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师”乱“捣衣”

25 04 2013年

李敖自诩“文化大师”、“国学大师”,对自己的国学修为颇为自信,近日发微博称:“「唐诗三百首」,念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老师说捣衣是洗衣服用木杵搥干净。你会嘀咕:长安有一万个女人发神经不睡觉,要月光下洗衣服!其实捣衣不是洗衣服,是用木杵搥松棉花,赶送前线保暖,等丈夫战胜回家。这样读,才读懂上下文。快拜李敖为师吧!”

把捣衣解释成捣洗衣服,的确是个常见的误解,甚至连权威的辞书也会犯这种错误,例如《辞海》的琴曲“捣衣”条目解释成:“抒写妇女为远戍边地的亲人捣洗寒衣时的怀念之情。”《汉语大词典》“捣衣”条:“洗衣时用木杵在砧上捶击衣服,使之干净。”其实捣衣不是洗衣,而是为制作衣服做准备,是先捣再有衣,而不是相反。唐诗中对此有很多描写,都说明捣衣的结果是缝制衣服,例如刘元淑《杂曲歌辞·妾薄命》:“北斗星前横度雁,南楼月下捣寒衣。夜深闻雁肠欲绝,独坐缝衣灯又灭。”刘希夷《捣衣篇》:“攒眉缉缕思纷纷,对影穿针魂悄悄。”杨凝《秋夜听捣衣》:“砧杵闻秋夜,裁缝寄远方。”王建《捣衣曲》:“重烧熨斗帖两头,与郎裁作迎寒裘。”

但李敖把捣衣说成“是用木杵搥松棉花”,则更错得离谱。首先,棉花是要弹的,不是槌的,越槌只会越实。其次,唐朝时候中国并不成规模种棉花,基本也不穿棉布,当时只有从西域进口极少量的棉布,称为“白叠布”(唐代开元年间张守节《史记正义》:“按白叠,木绵所织,非中国有也。”),非常珍贵而罕见,不可能用来给将士做征衣。棉在宋朝传入中国内地,在元朝才开始在中国推广,李敖没有听说过黄道婆吗?

那么捣衣捣的是什么呢?有人说是捣葛麻布,因为当时一般人穿的是葛麻布做的衣服。但这种说法没有依据,只是想当然。唐朝以及更早的六朝的“捣衣诗”凡是提到所捣的布料的,都说捣的是丝织品,特别是生丝制品,有这几种说法:

(1)帛,帛是丝织品的统称。例如:《文选》谢惠连《捣衣》题注:“妇人捣帛裁衣,将以寄远也。”岑参《秋夜闻笛》:“天门街西闻捣帛,一夜愁杀湘南客。”王建《捣衣曲》:“月明中庭捣衣石,掩帷下堂来捣帛。”白居易《闻夜砧》:“谁家思妇秋捣帛,月苦风凄砧杵悲。”白居易《太湖石》:“磨刀不如砺,捣帛不如砧。”

(2)素、纨,素指白色生绢,纨与素同义(《说文》:“纨,素也。……今之细生绢也。”),也指“素之轻者”(《急就篇注》)。晋曹毗《夜听捣衣诗》:“纤手叠轻素,朗杵叩鸣砧。”《乐府诗集》卷九十四《新乐府辞·捣衣曲》注:“盖言捣素裁衣,缄封寄远也。”刘希夷《捣衣篇》:“欲向楼中萦楚练,还来机上裂齐纨。”贾至《寓言二首》:“玉砧调鸣杵,始捣机中纨。”吴大江《捣衣》:“那堪裂纨素,时许出房栊。”

(3)绡,“绡,生丝也。”(《说文》)例如:韩愈《春雪》:“城险疑悬布,砧寒未捣绡。”

(4)练,练指白色的熟绢,但在“捣衣诗”中可能不是指捣的材料,而是指捣的产物,正如“捣衣”捣的不是“衣”,“衣”是产物一样,所以“捣衣”也称为“捣练”。例如:乔知之《从军行》:“曲房理针线,平砧捣文练。”杜甫《秋风二首》:“天清小城捣练急,石古细路行人稀。”杜甫《暮归》:“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韩愈《咏雪赠张籍》:“砧练终宜捣,阶纨未暇裁。”张继《九日巴丘杨公台上宴集》“谁家捣练孤城暮,何处题衣远信回。”李贺《龙夜吟》:“寒砧能捣百尺练,粉泪凝珠滴红线。”白居易《秋霁》:“月出砧杵动,家家捣秋练。”

捣的结果是把生丝制品捣“熟”(变软)了,制成“熟衣”:王建《捣衣曲》:“回编易裂看生熟,鸳鸯纹成水波曲。”方干《秋晚林中寄宾幕》:“杯盂未称尝生酒,砧杵先催试熟衣。”

捣衣的方式是把布料放在砧上,两个妇女相对站着,执杵而捣,杵砧相击发出声音(王建《捣衣曲》:“月明中庭捣衣石,掩帷下堂来捣帛。妇姑相对神力生, 双揎白腕调杵声。”)。唐代画家张萱所作《捣练图》就画着这一情景。柿庄金墓壁画《捣练图》画的则是一个人坐着捣衣,边上晾着布料,可见在捣之前还要浸泡布料。捣完了还要熨烫(王建《捣衣曲》:“重烧熨斗帖两头,与郎裁作迎寒裘。”)。上述两幅《捣练图》也都画着熨烫的情形。这期间还要染色:裴羽仙《寄夫征衣》:“重重白练如霜雪,独下寒阶转凄切。只知抱杵捣秋砧,不觉高楼已无月。……细想仪形执刀尺,回刀剪破澄江色。”捣完了从白色变成“澄江色”了。伪托班婕妤《捣素赋》:“卷霜帛而下庭。……阅绞练之初成,择玄黄之妙匹。”即选择颜色(“玄黄”泛指颜色)染白帛。

“捣衣”当然是一年四季都可以捣,也有写在春天(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冬天捣衣(曹毗《夜听捣衣》:“冬夜清且永,皓月照堂阴。”)的诗,但唐诗写得最多的是秋夜月下捣衣,别有一种悲愁的意境。这是唐诗中极其常见的悲秋、思乡、相思意象,几乎所有的著名诗人都写过这个题材。李敖乱“捣衣”,说明这个“国学大师”其实没有读过多少唐诗,对“捣衣”诗就知道一首最著名的《子夜吴歌》,于是对之胡思乱想,其实只要多读几首,就知道捣的是丝织品。“国学大师”把“捣衣”说成捣棉花,也说明他缺乏历史常识,不知道在元之前中国几乎是没有棉布的,在那之前很少有史料会提到这种舶来品。当然犯这种常识错误的“大师”也不止李敖一人。王立群在央视百家讲坛胡侃《史记》,不也说汉朝人爱穿“棉花做的棉衣”,把它们送给匈奴,匈奴曾经很喜欢,后来中行说到匈奴才劝说单于不要穿不结实的“棉花做的棉衣”吗?其实是王立群没看懂《史记》,把“缯絮”(丝絮)当成棉花了。

不懂本来也不要紧,但在发惊人之论之前总该先做功课,查查文献吧?不做,说明自己入学的门道也没还摸到。这样的“国学大师”要人拜他为师,那就真的是误人子弟了。

2013.4.23

补记:

    古代的寒衣不太可能用葛、麻布来做,因为葛、麻布不保暖。一般人穿的寒衣,就是被王立群乱说成“棉花做的棉衣”的“缯絮”,缯是丝织品统称,絮是丝絮,也就是用丝织品缝制,里面填充丝絮。有很多唐诗对此有描述:“寒衣一匹素,夜借邻人机。”(杜牧《赠杜秋娘诗》)素即白生绢。“犹自保郎心似石,绫梭夜夜织寒衣。”(许浑《越中》)绫是一种丝织品。“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贾岛《客喜》)这些都说明寒衣是丝织成的。“轻橐归时鲁缟薄,寒衣缝处郑绵多。”(韩翃《鲁中送从事归荥阳》)“征衣一倍装绵厚,犹虑交河雪冻深。”(陈陶《水调词十首》)这些说明寒衣中装了丝絮(绵)。

    六朝、唐诗人之所以热衷于写捣衣诗,与捣衣捣的“丝”和“思”谐音有关。隋朝有一个叫慧偘的和尚,写过一首捣衣诗,说得最露骨了:“疑捣双丝练,似奏一弦琴。令君闻独杵,知妾有专心。”“双丝练”谐音“相思念”,“独杵”谐音“独处”。

2013.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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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回复 to ““国学大师”乱“捣衣””

25 04 2013年
天路客 (02:03:53) :

记得我听过一次百家讲坛,名字好像是“汉代风云人物”,传道者是河南大学文学院的王立群教授,
说道叔孙通这个名字的时候(可能是怕人家不懂?)还加了句“姓叔名孙通”(大家若不信,可以找找这段资料验证。),知道我接下来的动作是什么吗?生气地关掉电视,
不懂装懂,还不懂得藏拙,不但误人子弟还显得更加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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