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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兆武《上学记》:追忆美好读书时光

2010年11月7日星期日

何兆武《上学记》:追忆美好读书时光

天路客按;我对何兆武先生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参加了《汉译世界学术书名著丛书》中的七八种,前几天翻阅何兆武先生翻译(与李约瑟合译)的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心血来潮找了些何先生的资料了解了一下,顺便发现了这个小文章,与诸网友共享。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44e2b10100mn9j.html 

何兆武:1921年9月生于北京,原籍湖南岳阳,1939年考入西南联合大学,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历史系,1943年至1946年在西南联大外文系读研究生。1956年至1986年任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研究员。1986年至今任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兼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访问教授和德国马堡大学客座教授。长期从事历史理论、历史哲学及思想史的研究和西方经典著作的翻译工作。

 

何兆武《上学记》:追忆美好读书时光

 

文/苏小和

 

上学记   最美好的就是自由

 

    对于今天的读者而言,《上学记》的口述模式的确过于简单了一些,何先生讲述的诸多道理我似乎也已经知晓。可是,当我把何兆武先生当年的上学经历与我曾经的上学故事进行比较,我意识到现在读者和何先生之间距离,远远大于我们可以想像的距离。那弥漫在西南联大上空自由的学院空气消失了,我们生活在不同的空气之中,或者说,自何先生幸福的上学记谢幕之后,我们的上学记根本失去了回忆的愉悦之感。

 

    我这么夸张性的铺排氛围,其目的是想纠正一种思考模式。因为我发现已有的关于何先生《上学记》的评论中,人们多数还是抓住书里阐述的一些基本理念,比如人生价值、学术自由、教育独立、个性张扬、知识分子与政治的疏离等等范畴进行劝教,却有意无意将书中涉及到的更加具体的生命和更加具体的细节丢弃了。包括大名鼎鼎的葛兆光,在给何先生写的序言里,也只是就幸福和教养这些抽象的命题进行了解读。我决没有否定这个理念的意思,事实上,何先生陈述的这些理念就是我们孜孜以求的普世价值。我只是想说明,《上学记》对读者的冲击,更多的还是老一代读书人的环境和后来读书人的环境之间差别的冲击,这种差别如此之大,以至于彻底改变了后来几代人的命运。这样的改变,不是理论的改变,也不是地理位置的改变,而是呼吸习惯的改变,血液的改变,行走方式的改变。因为拥有不同的“上学记”,我和何兆武先生几乎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代人,这样的代际区别,不是循序渐进的发展与提升,而是一种醒目的退步,或者说,我们之间的新陈代谢,不是合理的薪火相传,而是一种让人不愿意接受的扭曲。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用比较的方式阅读《上学记》,可能更符合何兆武先生口述历史的真正目的。

 

    何先生在11页里叙述了北洋军阀和国民党的不同。北洋时期,也就是蔡元培当北京大学校长的时候,提出了“兼容并包”,请的教师里有保皇派辜鸿铭,有早年参加革命后来背叛了的刘师培,有激进的共产党人李大钊、陈独秀,也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胡适,各路人才都成为北京大学的座上宾。何兆武感叹,假如北洋政府真正严格起来,完全可以把北大封闭,把蔡元培抓起来,可是蔡元培却在北京大学里制造了在今天看来都为人所羡慕的自由开放的学术空气。

 

    何兆武对他在西南联大的读书经历显然无限怀念,认为这是他读书最美好的岁月。“那几年生活最美好的就是自由,无论干什么都凭自己的兴趣,看什么,听什么,怎么想,都没有人干涉,更没有思想教育。我们那时候什么立场的同学都有,不过私人之间是很随便的,没有太大的思想上和政治上的隔膜。”

 

    不知道是不是何先生有意要进行一次学习氛围的比较,我在第256页读到了完全不同的读书经历。“起先我以为革大学习和解放前学校里一样,老师指定几本教科书让大家阅读,然后他在上面讲,后来发现不是这样”,何先生的上学记掀开了新的一页:课堂里学习马列毛的基本常识,学习阶级划分、土地改革之类的新政策,但主要是思想改造,这是何先生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革大经常请名人讲座,动辄数百人听,一人拿一个小马扎。对于这种方式,何先生也表现出了不适应,他认为上大课显然不如小课的效果好,二三十人的小课可以讨论发言,大课就没有交流了。台上的人一般都很能讲,动不动就四五个小时,话说多了难免千篇一律,而且净是一些鼓动宣传的话,我们一定要胜利等等,这与当年西南联大的老师们太不一样了。

 

读书记  那么多我们没有读过的书

 

    有一个简单的道理我想陈述:上学等于读书。上学很简单,到一个学校里面去,在教室里坐着,有老师讲课,便成为上学了,可是读书却不一样,读什么书?怎么读书?仔细读《上学记》,我发现我们和何先生的差别真是太大了。

 

    关于读什么书,我把何先生在《上学记》里提到的书名进行了初步的统计,大致如下:

 

    小学到中学,何先生读过:《莎氏乐府本事》、《格列佛游记》、《神秘的宇宙》、《物理世界真诠》、《英文一百零一名歌集》、《总理遗嘱》、《庄子》、《史记》、《古文观止》、《三侠五义》、《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红楼梦》、《聊斋志异》、丰子恺的《孩子们的音乐》、《近世西洋十大音乐家故事》、《西洋建筑讲话》、《清稗类钞》、朱光潜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严复翻译的《天演论》、林琴南的《说部丛书》等等,其中,何先生还特别提到金斯的《神秘的宇宙》和艾丁敦的《物理世界真诠》让他真正开阔了眼界和思路。

 

    大学以后,何兆武先生读过:《元史》、《新元史》、《清史稿》、《世界名歌选粹》、《楚辞》、钱穆的《国史大纲》、《金瓶梅》、《诗经》、《资治通鉴》、《勃朗宁诗集》、《丁尼生诗集》、《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自然辩证法》、《西方的没落》、冯友兰《新理学》和《中国哲学史》、金岳林《逻辑》、《雪莱诗集》、《济慈诗集》、葛帮福的《历史学的综合方法》、乌拉穆诺《人生之悲剧的意义》、莫罗阿《恋爱与牺牲》、梅勒什可夫斯基《诸神复活》、屠格涅夫《父与子》《罗亭》《前夜》、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美国独立宣言》、《法国独立宪章》、《联合国宪章、《罗斯福论自由》、《政治科学与政府》、《经济学概论》、《欧洲近代政治文化史》、《圣经》等等。

 

    何先生上小学中学的时候听过的音乐也很有意思,他曾经认为自己在音乐方面的禀赋不错,想把音乐作为自己的事业,我们不妨简单罗列一下:莫扎特、舒伯特、音乐3B之贝多芬、巴哈和勃拉姆斯、古诺和舒曼的《小夜曲》、托玛斯歌剧《迷娘》等等。

 

    我相信不厌其烦地陈列这些书名,于我于别的读者,都是一种有意义的工作。首先这是一套很有价值的参考书目;其次我们通过这些书目能够了解到何先生的成长过程,求学经历,甚至包括他的部分知识结构;更为重要的是,我们面对这些书目,应该问一问自己,哪些书我们读过,什么时候读过,哪些书没有读过,甚至哪些书我们根本就没有听说过。当然。有一些书由于时间的原因,已经逐渐被其他更优秀的著作取代,但总体来讲,我们从小学到大学所读到的书,除了学校发的一些教科书之外,基本不及何先生的十分之一。

 

    关于怎么读书,我认为也是一个值得比较的话题。何先生认为自己读书杂乱无章,漫无目的,没有一个中心方向。不过先生不认为这样的读书方式不好,在他看来,读书不一定非要有个目的,而且最好是没有任何目的,读书本身就是目的。读书本身带来内心的满足,好比一次精神的漫游。我个人是极力赞成何先生的上述说法的。在读书领域提倡无为而治,可能比有为而治更有效果,蔡元培时期的北京大学人才辈出,西南联大时期更是培养了一批世界级的大师,就是最好的见证。表面上看,这两个时期的学院教育松散,自由自在,在今天看来,简直是学校疏于管理,可是学生的知识结构、内在气度却臻于完美;相反,那些一再强调“有用、出活”的实用理性教育原则,那些把学生的衣食住行和思想脉搏全部统管起来的学校管理方式,培养出来的学生却功利、浮躁、平庸,极少能走到学术的前沿。一个悲观的结论是,我们这代人几乎不可能出现杨振宁、李政道、王浩这样的人才。

 

人事记   “一多,一多,何必呢?”

 

    读过《上学记》的人必然注意到了何先生持续的爱国热情,同时也注意到何先生反复强调他的爱国只到爱国为止,决不会因为爱国就把自己的行为延伸到政治领域。先生在197页“一个人的政治底线”里讲了一段很中肯的话,不妨抄录下来:

 

    “过去的学生运动,凡游行我都参加,因为像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主张我们当然拥护,但除此以外,别的活动我都不参加……所以实际上我就给自己画了底线:爱国是大家的义务,反对侵略者是国民的天职。游行我参加,回来也挺兴奋,宣言里也签名表态,但实际的政治活动我不参加。”

 

    我不知道有多少读者会在这一段话前停留下来。中国读书人从来都是热爱政治的,治国、平天下是读书人的终极关怀,何先生用自己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这样的传统。仔细分析何先生的这段话,至少我可以读出三层意思:一是爱国是义务,二是提倡非暴力的、和平主义的爱国,三是爱国到爱国为止,决不参与政治。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理性的爱国主义,尤其值得今天的青年思考。我们经常会遇到爱国主义行为在广场上,大街上上演,从民族、国家的角度看,这无疑是值得尊重的行为,可是我们这代人却没有何兆武先生的尺度和理性。总有人在一个全球贸易的时代,提倡抵制某个国家的产品,对着大街上跑动的某国品牌的汽车大打出手,这些行为与何先生理性的爱国主义相去太远,我们继承了何先生他们那一代人的爱国主义情绪,却丢弃了更宝贵的理性与和平尺度。

 

    最后,我想提一提诗人闻一多。何先生在《上学记》里叙述闻一多被刺杀的场面:“我们赶到医院,人已经死了,尸体摆在院子里,周围有七八个人,后来陆续来了一些人,神态严重。云南大学的尚先生来了,哭得很伤心,边哭边说:一多,一多,何必呢?”读书人应该怎样生活,这是个问题。我想闻一多先生太有激情了,距离政治太近了,可是我们又不能去责怪闻先生,更多的人会怀念他,景仰他。这是一个悖论,也是一个传统问题。如此卓越的读书人必须要走到街头去为政治大声呼喊吗?如此聪明的诗人必须要成为枪口里的目标,过早离开这个世界吗?我们能不能平心静气地读书,塌塌实实做点学问,与政治远一点呢?可是问题随之而来,作为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要敢于说真话,你看到了世界的真相,看到了人间的罪过,也看到了皇帝的新衣,你就应该有责任,有勇气直接说出来。这是底线,失去了这个底线,我们怎么对得起那么多书?可叹闻一多先生死去60年,这样的难题还徘徊在我们周围,中国的读书人真是太迷茫了,迷茫到我们有时候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能够走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