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史上著名公案——米德是否受骗
16 09 2008年玛格丽特·米德(1901-1978)去世的时候,她不仅是美国最著名的人类学家,也是最具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之一。她有一句广为传诵的名言:“永远不要怀疑一小拨有思想、有责任的公民能够改变世界。”显然她自认为就是一名这样的公民。但是在她死后,她的学术观点和能力遭到质疑,她的名声因此受到损害。她的成名和被非议,都是由于她在学生时代出版的一部人类学著作。
米德在1923年获得心理学学士学位后,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师从现代人类学创建者之一弗朗茨·博厄斯(1858–1942)。此时遗传学刚刚兴起,遗传决定论非常流行,即认为人性主要是先天由遗传决定的。主张通过强制绝育来纯化种族的“优生学”运动在美国等地也相应地开展起来。博厄斯对此非常反感,不仅从道德上反对“优生学”运动,而且从学术上反对遗传决定论。他认为人性主要是后天由环境、教育、文化决定的,即文化决定论。他让米德去做的研究课题,是证明在所有的文化中青春期的表现并非都是一样的,为文化决定论提供证据。
米德为此在1925年前往美属萨摩亚群岛做田野调查,在那里住了几个月,采访了68名年轻妇女。她发现萨摩亚年轻人所享有的性自由使他们得以顺利地从少年过渡到成年,并不存在西方社会所常见的青春期焦虑和反叛。这就表明至少就青春期的行为而言,后天的文化因素要比先天的遗传因素更为重要。米德据此写成《萨摩亚人的成年》一书,于1928年出版,一举成名。《萨摩亚人的成年》成了畅销书,成了20世纪最流行的人类学著作,一再被选入20世纪100本最重要的书籍,对后来的女权运动和性解放运动有深远的影响。
米德在1929年获得博士学位后,又到其他原始部落进行考察,研究儿童成长、性角色等问题。她共发表40多部著作和几千篇文章,拍摄过几十部电影,内容涵盖性、教育、种族关系、环境问题等多个方面。她被授予28个荣誉博士学位,曾担任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民族学馆馆长,当选美国科学促进会、美国人类学联合会等多个专业学会的会长。
米德崇高的学术地位在死后被动摇了。1983年,米德去世5年后,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人类学教授德里克·弗里曼(1916-2001)出版《玛格丽特·米德与萨摩亚:一个人类学神话的制造与破灭》一书,否定《萨摩亚人的成年》的主要发现。这本书依据的是弗里曼本人在萨摩亚所做的长达4年的田野调查以及对曾接受过米德采访的萨摩亚妇女的重新采访。弗里曼认为萨摩亚年轻人的性生活绝非米德所说的那么开放。年轻的米德过于轻信,把采访对象讲的笑话当成了事实,用来迎合其导师博厄斯的文化决定论观点,后来又被崇拜米德的追随者毫不怀疑地接受。在弗里曼看来,文化决定论就是这样建立在失实的基础上的。1999年,弗里曼出版《玛格丽特·米德的致命欺骗》一书,进一步提出米德被其采访对象骗了。弗里曼采访了米德当年的采访对象之一法阿普拿阿。已80多岁的法阿普拿阿声称,她及其朋友佛佛阿捏造性冒险的故事捉弄米德,而实际上萨摩亚年轻人在性方面是很保守的,法阿普拿阿当时还是个处女。
弗里曼的指控引起了媒体很大的兴趣。弗里曼接受报刊的采访,参加电视访谈,四处发表演说,变成了公众人物,得到了很大的支持。但是学术界的反应则截然不同。1983年,弗里曼《玛格丽特·米德与萨摩亚》一书出版后不久,美国人类学联合会即通过决议,认为该书“写得很糟糕、不科学、不负责任和误导”。此后许多人类学家都出来批驳弗里曼。弗里曼在学术界显得很孤立,但这并未动摇其决心,把这归咎于人类学界主流意识形态对他的打压。《玛格丽特·米德与萨摩亚》在1996年再版时更名《玛格丽特·米德与异端》,他干脆以受迫害的异端自居博取媒体的同情。
有一些批评者认为弗里曼有意等到米德死后再发表其著作,使得米德无法做出回应,这样做很不地道。这个批评不太公平。其实,弗里曼早在1971年就想在美国发表其著作,但被出版社拒绝。1978年,弗里曼曾将书稿寄给米德,当时米德身患胰腺癌,没有给回应,几个月后就去世了。
更多的批评针对的是弗里曼的依据。弗里曼认为米德的调查结果不符合他自己在萨摩亚所做的调查。但是弗里曼是在米德调查的15年后才抵达萨摩亚的(1940-1943),此时在传教士的影响下,萨摩亚的文化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许多萨摩亚人改信基督教,接受了与当时的美国人相同的性道德观。而且,弗里曼调查的地区与米德的并不相同。但是弗里曼在批评米德时,却没有考虑由于地区和时代的不同所可能产生的差异。此外,弗里曼也没有考虑他和米德做为采访者的差异:做为一个中年男人,年轻妇女未必愿意坦率地向他讲述自己的性经历,年轻而瘦小的米德则更容易获得同龄萨摩亚妇女的信任。即使是弗里曼自己的调查结果也表明在当时萨摩亚年轻人在性方面相当开放:20%的15岁萨摩亚人、30%的16岁萨摩亚人和40%的17岁萨摩亚人有过婚前性行为。
弗里曼为了写作批评米德的书而对米德的采访对象重新采访时,这些采访对象已从十几岁少女变成了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并成了基督徒。一个改信基督教的萨摩亚老人不太可能会承认自己在年轻时的放荡行为。弗里曼的明星证人法阿普拿阿是个高级女佣,按照信基督教的萨摩亚人的道德准则,她必须守住贞洁。虽然弗里曼相信年轻的法阿普拿阿欺骗了米德,但是也有可能是年迈的法阿普拿阿欺骗了弗里曼。
弗里曼把对他的批评全都视为米德的崇拜者的反击。其实许多为米德辩护的人类学家,对米德采用的调查方法和得出的结论都颇有微词。米德《萨摩亚人的成年》一书做为一部通俗著作,其写作方法本来就不像学术著作那么严谨,而且做为文化人类学的开创性研究,在现在看来也存在许多不足。但是把这些不足简单地归为受骗,则未免荒唐,虽然这么做容易获得媒体的青睐。在弗里曼发表他对米德的攻击的同一年,人类学家理查德·古德曼出版《米德的萨摩亚人的成年:一个不同观点》,同样是在批评米德对萨摩亚的研究,但是它太学术化,笔调太温和,因此没有引起媒体的任何关注。
2008.9.10
(《经济观察报》2008.9.15)
“一个改信基督教的萨摩亚老人不太可能会承认自己在年轻时的放荡行为。”
是不是说,基督教令人喜欢撒谎?
也许是,信仰基督教前那种行为不被认为是丢脸的,后来认为那是有罪的吧
酒不醉人人自醉!
是不是说不仅是媒体会追捧,就连学术界也有这种趋势?如果在文章中有一个惊人结论,会不会更容易发表?涉及调查普查一类的研究,由于其重复实验的困难性,伪造数据也可能会成为进取的阶梯?
文章中有一个惊人结论,会不会更容易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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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正好相反,文章中有一个惊人结论,会更难被接受。期刊Phys. Rev. Lett. 的编辑承认,他们的审稿人对于“惊人的结论”有抵触情绪。当初,发现巨磁电阻效应的文章就被Phys. Rev. Lett.谨慎地拒绝了。现在,Phys. Rev. Lett.的编辑将这篇文章列为“其工作后来获得了诺贝尔奖,其文章首先投给了我刊,但被我刊拒了的”一类。
读者网博客的一大笑话,不转转可惜了:
呼吸是生物界的自然现象,任何人的呼吸并无不同。寻正说我的呼吸污染环境,也就等于说其他人(也包括他自己)的呼吸也污染环境了。方舟子,当心寻正为了净化地球,也反对您呼吸哦!:|O|
肖传国递交诉状,明明就是恶意诉讼,这是丑恶的社会现象。寻正竟然把一种丑恶的社会现象同呼吸进行类比,出人意料地爆出了一个本年度最强的弱智!!好啊!!
我无意拉拢方舟子,只是因为我在单位上网,不能登陆,而方舟子博客跟贴看人的比较多,故而先存放这里。方舟子如果觉得不合适,删了就是。
连什么叫反讽也看不懂的中文系学生,自己把自己的笑话到处转,还真是光屁股拉磨———-转着圈的丢人。
这篇文章看完后的感觉是,还没写完,好像后面还有什么要写似的。
看了这个文章。
我到有个问题,心理学到底算不算真正的科学?
因为,很多心理问题的解答,很难找到确凿的证据,很多时候是大家感觉好像是那么回事,但到底是不是,就似乎没办法证明了。
可能是太复杂,人类对自己的大脑认识的还太有限?
to alpha000001:
对,如果能介绍一下理查德·古德曼的观点和方法就更完美了。
人类学研究,很多靠观察和访谈,主观影响太大,旁观者确实难做断语。
可能是限于报纸发表的篇幅吧?!
如果能给出个好的结尾就好了:)
“一个改信基督教的萨摩亚老人不太可能会承认自己在年轻时的放荡行为。”
是不是说,基督教令人喜欢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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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认’,这个是普遍的心里现象,跟基督教没有关系。
心理学到底算不算真正的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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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什么关系?科学并非真理的或者绝对价值的同义词,即使不是科学,也不影响它的价值。实际上作为专业,心理学研究尽量向科学方法论靠近,以取得坚固的结论,和‘科学’的名声。但是这就容易回避开一些领域,那里更主观,也是我们非常需要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