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诊脉验孕”约战战什么?

28 10 2014年

北京一名烧伤科医生在网上打赌5万元,要以随机盲法测中医脉诊准确率能否超80%。北京中医药大学一名中医副教授声称应战,然后就验证的程序开始扯皮,扯到现在也还没开始。但媒体已在热炒此事,将之称为中西医之争。更有一些中医在接受采访时,很不屑地说这是要用西医理论验证中医,他们不愿参与。
这事虽然是一名西医挑起的,但并不能因此就说是中西医之争。否则如果是一名小学生挑起的,岂不要说是中医与小学之争?如果是西医要和中医比试验孕方法,那还可说是中西医之争。但不会有人去发起这样的挑战,原因很简单,这种中西医之争如果有过的话,结果也早已明了:现在如果妇女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怀孕,哪个不是用西医(更确切地说,是现代医学)方法,例如验尿、做B超?谁还会去找中医诊脉看看自己是不是有喜?所以在验孕的中西医之争中,西医早已大获全胜。
中医究竟能不能通过诊脉的方法验孕,在现在已不具有实用意义,但是具有理论意义。中医诊断疾病的方法号称有望闻问切四诊,其中最具有特色的、被说得最神奇也最受质疑的是切,也就是切脉或诊脉。中医认为什么疾病都能通过诊脉诊断出来,但是中医对疾病有自己的一套话语系统,虚虚实实、含含糊糊,大多与现代医学认定的疾病不重合,很难判定其诊断是否准确。是否怀孕则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判断,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没有狡辩余地,不管是中医西医还是什么医,对怀孕都有公认的标准——大不了等到孩子生下来。所以通过验证中医能否诊脉验孕,可以反映出中医能否诊脉断病。
在现代医学看来,诊脉验孕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中医诊脉诊的那条“经脉”,其实是桡动脉的一小段,所谓的“气动”,实际上是心跳引起的动脉跳动。现代医学并没有发现女人怀孕后,其桡动脉的跳动会出现什么显著的变化。即使有变化,也会很轻微,只有通过对比同一个女人怀孕前后的动脉跳动差异才能发现。但是中医在诊脉时是不做这种对比的,就很难让人相信他们能感觉出怀孕后发生的动脉变化。因此在理论上我们可以否定中医诊脉验孕的可能性。如果是这样的话,还可称为中西医之争。
但是这次的约战,并不是简单地用现代医学理论来否定诊脉验孕,而是要用试验验证其真假。这是真假之争,不是中西医之争。不管诊脉验孕在理论上是否成立,都可以设计试验加以验证。试验的设计要排除中医借助其他的办法(例如通过询问月经史和观察身体变化),只能通过诊脉,而且还要排除偶然说中的可能性,让结果具有统计意义。
其实即使挑战的中医失败,也不能就让人相信了中医不能诊脉验孕,毕竟只是一名中医,还是名没有太大名气的中医,人们可以将其失败归为学艺不精、技术太差。因此最好是由多名老中医一起来接受验证,统计其有效率。上海中医药大学曾经做过一个类似的试验,请16名其附属医院的资深中医,先后来给同一个病人诊脉,诊断出来的脉象,居然各有各的说法,让人无所适从。这说明所谓的诊脉并没有一个标准,而只是凭主管感受下的结论,所以不同的人给出的答案各不相同。如果你是病人,为了保险起见多看了几个中医,结果他们给出的脉象都不一样,你该听谁的?有人说这是误诊。错。误诊是指个别医生做出的错误诊断,表明有公认的正确诊断。而十几名医生各说各的,谁也说服不了谁,没有一个统一标准,那不是误诊,是乱诊。
2014.10.23.
(《新华每日电讯》2014.10.25)



野菜不是能随便吃的

20 05 2014年

2011年我和司马南一起去贵阳录电视节目,录制完了司马南领我到路边小摊吃夜宵,点了一盘凉拌折耳根,说:“这是当地的一种野菜,非常好吃,吃了会上瘾。”我出于好奇尝了一口,只觉得一股奇怪的草腥味,无法欣赏。突然想起来,这就是做中药的鱼腥草的茎,只不过在当地被当成野菜了。

最近鱼腥草火了起来,因为央视播出的《舌尖上的中国2》有一集介绍说,有一个川妹子在广东坐月子,四川的外婆带来了晒干的鱼腥草,用它来炖汤,被认为有利于伤口愈合,最适合产妇身体恢复。由于鱼腥草生长在阴湿的土壤中,根据相生相克的理论,中医认为鱼腥草能利尿除湿、清热解毒,倒是没有听说还用于产后恢复,这大概是民间的发明。现代研究中药的人,也给鱼腥草发明了许多种新功效,包括抗病毒、抗菌、抗癌、抗炎、减肥、保肝、清除自由基、抗过敏、提高免疫力等等,总之,现代人最想治什么病,鱼腥草就能治什么病,几乎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但用来证明这些功效的,只是一些非常简陋的离体实验和动物实验,并没有人体临床试验的验证,是否真的有效,就很可疑。

鱼腥草之所以有特殊的腥味,是因为它含有挥发油,其中的主要成分被称为鱼腥草素,化学名称也叫癸酰乙醛。它被认为是鱼腥草的有效成分,国内广泛用来治疗呼吸道感染、妇科感染、皮肤感染和其他感染。但它的治疗依据,同样只是一些简单的离体实验和动物实验。鱼腥草生长的环境容易遭到细菌、真菌的侵袭,如果它们进化出天然的抗菌成分,做离体实验时发现能抑制某些细菌的生长,倒也不奇怪,但这不等于人吃了它就也能有抗菌作用。实际上,鱼腥草素不溶于水,很不稳定,容易氧化、分解,分解的产物在体外也灭不了菌。所以即便鱼腥草中的鱼腥草素真的有什么功效,等熬成了汤药、煮成了汤,也早分解成无效的别的物质了。

植物除了要抗细菌、抗真菌的侵袭,还要抵抗动物的吞噬。鱼腥草发出的腥味,恐怕正是用来驱赶动物的,不料有些人却反而喜欢那个味道。植物并不是上帝创造出来供人类食用或当药用的,它们反而往往含有一些对动物身体健康不利的有害成分,有的毒素是特地进化出来毒害动物以保护自己的,有的毒素则是碰巧对动物有毒。鱼腥草中就含有对人体有害的成分,叫马兜铃内酰胺。我以前介绍过,马兜铃科的草药含有一类可怕的物质,叫马兜铃酸,能对肾脏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并能导致上尿路上皮癌。无数人因为服用马兜铃科草药而得了肾衰竭和上尿路上皮癌。马兜铃酸在人体内代谢成马兜铃内酰胺,进而与DNA结合,损害肾脏细胞和诱发癌症。鱼腥草不是马兜铃科植物,不含马兜铃酸,但却含马兜铃酸的代谢物马兜铃内酰胺。实验表明,马兜铃内酰胺也能对肾脏细胞造成损伤并诱发癌症,其细胞毒性甚至比马兜铃酸还强。

有人会说,谈毒性不谈剂量是耍流氓,马兜铃酸有个量的问题,只要不是海量吃,没事儿。有的毒素的确要达到一定的量才有毒性,达不到那个量的话人体能够解毒,不会造成伤害。但是有的毒素有积蓄作用,即使每次摄入的量非常少,也能在体内累积,逐渐对身体造成伤害。马兜铃酸、马兜铃内酰胺就属于后一种毒素,即使摄入的量极其微小,也能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所以对马兜铃酸、马兜铃内酰胺是不存在安全剂量的,并不是只要不海量地吃就没事儿,而是要能不吃就不吃,吃了觉得没事儿并非就真的没事儿,实际上伤害已经造成,还没表现出来而已。

《舌尖上的中国2》还介绍一种美食叫“蕨根糍粑”。蕨菜、蕨根作为野菜吃的人要比吃鱼腥草的多得多,不幸的是,蕨中也含有一种有害成分,叫欧蕨苷,是一种强致癌物,能导致食道癌和胃癌。把蕨菜当蔬菜的地区其胃癌发病率比其他地方高得多,甚至蕨菜丰富的地区即使不吃蕨菜,食道癌和胃癌发病率也比较高,因为其致癌物能进入饮用水、牛奶等。

除了果实部分,植物的其他部分都是不“希望”被动物吃的,因此通常会进化出排斥、毒害动物的成分。只有极少数植物其根、茎、叶部分碰巧适合人类吃,我们就会觉得它们可口,把它们当蔬菜,在长期的培育过程中,让它们变得越来越可口,实际上就是不知不觉地让它们变得越来越安全。而对那些含有有害物质的植物,我们会觉得它们又苦又涩,或者有奇怪的味道。这是人类进化出来的本能。所以我们大部分人觉得野菜不好吃是有道理的,这是本能在告诉我们,不要碰这种“纯天然”、“绿色”植物。

2014.5.14.

(《新华每日电讯》2014.5.16)



冬虫夏草的神话

13 05 2014年

2005年我去青藏高原考察,一路上看到有人手里拿着棍子在草地上拨拉,寻找着什么。问地陪,说那是在找冬虫夏草。那时候冬虫夏草的价格已经飙升到一千克上万元,刺激了许多外地人和本地人都去找冬虫夏草,给当地的植被造成严重的破坏。此后冬虫夏草的价格仍然一路飙升,按克计价,最高的时候是黄金价格的数倍。今年冬虫夏草的价格有所下降,但散装冬虫夏草的价格每克在500元左右,仍比黄金还贵很多,更有在媒体上大作广告的所谓“极草”,每克售价高达千元。

中国人迷信补品,自然有其传统文化因素,总以为古人认为是好东西的,就一定好。不过冬虫夏草被国人消费的历史却比较短暂,被许多人奉为圣典的《本草纲目》中甚至找不到它的身影。一直到清朝乾隆年间出的《本草从新》一书,才有关于冬虫夏草的首次记载,对其功效的说法只是:“保肺,益肾,止血,化痰,已劳嗽。”主要用来治咳嗽(是否真有效是另一回事),与今天冬虫夏草被当成了抗菌、抗炎、抗癌、抗疲劳、抗衰老、调节免疫等等的万能滋补品、保健品相比,显得很不上档次。

古人之所以把冬虫夏草当成灵丹妙药,是因为觉得这东西冬天是虫,夏天变草,很神奇,神奇的东西那就一定有神奇的作用。《本草从新》是这么说的:“冬在土中,身活如老蚕,有毛能动。至夏则毛出土上,连身俱化为草。若不取,至冬则复化为虫。”我们今天知道这个说法是错误的。冬虫夏草一点都不神奇,不过是一种叫蝙蝠蛾的鳞翅目昆虫的幼虫身上寄生了一种真菌,而且被寄生以后幼虫是不可能再复活的。蝙蝠蛾幼虫在土里过冬,被真菌感染,真菌在幼虫身体里生长,导致幼虫死亡。当气温回升时,真菌菌丝从虫的头部长出来,冒出地面,其子座看上去像草一样。蝙蝠蛾幼虫的尸体和寄生真菌合起来,就成了中药里的“冬虫夏草”。

这种寄生现象在自然界很普遍,光是这类被称为虫草属的寄生真菌就有500多种,但是中医认为只有其中一种才真正具有神奇的功效,那一种就是冬虫夏草。但是冬虫夏草说白了,就是毛毛虫尸体再加上真菌,吃它能有什么神奇的功效?但是就有人坚信冬虫夏草含有神奇的活性成分。那么我们就来看看冬虫夏草里究竟都有什么成分。

其实冬虫夏草的成分和别的虫子、真菌没有什么区别,主要都是碳水化合物、蛋白质、脂肪、维生素、矿物质,这些东西在几乎所有的食物里都有,没什么神奇的。上个世纪50年代,有人发现冬虫夏草有一种特殊的成分,其含量大约占7%,将它命名为虫草酸,认为它就是冬虫夏草的有效成分。后来发现把虫草酸的化学结构测错了,更精确的测定发现它就是甘露醇,这是非常普通、非常便宜的化工产品,一千克也就是几十元。甘露醇被广泛用于食品、药物当中,比如口香糖里就有甘露醇,治便秘的开塞露有的就用甘露醇。如果虫草酸就是冬虫夏草的有效成分,那么嚼口香糖是不是就相当于在吃冬虫夏草了?

后来有人从蛹虫草里发现了一种很微量的成分,称为虫草素,认为这才是冬虫夏草的有效成分。其实冬虫夏草里是不是真的含有虫草素还是有争议的,有人检测不出来,有人检测出来了,但含量也是极低,只占0.1%左右。虫草素也不是什么神奇的物质,它的化学名称叫3′-脱氧腺苷,有的霉菌也含有这种物质,现在也可以通过化学方法合成了。3′-脱氧腺苷能够抑制核酸的合成,所以在理论上可以抑制肿瘤的生长。有人认为,冬虫夏草能抗癌,就是因为有虫草素。的确也有不少离体和动物实验表明虫草素能够抑制肿瘤。例如,日本科研人员发现,如果给患黑素瘤的小鼠喂食虫草素,连续喂14天,肿瘤的重量减少了36%。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吃冬虫夏草真的能抑制肿瘤呢?我们就来算算。那个实验的虫草素用量是每天每千克体重15毫克。就算小鼠实验的结果能够推广到人,那就意味着一个65千克体重的癌症病人每天要吃1克的虫草素,按冬虫夏草含0.1%虫草素计算,每天要吃1千克冬虫夏草,一个疗程吃14天就是吃14千克冬虫夏草,按现在的价格,要花700万元,其结果只是让肿瘤缩小了36%。这种治疗即使真的有作用,也是最昂贵而又效果甚小的癌症治疗了。就算你是亿万富翁吃得起,每天要吃1千克冬虫夏草,相当于把冬虫夏草当饭吃了,能受得了吗?

所以虫草素如果就是冬虫夏草的有效成分,由于其含量极低,靠每天吃那么点冬虫夏草,也是不会有什么作用的。虫草素既然可以人工合成了,也许以后可以直接用它,把它作为化疗药物。实际上现在也的确有类似作用的化疗药物。但是虫草素的抗癌原理是抑制核酸的合成,那么就和许多化疗药物一样,在杀死肿瘤细胞的同时,也能杀死正常细胞,对身体造成伤害。明白了这个道理,如果你真的相信吃冬虫夏草能够抗癌的话,你还敢吃它吗?

还有人认为冬虫夏草的有效成分是其多糖或别的成分。这些都只有非常初步的离体或动物实验研究结果,并不能算确证。实际上,目前也没有可靠的临床试验证明了吃冬虫夏草能够有任何保健或治疗效果。那些寻找其有效成分的研究人员(主要是中国、日本的研究人员),都是先入为主假定了冬虫夏草的确有传说中的那些功效,然后找到某种新的成分,就认为其有这些功效。所以如果我们相信这些研究结果,那么我们就得相信,冬虫夏草里发现的任何一种微量成分,都具有抗癌等神奇功效,这种研究结果本身就够神奇了。

有人觉得吃了冬虫夏草有保健作用,不过是心理作用。吃了那么贵的东西,不感到有点作用,总觉得过意不去吧。冬虫夏草如此昂贵,就难免有人造假,掺杂一些铅、汞之类的重金属进去,既不容易被发现,又能多卖很多钱。据报道,有一位落马高官的妻子被发现得了慢性重金属中毒,检验发现她平时用来滋补身体的冬虫夏草里含有重金属,怀疑是有人下毒要害她,从此得了被迫害妄想,疑神疑鬼,引发了一系列重大风波,最终导致该高官落马。其实她吃的冬虫夏草里的重金属,很可能不是有人要对她下毒,而是商贩为了增加冬虫夏草的份量加进去的,无非是要多卖钱。要不是她迷信中医狂吃冬虫夏草,不就没有后面那些事了嘛。

2014.5.7.

(《新华每日电讯》2014.5.9.)



云南白药中的毒药

12 04 2014年

在2013年,香港卫生署查出云南白药含有剧毒成分乌头碱,将其下架。国人才首次知道,被列为“国家保密配方”的云南白药原来含有剧毒成分。近日云南白药根据国家药监局《关于修订含毒性中药饮片中成药品种说明书的通知》的要求修改说明书,修改后的新版说明书上标注为:“本品含草乌(制),其余成分略。”也即正式承认了云南白药中的确含有毒性中药成分,而其他的成分则仍然“保密”。

草乌是毛茛科植物北乌头的干燥块根,类似的还有川乌,是另一种毛茛科植物乌头栽培品的干燥块根,其子根则称为附子。草乌、川乌和附子都是很常见的中药,都含有乌头碱等剧毒成分。乌头碱毒性大到什么程度呢?物质的毒性大小毒理学上常用半致死量表示,也就是让一半的实验动物死亡的量,量越大则毒性越低。如果用小鼠做实验,口服乌头碱的半致死量是1毫克/千克体重,食盐是4000毫克/千克体重,可以说乌头碱的毒性是食盐的4000倍。对人而言,乌头碱的最低致死量是0.028毫克/千克体重,对一个体重60千克的人来说,口服1.6毫克乌头碱即可致死,而氰化钾的致死剂量是50~200毫克,所以乌头碱比氰化钾毒性大得多。

号称治疗跌打损伤的中药几乎都会用到草乌、川乌或附子,这是因为乌头碱具有镇痛、麻醉作用。乌头碱能镇痛,是因为它能阻隔神经冲动的传导。神经冲动的传导与神经细胞膜的电位变化有关。在静止电位时,细胞膜外的钠离子浓度比膜内的高。当细胞受到刺激产生兴奋时,膜上的钠离子通道打开,钠离子从膜外大量地流入膜内,导致膜内正电荷迅速增加,电位急剧上升,这叫做“去极化”。然后钠离子通道关闭,阻止钠离子进入膜内,而钾离子通道打开,让膜内的钾离子流出到膜外,导致膜内电位急剧下降,这叫“复极化”。这个过程沿着膜传导,就产生了神经冲动。而乌头碱可与钠离子通道结合,让钠离子通道一直开着,一直处于“去极化”的兴奋状态,没法“复极化”,神经冲动就没法传导。在剂量很小时,只是局部的神经末端受影响,能缓解疼痛,进而出现麻痹、瘫痪。心脏的心电传导也会受到影响,出现传导阻滞、心律不齐。所以剂量到一定程度,中毒者将因为呼吸麻痹、心搏骤停而死亡。

云南白药集团表示,“云南白药药品配方中所含草乌(制)通过独特的炮制、生产工艺,在加工过程中已使乌头碱类物质的毒性得以消解或减弱,产品安全有效。”乌头碱水解后,其毒性的确会降低,有研究称能降低上百倍。但是乌头碱毒性本来就极强,即使其水解产物的毒性降低上百倍,毒性仍然不容小觑。草乌的药性依赖于乌头碱类物质的毒性,如果像云南白药集团声称的其毒性已消解,那么其药性也随之消解,又何必使用草乌呢?

云南白药集团声称云南白药“安全有效”,“未监测到严重不良反应”。实际上,因使用云南白药出现严重不良反应的临床报道并不少见,有的就与乌头碱中毒有关。例如,2003年,广州暨南大学华侨医院发生一起与云南白药中毒有关的抢救无效死亡的案子。广东省医学会在给法院的回函中,明确指出患者出现的是乌头碱中毒症状。2006年出版的《中药毒性手册》就有云南白药可引起窦性心动过缓、I度房室传导阻滞的记载,依据的是1979年的报道。当时云南白药含川乌一事还未曝光,未说明这是乌头碱中毒引起。

虽然云南白药的说明书说“刀枪跌打诸伤无论轻重出血者用温开水送服”,不过通常云南白药只是外用,口服的不多。与口服相比,外用当然风险降低了,但是乌头碱仍然能通过伤口进入体内,引起中毒。对乌头碱中毒并没有解药,只是根据症状进行支持性治疗。民间传说用甘草、绿豆汤能解乌头中毒,是没有科学根据的。

乌头碱的治疗剂量和中毒剂量的界限模糊,而且草乌、川乌、附子中乌头碱的含量变化很大,炮制效果难以确定,这些都使得草乌、川乌、附子的使用充满了风险。据香港卫生署报道,香港每年都有十几、二十例乌头碱中毒案例,都是因为服用中药引起。如上所述,这些中药乃是通过暂时阻隔神经冲动传导来起到镇痛、麻醉作用的,属于治标不治本,并不能真正治疗疾病。古人在没有更好的药物可用时,为了缓解疼痛的折磨,明知乌头、附子有毒也不得不使用。我们现在有了更好、更安全的镇痛药,又何必冒死用乌头呢?

2014.4.9

(《新华每日电讯》2014.4.11)



有必要吃复方甘草片吗?

22 02 2014年

报载,来自浙江的吴先生和12岁的女儿,日前受托帮助洛杉矶的俞女士带16瓶复方甘草片,在洛杉矶国际机场入关时却被美国海关人员戴上手铐关进小黑屋十多个小时,且被责令他和女儿未来五年都不准进入美国。海关邮寄的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检验报告显示,复方甘草片里含有古柯碱(可卡因),属于违禁品。

可卡因是从古柯叶提取的毒品,但复方甘草片的配方中并不含可卡因或古柯叶,不知是吴先生所带的复方甘草片厂商擅改配方,还是媒体报道有错,把可待因说成可卡因。复方甘草片配方中虽然不含可卡因,却含另一种毒品阿片,阿片另有一个臭名昭著的名称,那就是鸦片(可待因是鸦片的成分之一)。因此吃复方甘草片类似于吸毒,的确,临床发现服用复方甘草片能够成瘾,形成药物依赖。

复方甘草片的另一成分甘草的毒性同样值得注意。甘草的主要成分是甘草酸(甘草酸的钾盐和钙盐俗称甘草甜素,是甘草的甜味成分),它具有和人体肾上腺皮质产生的激素醛固酮相似的作用,因此长期或大剂量服用甘草可引起“假性醛固酮增多症”:由于尿量减少、体内水分储存量增加,导致水肿;身体积存过量的钠引起高血压;血钾流失过多引起低血钾症,导致心律失常,肌肉无力。甘草有类似雌激素的作用。孕妇服用甘草能导致早产。有临床报道,儿童服用甘草甜素片能导致乳腺发育。甘草能降低男子血液中睾酮的含量,导致阳痿、睾丸和阴茎萎缩。

根据实验和临床的证据,为避免出现不良反应,甘草甜素(甘草酸的钾盐和钙盐)的可接受量为每日每公斤体重0.015~0.229毫克。另一项研究认为甘草酸的可接受量为每日每公斤体重0.2毫克。根据后一项研究,一个体重60公斤的人,每天服用的甘草酸不应超过12毫克,甘草酸占甘草的含量大约是5%,即每天服用的甘草不应超过0.24克。一片复方甘草片含112.5毫克甘草浸膏,甘草浸膏含甘草酸不少于20.0%,即至少含22.5毫克甘草酸。复方甘草片剂量成人一次3~4片,一日3次,即每日摄入甘草酸至少202.5毫克,是可接受量的17倍。服用复方甘草片出现各种不良反应的临床报道有很多。

一提起药物的毒性、特别是中药的毒性,有些人就会以“是药三分毒”来辩解,似乎只要承认所有药物都有毒性就可以放心地吃药。药物固然难免有毒性,但是否有必要使用,则要权衡利弊。吃复方甘草片的目的是为了“镇咳祛痰”。咳嗽本身不是病,而是人体为了保障呼吸道畅通的一种自我保护。频繁、严重的咳嗽则是某种疾病的症状,例如普通感冒、流感、咽喉炎、支气管炎、肺炎、肺结核。既然咳嗽是人体保护反射,止咳反而有可能危害健康,特别是肺病患者更是如此,分泌物积蓄在肺部不咳出来并非好事。所以一般是不提倡止咳的。如果咳嗽过于严重而需要治疗,也应该是针对引起咳嗽的病因,根除咳嗽的因素(例如抗菌、消炎、戒烟),而不是简单地强制止咳。

所以像复方甘草片这种“镇咳祛痰”药,在通常情况下是没有必要使用的。但有些人把咳嗽想像得十分可怕,一咳嗽就吃止咳药。或者咳嗽非常严重,影响了生活,也可考虑使用止咳药。复方甘草片之所以能止咳,与其中的甘草无关,而与阿片有关。阿片是一种麻醉品,通过作用于大脑中的咳嗽中枢,暂时抑制住咳嗽反射而发挥作用。问题是它会成瘾。某些人工合成的麻醉品,例如右美沙芬,具有与阿片类似的作用,能止咳,但不会成瘾。所以如果要止咳的话,现在也有比复方甘草片更安全的药物可用。如果为了救命,不得不服用毒性强又不可替代的药物,倒也罢了;只为了止咳,就去吃毒性强、能成瘾而且有更安全的替代品的复方甘草片,是完全不值得的。这种药物早该被淘汰了。

2014.2.19

(《新华每日电讯》2014.2.21)



相信草药能“补一补”的韩国人

8 09 2013年

中医界有些人总爱抱怨中医发展受打压,说是中医在国外如何如何吃香,再这么下去,要被日本、韩国超过了。关于中医在日本的现状(日本称为汉医),介绍材料比较多,不难了解其基本情况,即在明治维新之后,汉医就被废止了,现在的日本医生都是西医,但还保留了100多种“汉方药”(中成药),占的市场份额很小。关于中医在韩国的情况(韩国以前也叫汉医,1987年后改称韩医),资料就比较少了。这次参加“中国互联网意见领袖访韩团”,我就想借机了解一下韩医的情况。

但这次的行程安排并没有与韩国医学界人士(除了整容医生)座谈的内容,所以我只能是通过一些非正式途径了解韩医的情况。有一次韩方人员请吃“新罗参鸡汤”,做法是童子鸡的肚子里塞了糯米和一截新鲜的人参,熬成汤。小时候我在国内也吃过人参炖鸡,加几片人参就满是参味,但这个“新罗参鸡汤”不知为何,尝不出一点参味。我问年轻的翻译:“你相信喝参汤会很补吗?”她说:“当然是相信的。我们在‘福日’(大概指某个民间节日)要专门吃参鸡汤补补身体的。”“你平时生病了,是去看韩医还是洋医(韩国将现代医学称为洋医,也就是中国人说的西医)?”我继续问。“我们年轻人都是看洋医的。老年人才会去看韩医。韩医效果不好。”她接着说,好像中医效果也不好。她在北京留学时,有一次感冒,到药店找药吃,店员向她推荐了中成药。她吃了后一点效果都没有,去问店员,店员说:中药效果比较慢,要过一星期才会见效。“过一星期感冒不吃药也自己好了。”她笑着说。

我问了其他几个韩方接待人员,年轻的也都说相信韩药会很补的,但是有病都看洋医。只有年纪最大的导游(50多岁)说她有病首选看韩医,比如接受针灸治疗、吃韩药,尽量避免看洋医,但是检查还要去洋医医院做,因为韩医一般是小诊所,做不了检查。她说她的子女都是有病去医院看洋医的,一听说她去看韩医就觉得好笑。不过她说韩医这几年发展很快,有两个大学建了很大的韩医医院(不知真假)。在和韩国记者共进午餐时,我也问了同桌的两个记者对韩医的看法。他们的年龄在40岁左右,也是有病只去医院看洋医,但是有时也吃韩药补一补。去韩国最大的电视台KBS参观时,提供的饮料包装上用汉字写着“红参”,看来和中国一样,吃草药补身体已成韩国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即使在知识界也是如此。

世界上大部分国家,都和日本一样,国家只认可一种医学体系,即现代医学体系(所谓西医),只有接受过现代医学教育的医生才能获得行医执照,而传统医学只是在民间存在。但是中国、韩国却不同,国家同时认可现代医学(西医或洋医)和传统医学(中医或韩医)两种医学体系,二者的法律地位是相同的,韩国称为“医疗二元化”。但中国和韩国在具体做法上又有不同。中国的政策是中西医结合,把二者混在了一起,中医可开西药、做现代医学技术检查,西医在正常处方之外也喜欢同时开中成药赚回扣。患者上中医院看病,实际上主要接受的还是现代医学的治疗,甚至吃的中成药,往往也是或明或暗添加了西药。其结果是,患者以为是在看中医、吃中药,实质还是在看西医、吃西药,只不过他会把疗效归功于中医、中药。

韩国则是实行严格的“医疗二元化”,洋医不能开韩药,韩医不能开西药、做检验,韩药里也不能添加西药。患者找洋医,知道自己在接受纯洋医治疗,找韩医,知道自己在接受纯韩医治疗,不会搞混受到误导。这样,两种医学体系的优劣就很容易被患者的亲身体验辨别出来。其结果是,大部分患者,尤其是年轻的患者,选择了看洋医,韩医占的份额很小,在全民医保的报销金额中只占大约4%。但是韩医在其他领域,主要是在保健、美容这些效果难以判定的领域,找到了广阔的市场。即使是生病只看洋医的韩国人,包括受过很好的现代教育的文化人,也都普遍相信韩药的保健作用,时不时地要吃点韩药“补一补”。

相信吃传统草药能“补一补”的,当然不只是韩国人,中国、日本也有这样的传统。在首尔仁川机场,我见到一家卖人参、鹿茸之类的韩药的免税店,用中文和日文两种文字大作广告:“春药、增强性功能,皮肤美容,抗老化剂,减肥药,护肝药(解酒)。”好色想要春药,好吃怕增肥,好喝怕损肝,有钱有权想要长生不老……只要有这样的社会环境存在,不管是中医还是韩医,都不用担心失业。

2013.9.4

(《新华每日电讯》2013.9.6)



“君臣佐使”的神话

7 06 2013年

每隔一段时间,从国外、港台就会传来某种中药被发现有毒性而下架的丑闻。国内中医药界对此的应对一概是归咎于外国人不会辨证用药。中药最大的丑闻是自1993年起国外发现含马兜铃酸的中药会对肾脏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最终导致肾衰竭,世界各国以及港台陆续禁用马兜铃科植物入药。当时中国药监也是以外国人不会辨证使用中药为由,未采取任何行动。直到2003年,新华社记者朱玉曝出同仁堂出的龙胆泻肝丸导致肾功能衰竭,病例约达10万例,其罪魁祸首是其中含马兜铃酸的成分关木通。国人才恍然大悟,原来中药对人体的毒害是没有国界,不分种族的。迫于舆论,国家药监才取消了关木通的用药标准,后来又取消了另两种马兜铃科植物广防己、青木香的用药标准。

就在关木通被国家药监取消入药的前夕,国内中医药界大佬们还开了一次研讨会,为关木通、龙胆泻肝丸辩护。他们的观点是,即使国外发现马兜铃酸能导致肾衰竭,但马兜铃酸不等于关木通,关木通不等于龙胆泻肝丸,龙胆泻肝丸是按照中医药学复方的“君臣佐使”理论配伍药味,龙胆泻肝丸中的其它药味,会降低方中具体单味药的毒害作用。有一个中药院士就认为把马兜铃酸作为宣判龙胆泻肝丸有毒依据是“片面,缺乏科学依据”,“十分牵强”。换句话说,药是没问题的,有问题的是那十万名用药的人。

中医用药,不管是中成药还是汤药,很少用单味药,而是大多采用复方配伍。其根据就是所谓“君臣佐使”理论,把处方中的药分为四类,君药是处方中主治疗主证的;臣药是辅助君药治疗主证,或治疗兼证的;佐药是配合君、臣药治疗兼证的,或抑制君、臣药的毒性的;使药是指引导诸药抵达病变部位,或调和诸药的。

中医药界大佬们的意思就是,虽然含马兜铃酸的中药有毒,但是和其他中药放在一起,按“君臣佐使”配伍,毒性就被抑制了。听上去很美妙。但龙胆泻肝丸的悲剧已经告诉我们,事实未必如此。一种药物的毒性碰巧被别的药物给抑制住的可能性当然是有的,但是那毕竟是小概率事件,如果没有实验能够证明的话,应该默认为毒性不变(甚至增强)才对,因为后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但中医药界却反过来,认为即使没有实验依据,也可以认定“君臣佐使”配伍能够抑制药物毒性,比如抑制马兜铃酸的毒性,虽然目前没有发现有什么物质能够抑制马兜铃酸的毒性。也曾经有中医院士想用实验作证,在关木通被禁用之前,找了一些患者做实验,让她们服用含关木通的当归四逆加吴茱萸生姜汤,说是没有发现服用后尿中低分子量蛋白有变化,以此说明当归四逆加吴茱萸生姜汤本身无毒,“关木通的肾毒性可能与超量、长期、不辨证服用有关”。其实这个实验是很不严谨的,因为肾脏有强大的代偿功能,即使部分功能已受损,也未必能通过检测尿液发现,所以没有发现尿中低分子量蛋白有变化并不能证明肾功能没有受损。

在已知药物极有可能对人体造成不可逆的重大损伤的情况下,拿人来做毒理试验,是很不人道的。人道的做法是拿动物做实验。动物实验还有个好处,可以对器官进行解剖,发现早期的病变。最近台湾研究者就拿小鼠做实验,看看是否真像中医说的,按“君臣佐使”配伍可以消除马兜铃酸的毒性。他们研究的是中成药补肺阿胶汤。这种中成药的君药是阿胶,臣药是马兜铃、牛蒡子,还有杏仁、糯米、甘草是佐使药。按中医的说法,里面虽然有马兜铃科的马兜铃,但杏仁、糯米、甘草能够抑制其毒性。

台湾研究者就拿补肺阿胶汤和单味马兜铃做比较,分别让小鼠服用20天。马兜铃含有马兜铃酸,服用它当然会对小鼠肾脏造成损伤。不出意料的是,补肺阿胶汤也对小鼠肾脏造成了同样的损伤,“君臣佐使”配伍并没能抑制马兜铃酸的毒性。“君臣佐使”配伍只是一个美妙的神话,并不现实。

虽然关木通、广防己、青木香这三种马兜铃科草药因为民愤太大禁掉了,其他的马兜铃科植物在中国大陆仍然被广泛用于中成药和汤药,继续毒害着中国人的肾。我国目前约有1.2亿慢性肾病患者,百万人规模的尿毒症患者,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含马兜铃酸的中药。

2013.5.8.

(《新华每日电讯》2013.5.10)



四磨汤口服液到底有没有害?

11 05 2013年

由著名演员代言、每年销售额达数亿元的中成药汉森四磨汤口服液被媒体曝出其成分中含有一级致癌物槟榔,因这种中成药的第一消费群体是婴幼儿,甚至新生儿,因此备受关注。厂家则对媒体报道进行反驳,声称“这是对公众的误导”。那么究竟是不是误导呢?我们就来看看厂家理由。

厂家声称,四磨汤口服液的处方源于明代古方,迄今已有数百年历史,被验证是安全有效的。历史悠久并不能成为一种药物安全有效的理由。古人完全没有致癌物的概念,更没有有效地检测癌症发生率的方法,不可能知道某种食物或药物能否致癌。槟榔也是经过了多年研究,直到2003年才被世界卫生组织国际癌症研究中心确认为一级致癌物,这意味着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槟榔含有能让人体致癌的成分。

厂家承认槟榔是致癌物,但是认为是单一成分致癌,多种成分混合在一起反应就不致癌了。这种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但是极低,是必须有实验证明,才能下结论的。目前并没有发现四磨汤口服液中的其他成分能够消除槟榔的致癌成分,所以这种想当然的说法是非常不负责任的。

厂家称,槟榔被确认为致癌物,是因为咀嚼槟榔能诱发口腔癌,咀嚼槟榔为幼果,四磨汤口服液的槟榔用药部位为成熟干燥种子,取用部位与使用方法完全不同。事实上,实验表明槟榔能诱发其他部位的癌症,包括肝癌,并不限于咀嚼引起的口腔癌。槟榔的致癌成分可能是其中的槟榔碱,在槟榔种子及其提取物中也含有这种成分。此外,槟榔碱还能让人上瘾,给婴幼儿吃能上瘾的药物成分,本来就不应该。

四磨汤口服液在作为非处方中成药上市前按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要求做过毒理试验。但在我国,中成药的审批要比化学药要宽松很多,很容易过关。对四磨汤口服液仅仅是做过小鼠急毒试验和大鼠“长期”毒性试验,后者号称“长期”,其实只是连续给药四周。厂家声称,根据以上毒理试验证明,四磨汤无致癌风险。事实上以上毒理试验最多只能说明没有发现四磨汤口服液有急性毒性,不能说明它没有亚慢性、慢性毒性,更不能说明它没有致癌风险。用大鼠做致癌试验一般要持续两年,仅仅给药四周是难以发现药物会致癌的。

厂家称,四磨汤口服液按国家相关规定进行了466例临床试验,试验结果均表明用药安全有效。466例的临床试验最多只是二期临床试验,即使设计严密也不能得出安全有效的结论,何况国内这类临床试验往往在设计上存在严重缺陷。临床试验往往只能发现一些明显的、急性的不良反应,由于癌症的发生是一个缓慢的过程,通过这种短期的临床试验是不可能知道药物是否能致癌的。同样,也由于癌症的发生非常缓慢,通常也不可能在临床发现药物能致癌,没有接到有人因服用四磨汤口服液致癌的临床报道,不能说明它就不能致癌。

固然,目前也没有四磨汤口服液会致癌的证据,但是既然它含有一级致癌物,那么我们就可以合理地推断它有致癌的风险。当某种中药被发现有毒性时,一些人经常用“以毒攻毒”为借口为其辩护。四磨汤口服液的厂家也采用这一借口,声称:“槟榔是属于一种中药材,这个是中国药典里面都有的。说实话砒霜也是一种中药材,如果说能够用得好的话,也可以救人的。”砷剂可用于治疗某种类型的白血病,这就是“砒霜用得好也可以救人”的由来。但是那是由于白血病是致命的疾病,为了救命只好不顾砷剂的毒性冒险使用,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选择。而四磨汤口服液并不是救命的药,不过是一种“健胃药”,其卖点是“呵护宝宝肠胃健康,促进消化吸收”。且不说并无确凿的临床试验能证明它的确有此疗效,即使有,犯得着为了“促进消化吸收”而去吃致癌物,冒得癌症的风险吗?

不幸的是,中国的父母往往不会做这种权衡利弊的考量,轻信广告和不合格医生的说法,给宝宝乱用有毒性的药物。含槟榔成分的中成药并非只有一种,还有上百种,其中包括多种儿科用药。儿科中成药中,还有很多种含有比槟榔毒性强得多的成分,例如朱砂、雄黄、马兜铃酸、乌头碱,都是已被证明会对身体造成严重损伤、早在国外被严格禁用的毒物,却以传统的名义在市场上风行,从新生儿到婴幼儿都受其害。传统药物的毒害,从出生没多久就开始了。

2013.5.1

(《新华每日电讯》2013.5.3.)



针灸能不能治面瘫?

8 04 2013年

马三立著名相声《偏方》从针灸如何神奇地震了外国人开始说起,其中有一段绘声绘色地讲针灸如何治面瘫:“外国人一看怪啊!又来了病人!歪嘴,嘴歪眼邪。嘴歪到这儿了。病人坐下了,怎么办?拿过针来,扎!也扎针。耳朵后头,这叫‘风池’。针扎进去,针一进去,眼看着歪嘴,‘嗯……’正过来了!”

不知跟这段相声的流行有没有关系,很多人想起针灸的好处,首先想到的就是治面瘫。网上也经常有人以此现身说法,但当然并不像马三立夸张的那样一针就灵,其中一个是这么说的:“我只陈述一个事实,我面瘫针灸十天痊愈,我在医院遇到了患者基本上针灸20天内痊愈。”那么其痊愈真的和针灸治疗有关系吗?

我们先来看看面瘫是怎么回事。面瘫是指面神经麻痹,面部表情肌群动不了了。这有时候是某种严重疾病的症状,例如因为脑卒中、肿瘤、头部创伤等疾病引起。有的是由蜱虫传播的细菌感染引起的。还有的是因为感染了水痘-带状疱疹病毒,通常能见到簇集性小水疱。但是多数面瘫在诊断时找不出明确的病因,叫做贝尔麻痹,是19世纪初苏格兰解剖学家查尔斯·贝尔首先描述的。针灸号称能治的,就是属于贝尔麻痹的面瘫。

现在已经知道,贝尔麻痹是由另一种疱疹病毒——单纯疱疹病毒引起的神经炎。大多数人在儿童时期就感染了单纯疱疹病毒。被该病毒感染时,少数人会起疱疹,之后渐渐消失,但是多数人没有任何症状,因此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这种病毒。一旦被单纯疱疹病毒感染,就再也无法将其清除,它会在神经组织里一直潜伏着。在某些情况下(例如精神紧张、缺少睡眠、患自身免疫疾病等)身体免疫力下降时,潜伏着的单纯疱疹病毒就会开始活跃起来。病毒一旦活跃起来,免疫系统就会产生抗体想要将其消灭,从而出现炎症。如果发炎的地方是在面神经管里,组织膨胀起来无处可去,被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压迫神经。神经受到压迫后,没法向肌肉组织传递神经信号,面部肌肉就瘫痪了。

但是免疫系统产生的抗体会逐渐把活跃的疱疹病毒消灭掉,面神经功能逐渐恢复,贝尔麻痹就痊愈了。所以绝大多数贝尔麻痹患者不经任何治疗都会自己康复,很多人在10天左右就康复了。85%的贝尔麻痹患者在3周后开始康复,剩下的15%在3~6个月后开始康复。几乎所有的不完全麻痹患者在一个月后完全康复。只有4%的患者预后差。

虽然贝尔麻痹患者几乎全都会自己康复,如果能有药物缩短病程,也是好事一桩。贝尔麻痹既然是单纯疱疹病毒引起的,如果能有药物把病毒杀死,不就能早日康复吗?不幸的是,和大多数病毒引起的疾病一样,目前的抗病毒药物对贝尔麻痹并没有效。杀不死病毒,缩短不了病程,那么能缓解症状也好。如果在发病早期,口服具有抗炎作用的类固醇激素的话,很可能有效改善面肌功能。这是因为这类激素是免疫抑制剂,能抑制抗体的生产,从而减缓炎症反应。也有通过做外科手术给面神经减压改善面肌功能的,但美国神经病学会认为尚无充足的证据支持推荐做手术。

那么针灸效果又是如何呢?按前面引述的那位网友的说法,他10天痊愈,遇到的患者基本上都在20天内痊愈,但是根据统计,贝尔患者不经任何治疗,许多人也在10天左右康复,大部分人在3周后康复,看不出与针灸治疗的效果有何区别。由于贝尔患者基本上都能自己康复,对他们做任何治疗,都会产生有效的假象,不仅医生可以借此吹嘘自己医术高明,患者乃至艺术家都会为之宣传。所以医生的广告、患者的证词是不足为凭的。要证明某种疗法的确对某种能自愈的疾病有疗效,必须做严谨的临床对照试验。也有一些人声称做了临床试验证明了针灸对治疗贝尔麻痹有效,并写成论文发表。但是根据2010年由华西医院的研究人员做的循证医学评估,所有这些声称证明了针灸对贝尔麻痹有疗效的临床试验,都存在着试验设计等方面的缺陷,不足以说明针灸的确对贝尔麻痹有疗效。

中医和民间郎中最“擅长”治的另一种病是流行性腮腺炎。除了针灸,还有无数清热解毒、消肿散结的中药号称对腮腺炎有奇效。我小时候经常见到腮帮子敷草药的小孩,就是在“治”腮腺炎。也有的在腮腺部位涂上墨汁,或画一道符,或简单地写个“虎”字,也是在“治”腮腺炎。所有这些做法当然都会很有效:腮腺炎是病毒传染引起的,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在10天左右自愈,国外除了镇痛、退烧,一般不做治疗(也无药可治)。乱吃药,特别是吃那些有毒的药物,反而对身体有害。

不仅中医和民间郎中,国内西医也经常误导患者去“治”这种本无需治也没有有效疗法的自限性疾病(即自己会好的疾病),比如会给贝尔麻痹患者开一堆抗病毒、扩张血管、营养神经的无效药物。而且国内医生还喜欢吓唬患者不“治”就会有严重后果。曾有国内医生在网上教训我说,腮腺炎病毒也会感染睾丸、卵巢等其他器官,引起严重后果,不能不治。实际上,腮腺炎即使在其他器官也受感染的情况下预后也是良好,只有在罕见的情况下才会引发严重的并发症。即便如此,目前也没有有效疗法能够防止腮腺炎引发的严重并发症,只能是顺其自然,等出现并发症再对症治疗。幸好,现在有了疫苗可以预防腮腺炎,得这个病的小孩很罕见了,让中医、民间郎中和国内西医少了一块用武之地。但面瘫还没有办法预防,所以他们就继续在此巧夺天工。

2013.3.26.

(《新华每日电讯》2013.3.29)



云南白药的秘密

29 03 2013年

2月5日香港卫生署、澳门卫生局发文禁售五种云南白药制剂,因为里面被发现含有未标示的乌头类生物碱。对许多云南白药消费者来说,这是他们首次听说云南白药中含有境外禁用的有毒中草药乌头。事实上,云南白药的使用者几乎都不知道其成分,因为它在几十年前被列为国家重点保护的中药制剂,其配方属于国家机密,云南白药也一直以“国家保密配方”作为营销的噱头。

但是对于懂英文的人来说,云南白药的成分却不是什么秘密。2002年,云南白药想要打入美国市场,向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FDA)申请把云南白药酊作为膳食补充剂(也就是国内所谓“保健品”)上市。为什么不申请作为药物上市呢?因为要作为药物在美国上市必须有临床试验能够证明其疗效和不良反应,云南白药并没有这方面的数据,证明不了,所以只能申请作为保健品上市。不管是药品还是保健品,美国都不允许有什么国家保密配方,都必须详细列出所有的成分。云南白药在美国的代理商在提交FDA的申请文件中,就列出了云南白药酊的“全部成分”,里面共有八种药材。但是云南白药要作为保健品上市,却声称有未经证实的疗效,这是违反美国法律的,所以它的上市申请被驳回。这些往来文书都是公开可查的,在FDA网站搜一下就能知道报给FDA的云南白药酊的成分。云南白药即使能在美国上市,也只是在华人中有市场。在美国东方店买到的云南白药,里面的说明书用中英两种文字详细列着云南白药的成分及其含量,与上报FDA的云南白药酊相比,只是少了冰片,其他都相同。所以云南白药的成分只是对国内消费者保密,对美国消费者则是公开的,不知道这是否构成泄密?

但是云南白药在美国公开的“全部成分”中,却没有乌头。乌头是可以杀人于无形的著名的有毒中药,含有乌头的药物在美国是不可能作为保健品销售的。不知销往美国的云南白药是专门做了一个不含乌头的版本呢,还是虽然含有乌头,但是为了能够在美国销售,就不在成分中注明?或者在美国公开的所谓云南白药“全部成分”是胡编的,并非云南白药的真实成分?如果那样的话,那就构成了商业欺诈。所以云南白药在美国申请销售而公布成分,要么泄密,要么欺诈。

那么云南白药究竟含不含乌头呢?2003年,广州暨南大学华侨医院发生一起与云南白药中毒有关的抢救无效死亡的案子。广东省医学会在给法院的回函中,依据中药专家提出的意见和有关资料,认为云南白药含有草乌成分,患者出现的是乌头碱中毒症状。这一证据被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采纳,写入判决书中。现在云南白药厂已承认云南白药含有乌头碱,但是辩解说他们的“独特”处理方法能让乌头碱的毒性“大大降低”。当然,这一空口无凭的辩解不会让人信服,所以香港卫生署、澳门卫生局仍然把它禁售。

把药物的成分列为国家机密是非常荒唐的。一般来说,只有涉及到国家安全的技术,例如武器制造技术,才是国家机密。且不说云南白药的疗效并没有得到临床试验的验证(有人使用云南白药止血觉得很有效,其实除非是血友病患者,否则血不用药物也是可以自己止住的,而血友病患者流血,也不可能用云南白药来止血),即使它的确有效,它的疗效也没有重大到会影响国家安全的地步。在大医院急救室,根本就没有人会去使用云南白药来止血。比云南白药疗效更明确、更好的药物,成分、配方都是公开的。事实上,所有上市的西药,不管它多么神奇,其配方全都是公开、可以被仿制的。药物在研发过程中其成分可以作为商业机密不公开,但是要申请上市,配方就必须要公开。如果允许药物不公开成分就上市,其质量如何由第三方来监控,疗效如何得到保证,不良反应如何能够知悉?服用成分不明的药物,是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所有上市的药物的配方都必须公开,这是对消费者的健康负责,也有利于别人在原配方的基础上进行改进、研发新药物,促进医学的进步。而作为补偿,新药的研发者获得十几、二十年的专利保护。

中成药搞“国家保密配方”,是与现代医学原则格格不入的历史遗留问题。当年和云南白药一起列为“国家保密配方”的中成药,有的已不再是保护品种,有的在说明书上公开了药物成分,例如“片仔癀”在其说明书上就注明了药材成分。云南白药成了仅有的不在国内公开成分的药物,享有不让消费者知情的特权。这个历史遗留问题,是到了彻底解决的时候了。

2013.2.27.

(《新华每日电讯2013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