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
寂寂系舟双下泪,悠悠伏枕左书空。
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
旅雁上云归紫塞,家人钻火用青枫。
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山河锦锈中。
春去春来洞庭阔,白苹愁杀白头翁。
《清明二首》两首诗每一首都有六联十二句,属于七言排律。律诗一般四联八句,中间两联对仗,写长了就叫做排律,不管多长除了头尾两联都要对仗,所以排律很难写。《清明二首》第一首堆砌了很多典故,一般人不知道那些典故,欣赏不了,但把那些典故解释清楚就会索然无味。所以第一首我就不说了,只解读第二首。这两首诗的关联性不强,即使不知道第一首,也不妨碍欣赏第二首。
这首诗的主旨是杜甫想回老家。杜甫在成都听说老家河南已经被官军收复,马上就想到回去,也就是大家在中学学过的“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他甚至还规划了回家的路线,那就是走水路,坐船顺流而下,“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洛阳在河南,指代杜甫的老家。但他只是有了这个想法,并没有马上去实现,在成都又待了两年。两年之后才开始动身,买了一艘船,带着全家沿着长江顺流而下。
到了夔州(现在的重庆奉节),他又停下来待了一年十个月。夔州的生活对他来说相对安逸,不到两年就写了400多首诗。这是他最高产的时期,而且精品非常多,像《登高》《秋兴八首》《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阁夜》都是他在夔州时写的。那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奇迹,可以把它叫做“杜甫的奇迹年”。他在夔州呆了不到两年之后,大历三年正月继续带着全家坐船出了三峡,沿长江顺流而下。
到了江陵(湖北荆州),本该北上,“便下襄阳向洛阳”,但打听到商州一带又发生了战乱,没法再往北走了。回不了家怎么办呢?只能在江陵暂时住下来。这么一耽搁,生活就出问题了。身上没有那么多钱,又不可能去打工,只能结交地方官员,或者靠远房亲戚、以前认识的朋友接济一下,以解决生活问题,毕竟一家老小都跟着。但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待很长时间,待得太久,接待的人也很烦,所以一般几个月就得换别的地方。杜甫在江陵待了几个月后,没法往北走,就沿着长江南下,到了湖北的公安。在公安待了几个月又得离开,依然沿着长江继续往前,漂流到湖南的岳阳。“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第一次看到了洞庭湖,留下了一首描写洞庭湖的千古绝唱《登岳阳楼》。在岳阳待了几个月之后,还得继续往前走。这回没法顺着长江往前漂了,就往南渡过了洞庭湖,再沿着湘江逆流而上,到了潭州(湖南长沙)。这组诗就是他到长沙后,清明时节写的。
第二首诗一开头就在讲自己这辈子一直漂泊之苦:“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
他的“飘泊”跟我们现在所谓的漂泊不一样。我们现在说到哪打工、留学,也喜欢说自己在漂泊、流浪,比如“北漂”。杜甫的漂泊则是被迫的,由于战乱,只好拉家带口到处跑。即使是年轻时、身体健康,这种漂泊本来也已经够悲苦了,更何况老迈年高,一身是病。杜甫当时有什么病呢?“右臂偏枯”,他的右臂已经不能动弹,中风了;“半耳聋”,耳朵也有一半聋了(两只耳朵有一只聋了,不是半只耳朵聋了)。他在夔州写过一首《复阴》,说“夔子之国杜陵翁,牙齿半落左耳聋”,可知他的左耳朵在夔州时就已经聋了。
接下来的第二联继续写他的飘泊和多病:“寂寂系舟双下泪,悠悠伏枕左书空。”
上半联继续写漂泊。他的“飘泊”并不是比喻,是真的坐在船里到处漂。到一个地方停下时,还不可能上岸就有房子住,而是船系在岸边,人住在船里。周围没有别人,显得非常孤单,“寂寂”就是很孤单的样子,比一般的漂泊更悲苦。想到这种情况就两眼流泪,所以说“双下泪”。为什么要强调“双下泪”呢?因为上一联提到了“半耳聋”,“双下泪”跟它呼应——两个耳朵已经有一个聋了,两只眼睛虽然还好,却都在流泪。
下半联继续写多病。“悠悠”有几种意思,这里跟“悠悠我心”一样,是形容悲伤的样子。“伏枕”,指生病了躺在船上不能动弹,没法到处走,只能一直躺在船上。躺在船上既忧伤又无聊,只好用手在空中写字排遣,就是“书空”。但是已经“右臂偏枯”,只能用左手写,所以叫“左书空”。
这两联的飘泊和年迈多病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写,跟诗题《清明》并不贴切,所以接下来就写清明:“十年蹴踘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
清明时玩“蹴踘”(古代的踢足球)和荡“秋千”是一种习俗,这跟诗题《清明》贴上了。这一联不能分开理解,要串起来看,这叫“互文”。第三联的意思就是,十年来“将雏”(带着幼小的孩子),也就是拉家带口走了万里远的路,不论走到哪里,清明时节都看到人们还是在玩“蹴踘”、荡“秋千”,跟自己老家的习俗一样。十年来,每逢看到别人玩这些东西就联想到跟老家一样,表明时刻都在想念着故乡。清明的习俗有很多,为什么特地挑出“蹴踘”和“秋千”呢?这里面有隐喻。看到“蹴踘”,就想到自己这十年来像足球被人踢来踢去;看到“秋千”,就想到自己这万里飘泊像秋千荡上荡下。
“万里”当然是夸张的说法,杜甫在诗里面喜欢用“万里”;但“十年”并不夸张,真的是漂泊了十年。从他乾元二年在华州(陕西渭南市华州区)司功小小的官任上辞职不干、带着全家去漂泊算起:先到秦州(甘肃天水)待了一段,后在同谷(甘肃成县)几个月差点全家饿死;又到四川成都住了六年,再到夔州住了差不多两年,现在又流浪到了湖南。乾元二年是公元759年,在湖南长沙写这首诗时是大历四年,也就是公元769年,刚好十年。所以,这个“十年”没有夸张,而且也不是一个虚数,是很精确的一个数字。
第四联写景:“旅雁上云归紫塞,家人钻火用青枫。”
上半联写的是抬头往天上看到的远景。“旅雁”指从北方旅行而来的大雁。春天来了,大雁要回北方了。“紫塞”,也就是紫色的关塞。秦朝修建长城、汉朝修建关塞,都用紫色的泥土,看上去是紫色的,因此叫做“紫塞”。这里用“紫塞”指代北方。大雁回北方老家,只要飞上云天就可以走了;但人要回老家,没法像大雁一样飞回去。这是在感慨自己还不如大雁。
下半联写低头看到的近景,自己的家人在钻木取火。为什么要取火呢?古代清明时候要停火三天,吃三天寒食(冷饭),三天过后要重新开火,那就要取火了,“钻火”指的就是取火。取火是有讲究的,北方清明取火用榆树或柳树,而湖南那时取火用的是“青枫”。所以,上一联说的“习俗同”只是形式相同,其实并不完全一样。这里强调各地有不同的清明习俗,是要表达一个意思:毕竟身在异地,不能把异地当家乡。
“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山河锦锈中”,这一联是在想象。
唐人喜欢用“秦城”指长安,用“汉主”指当今天子。杜甫在想象现在的都城长安和周围的山河,春天来了,到处都是鲜花,该有多么美。这只是想象,望是望不到的,只能说是在想望。杜甫自从十年前离开长安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长安了,但“每依北斗望京华”(《秋兴八首》),一直在想着长安,对长安念念不忘。因为长安是国家的政治中心,所以第五联把个人的不幸与国家的安危联系在一起,意义升华了:以多病之身漂泊流浪到了江湖之远,也还是念念不忘国家的安危。
他能不能再去长安,能不能回到老家?我们看最后一联:“春去春来洞庭阔,白苹愁杀白头翁。”
杜甫当时在潭州(长沙),不在洞庭湖边上,看不到洞庭湖,所以他这里写的“洞庭阔”并不是他看到的景色。为什么要写没有看见的洞庭湖呢?因为从长沙回老家要北上,就必须先渡过洞庭湖。洞庭湖非常宽阔,那时是中国的第一大湖,面积是现在洞庭湖的两倍以上,这么宽阔的湖泊就是回家的一大障碍。而且湖泊一直就那么宽阔,不是春天来了,春水上涨才变阔的。春去春来一直都是一大障碍,并不是春天过去,春水退了就可以轻易渡过的。所以,“洞庭阔”代表着自己回家乡的重重障碍。
看到宽阔的洞庭湖,也看到了湖上有“白苹”。白苹就是浮萍,漂泊的人看到水上的浮萍就会感到一种哀愁。为什么不叫浮萍,而叫白苹呢?因为浮萍开的花是白色的。但浮萍夏天才开花,清明时还没有开花,他看到浮萍想到浮萍也叫白苹,再由“白”字想到自己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来日无多,很可能没法再渡过洞庭湖,突破重重障碍回到老家了。杜甫最终的确没能回到老家。
在潭州住了几个月之后,他又得离开了。他打听到青年时代结交的一个好朋友现在在衡州(现衡阳)当刺史,就想去投奔他,于是从潭州出发,沿湘江逆流而上。好不容易到了衡州,好朋友已经被调到潭州去当刺史了,所以又赶回潭州。到了潭州才知道,他的朋友就任没多久就病死了,他在潭州又没有了依靠。在潭州呆了一段时间后,潭州发生了叛乱,新任刺史被人杀了。这时的潭州很危险,杜甫又得离开。
他打听到一个远房亲戚在郴州当官,那更远了,在潭州南方。他想去郴州投靠亲戚,就继续出发漂泊,又乘船逆流而上。结果耒阳发大水,过不了,一家人困在舟中饿了5天。幸好耒阳县令知道了,给他送来了牛肉和酒,才没有饿死。郴州过不去,只好又回到潭州。住了一段时间后又想去岳阳,去岳阳又得过洞庭湖,他在洞庭湖上再次中风,这一次就没有恢复过来,死在了洞庭湖的船上。他在临死前写了一首很长的诗送给湖南的亲友,这首是三十六联的五言排律,是他的绝笔。在绝笔中有两句:“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至死都念念不忘战乱未休。
杜甫死后,他的儿子很穷,没办法把棺材送回老家。棺材暂时停放在岳阳,这一停放,就停放了40多年。他的二儿子有一个儿子,找亲朋好友资助盘缠,把爷爷的棺材护送回老家,埋在河南的首阳山。这个时候,杜甫已经死了四十多年了,终于魂归故里。
2024.04.05录制
2024.05.06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