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呦呦获诺贝尔奖说明了什么?

8 10 2015年

【方舟子按:该文是根据我在2011年写的两篇文章综合、补充而成的。】

 

屠呦呦因为“发现治疗疟疾的新疗法(即青蒿素)”分享了今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中国本土科学家终于获得了国人盼望已久的科学领域的诺贝尔奖,举国轰动,微博、微信都因此被刷屏,刷来刷去,主要是刷两点,有人把屠呦呦的获奖当成了中医药获得承认,感叹中医药终于走向世界,也有人因为屠呦呦是“三无科学家”(无博士学位、无海外留学经历、无院士头衔),借她的获奖批评中国科研体制。这些感叹、批评有没有道理呢?我们先来简单地回顾一下青蒿素的发现过程。

疟疾是一种由蚊子传播的传染病,它是由疟原虫引起的。疟疾在热带和亚热带地区非常流行,全世界每年有接近4亿人会得疟疾,导致几十万人的死亡。到了上个世纪60年代,抗疟疾的药物因为使用的时间太长了,疟原虫普遍对这些药物产生了抗药性,那么寻找新的抗疟疾药物就变成了一个很迫切的任务;而且那个时候爆发了越南战争,抗疟疾的药物就变成了一种战备必须品。为此,1967年5月23日召开了一次全国大会,动员了全国60多家研究机构的500多名研究人员要同心协力寻找新的抗疟疾的药物,这项工作后来就取了一个代号,叫“523”项目。由于当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很多老一辈的科学家都靠边站了,挑大梁的是一些比较年轻的科研人员。正是在这种背景下,1969年,中国中医研究院中药研究所的实习研究员屠呦呦也参与了“523”项目,担任一个研究小组的组长。

当时确立了几个寻找抗疟疾药物的研究方向,其中一个是从中草药当中寻找。各地的研究人员搜集了一万来个民间药方,筛查了五千多种中草药和四万种化合物,结果没有发现有哪一种是有效的。屠呦呦研究小组也收集到808个号称能够用来治疗疟疾的中药药方,对其中的200余种中草药、380种的提取物进行了筛查,通过动物试验,看看这些药物是不是真的能够起到抗疟疾的作用,结果发现都不能抗疟疾。青蒿就是屠呦呦小组研究的众多草药中的一个。初步的研究发现青蒿的水煎剂不能抑制疟原虫,其乙醇提取物对疟原虫有一定抑制作用,但抑制率不高。屠呦呦就提出了用乙醚来提取青蒿里的有效成分,1971年证明了青蒿的乙醚提取物对疟原虫的抑制力居然达到了100%。紧接着屠呦呦小组的其他人很快就分离出了青蒿当中的有效成分,也就是青蒿素。之后云南药物所的研究小组最先用临床试验证明了青蒿素对疟疾患者有疗效。

把屠呦呦获诺贝尔奖当成中医药获得世界承认,是天大的误会。这是因为很多人都误把青蒿素当成了中药。其实青蒿素是从植物提取的成分单一、结构明确的化学药,也就是俗称的西药,中国药监局给它的是化学药准字号,国外也都认为它是西药。有很多化学药最初都是以植物为原料提取或合成的,例如阿司匹林、麻黄碱、达菲,我们不能因此就说它们是中药。而且国外早就认可青蒿素,例如世界卫生组织在2002年已把青蒿素的衍生物列为基本药物清单中。实际上天然的青蒿素本身的抗疟效果并不是很好,现在用的都是半合成的青蒿素衍生物,比如列入世界卫生组织基本药物清单的蒿甲醚和青蒿琥酯,都是自然界不存在的非天然的化学药。

在诺贝尔奖发布会上,诺贝尔奖委员会委员在回答中国记者提问时明确指出,诺贝尔奖不是在奖励中药,而是奖励对一种药物的医学研究,最多只能说该研究受到了中药的“启发”。因为青蒿素是在对几千种中草药进行筛查后发现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受到了中药的“启发”。而其实青蒿素的发现和中医、中药几乎没有关系。所谓中药,应该是指中医传统上使用的、用来治疗相同疾病的药物。中医虽然传统上也用青蒿治疟疾,但是中医所用的那种青蒿(又名香蒿)并不含青蒿素,已被证明对治疗疟疾无效。青蒿素是从与青蒿同属的黄花蒿(又名臭蒿)提取的。中医几乎不用黄花蒿入药,用的话也只是用来“治小儿风寒惊热”,从不用它治疟疾。青蒿素一开始也称为黄蒿素或黄花蒿素,后来为了表明其与中药的关系,才统一叫做青蒿素,再后来干脆在药典里把黄花蒿改叫青蒿,定为青蒿的正品,让人误以为青蒿素真的是从青蒿提取的。

中医由于缺乏植物学知识,经常把相似的植物混用。黄花蒿有时也会被当成青蒿使用,即便如此,里面的青蒿素也起不了作用,因为中医是把药物煎成汤药来治疟疾的,而一旦加热到60摄氏度,青蒿素的结构就被破坏,失去了活性,杀不死疟原虫了。屠呦呦称,她是在东晋葛洪《肘后备急方》一书中看到“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的说法,才恍然大悟不能加热青蒿,才想到要用乙醚提取青蒿素。其实,我国早在五、六十年代已对生药的提取有了“水-酒-醚”一整套标准程序,用乙醚提取是常规方法。在屠呦呦之前,其同事已经发现黄花蒿的水煎剂不能抗疟原虫,乙醇提取物对疟原虫的抑制率不高,那么接下来尝试乙醚提取物就是顺理成章的,这对学习、研究生药制剂的屠呦呦应该是常识,和《肘后备急方》没有什么关系。

由于这个从《肘后备急方》获得灵感的故事,人们会说青蒿素的发现至少受到了中医的启发,葛洪也因此成了“东晋名医”。其实葛洪是个炼丹的术士,《肘后备急方》则是收集民间的偏方,并没有用到阴阳五行、辨证配伍,与中医中药没有关系。葛洪记载的这个偏方是否真的能治疟疾,也是很可疑的。青蒿素几乎不溶于水(所以屠呦呦才用乙醚提取),用两杯水(东晋的“升”很小,当时一升大约相当于现在的200毫升,也即一杯)浸泡一把青蒿,即使用的是黄花蒿,也不太可能泡出能达到药理浓度的青蒿素。如果葛洪只记载了青蒿能治疟疾,我们也许能认为有其合理性。但是葛洪共在书中搜集了43个治疗疟疾的偏方,其中有草药,也有巫术。青蒿一条是其中很不起眼的,只出现了一次(而草药“常山”出现了13次),也没有说其疗效有多灵。

即使葛洪记载的青蒿偏方真的对治疗疟疾有效,它并没有被葛洪特别关照,在随后的一千多年间,也差不多被淹没了。虽然某些中医典籍中也会抄录它,但是并不看重它,只是作为文献备考。中医和民间仍然不停地在寻找治疗疟疾的方法,屠呦呦课题组搜集了808个可能抗疟的中药药方,而同时的云南小组搜集的中草药单方、验方竟多达4300余个。这么多的偏方正说明没有哪个有突出的效果,否则就都用它了。而当时的实验也证明它们无一有效。

的确,虽然偏方如此之多,在历史上中国古人从来就没能抗击疟疾,每次疟疾流行都死人无数。事实是,没有一种中药能够有效地治疗疟疾,这个史实很能证明这一点:1693年,康熙皇帝患疟疾,所有宫廷御医和民间中医都束手无策,最后是靠吃法国传教士提供的金鸡纳树皮粉末治好的。从金鸡纳提取的西药奎宁进入中国后,成了最受热捧的、最著名的药物之一。当年毛委员在苏区得了疟疾,就是靠让人专门去上海买了奎宁治好的。

所以,借屠呦呦的获奖来力挺中医药,是站不住脚的。那么能借此批评中国科研体制吗?屠呦呦被称为“三无科学家”,无博士学位、无海外留学经历、无院士头衔,似乎在中国很不受重视,获得国外大奖显得墙内开花墙外香。其实前两无是历史造成的,她那个年龄段的中国大陆科学家都无博士学位、无海外留学经历,不该以此说事。她三次评院士评不上的原因很复杂,一个原因是青蒿素是个集体大项目,参与的人众多,院士们对屠呦呦在青蒿素发现中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有争议。另一个原因是参与青蒿素研究的很多人都对屠呦呦的学术和学风评价不高,特别是她存在拔高自己、贬低他人、忽略别人贡献的缺点,例如在其发表的专著中,甚至会去篡改引用文献的署名。她因此备受其同事、同行诟病,每次选院士都有很多人告状。几年前饶毅写文章论证屠呦呦是青蒿素发现的最关键人物,并组织给她颁发了由葛兰素史克赞助的一个奖,之后屠呦呦的国际荣誉接踵而来,所以饶毅对屠呦呦最终获诺贝尔奖功不可没。在以前,即使国外要奖励青蒿素的发现,也不知道该奖励谁。

青蒿素是文革期间举全国之力用人海战术搞出来的,屠呦呦在其中做出了关键发现,是主要功臣之一。青蒿素的发现得诺贝尔医学奖没有问题,是否由屠呦呦一人代表那么多参与者获奖会有争议,但借她的获奖批评中国现在的科研体制则大可不必。那只是特定历史时期一个不可复制的成就。我们总不能说那个时候的科研体制比现在还好吧?

没人否认中草药里可能会有有用的成分,但是一定要在科学理论指导下,用科学方法加以研究,才能获得其有效成分,并得到世界公认。青蒿素的发现正是如此,它没有用到阴阳五行、相生相克、辩证医治等等中医理论,而是在科学理论指导下用科学方法研究出来的。我把这种做法称为“废医验药”,就是废弃中医理论,在科学理论的指导下用科学方法验证中药的有效性和安全性。青蒿素的发现就是“废医验药”的一个例子。

动用了数十个单位的500多名科研人员,用5年的时间筛选了4万多种化合物和草药,最后才发现了青蒿素。这说明中医和中医典籍提供的众多药方其实没有派上用场,和拿着一本《中国植物志》一个一个往下筛选的效率差不多。有人从青蒿素的发现认识到“中药是尚未充分开发的宝库”,中药中当然完全可能含有某些还未被挖掘出来的化学药,但是青蒿素的发现过程恰恰说明想从中医典籍的记载中找到真正有用的药物极为困难。青蒿素发现之后的40年间,虽然有无数的科研人员试图从草药中再创奇迹,却再也没能找到第二种能被国际公认的新药,也说明这种研究新药的方法效率非常低,带有很大的偶然性。

人类已经告别了盲目寻找药物的阶段,现在研发新药的主流是理性设计药物,即通过在分子水平上研究疾病的机理,在计算机的帮助下有针对性地设计出药物,然后据此合成一系列化合物进行筛选。这也应该成为中国研发新药的主流,而不是把财力、人力浪费在期盼奇迹的出现。诺贝尔奖表彰的是过去的成果,不是指导科研方向。千万别因为屠呦呦的获奖就又要像四十多年前那样搞全国会战想再从草药里挖掘重大成果。

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奖,这是对以她为代表的中国科研人员在自力更生的年代在困难的条件下艰苦卓绝地做出科研成果的表彰,值得为此自豪,但不应做过多的联想。

2015.10.6

 



废医验药是对公众负责任的态度

25 08 2015年

(根据2015年8月24日在凤凰大学问沙龙“传统医学的当代处境”的演讲整理。辩论部分略,参见视频。参加者还有:黑龙江中医药大学副校长程伟、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图娅、中国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任定成)

2007年在协和大学举行过一次类似的中医辩论会,我和程教授都参加了。那次的会议支持和批评中医的双方都来了不少人,除了个别支持中医的人情绪比较激动,总体的气氛还是比较心平气和的。希望这次辩论会也能那样。那次会议之后我由协和大学出版社出了一本批评中医的书,书名就叫做《批评中医》,同一套丛书还出了三本支持中医的书,一比三,这意思是批评中医只是个别人的不同声音,主流还是支持中医的。我那本书加印了11次,到现在还在印,那三本支持中医的书印了一两次就没了。这次的论坛请了四个嘉宾,我看了一下演讲题目,只有我一个是批评中医的,另三个是支持或至少不反对中医的,也是一比三,是不是要我来舌战群儒?

这种安排,也许反映了中国的现状,那就是,绝大部分中国人都是支持中医的,批评的只是极少数。这主要是因为这个问题涉及到生活习惯和民族感情。有关中医的争论很容易就上升到爱不爱国的高度。但是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医学问题、科学问题,要有理性、客观的态度,尽量不要参杂感情色彩,尤其不要有义和团的心态。支持中医不等于就爱国,批评中医也不等于就不爱国。事实上,历史上激烈批评中医的人,有不少是伟大的爱国者。例如大家熟悉的鲁迅先生,他说过“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无意的骗子”,对中医的批评没有比这更激烈的了。比如国学大师陈寅恪,他被誉为是“中国文化的守护神”,他写过一篇文章说自己不信中医,说那些把中医当成国粹、吹嘘中医比外国医学高明的人,是数典忘祖。所以我们今天来谈论中医的话题,最好不要表现得自己比鲁迅、陈寅恪还爱国。

很多人之所以对中医怀有朴素的民族感情,是因为觉得它姓“中”,把它当做是中国医学。其实中医更确切地说应该叫汉族传统医术。世界上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传统医术,印度、阿拉伯、西方、非洲、美洲土著等等都有自己的传统医术,中医并不那么特别。传统医术都是属于过时的、不科学的医学体系,都已经被淘汰,或者正在被淘汰。西方也有过时的传统医术,比如从古希腊传下来的四体液学说,到现在还有人信的顺势疗法,那才是真正的西医。现在有一些欧洲的草药制剂推销到中国来,有人觉得奇怪,欧洲也有草药啊?当然有了,历史上欧洲草药比中医还要“博大精深”,也讲复方配伍,有时一个药方要用到几十种草药。只不过这种传统西医现在信的人少了。而我们平时说的西医,确切地说应该叫做现代医学,是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特别是生物学基础上的医学。虽然现代医学最早是在西方发展起来的,但是已经传播到世界各地,融入了世界各国包括中国人的贡献,已经变成了世界医学。所以,中医与所谓西医之争,其实是传统医术与现代医学之争,是地方医术与世界医学之争,是不科学的医术与科学医学之争。

中医是一个大杂烩,里面有哲学,有玄学,有迷信,有民间医术,有巫术。这么庞杂的东西,不能说就一无是处。所以我并不是像有些人说的那样要全盘否定中医。我们一直在说,对传统文化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我同意。那么中医里面哪些可能是精华,哪些可能是糟粕,我们怎么去识别、区分呢?

国学大师陈寅恪说过一句话,“中医有见效之药,无可通之理”,意思是中药有的是有效的,但是中医的道理是完全不通的。这是把中医一分为二,把中医理论和中医疗法区分开来。这是非常可取的。中医理论是一个不科学的、过时的理论体系,它和现代科学思想、方法、理论、体系是格格不入的,应该总体上加以否定、抛弃,应该用现代医学理论来取代它。中医到现在还在信奉一两千年前古人杜撰的著作,把《黄帝内经》《伤寒论》当成不容质疑的经典,还在相信心脏是思维器官,大脑的功能是负责流鼻涕,这是非常荒唐的。不是说中医理论就都没有碰巧说对的地方,但是这部分内容现代医学都有。比如说中医有一点点预防为主的思想,也就是近年来大肆宣扬的所谓“治未病”,但是现代医学同样讲预防为主,讲得更深入、全面,没有必要向中医取经。就好比说,不能说炼金术、占星术就没有碰巧说对的地方,但是我们今天学习化学不用去学习炼金术,学习天文学不必要去学占星术,同样的,学习现代医学也没有必要去学习包括中医在内的各种传统医术。

中医疗法主要是各种中药,还有针灸等等。它们很多是想当然的东西,比如有很多属于巫术、迷信。《本草纲目》说同样一条河,顺流的水是往下流的,所以喝了能够通大小便,而逆流的水是往上流的,所以喝了能够把痰吐出来,这不是巫术是什么?《本草纲目》说如果吃鱼喉咙被鱼刺卡住,拿一张渔网烧成灰喝下去,鱼刺就会掉下去,这不是巫术是什么?《本草纲目》说人上吊死了,魂魄会钻到土里,赶快挖出来,就是一味良药,这不是迷信是什么?《本草纲目》里头这种巫术、迷信内容,比比皆是,数不胜数。但是中医疗法也包含着经验的结晶,在长期的医疗实践、摸索中,多多少少总会留下一些有价值的药物、疗法,值得去挖掘。但是经验有可能有效,也有可能无效,古人那么轻信,连巫术、迷信都相信,我们怎能相信他们记载的药物疗效都是真的呢?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为了寻找抗疟疾的药物,我国集中了全国科研人员,研究了一万多种中药治疗疟疾的药方,发现没有一种是有效的,最后找到的青蒿素还是从中医不用的一种植物里提取出来的。可见中药里头即使有有效的部分,也是很少的,在大海捞针中,怎么去区分有效和无效呢?那就要用科学的方法来进行检验,看它们是不是真的有效。有效的话,还要看是不是安全,虽然有效但不安全的药物、疗法也是不能用的,或者是要权衡利弊谨慎使用的。如果一种中药、一种中医疗法,经过了科学检验,被证明了是有效、安全的,那才会获得世界的公认,成为现代医学的一部分,中医的贡献才会得到保存。比如青蒿素,虽然和中医药其实没什么关系,非要说它是受中药启发研发出来的,不管和中药有没有关系,因为证明了有效,所以全世界都在用。

也就是说,要废弃中医理论,要用科学方法检验中药的有效性和安全性,我把这叫做“废医验药”。历史上有人提出过“废医存药”的主张,但是“存药”这种提法会让人误以为凡是中药、传统疗法都可以不经验证地加以保留、使用,所以我们要强调一个“验”字,“废医验药”的主张要比“废医存药”更准确。

我们应该向公众提供最先进的最科学的医疗,而不是以保护传统文化为由守着过时的、落后的医术体系不放。传统文化可以做学术上的研究,可以放在博物馆里保存,可以欣赏,但是不能治病。更不应该自己享受着最尖端的检查仪器、最新的进口药物,却要公众满足于望闻问切、“一根针一把草”,还要欺骗他们说望闻问切比尖端仪器好、 “一根针一把草,治疗疾病是个宝。”我们对其他科学技术都追求最新、最先进,为什么独独对医学要厚古薄今,认为古代的东西比现代的好呢?

我们应该向公众提供已经被证明是有效而且是安全的医疗,不能听任“西医治标、中医治本”、“中药没有副作用”的虚假宣传。如果一种西药没有经过科学验证证明有效就上市,大家肯定没法接受,如果一种西药不仅没有效还有害,大家更要反对了。那么为什么就要容忍中药搞特殊,可以不经过科学验证,没有证明有效而且安全,就可以用呢?我们不是歧视中药,我们只是要求对所有的药物一视同仁,中药不能搞特殊。西药需要证明了有效、安全才能上市,中药也应该如此,而不是把患者当成中药的小白鼠。

政府管理部门应该加强对中医药的管理,加强对中医药安全性的研究和监控。当务之急是必须要搞清楚中药的毒副作用。不是说有毒副作用的药物就不能用,所有的药物都是会有毒副作用的,关键是要对药物的毒副作用有清楚、具体的认识,并让使用者知道。要知道药物的确切毒副作用,特别是慢性毒性和长期副作用,必须用科学方法加以研究,只靠经验是无济于事的。中医向来认为无毒的许多中药现在都已被发现有毒副作用,甚至是严重的毒副作用,但是至今对中药的毒副作用仍然缺乏像对西药那样的系统、严格的研究,也没有像西药那样详细地说明。大家去看看药物说明书,西药的说明书都详细列举各种可能的不良反应,而中药的说明书在不良反应一栏,往往就四个字:尚不明确。其中有的的确是不明确,有的是明确了也不写。对中药的毒副作用不了解,或虽然了解但不告知的做法,导致一般消费者误以为中药没有毒副作用,害人不浅。中药毒副作用害人的事件是非常多的。比如著名的龙胆泻肝丸事件。早在1993年,西方医学界已经注意到了马兜铃酸导致肾衰竭的问题,多个国家陆续发出了禁售含马兜铃酸的中药的禁令。但是,国内药监部门、医疗机构、药厂都坚持说中药有自己的用药标准,不要听外国人的。一直到2003年,新华社发出系列报道,第一次向国内公众披露北京同仁堂生产的龙胆泻肝丸含有马兜铃酸,有很多人因为服用龙胆泻肝丸导致尿毒症,包括北京崇文医院一名出身中医世家的老中医也因为吃龙胆泻肝丸得了尿毒症。国家药监总局才因此取消了3种含有马兜铃酸的草药的用药标准。但是十年已经过去了,在这十年间又有许多患者因为服用含马兜铃酸的中药而对肾脏造成不可逆转的永久损害。实际上现在市场上还有十几种常用中药药材含有马兜铃酸,涉及到几百种中成药,其中还包括很多儿科中药。我们还要再过多少个十年,以多少名患者的健康为代价,才能迫使药监部门更认真地对待中药的安全性问题?

总之,用最先进、最科学的医学体系取代落后、过时、不科学的传统医术,只使用已用科学方法证明了有效、安全的药物、疗法,禁用已被证明无效、有害的药物、疗法,这才是科学的态度,也才是对公众负责任的态度。



乳腺癌很可怕吗?

28 01 2015年

歌星姚贝娜近日因为乳腺癌复发、转移去世了,距离她被诊断得了乳腺癌还不到四年,享年仅33岁。这么年轻的生命这么短的时间就因为乳腺癌去世,在让人惋惜的同时,也引起了一些人对这种癌症的恐惧。据乳腺外科的医生说,一些乳腺癌患者因这个病例忧心忡忡,怕步姚贝娜的后尘。

实际上在癌症当中,乳腺癌相对来说是可以获得较好的治疗效果的一种,而且几十年来随着诊断、治疗技术的进步,乳腺癌的预后越来越好。根据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的统计,1975年乳腺癌患者的五年存活率只有75.2%,而到了2006年,这个数据已上升到90.6%。也就是说,绝大部分乳腺癌患者在经过正规的治疗(包括手术、内分泌治疗、化疗和放疗)之后,都可以治好,并非像很多人想像的那样,一旦得了癌症,就等于被判了死刑。

和许多癌症一样,乳腺癌的治疗效果如何,与发现的早晚密切相关。如果在发现乳腺癌时癌细胞还没有扩散,五年存活率高达98.5%,几乎所有的人都能有很好的治疗效果。如果癌细胞已扩散到周围的淋巴结,五年存活率仍能达到84.6%。如果癌细胞已转移到其他器官,即所谓癌症晚期(第四期),仍有25%的五年存活率。90%以上的乳腺癌病例在发现的时候癌细胞都还没有转移,所以绝大部分都能有很好的治疗效果。

乳腺癌有多种类型,它们的预后也不太一样。多数乳腺癌病例的癌细胞上有雌激素受体,可与雌激素结合,癌细胞在雌激素的刺激下生长。多数乳腺癌癌细胞上还有孕酮受体,受孕酮激素的刺激。这两种情形统称为激素阳性,做内分泌治疗效果很好。还有的乳腺癌癌细胞上面有表皮生长因子受体,这类癌细胞比较恶性,但是可以使用针对这种受体的抗体进行治疗。少数乳腺癌病例癌细胞上这三种受体都没有(即都是阴性),俗称“三阴型”乳腺癌,预后较差,复发率也比较高。不过“三阴型”乳腺癌也是有不同类型的,其癌细胞上还有别的受体可作为药物治疗的靶子,如果经过最佳治疗也能有与其他乳腺癌病例相近的存活率,只是治疗起来没那么简单。

如果是雌激素阳性的乳腺癌,预后很好,有很规范的治疗方案可以遵循。除了做外科切除手术以及必要时做化疗、放疗,还要辅以内分泌治疗。这类乳腺癌癌细胞的生长需要有雌激素的刺激,那么使用药物不让雌激素与癌细胞上的雌激素受体结合,或者降低体内雌激素的含量,就能抑制住癌细胞的生长。因此对这类乳腺癌病例辅以长期的内分泌治疗有很好的疗效,常规的做法是口服一种叫他莫昔芬的抗雌激素药物,持续口服五年。最新的研究表明,如果能坚持口服他莫昔芬十年的话,疗效会更好。

姚贝娜很幸运地得的是预后很好的激素阳性的乳腺癌。不幸的是,在接受了手术和化疗之后,她由于担心副作用,不愿接受内分泌治疗,反而去找一名中医(她称为“神医”)吃中药进行“调理”,吃了近两年中药,自以为效果不错,几次在网上感谢这名“神医”。去年8月癌症复发后,她也没有再接受规范的治疗。中医用来“调理”乳腺癌的药方,通常含有“补气血”的草药。这类草药,例如当归,已知含有类似雌激素的活性,能刺激乳腺癌细胞的生长。像激素阳性这类乳腺癌,本来是应该使用抗雌激素的药物做内分泌治疗的,不做这种规范治疗,却长期使用含有雌激素活性的中药“调理”,后果也就很严重。

乳腺癌并不可怕,在现在的条件下绝大部分可治、可控。可怕的是不遵循现代医学治疗规范,迷信“神医”,乱用疗效不明、会起相反作用的药物,最终为其所害。

2015.1.21.

(《新华每日电讯》2015.1.23。登出时有删节)



糖尿病能够治愈吗?

21 01 2015年

央视报道称,江苏省苏州太仓一名11岁女孩,在3年前查出糖尿病后每天自己注射四针胰岛素。接受采访的医生称若能趁在发育期装胰岛素泵,就不用天天打针,还可能治愈,但其家庭贫困拿不出十几万安装费。央视报道之后,据称有好心人捐了一个胰岛素泵给这名女孩。那么她是不是就有望治愈了呢?

未成年人得的糖尿病,属于一型糖尿病,病因是其体内胰岛中的贝塔细胞受损无法分泌足够量的胰岛素。我们进食后,食物中的碳水化合物被消化成葡萄糖进入血液中,导致血糖浓度升高,刺激贝塔细胞分泌胰岛素。胰岛素与肌肉细胞、脂肪细胞上的胰岛素受体结合,促使这些细胞吸收血液中的葡萄糖加以利用、储存。胰岛素还能与肝脏细胞上的胰岛素受体结合,抑制肝脏细胞不要分解糖原释放葡萄糖。有些人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其体内免疫系统会产生抗体攻击自身的贝塔细胞,贝塔细胞受损没法分泌胰岛素,导致血糖浓度居高不下,就出现了糖尿病。这些人往往在儿童时期就开始发病。

那么如果能从体外给这些人补充胰岛素,就能让血糖浓度降下来。目前补充胰岛素主要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每天定时或按需要打针注射胰岛素,一种是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挂一个胰岛素泵,根据血糖浓度往体内自动注入胰岛素。这两种方式各有利弊,但是实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从体外补充胰岛素。它们都不能让体内贝塔细胞自己产生胰岛素,也就不可能治愈糖尿病,都必须终身使用。所以那个医生说在发育期装胰岛素泵有可能治愈糖尿病,是没有科学依据的。

糖尿病还有一种是成年人才得的,叫二型糖尿病。这些病人体内的贝塔细胞能够正常分泌胰岛素,但是肌肉、脂肪、肝脏等细胞对胰岛素不敏感,例如这些细胞上的受体不能与胰岛素很好的结合,导致胰岛素不能正常发挥作用,这样血糖浓度也会升高。患二型糖尿病与生活方式密切相关,例如长期饮食不健康、缺乏锻炼、体重超重,都是患二型糖尿病的危险因素。治疗二型糖尿病的关键在于改变生活方式,必要时辅以药物治疗,这些药物能够增加细胞对胰岛素的敏感,抑制肝脏细胞产生葡萄糖的过程,或刺激贝塔细胞分泌更多胰岛素。有些人也需要注射胰岛素。这些药物不能一劳永逸地彻底改变细胞对胰岛素的敏感程度,并不能治愈糖尿病,需要一直服用。

如果想要治愈糖尿病,需要动手术。例如通过移植健康人的胰腺或胰岛细胞治疗一型糖尿病,通过胃分流或胃切除手术减少病人饭量、降低体重来治疗二型糖尿病,都有可能治愈糖尿病。但是这些手术风险大,成功率不高,只对少数病人适用。以后还有可能通过干细胞疗法治愈糖尿病,但那是比较久远的事。绝大部分糖尿病病人都只能通过药物来治疗,而不管是一型还是二型糖尿病,目前都没有药物能够治愈。

但是在国内市场上却经常有中成药声称能够治愈糖尿病。解放军总医院(301医院)的研究人员曾经检验过常见的200多种中草药,发现没有一种能够降低血糖,更不要说治愈糖尿病了。市场上号称能够治疗糖尿病的中成药,无一例外都添加了能降血糖的西药,有的标明,有的没有标明,但多次被国外、港台药检部门检测出来。消渴丸是国内临床上用以治疗二型糖尿病的最常用的中成药,虽然其成分表列了7种草药成分,有效成分其实是列在最后面的西药格列本脲。格列本脲是非常便宜的西药,一片只有几分钱,摇身一变成了“消渴丸”后价格上涨了几十倍。这类中成药添加的草药成分除了增加成本和价格,还能引起不必要的不良反应。更严重的是,一些糖尿病病人不知道降血糖的中成药添加了西药,误以为是“无副作用的中药”而超剂量服用,或者在服用中成药的同时还服用降血糖的西药进行“中西医结合治疗”,这样就会造成降血糖药服用过量而导致低血糖,因此昏迷甚至死亡。这并非危言耸听,学术期刊上有多起消渴丸引起低血糖反应乃至昏迷的临床报道,小剂量消渴丸也可致重度低血糖脑病。

总之,目前并没有任何药物——不管是西药还是中药——能够治愈糖尿病。如果轻信号称能够治愈糖尿病的假药,损失的不仅是金钱,还有健康。

2015.1.14.

(《新华每日电讯》2015.1.16)



吃阿胶能够补血吗?

14 01 2015年

阿胶是用驴皮熬制的,被认为是“中药三宝”之首,在市场上卖得很贵。但近日央视曝光称,记者抽检了市场上销售的12种阿胶,只有1种是用纯驴皮制成,其余或者掺了马皮、狗皮,或者根本没有用驴皮。有中医专家接受采访时称,掺杂马皮或狗皮等肯定不能叫阿胶,若在阿胶里掺杂这些皮,危害不可估量。若产品中含马皮成分,对人的危害会更大,因阿胶是补血的,而马皮是下血的。

“补血”是什么意思呢?一种说法是用于治疗出血症,意思是如果受伤出血,吃阿胶就能帮助身体把血补回去。其实如果出血量不多,少掉的那点血对身体并无不良影响,身体自然会自己造血补充;如果出血量太多,那就要输血救命了。不管怎样,出血后都不需要吃特殊的药品、食品来“补血”,也没有什么药品、食品能够加速身体补充损失的血液的代谢过程。所以吃阿胶是无助于治疗出血症的。另一种说法是用于治疗贫血。导致贫血的因素很多,其中最常见的是缺铁性贫血。阿胶的宣传品声称治疗缺铁性贫血效果良好,我们如果了解缺铁性贫血的病因,就知道这是无稽之谈。红细胞中的血红蛋白需要跟铁结合才能起到携带氧气的作用,如果体内缺铁,血红蛋白功能失灵,就会导致贫血。所以预防缺铁性贫血要吃富含铁的食物,而治疗缺铁性贫血则要吃铁制剂。但是阿胶中几乎不含铁,不仅治疗不了缺铁性贫血,也预防不了缺铁性贫血。

阿胶的主要成分是胶原蛋白。胶原蛋白是一种蛋白质,和其他蛋白质一样,吃它都会在消化道里被消化成各种氨基酸才被人体吸收进体内,并不能直接进入人体发挥作用。所以吃阿胶和吃其他蛋白质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能起到补充氨基酸的营养作用。而且由于胶原蛋白缺乏人体必需的氨基酸,并不是优质蛋白质,吃它还不如吃富含优质蛋白质的鸡蛋、牛奶、肉类,还要便宜得多。有人会说,除了主要成分,还有次要成分啊,焉知阿胶的次要成分里没有能够“补血”的神奇物质?目前并没有发现动物皮里含有什么神奇物质,如果有的话,含量必定极低,吃它在体内也不会起到作用——一种物质要做体内起作用,需要达到一定的浓度才行。如果你真的相信在动物皮里含有含量极低的神奇物质而且还能在体内起作用,那就直接吃动物皮好了,何必吃昂贵的阿胶?

有人可能会说,阿胶不是简单的动物皮,是经过熬制的,焉知在熬制过程中不会发生某种化学反应,产生原先没有的神奇物质?其实熬制阿胶只是普通的煎煮、浓缩,在这种温度条件下只是让胶原蛋白发生水解反应,变成比较短的多肽和氨基酸,是不可能出现神奇的化学反应产生神奇的物质的。对阿胶成分进行化学分析的结果也表明,它基本上就是由胶原蛋白及其部分水解产物组成,并没有任何特殊物质。

所有哺乳动物的皮成分都相似,驴皮具有的成分,马皮、猪皮、牛皮、狗皮都有,驴皮并不具有特殊性,吃驴皮与其他哺乳动物皮一样,不会有什么差别。尤其是马,与驴的亲缘关系很近,甚至彼此之间能够杂交产生后代,马皮与驴皮的成分更为接近,说吃驴皮做的阿胶能补血,吃马皮做的假阿胶危害很大,是荒唐的。市场上的假阿胶有的是用最常见的猪皮、牛皮冒充的,吃猪皮、牛皮本来无害,但不法厂家如果采用皮革下脚料作为原料来熬制,由于在皮革处理过程中会用到含重金属的物质,其中的重金属残留就很可能有害健康了。总之,如果吃到真阿胶,对身体并没有特殊的滋补、治疗作用,只是在昂贵地补充劣质蛋白,而如果吃到用皮革下脚料熬制的假阿胶,反而对身体会有危害,那么又何必冒险吃阿胶?

2015.1.6.

(《新华每日电讯》2015.1.9)



中医能够治感冒吗?

22 12 2014年

有一个中医在网上说:“近期感冒高发,儿童医院爆满。病毒性感冒西医没有办法,只是对症,发烧退烧,咳嗽止咳,特别是输液没有意义。而中医一般一副药,不会超过3副药肯定就好,所以小孩的感冒发烧咳嗽等,最好别用西医,特别是抗生素不能滥用。”国内西医往往爱公开恭维中医,倒是中医经常借攻击西医来标榜自己神通广大,算是中国医学界特有的现象。我们且不去管中西医之争,只来说说这个中医说得有没有道理。

感冒(指普通感冒。流感其实是很不同的病)是病毒引起的。对于引起疾病的细菌,现代医学已发现抗生素能有效地一概杀灭,但是对于病毒,却没有这样万能的灵丹妙药,只能是针对具体的病毒的特点,有针对性地研发、使用抑制其增殖的药物。而且由于病毒非常容易变异,抗病毒的药物就很容易由于病毒出现抗药性而失灵。所以对病毒性疾病很难有特效药。感冒则要比其他病毒性疾病还要复杂,因为有上百种病毒能够引起感冒。假如我们研发出来某种药物能够有效地抗某种感冒病毒,它对其他感冒病毒一般是无效的,那么这种药物就没有什么用。即便将来有一天,所有引起感冒的病毒都有了一一针对它们的特效药,这些药物的用处也不大。总不能一遇到感冒就上百种药物一起上吧?先要鉴定出是哪种病毒引起的感冒才能对症下药,但这个鉴定会费时费钱,如此大张旗鼓地对付感冒这种过几天自己就会好的小毛病,犯不着。所以对感冒现在没有抗病毒的特效药,以后大概也不会有。不仅西药没有抗感冒病毒的特效药,中药也不会有,何况中医没有病毒概念,以前连感冒是病毒引起的都不知道呢,怎么会去研发抗病毒的药。

感冒是一种自限性疾病,意思是我们可以不吃任何药物,疾病也会逐渐痊愈,通常也就一周左右。这是因为我们身体的免疫系统发现有病毒入侵后,就会发动起来,调兵遣将,逐渐把病毒消灭。中医喜欢说,中药不是直接对抗病毒的,而是靠增强人体免疫力,让人体自己去消灭病毒。免疫也是现代医学(也就是所谓“西医”)的概念,中医本来是没有这个概念的,顺手拿来用,却经不起推敲。增强人体免疫力是什么意思呢?是说人体对感冒病毒没有免疫力,需要吃中药才有?这显然不对,因为谁都知道感冒不吃药也会好,这靠的就是自身免疫力。还是说虽然人体对感冒病毒有免疫力,但是中药能够通过增强免疫力让病很快就好了?人体免疫系统能够消灭感冒病毒,是因为能够产生针对感冒病毒的抗体,而人体从发现病毒入侵,到产生针对它们的抗体,再到抗体把病毒逐一清除,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至少也需要几天的时间,并没有什么药物能够缩短这个过程。所以,理论上是不可能有中药能够通过增强人体免疫力来治感冒的。而如果真的存在这样的灵丹妙药,那么它也就会对所有的病毒、病菌性疾病都有效,而不只是对感冒有效。

事实上,如果有某种药物能够增强人体免疫系统对感冒病毒的反应的话,并不是什么好事,它会让患者更加难受。感冒的症状,例如鼻塞、流鼻涕,其实就是免疫系统对感冒病毒起反应的结果,反应越强,症状越重,人就越觉得痛苦。对感冒这种自限性小毛病,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缓解症状,减轻痛苦,等着人体自己恢复。治疗感冒的西药,不能抗感冒病毒,也不能增强免疫力,只是缓解感冒症状,但是相当有效。而号称能治感冒的中药,如上面分析的,它们也不可能抗病毒或增强免疫力,那么唯一剩下的可能性,也就是缓解感冒症状了,如果这样的话,中医还有什么理由嘲笑西医对感冒没有办法呢?

中药是否能有效缓解感冒症状也是很值得怀疑的。某些中药可能对感冒的某一症状有些效果,例如麻黄含有能减轻鼻腔充血的麻黄碱,类似的成分也被用来做西药感冒药。但是这点缓解症状的效果远不如纯度和剂量都要高得多的西药。中药感冒药里的其他成分,则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其对缓解感冒症状有何作用。事实上,在治感冒中成药里添加西药,靠西药缓解症状,号称“中药治本西药治标”,是中药厂的常规做法,有的在说明书里标明含有西药成分(往往就放在最后),有的在说明书里没有标明,但经常被香港、台湾药监部门查出含有没有标明的西药成分。中药厂要靠往感冒药里偷偷添加西药成分来缓解感冒症状,说明他们也知道,其实治感冒的中药连标都治不了,更不要说治本了。

2014.12.9

(《新华每日电讯》2014.12.11)



“中医诊脉验孕”约战战什么?

28 10 2014年

北京一名烧伤科医生在网上打赌5万元,要以随机盲法测中医脉诊准确率能否超80%。北京中医药大学一名中医副教授声称应战,然后就验证的程序开始扯皮,扯到现在也还没开始。但媒体已在热炒此事,将之称为中西医之争。更有一些中医在接受采访时,很不屑地说这是要用西医理论验证中医,他们不愿参与。
这事虽然是一名西医挑起的,但并不能因此就说是中西医之争。否则如果是一名小学生挑起的,岂不要说是中医与小学之争?如果是西医要和中医比试验孕方法,那还可说是中西医之争。但不会有人去发起这样的挑战,原因很简单,这种中西医之争如果有过的话,结果也早已明了:现在如果妇女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怀孕,哪个不是用西医(更确切地说,是现代医学)方法,例如验尿、做B超?谁还会去找中医诊脉看看自己是不是有喜?所以在验孕的中西医之争中,西医早已大获全胜。
中医究竟能不能通过诊脉的方法验孕,在现在已不具有实用意义,但是具有理论意义。中医诊断疾病的方法号称有望闻问切四诊,其中最具有特色的、被说得最神奇也最受质疑的是切,也就是切脉或诊脉。中医认为什么疾病都能通过诊脉诊断出来,但是中医对疾病有自己的一套话语系统,虚虚实实、含含糊糊,大多与现代医学认定的疾病不重合,很难判定其诊断是否准确。是否怀孕则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判断,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没有狡辩余地,不管是中医西医还是什么医,对怀孕都有公认的标准——大不了等到孩子生下来。所以通过验证中医能否诊脉验孕,可以反映出中医能否诊脉断病。
在现代医学看来,诊脉验孕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中医诊脉诊的那条“经脉”,其实是桡动脉的一小段,所谓的“气动”,实际上是心跳引起的动脉跳动。现代医学并没有发现女人怀孕后,其桡动脉的跳动会出现什么显著的变化。即使有变化,也会很轻微,只有通过对比同一个女人怀孕前后的动脉跳动差异才能发现。但是中医在诊脉时是不做这种对比的,就很难让人相信他们能感觉出怀孕后发生的动脉变化。因此在理论上我们可以否定中医诊脉验孕的可能性。如果是这样的话,还可称为中西医之争。
但是这次的约战,并不是简单地用现代医学理论来否定诊脉验孕,而是要用试验验证其真假。这是真假之争,不是中西医之争。不管诊脉验孕在理论上是否成立,都可以设计试验加以验证。试验的设计要排除中医借助其他的办法(例如通过询问月经史和观察身体变化),只能通过诊脉,而且还要排除偶然说中的可能性,让结果具有统计意义。
其实即使挑战的中医失败,也不能就让人相信了中医不能诊脉验孕,毕竟只是一名中医,还是名没有太大名气的中医,人们可以将其失败归为学艺不精、技术太差。因此最好是由多名老中医一起来接受验证,统计其有效率。上海中医药大学曾经做过一个类似的试验,请16名其附属医院的资深中医,先后来给同一个病人诊脉,诊断出来的脉象,居然各有各的说法,让人无所适从。这说明所谓的诊脉并没有一个标准,而只是凭主管感受下的结论,所以不同的人给出的答案各不相同。如果你是病人,为了保险起见多看了几个中医,结果他们给出的脉象都不一样,你该听谁的?有人说这是误诊。错。误诊是指个别医生做出的错误诊断,表明有公认的正确诊断。而十几名医生各说各的,谁也说服不了谁,没有一个统一标准,那不是误诊,是乱诊。
2014.10.23.
(《新华每日电讯》2014.10.25)



野菜不是能随便吃的

20 05 2014年

2011年我和司马南一起去贵阳录电视节目,录制完了司马南领我到路边小摊吃夜宵,点了一盘凉拌折耳根,说:“这是当地的一种野菜,非常好吃,吃了会上瘾。”我出于好奇尝了一口,只觉得一股奇怪的草腥味,无法欣赏。突然想起来,这就是做中药的鱼腥草的茎,只不过在当地被当成野菜了。

最近鱼腥草火了起来,因为央视播出的《舌尖上的中国2》有一集介绍说,有一个川妹子在广东坐月子,四川的外婆带来了晒干的鱼腥草,用它来炖汤,被认为有利于伤口愈合,最适合产妇身体恢复。由于鱼腥草生长在阴湿的土壤中,根据相生相克的理论,中医认为鱼腥草能利尿除湿、清热解毒,倒是没有听说还用于产后恢复,这大概是民间的发明。现代研究中药的人,也给鱼腥草发明了许多种新功效,包括抗病毒、抗菌、抗癌、抗炎、减肥、保肝、清除自由基、抗过敏、提高免疫力等等,总之,现代人最想治什么病,鱼腥草就能治什么病,几乎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但用来证明这些功效的,只是一些非常简陋的离体实验和动物实验,并没有人体临床试验的验证,是否真的有效,就很可疑。

鱼腥草之所以有特殊的腥味,是因为它含有挥发油,其中的主要成分被称为鱼腥草素,化学名称也叫癸酰乙醛。它被认为是鱼腥草的有效成分,国内广泛用来治疗呼吸道感染、妇科感染、皮肤感染和其他感染。但它的治疗依据,同样只是一些简单的离体实验和动物实验。鱼腥草生长的环境容易遭到细菌、真菌的侵袭,如果它们进化出天然的抗菌成分,做离体实验时发现能抑制某些细菌的生长,倒也不奇怪,但这不等于人吃了它就也能有抗菌作用。实际上,鱼腥草素不溶于水,很不稳定,容易氧化、分解,分解的产物在体外也灭不了菌。所以即便鱼腥草中的鱼腥草素真的有什么功效,等熬成了汤药、煮成了汤,也早分解成无效的别的物质了。

植物除了要抗细菌、抗真菌的侵袭,还要抵抗动物的吞噬。鱼腥草发出的腥味,恐怕正是用来驱赶动物的,不料有些人却反而喜欢那个味道。植物并不是上帝创造出来供人类食用或当药用的,它们反而往往含有一些对动物身体健康不利的有害成分,有的毒素是特地进化出来毒害动物以保护自己的,有的毒素则是碰巧对动物有毒。鱼腥草中就含有对人体有害的成分,叫马兜铃内酰胺。我以前介绍过,马兜铃科的草药含有一类可怕的物质,叫马兜铃酸,能对肾脏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并能导致上尿路上皮癌。无数人因为服用马兜铃科草药而得了肾衰竭和上尿路上皮癌。马兜铃酸在人体内代谢成马兜铃内酰胺,进而与DNA结合,损害肾脏细胞和诱发癌症。鱼腥草不是马兜铃科植物,不含马兜铃酸,但却含马兜铃酸的代谢物马兜铃内酰胺。实验表明,马兜铃内酰胺也能对肾脏细胞造成损伤并诱发癌症,其细胞毒性甚至比马兜铃酸还强。

有人会说,谈毒性不谈剂量是耍流氓,马兜铃酸有个量的问题,只要不是海量吃,没事儿。有的毒素的确要达到一定的量才有毒性,达不到那个量的话人体能够解毒,不会造成伤害。但是有的毒素有积蓄作用,即使每次摄入的量非常少,也能在体内累积,逐渐对身体造成伤害。马兜铃酸、马兜铃内酰胺就属于后一种毒素,即使摄入的量极其微小,也能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所以对马兜铃酸、马兜铃内酰胺是不存在安全剂量的,并不是只要不海量地吃就没事儿,而是要能不吃就不吃,吃了觉得没事儿并非就真的没事儿,实际上伤害已经造成,还没表现出来而已。

《舌尖上的中国2》还介绍一种美食叫“蕨根糍粑”。蕨菜、蕨根作为野菜吃的人要比吃鱼腥草的多得多,不幸的是,蕨中也含有一种有害成分,叫欧蕨苷,是一种强致癌物,能导致食道癌和胃癌。把蕨菜当蔬菜的地区其胃癌发病率比其他地方高得多,甚至蕨菜丰富的地区即使不吃蕨菜,食道癌和胃癌发病率也比较高,因为其致癌物能进入饮用水、牛奶等。

除了果实部分,植物的其他部分都是不“希望”被动物吃的,因此通常会进化出排斥、毒害动物的成分。只有极少数植物其根、茎、叶部分碰巧适合人类吃,我们就会觉得它们可口,把它们当蔬菜,在长期的培育过程中,让它们变得越来越可口,实际上就是不知不觉地让它们变得越来越安全。而对那些含有有害物质的植物,我们会觉得它们又苦又涩,或者有奇怪的味道。这是人类进化出来的本能。所以我们大部分人觉得野菜不好吃是有道理的,这是本能在告诉我们,不要碰这种“纯天然”、“绿色”植物。

2014.5.14.

(《新华每日电讯》2014.5.16)



冬虫夏草的神话

13 05 2014年

2005年我去青藏高原考察,一路上看到有人手里拿着棍子在草地上拨拉,寻找着什么。问地陪,说那是在找冬虫夏草。那时候冬虫夏草的价格已经飙升到一千克上万元,刺激了许多外地人和本地人都去找冬虫夏草,给当地的植被造成严重的破坏。此后冬虫夏草的价格仍然一路飙升,按克计价,最高的时候是黄金价格的数倍。今年冬虫夏草的价格有所下降,但散装冬虫夏草的价格每克在500元左右,仍比黄金还贵很多,更有在媒体上大作广告的所谓“极草”,每克售价高达千元。

中国人迷信补品,自然有其传统文化因素,总以为古人认为是好东西的,就一定好。不过冬虫夏草被国人消费的历史却比较短暂,被许多人奉为圣典的《本草纲目》中甚至找不到它的身影。一直到清朝乾隆年间出的《本草从新》一书,才有关于冬虫夏草的首次记载,对其功效的说法只是:“保肺,益肾,止血,化痰,已劳嗽。”主要用来治咳嗽(是否真有效是另一回事),与今天冬虫夏草被当成了抗菌、抗炎、抗癌、抗疲劳、抗衰老、调节免疫等等的万能滋补品、保健品相比,显得很不上档次。

古人之所以把冬虫夏草当成灵丹妙药,是因为觉得这东西冬天是虫,夏天变草,很神奇,神奇的东西那就一定有神奇的作用。《本草从新》是这么说的:“冬在土中,身活如老蚕,有毛能动。至夏则毛出土上,连身俱化为草。若不取,至冬则复化为虫。”我们今天知道这个说法是错误的。冬虫夏草一点都不神奇,不过是一种叫蝙蝠蛾的鳞翅目昆虫的幼虫身上寄生了一种真菌,而且被寄生以后幼虫是不可能再复活的。蝙蝠蛾幼虫在土里过冬,被真菌感染,真菌在幼虫身体里生长,导致幼虫死亡。当气温回升时,真菌菌丝从虫的头部长出来,冒出地面,其子座看上去像草一样。蝙蝠蛾幼虫的尸体和寄生真菌合起来,就成了中药里的“冬虫夏草”。

这种寄生现象在自然界很普遍,光是这类被称为虫草属的寄生真菌就有500多种,但是中医认为只有其中一种才真正具有神奇的功效,那一种就是冬虫夏草。但是冬虫夏草说白了,就是毛毛虫尸体再加上真菌,吃它能有什么神奇的功效?但是就有人坚信冬虫夏草含有神奇的活性成分。那么我们就来看看冬虫夏草里究竟都有什么成分。

其实冬虫夏草的成分和别的虫子、真菌没有什么区别,主要都是碳水化合物、蛋白质、脂肪、维生素、矿物质,这些东西在几乎所有的食物里都有,没什么神奇的。上个世纪50年代,有人发现冬虫夏草有一种特殊的成分,其含量大约占7%,将它命名为虫草酸,认为它就是冬虫夏草的有效成分。后来发现把虫草酸的化学结构测错了,更精确的测定发现它就是甘露醇,这是非常普通、非常便宜的化工产品,一千克也就是几十元。甘露醇被广泛用于食品、药物当中,比如口香糖里就有甘露醇,治便秘的开塞露有的就用甘露醇。如果虫草酸就是冬虫夏草的有效成分,那么嚼口香糖是不是就相当于在吃冬虫夏草了?

后来有人从蛹虫草里发现了一种很微量的成分,称为虫草素,认为这才是冬虫夏草的有效成分。其实冬虫夏草里是不是真的含有虫草素还是有争议的,有人检测不出来,有人检测出来了,但含量也是极低,只占0.1%左右。虫草素也不是什么神奇的物质,它的化学名称叫3′-脱氧腺苷,有的霉菌也含有这种物质,现在也可以通过化学方法合成了。3′-脱氧腺苷能够抑制核酸的合成,所以在理论上可以抑制肿瘤的生长。有人认为,冬虫夏草能抗癌,就是因为有虫草素。的确也有不少离体和动物实验表明虫草素能够抑制肿瘤。例如,日本科研人员发现,如果给患黑素瘤的小鼠喂食虫草素,连续喂14天,肿瘤的重量减少了36%。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吃冬虫夏草真的能抑制肿瘤呢?我们就来算算。那个实验的虫草素用量是每天每千克体重15毫克。就算小鼠实验的结果能够推广到人,那就意味着一个65千克体重的癌症病人每天要吃1克的虫草素,按冬虫夏草含0.1%虫草素计算,每天要吃1千克冬虫夏草,一个疗程吃14天就是吃14千克冬虫夏草,按现在的价格,要花700万元,其结果只是让肿瘤缩小了36%。这种治疗即使真的有作用,也是最昂贵而又效果甚小的癌症治疗了。就算你是亿万富翁吃得起,每天要吃1千克冬虫夏草,相当于把冬虫夏草当饭吃了,能受得了吗?

所以虫草素如果就是冬虫夏草的有效成分,由于其含量极低,靠每天吃那么点冬虫夏草,也是不会有什么作用的。虫草素既然可以人工合成了,也许以后可以直接用它,把它作为化疗药物。实际上现在也的确有类似作用的化疗药物。但是虫草素的抗癌原理是抑制核酸的合成,那么就和许多化疗药物一样,在杀死肿瘤细胞的同时,也能杀死正常细胞,对身体造成伤害。明白了这个道理,如果你真的相信吃冬虫夏草能够抗癌的话,你还敢吃它吗?

还有人认为冬虫夏草的有效成分是其多糖或别的成分。这些都只有非常初步的离体或动物实验研究结果,并不能算确证。实际上,目前也没有可靠的临床试验证明了吃冬虫夏草能够有任何保健或治疗效果。那些寻找其有效成分的研究人员(主要是中国、日本的研究人员),都是先入为主假定了冬虫夏草的确有传说中的那些功效,然后找到某种新的成分,就认为其有这些功效。所以如果我们相信这些研究结果,那么我们就得相信,冬虫夏草里发现的任何一种微量成分,都具有抗癌等神奇功效,这种研究结果本身就够神奇了。

有人觉得吃了冬虫夏草有保健作用,不过是心理作用。吃了那么贵的东西,不感到有点作用,总觉得过意不去吧。冬虫夏草如此昂贵,就难免有人造假,掺杂一些铅、汞之类的重金属进去,既不容易被发现,又能多卖很多钱。据报道,有一位落马高官的妻子被发现得了慢性重金属中毒,检验发现她平时用来滋补身体的冬虫夏草里含有重金属,怀疑是有人下毒要害她,从此得了被迫害妄想,疑神疑鬼,引发了一系列重大风波,最终导致该高官落马。其实她吃的冬虫夏草里的重金属,很可能不是有人要对她下毒,而是商贩为了增加冬虫夏草的份量加进去的,无非是要多卖钱。要不是她迷信中医狂吃冬虫夏草,不就没有后面那些事了嘛。

2014.5.7.

(《新华每日电讯》2014.5.9.)



云南白药中的毒药

12 04 2014年

在2013年,香港卫生署查出云南白药含有剧毒成分乌头碱,将其下架。国人才首次知道,被列为“国家保密配方”的云南白药原来含有剧毒成分。近日云南白药根据国家药监局《关于修订含毒性中药饮片中成药品种说明书的通知》的要求修改说明书,修改后的新版说明书上标注为:“本品含草乌(制),其余成分略。”也即正式承认了云南白药中的确含有毒性中药成分,而其他的成分则仍然“保密”。

草乌是毛茛科植物北乌头的干燥块根,类似的还有川乌,是另一种毛茛科植物乌头栽培品的干燥块根,其子根则称为附子。草乌、川乌和附子都是很常见的中药,都含有乌头碱等剧毒成分。乌头碱毒性大到什么程度呢?物质的毒性大小毒理学上常用半致死量表示,也就是让一半的实验动物死亡的量,量越大则毒性越低。如果用小鼠做实验,口服乌头碱的半致死量是1毫克/千克体重,食盐是4000毫克/千克体重,可以说乌头碱的毒性是食盐的4000倍。对人而言,乌头碱的最低致死量是0.028毫克/千克体重,对一个体重60千克的人来说,口服1.6毫克乌头碱即可致死,而氰化钾的致死剂量是50~200毫克,所以乌头碱比氰化钾毒性大得多。

号称治疗跌打损伤的中药几乎都会用到草乌、川乌或附子,这是因为乌头碱具有镇痛、麻醉作用。乌头碱能镇痛,是因为它能阻隔神经冲动的传导。神经冲动的传导与神经细胞膜的电位变化有关。在静止电位时,细胞膜外的钠离子浓度比膜内的高。当细胞受到刺激产生兴奋时,膜上的钠离子通道打开,钠离子从膜外大量地流入膜内,导致膜内正电荷迅速增加,电位急剧上升,这叫做“去极化”。然后钠离子通道关闭,阻止钠离子进入膜内,而钾离子通道打开,让膜内的钾离子流出到膜外,导致膜内电位急剧下降,这叫“复极化”。这个过程沿着膜传导,就产生了神经冲动。而乌头碱可与钠离子通道结合,让钠离子通道一直开着,一直处于“去极化”的兴奋状态,没法“复极化”,神经冲动就没法传导。在剂量很小时,只是局部的神经末端受影响,能缓解疼痛,进而出现麻痹、瘫痪。心脏的心电传导也会受到影响,出现传导阻滞、心律不齐。所以剂量到一定程度,中毒者将因为呼吸麻痹、心搏骤停而死亡。

云南白药集团表示,“云南白药药品配方中所含草乌(制)通过独特的炮制、生产工艺,在加工过程中已使乌头碱类物质的毒性得以消解或减弱,产品安全有效。”乌头碱水解后,其毒性的确会降低,有研究称能降低上百倍。但是乌头碱毒性本来就极强,即使其水解产物的毒性降低上百倍,毒性仍然不容小觑。草乌的药性依赖于乌头碱类物质的毒性,如果像云南白药集团声称的其毒性已消解,那么其药性也随之消解,又何必使用草乌呢?

云南白药集团声称云南白药“安全有效”,“未监测到严重不良反应”。实际上,因使用云南白药出现严重不良反应的临床报道并不少见,有的就与乌头碱中毒有关。例如,2003年,广州暨南大学华侨医院发生一起与云南白药中毒有关的抢救无效死亡的案子。广东省医学会在给法院的回函中,明确指出患者出现的是乌头碱中毒症状。2006年出版的《中药毒性手册》就有云南白药可引起窦性心动过缓、I度房室传导阻滞的记载,依据的是1979年的报道。当时云南白药含川乌一事还未曝光,未说明这是乌头碱中毒引起。

虽然云南白药的说明书说“刀枪跌打诸伤无论轻重出血者用温开水送服”,不过通常云南白药只是外用,口服的不多。与口服相比,外用当然风险降低了,但是乌头碱仍然能通过伤口进入体内,引起中毒。对乌头碱中毒并没有解药,只是根据症状进行支持性治疗。民间传说用甘草、绿豆汤能解乌头中毒,是没有科学根据的。

乌头碱的治疗剂量和中毒剂量的界限模糊,而且草乌、川乌、附子中乌头碱的含量变化很大,炮制效果难以确定,这些都使得草乌、川乌、附子的使用充满了风险。据香港卫生署报道,香港每年都有十几、二十例乌头碱中毒案例,都是因为服用中药引起。如上所述,这些中药乃是通过暂时阻隔神经冲动传导来起到镇痛、麻醉作用的,属于治标不治本,并不能真正治疗疾病。古人在没有更好的药物可用时,为了缓解疼痛的折磨,明知乌头、附子有毒也不得不使用。我们现在有了更好、更安全的镇痛药,又何必冒死用乌头呢?

2014.4.9

(《新华每日电讯》2014.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