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瘦马
2009年10月7日星期三天路客按:这么老(83年《读书》杂志)的文章了下载来看看居然要了我2.5元呵呵,国外数据库一般自刊出一年后就可以看免费全文,唉!与众各位共享。
因为以前的文章录入数据库时是采用照相的办法,我下载下来再转换成文字可能有的地方会发生错误,但不会太多,各位自己斟酌阅读,我没有和原文字字比照,对不住。
已更正,如下:
“扬州瘦马”
韦明铧
扬州是全国二十四个历史文化名城之一。一切与扬州有关的人和事, 现在似乎都成了作文的好题目。鉴真、园林、八怪、小吃、琼花,总而言之, 凡是可以做文章的, 几乎都有人做了。这情景比当年因一篇《闲话扬州》而引起的笔战, 恐怕还要壮观得多!但其实, 扬州的文章是怎样做也做不完的, 单是因为杜牧之的一句“ 十年一觉扬州梦” , 就引起了历代多少以“ 扬州梦”为题的诗赋、传奇、小说家言啊!
最近, 我偶尔看到曹聚仁在《我与我的世界》里谈到朱自清先生的一段文字, 忽然想到, 似乎至今还不曾看到有谁写过一篇专谈“ 扬州瘦马” 的文章, 怪可惜的。也许有人以为, 谈这个未免于扬州不大光彩吧?但我觉得倒未必, 尽管我自己是扬州人。
凡读过一点古代词赋的人, 除了会想到扬州的诗文之盛、歌吹之美、饮食之精, 大概不会不想到那里的粉黛之多。“ 扬州梦” 也罢,“ 二十四桥风月”也罢, “ 隋场帝看琼花”也罢, 无论怎么说总是和秦楼楚馆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据曹聚仁先生说, 朱自清先生曾经说过:许多人一提到扬州, 便想到那是“ 出女人”的地方——朱先生是在扬州生长的, 现在扬州还有他的故居, 但他这个扬州人似乎并不讳言这一点。本来, 历史上的责任是不能够由今人来负的, 何必为历史上的丑行涂脂抹粉呢?——然而朱先生又说:
但是我长到这么大, 从来不曾在街上见过一个出色的女人, 也许那时女人还少出街吧。不过从前所谓“ 出女人” , 实在指姨太大与妓女而言, 那个“ 出” 字, 就和出羊毛、出苹果的“ 出” 字一样。《陶庵梦忆》中有“ 扬州瘦马” 一节, 就记的这件事;但我已毫无所知了。
把人看作和羊毛、苹果一样的“ 物产” , 这虽是可悲的事情, 尚能理解’ 而把人唤作“ 瘦马” 呢?就实在使人费解了。大概由于“ 瘦马”这个词的冷僻、古怪或别的什么原因吧, 新版的《辞源》里也查检不到它。然而, 正如一位历史学家所说的那样, 历史上的丑恶现象应当消除, 丑恶现象本身却是不应忘记的。
何谓“ 瘦马” 不但连博学的朱自清先生都自称“ 毫无所知” , 似乎很早就有人想考其来历, 但总是不甚了然。
清代学者赵翼所著《陔余丛考》卷三十八, 有“ 养瘦马”条,说:
扬州人养处女卖人作妾, 俗谓之“ 养瘦马”,其义不详。
但“ 瘦马”是指那些被人收养着准备充当妓女或妾的女孩子, 却似乎是没有什么疑问的。
清人章大来《后甲集》说:
扬州人多买贫家小女子, 教以笔扎歌舞, 长即卖为人牌妾, 多至千金, 名曰“搜马”。
这就说得很清楚了。阔人们要纳妾、买脾, 这在过去的社会大抵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 凡是繁华富庶的地方, 不但有以经纪婢妾买卖为业的介绍所, 而且有专为豪门大户培训“ 合格”婢妾的训练所——即所谓“ 养瘦马”者。当年扬州之于此, 大概最负盛名。
较早记载“ 扬州瘦马”的, 约在明代后期。如万历进士王士性所著《广志绎》卷二有云:
广陵蓄姬妾家, 俗称“ 养瘦马” , 多谓取他人子女而鞠育之, 然不音己生也。天下不少美妇人, 而必于广陵者, 其保姆教训, 严闺门, 习礼法, 上者善琴棋歌脉, 最上者书画, 次者亦刺绣女工。至于趋侍嫡长, 退让济辈, 极其进退浅深,不失常度, 不致憨纷起争, 费男子心神, 故纳侍者类于广陵觅之。
“瘦马”是取自“他人子女” , 这是不必说的;但“ 不啻己生”却难以教人相信。女儿是父母的骨肉, 如果不是出于万般无奈, 谁肯把自己的女儿送与人做妾!“养瘦马”者对“ 瘦马”们施行的种种礼法、琴画、女工的教育, 对于那些可怜的女孩子来说, 决不是一种恩典!
王士性的同时代人沈德符, 在《野获编》卷二十三“ 广陵姬” 一条中, 更细致地记载了“瘦马”的情形:
今人买妾, 大抵广陵居多。或有嫌其为“ 瘦马”, 余深非之。妇人以色为命,此李文饶至言。世间粉黛,那有阀阅!扬州珠色本少, 但彼中以为恒业。即仕宦豪门, 必蓄数人, 以博厚糈,多者或至数十人。自幼演习进退坐立之节, 即应对步趋亦有次第。且教以自安卑贱, 曲事主母。以故, 大家妒妇亦有严于他方, 宽于扬产者。士人益安之。予久游其地, 见鼓吹花舆而出邗关者, 日夜不绝。更有贵显过客, 寻觅母家眷属, 悲喜诸状, 时时有之。又见购妾者多以技艺见收,则大谬不然。如能琴者, 不过〔颜回〕或〔梅花〕一段, 能画者, 不过兰竹数技;能弈者, 不过起局数着;能歌者, 不过〔玉抱肚〕〔集贤宾〕一二调。面试之后, 至再至三, 即立窘矣!又能书者, 更可晒。若仕客则写“ 吏部尚书大学士” , 孝廉则书“ 第一甲第一名”, 儒者则书“ 解元会元” 等字, 便相诧异, 以为奇绝,亟纳聘不复他疑, 到家使之操笔, 则此数字之外, 不辨波画。盖貌不甚扬, 始令习他艺,以速售。… …
由此可见, 以“养瘦马”为“恒业” 的不仅有一般人家, 更有“ 仕宦豪门”。他们有的“蓄数人” , 有的“ 或至数十人”。约略教授一些琴棋书画之技, 目的则完全为了“速售”,“ 以博厚糈” 。
“养瘦马”之风盛于明代, 到了清代后期似乎还余风未泯。如徐坷在《清稗类钞》中说:
扬州为鹾务所在, 至同治初, 虽富商巨贾迥异从前, 而征歌选色, 习为故常, 猎粉渔脂, 寝成风气。间阎老妪, 畜养女娃, 束足布指, 涂妆绾髻, 节其食欲, 以视其肥瘠, 教之歌舞弦索之类, 以昂其声价。贫家女投之, 谓之“ 养瘦马” 。
看来“ 养瘦马”者乃是一种特殊的“ 教育家” 。他们教瘦马“ 严闺门,习礼法” , 使之从精神上成为未来主人的自觉奴隶, 是为他们的“ 德育”; 他们“ 教之歌舞弦索之类” , 使之从技术上成为未来主人的得力帮闲, 是为他们的“ 智育”; 而“ 节其食欲, 以视其肥瘠” , 使瘦马从体魄上成为未来主人的理想玩物, 则是他们的“ 体育” 了!这一项伟大的教育业绩在人类文明史上, 实在是最卑鄙无耻的了!
更令人休目惊心的还是“ 瘦马”们面临“ 毕业分配” 时的情形。扬州专门吃“ 瘦马”饭的所谓“ 媒人”“ 牙婆”之流, 不但数量众多, 而且她们考试、挑选合意“ 瘦马” 的方法、步骤, 也是极为细致和周密的, 其严格的程度决不亚于现在招收一个芭蕾舞演员。朱自清先生提到的《陶庵梦亿· 扬州瘦马》一节, 对于买卖“ 瘦马” 的过程叙述得十分详尽:
扬州人日饮食于瘦马之身者, 数十百人。娶妾者切勿露意, 稍透消息, 牙婆驵侩, 咸集于门, 如蝇附羶, 撩扑不去, 黎明即促之出门。媒人先到者, 先挟之去, 其余尾其后, 接踵伺之。至瘦马家, 坐定, 进茶。牙婆扶瘦马出, 日“ 姑娘拜客” ——下拜。曰:“ 姑娘往上走走” 日“ 姑娘转身” ——转身向明立, 面出。日“ 姑娘借手睄睄” ——尽褫其袂, 手出、臂出、肤亦出。日“ 姑娘睄相公!”——转眼偷觑, 眼出。日“ 姑娘几岁了?“广——曰儿岁, 声出。曰:“ 姑娘再走走!” ——以手拉其裙, 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门裙幅先响者, 必大, 高系其裙, 人未出而趾先出者, 必小。曰“ 姑娘请回!“一人进, 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 咸如之。看中者, 用簪或钗插其鬓, 曰“ 插带” 。看不中, 出钱数百文, 赏牙婆, 或赏其家侍婢, 又去看。牙婆倦, 又有数牙婆踵伺之。一日, 二日, 至四五日不倦, 亦不尽。… …
为了做成一桩“ 瘦马”买卖, 须把“ 瘦马” 的面、手、臂、肤、眼、声、趾等都一一加以考察, 等到“ 插带” 了, 交易才算基本谈成。“ 插带后, 本家出一红单, 上写采缎若干、金花若干、财礼若干、布匹若干, 用笔蘸墨, 送客点阅。客批财礼及缎匹如其意, 则肃客归。”最后的拍板成交, 还须看买主和卖主讨价还价的结果。这怎能不教人想到牲口市场上, 人们买卖骡马的情景!
“ 瘦马”一词出于何典或日出于白居易的诗:
莫养瘦马驹, 莫教小妓女。
又云:
马肥快行走, 伎长能歌舞。
这里不但把马与妓女并提, 而且明言“ 养瘦马”兰字, 看来以此作为出典是无可非议的。不过在旧时的中国, 把女性比作马原是普遍现象。《清稗类钞》“ 跳槽”条说:
跳槽头, 原指妓女而言, 谓其琵琶别抱也, 譬以马之就饮食, 移就别槽耳。
在民间也一向流传着这样的俗语“ 讨来的老婆买来的马, 任我骑来任我打。”现在的扬州方言, 仍把娶妻说成“ 娶马马” 。在封建社会, 女子确实就象是凭人驱使的马马而冠以“ 瘦”字, 也许正体现了封建后期的明清时代, 人们对于女性的病态的审美要求。但也许这“ 瘦”字倒是一种写实——身心皆损, 血泪俱干, 焉能不瘦?
“ 养瘦马”这种畸形现象, 何以于扬州特盛呢?近人徐谦芳所著《扬州风土记略》说, 这是因为自古以来扬州的女性多于男性的缘故:
扬州古著“ 五女二男” , 故卖女之风盛于各地, 明人购妾, 多在扬州, 号为“ 瘦马” 。
这自然不失为一种解释。但似乎并非主要原因。从隋唐至明清, 扬州一直是东南的政治经济文化重镇。这给历史上的扬州带来了光荣的繁华, 是不错的;但同时也就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当历代的骚人墨客摇头晃脑地吟诵着“ 天下三分明月夜, 二分无赖是扬州” , “ 广陵胭脂气熏天, 恼得天花欲妒妍” 的时候, 谁知道又有多少“ 贫家女” 正在被侮辱和被损害着呢?谁知道又有多少悲惨故事正在发生着呢?
扬州, 不愧为历史文化名城!但我们今天去回首它的“ 历史”与“ 文化” 时, 决不要只是大谈其繁华, 而忘记了“ 繁华” 背后的呻吟。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八日重新写定于扬州之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