乱后思乡之作。清宵本宜偃息，因思家步月，而久立移时。白日非宜倚枕，因忆弟看云，乃无聊就寝。乡心缭乱，不觉昏昼之失序矣。且仅言步月看云，而思家忆弟之深情，自在言外也。”②深情自在言外，正是“上等对子”的佳例。
“思想重复”之合掌对，王力表述为“出句与对句完全同义（或基本上同义）”③。或曰：以此观之，毛泽东的“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送瘟神》）算不算近似合掌④？“斥鷃每闻欺大鸟，昆鸡长笑老鹰非”（《吊罗荣桓同志》）呢？
①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26页。
②俞陛云：《诗境浅说》，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97—98页。
③王力：《诗词格律》，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50页。
④“近似合掌”亦王力语，“就是《文心雕龙》所谓‘正对’”，“事异义同者也”。见王力：《汉语诗律学》，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181页。
2009年8月
Sep 15
……但文豪则可，在我辈却不可的。
——鲁迅《阿Q正传·序》
重［复用］字格律上并非禁忌。但是，在极其短小的篇幅里重复使用同一个字，技巧上似不可取；表达需要的除外。
叶剑英《游学大寨杂咏》之三（1977年）不避重字：
村无懒汉地无荒，
万众齐心上战场。
登上虎头山上望，
环山绿带披新装。①
第一句重复“无”字，是修辞之必需（反复）。第三、四句重复“山”字，或者也是。但第二、三句出现三个“上”字，必需与否当可讨论。
事关格律的是三平调。末句“平平仄仄平【应仄】平平”，句尾连续出现三个平声（披、新、装）。这种句式是古体诗“最明显的特点”②，在近体诗就是拗句。③
①叶剑英：《远望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67页。
②王力：《诗词格律》，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2页。
③参看《文豪则可：毛泽东不避三平调》（http://xysblogs.org/changdi/archives/4480）。
2009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