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婆婆”事件的冷思考

6 04 2011年

今年央视“315”晚会最触目惊心的一个节目是一位母亲与“田婆婆”洗灸堂的战争。这位母亲的三岁儿子周子礴在“田婆婆”洗灸堂用中药药浴治疗湿疹,结果反而患上了被称为“不死的癌症”的泛发性脓疱型银屑病,小孩全身流脓的照片惨不忍睹。为了调查取证,这位母亲又到几家“田婆婆”加盟店卧底,获得一些不讲卫生的证据(药浴的水重复使用、加的是臭鸡蛋、用的药膏长霉等等)。节目播出后引起很大反响,药监部门迅速认定“田婆婆”使用的中药是“三无”产品,是假药。
近日我参加深度调查这一事件的电视节目录制,当面询问了双方当事人,验看了“田婆婆”所用的中药、药膏,掌握了一些一手资料。可能是与节目的气氛不符,我对这一事件做的分析和评论都没有播出,只剩下了不痛不痒的几句问话,所以还不如把一些感想写下来。
银屑病就是俗称的牛皮癣,目前没有根治的办法,治疗最多只能起到缓解病情的作用。但是称之为“不死的癌症”是夸大其词了。在网上搜了一下,还有不少顽疾被称为“不死的癌症”,例如白癜风、帕金森病、类风湿关节炎、强直性脊柱炎、子宫腺肌症、股骨头坏死等等,大概都是游医、药商发明出来吓唬患者的。银屑病有几种类型,最常见的寻常型银屑病虽然让人瘙痒不舒服,但看上去没那么吓人,也无生命危险。周子礴患的泛发性脓疱型银屑病是最严重的一种银屑病,有生命危险,非常罕见。
银屑病并不是病菌、病毒感染引起的,没有传染性。它是皮肤细胞过度生长引起的炎症。正常的皮肤细胞需要28~30天才成熟,然后死亡、脱落。但是银屑病患者的皮肤细胞只用了3~4天就成熟、死亡了,这些细胞死亡后并不脱落,而是在皮肤表面上堆积起来。死亡的细胞是白色的,患者的皮肤上因此覆盖了一层银白鳞屑,所以叫做银屑病。为什么皮肤细胞会突然生长得如此迅速呢?以前有好几种假说,但在1979年研究人员偶然发现一种用来抑制骨髓移植患者的排异反应的药物环孢霉素能缓解银屑病症状,开始意识到银屑病可能与免疫系异常有关。
进一步的研究确认了这一点。它主要与免疫细胞T细胞有关。在正常情况下,T细胞随血液循环,寻找外来物质(例如入侵的细菌、病毒)。外来物质会激活T细胞,引发T细胞的免疫反应将外来物质消灭。但是在银屑病患者的体内,T细胞却跑到了皮肤中,并出现免疫反应,释放出一些细胞因子,发出信号让皮肤细胞迅速生长、死亡,同时皮肤中的毛细血管扩张,流向皮肤的血液增加,出现了红肿。
那么为什么这些人的T细胞会跑到皮肤中去,别人就不会呢?这首先与遗传因素有关。至少10%的人携带着与银屑病有关的基因,让他们能患上银屑病。但是实际上患上银屑病的人只占人口的2~3%,这就说明光有银屑病基因还不能让人生病,还有后天的环境因素。银屑病的诱发因素非常复杂(或者说不明),精神压力、皮肤损伤和药物反应是比较公认的因素。病菌感染则被认为是滴状银屑病的诱因。还有人认为病毒感染、过敏、饮食、天气能诱发银屑病,不过没有获得公认。
周子礴患上银屑病,首先是自身免疫系统有问题。“田婆婆”药浴最多只是其诱因。但是由于银屑病的诱因很复杂,要确定其因果关系并不容易。周的妈妈称周子礴是在第三次接受药浴的当天回家后就病情发作的,如果属实的话,倒是可以认定药浴的刺激是诱因,特别是在周子礴患有湿疹、皮肤已有损伤的情况下。还有一种可能,周子礴第一次去做药浴时,其实已患了银屑病。银屑病的早期症状与湿疹类似,被误诊了。即便如此,“田婆婆”也难以逃脱责任,因为他可能得的是不严重的寻常型银屑病,在药浴的刺激下变成了罕见的泛发性脓疱型银屑病。如果还有其他儿童在做了“田婆婆”药浴后也出现类似的情况,就更容易确定因果关系了。
除了“田婆婆”总店老板,没有人知道药包里究竟是什么中药,它们已被磨成粉末,辨认不出来了。甚至几种号称针对不同病情配制的药包,在我看来也一模一样,只是标签不同而已。即使知道了药包是用什么中药配制的,也没有人知道这些中药是否含有能诱发银屑病的成分。通过中药药浴治疗湿疹之类的皮肤病的疗效没有经过临床试验验证,是很可疑的。像“田婆婆”宣传的那样用药浴来治疗“风湿”或起到保健作用,更不可信。我们的皮肤是身体的屏障,在正常情况下外界物质很难透过皮肤进入体内,水都无法渗过皮肤,何况分子更大的其他物质。而如果皮肤有损伤,让一大堆成分不明的药物进入体内,反而能引起不良反应。所谓“足浴保健”也是如此。
希望年轻的父母们能从“田婆婆”事件吸取一个教训:不要迷信中药药浴的治疗、保健作用,不要拿小孩做试验,在其身上使用成分不明、副作用不清的药物,特别是成分复杂的中草药,否则万一悲剧发生,后悔就来不及了。
2011.4.4
(《中国青年报》2011.4.6)



有没有合法安全的“瘦肉精”

2 04 2011年

近年来国内多次发生“瘦肉精”猪肉引起的中毒事件,这一次因为涉及到一家著名企业,才引起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媒体上对“瘦肉精”的口诛笔伐,让人们觉得这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果真如此吗?
“瘦肉精”是好几种类似的药物的俗称,在国内用得最早、用得最多、成为“瘦肉精”猪肉中毒的元凶的是盐酸克伦特罗。盐酸克伦特罗原是一种平喘药,用于治疗支气管哮喘和喘息型支气管炎。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有人发现,盐酸克伦特罗如果作为饲料添加剂,猪食用后在代谢过程中会促进蛋白质合成,加速脂肪的转化和分解,提高了猪肉的瘦肉率,因此成了第一种“瘦肉精”。
但是盐酸克伦特罗要在饲料中大量使用才能达到提高瘦肉率的效果,是人用药剂量的10倍以上。盐酸克伦特罗在体内的代谢速度较慢,半减期(减少到原有量的一半所需要的时间)大约30小时。由于剂量大、使用的时间长、代谢慢,“瘦肉精”在猪体内的残留量很大,而且由于“瘦肉精”性质稳定,要加热至172℃才会分解,所以一般的家庭烹调无法破坏它的毒性,人食用会中毒,出现头晕、恶心、手脚颤抖、心悸及心律不齐,甚至心脏骤停致昏迷死亡。因此世界没有任何机构批准克伦特罗作为饲料添加剂。但是国内一些养猪户为了使猪肉不长肥膘,违法在饲料中添加盐酸克伦特罗。
近年来,一种叫做盐酸莱克多巴胺的药物在国外正在成为盐酸克伦特罗的合法替代品。和盐酸克伦特罗不同,莱克多巴胺的剂量很小,每吨饲料中添加4.5~18克莱克多巴胺就能显著增加猪肉的瘦肉率。而且莱克多巴胺在猪体内的代谢很快,半减期只有大约4小时,喂养7天后97%的莱克多巴胺已从尿、粪中排出,残留量低。它对人的毒性也非常低。一天吃10微克盐酸克伦特罗就能让人表现出症状,例如心跳加速。但对莱克多巴胺来说,一天吃上20000微克以上才有可能表现出症状。
由于残余量低,喂食莱克多巴胺的猪实际上不需要停药期,当天就可以屠宰。一天吃上350千克猪肉或15千克猪肝,摄入的莱克多巴胺仍在安全范围。当然不可能有人吃那么多猪肉、猪肝,所以莱克多巴胺是非常安全的。1999年美国食品与药品管理局批准盐酸莱克多巴胺做为饲料添加剂使用,在猪肉中的残余量不可超过50ppb(1ppb=10亿分之一)。世界卫生组织建议莱克多巴胺在猪肉中的残余量不可超过40ppb。目前有20几个国家允许使用盐酸莱克多巴胺,但在中国等其他国家被禁止使用。
养猪业有提高猪肉瘦肉率的需求,而“瘦肉精”能满足这样的需求,想要杜绝“瘦肉精”的使用非常困难,因此“瘦肉精”猪肉在中国屡禁不止。由于“瘦肉精”一概被禁用了,对养猪户来说不管用哪种“瘦肉精”在法律上的风险都是一样的,所以就宁愿选用价格最低廉、但是毒性也最强的盐酸克伦特罗。如果有合法的安全“瘦肉精”可供选择的话,许多养猪户就会用它而不必冒法律的风险了。
国内有的报道把莱克多巴胺说成是比盐酸克伦特罗还可怕的新型“瘦肉精”,这是无稽之谈。和盐酸克伦特罗不同,目前并未发现添加莱克多巴胺当“瘦肉精”对人体会有不良影响,已知的副作用都是发生在猪身上的。从科学的角度来说,禁用莱克多巴胺当“瘦肉精”是没有道理的,如果解禁反而能够减少乃至杜绝盐酸克伦特罗的非法使用。美国等国的情况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是在人人害怕“瘦肉精”之时,莱克多巴胺也只能跟着盐酸克伦特罗一起倒霉,恐怕没有谁有魄力敢于批准莱克多巴胺作为合法“瘦肉精”在中国使用。就像安全无害的面粉增白剂新近被禁用一样,在食品安全领域做出的决定,有时并非基于科学依据,而是屈从于无道理可言的民意。
2011.3.30
(新华每日电讯2011年04月01日)



当你点上一支烟

1 04 2011年

你点上一支烟,深深吸入一口。这一口就吸入了4000~5000种不同的化学物质,而其实你真正需要的只有一种——尼古丁。吸入烟雾是让外界物质进入人体的最快、最有效的方式之一,仅次于注射。烟雾中的尼古丁经肺部进入血液循环,只要10秒左右的时间就到达了大脑,在那里刺激一种叫多巴胺的神经递质的释放。多巴胺让人精神集中、肌肉放松并产生愉悦的感觉,让人上瘾,比酒精、咖啡因甚至可卡因、海洛因等毒品都更容易让人上瘾。
但是尼古丁也有不那么让人愉快的一面。它能让心跳加速,能比平时快30%。它能让血管收缩,让血管变窄,同时血压也升高了,要比平时高10%~15%。更麻烦的是,它会损伤血管壁,导致动脉粥样硬化。这一切都容易诱发心脏病,而香烟中还有别的物质在帮倒忙,例如一氧化碳。香烟烟雾中的一氧化碳含量是安全值的600倍,吸烟者血液中的一氧化碳含量是不吸烟者的4~15倍。一氧化碳进入血液,和血红蛋白结合,让血红蛋白没法输送氧气,导致心脏以及身体其他部位缺氧。为了满足氧气的供应,身体不得不制造更多的红细胞。红细胞多了,血液变稠,容易发生血栓。一氧化碳也能损伤血管壁导致动脉粥样硬化。因此,吸烟增加了患心脏病、脑猝中的风险。40岁以下的人群中,吸烟者心脏病发作的风险是不吸烟者的5倍。因心脏病发作死亡的病例中,大约四分之一与吸烟有关。
尼古丁、一氧化碳对心血管的影响还有虽然不致命但令人苦恼的其他后果。由于吸烟让皮肤中的血管收缩,减少了皮肤中的血流供应,让皮肤容易老化,女人也许更关心这一点。对男人来说,由于吸烟能损伤阴茎的血管,而且能让连接阴茎的动脉逐渐变窄,减少进入阴茎的血流量和降低血压,因此增加了勃起障碍(阳痿)的风险。30~50岁男性中吸烟者患勃起障碍的风险比不吸烟者高了大约50%。这种风险与吸烟量相关,一天吸1~10根者高27%,11~20根者高45%,20根以上者高65%。估计中国男人勃起障碍病例中有23%是吸烟导致的。
尼古丁和一氧化碳是香烟烟雾中无色的气体部分,其中还有甲醛、硫化氢、氨气等刺激性气体。它们刺激你的眼睛、鼻子和喉咙,让你流泪、流鼻涕和咳嗽。我们看到的烟雾其实是没有燃烧的固体颗粒,主要是焦油。如果你一天吸一包烟,一年下来要吸入大约200克(相当于一杯的量)的焦油。呼吸道的表面本来覆盖着长纤毛的细胞,纤毛一致的摆动能把吸进来的颗粒物质逐渐排出去。但是香烟中的毒素让这些纤毛动不了,这样,长期吸烟的结果,从喉咙、气管一直到肺都覆盖着一层黑乎乎的粘粘的焦油。在焦油的刺激下,呼吸道会分泌粘液。这些粘液也难以作为痰排出去。焦油、灰尘和粘液在肺部积蓄,减少了肺部空间,导致呼吸困难。粘液也是细菌、病毒繁殖的温床,让你更容易感染感冒、流感、支气管炎、肺炎和其他呼吸道传染病,例如吸烟者得肺部传染病的风险增加了4倍。而一旦感染了疾病,却不容易痊愈,因为吸烟也损害了肺部中用来清除病原体的白细胞,降低了免疫力。
焦油中含有大量的有害物质,包括至少60种已知的致癌物和放射性物质。它们与肺细胞零距离接触,最直接、最明显、最确凿的后果是诱发肺癌。在20世纪之前,肺癌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疾病,有医学记载的不到80例。但是进入20世纪之后,随着吸烟的流行,肺癌的病例剧增,并逐年增加,迅速成为主要的死因之一。现在每年全世界有一百多万人因肺癌死亡,排在致命癌症的首位。吸烟者的肺癌死亡率是不吸烟者的十几倍,80~90%的肺癌死亡与吸烟有关。吸烟越多,肺癌死亡率也越高。平均每天每多吸一支烟,患肺癌的风险就增加大约50%~100%。受焦油直接刺激的喉、口腔也容易患癌症。致癌物进入血液循环,到达身体的其他部位,能诱发其他癌症,特别是肾脏、乳腺、膀胱、食道、胰腺和胃等部位的癌症。
所谓低焦油的香烟同样含有大量的致癌物,而且吸低焦油香烟的人为了能够过瘾,往往多吸几口甚至多吸几支,实际摄入的焦油量未必就低。避免香烟危害的唯一办法是戒烟和避开二手烟。按世界卫生组织的说法,吸烟是第二大死亡因素,是最大的可预防的死亡因素。根据几项不同的估计,吸烟者的平均预期寿命减少了10~17.9年。另一项计算指出,每吸一支烟,则预期寿命减少10.7分钟。当你把一支烟吸完,你因此减少的寿命,甚至比吸一支烟的时间都长。
2011.3.28
(《中国青年报》2011.3.30)



假如你害怕核辐射就戒烟

25 03 2011年

提起核辐射,人们想到的往往是原子弹、氢弹爆炸,是广岛、切尔诺贝利,这些恐怖的事件似乎离我们很遥远。直到最近的日本福岛核电站核泄漏,才让许多人意识到,这种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的可怕东西原来有可能来到我们身边,于是大为恐慌,抢购碘盐、酱油、海带、碘片、防辐射服等等据说能够防辐射的东西,而商家也乘机推销起了号称能够抗辐射的保健品。
其实,在日常生活中,核辐射无处不在。不,我指的不是电视台、电台、电器、电脑、手机发射出来的对人体无害的电磁辐射,而是有可能对人体造成伤害的核辐射(电离辐射)。在地面上,在岩石、土壤中存在着各种放射性物质。在空气中,有放射性的氡气。而来自太空的宇宙射线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撞击着我们。在世界范围内,一个人一年从自然环境接受的核辐射量大约是2.4毫希(希是衡量辐射剂量对生物组织的影响的国际单位希沃特的缩写,1希=1000毫希),实际的值取决于你所在的地理位置和地质状况,通常在每年1~10毫希的范围,但有的也能高达每年50毫希以上。
有的核辐射源自我们从事的某项活动。我们到机场接受安检时,从X射线扫描仪接受的辐射为0.0001毫希。乘飞机到达高空,受到的宇宙射线辐射更为强烈,高空飞行每小时辐射约0.01毫希。到医院做体检,免不了受到核辐射。一次骨密度检查的辐射量为0.001毫希,一次胸透拍片为0.1毫希,一次全身CT为10毫希。我们受到的核辐射是否有害,取决于其剂量的大小。每年100毫希以下的剂量对身体没有明显的伤害,每年高于100毫希时癌症风险增加,累积每受到1希的剂量患致命癌症的风险增加5%。
有的核辐射来源完全出乎意料。例如,我们受到的辐射有一部分来自烧煤产生的烟灰。煤含有放射性元素铀和钍,含量非常低。但是煤燃烧以后,烟灰中的铀和钍的浓度浓缩了10倍。这些烟灰可能被人们直接呼吸进去,也可能掉落到土壤、水中,被农作物吸收进入食物链。火电厂产生的烟灰对周围环境的辐射量是同等发电量的核电站的100倍。住在火电厂周围的人们因此受到的核辐射,比住在核电站周围还要高。
最出乎意料的核辐射来源可能是香烟。1964年,哈佛大学研究人员发现,香烟中含有微量的放射性物质钋210。香烟中还含有其他放射性物质,但是香烟被点燃后,钋210能挥发成为烟雾的一部分被吸进肺部,因此更值得担心。美国烟草公司对此进行秘密研究,想要找到清除钋210的办法。他们想到用某种材料做成过滤嘴,看能否选择性地过滤掉钋210,但是效果很差。他们也想到使用某种溶剂清洗烟叶,但是只能清洗掉烟叶表面的钋210(约占一半),对烟叶内部的另一半钋210则无法清除。而且烟叶经过清洗后,香烟的大部分香味也被洗掉了。因此烟草公司一直没能找到能很好地清除钋210的办法,把这些研究都隐瞒下来,近年才被曝光。
香烟中怎么会含有钋210呢?它们可能是来自种植烟草时施的磷肥。烟草的含氮量低的话,香烟就会比较“香”,而通过反复施高磷肥,可以降低烟草的含氮量。因此种植烟草时要大量地施加高磷肥。磷肥中含有微量的镭226,镭226衰变生成钋210,土壤中的钋210被烟草的根吸收,富集到烟叶中。在施肥时,落到烟叶上的钋210也会被吸附在烟叶表面。
钋210是剧毒物质,毒性是氰化钾的25万倍,1微克钋210即可杀死一个人。不过,香烟中的钋210含量实在太低,其毒性倒不值得担心。实际上,牛奶、谷物、海产品等食物都含有微量的钋210,也都因为含量太低,不至于对健康造成伤害。
值得担心的是钋210的放射性。钋210放射的是穿透力差的α射线,穿不透人的皮肤,如果是在体外,对人体健康并无威胁。但是香烟被点燃了,钋210随着烟雾被吸入肺部,那就不妙了。这些钋210沉积在肺部细胞,与细胞零距离接触,放射的α射线也能对细胞造成损伤,从而诱发癌症。因此虽然香烟中的钋210含量很低,但是被吸入到人体排不出去,日积月累,其影响就很可观了。如果每天抽1包半的香烟,一年下来,受到的辐射量相当于做了300次X光胸透片。
香烟中本来已含有了大量的致癌物质或有毒物质,已知的至少有250种。吸烟能导致癌症,特别是导致肺癌,是毋庸置疑的。吸烟者的肺癌死亡率是不吸烟者的十几倍,80~90%的肺癌死亡与吸烟有关。和香烟中的其他致癌物相比,钋210其实只是导致肺癌的一个并不很重要的因素,大约只有1%的肺癌是钋210引起的,每年因此导致1万多人死亡。但是人们对放射性物质的恐惧感要比致癌物强得多。香烟中含有放射性物质,这可以成为劝说烟枪戒烟的一个强大理由:假如你害怕核辐射,就请戒烟。至少,不应该在公共场合吸烟,那不仅是在投毒,而且也是在扔“脏弹”,因为二手烟中同样含有放射性物质。
2011.3.21.
(《中国青年报》2011.3.23)




假如核尘来了

24 03 2011年

沿海一些地方有些人开始抢购、囤积食盐,据说是因为担心日本福岛核电厂发生的泄漏会污染海洋,让以后的食盐没法食用。这种担心非常荒唐。即使发生了泄漏,也只是核电厂附近的海域受到污染,不可能整个海洋都受污染,核物质扩散到中国海域,早就被海水稀释得可以忽略了。退一步说,即使以后海盐都没法吃了,还有矿盐可备用呢。
也有人抢购碘盐是因为听说吃碘可以防辐射,在泄漏出来的放射性物质(称为核尘,其实有的是气体)扩散到中国之前,先做好预防。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核尘扩散到一、两千公里之外的中国,而且严重到需要采取防范措施的地步,那么日本早就成了不适合人类居住的核辐射地区了。
假如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核尘真的来了,怎么应付呢?这些尘埃的放射性活度已经很低,如果是在体外,不太可能对身体造成伤害。关键是要避免把它们吸入到体内去。因此防范的措施其实和对付沙尘暴差不多。在家时关闭门窗,把核尘挡在室外。出门时戴上口罩(普通口罩即可,但要戴严实),避免呼吸时吸入核尘。穿戴严实点,尽量避免皮肤暴露沾到核尘。回到家了,洗澡、洗衣服,洗掉沾上的核尘。
如果核尘中含有放射性碘,它们被吸入人体后,会在甲状腺那里积蓄,对甲状腺造成损害,甚至能导致甲状腺癌。这时候可以服用碘化钾或碘酸钾片剂进行预防。其原理是让甲状腺对碘的吸收达到了饱和状态,再遇到放射性碘就没法吸收它了。因此服用的碘片剂量要大(含100毫克碘,孕妇和3岁以上儿童减半,3岁以下儿童再减半,新生儿再减半)才能起到阻断甲状腺对放射性碘的吸收。因为碘是会被代谢出去的,过早服用就起不到作用,在吸入放射性碘之前的数个小时内服用碘片,就能几乎百分之百地阻断甲状腺对放射性碘的吸收。即使在刚刚吸入放射性碘之后才服用碘片,有效性也能达到90%。但是由于碘片剂量大,远远超过人体对碘的需求量(一天150微克),副作用大,所以只在非常必要的时候才值得服用。40岁以上的人不推荐服用,某些甲状腺疾病的患者也不能服用。
那些抢购、囤积碘盐的人想靠吃碘盐达到同样的效果,是办不到的,因为碘盐的含碘量很低,每千克只含20~50毫克的碘,一天要吃上2~5千克盐才能达到所需的剂量。还有人囤积西地碘片(也叫华素片),同样没用,因为一片西地碘片只含1.5毫克碘,一次要吃上六、七十片才够剂量。海带等富含碘的食物的碘的含量相比而言也是很低的,想靠“食疗”来预防核辐射同样不现实。
不要怪普通公众没有科学知识,即便是所谓的专家,有的在这几天也在传播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防核辐射土办法。例如浙江大学一位核专家称,遇到核辐射时首先要保护脖子,因为人的甲状腺最容易吸收到碘,容易受伤害,建议人们穿高领衣服或戴上围巾。这似乎是误以为甲状腺对碘是从体外吸收的,所以觉得把脖子围起来就可以起保护作用避免放射性碘进入甲状腺了。
还有一位卫生部放射卫生防护标准委员会委员认为在脖子上抹碘酒会有一点防护效果,甚至建议用喝少量碘酒的方式进行防护。碘酒虽然含有碘化钾,但还含单质碘,而单质碘有腐蚀性和毒性,即使少量的碘酒也不能喝。碘能被皮肤微量吸收,进入血液循环,然后被甲状腺吸收(所以抹在脖子上和抹在其他地方没区别),但是这么微量的碘是起不到阻隔甲状腺吸收放射性碘的作用的。
在人心惶惶之际,人们最希望能得到专家的指导,而貌似权威的专家却在提倡贻笑大方的土办法,不仅无效,有的还有害,让人无论如何也不敢信任他们。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如多学点科学知识,提高识别和自我防护的能力。
2011.3.16.
(《新华每日电讯》2011.3.18.)



退烧药是怎么发现的

3 03 2011年

我曾经和一位名老中医的儿子在电视上就如何验证药物的疗效做过辩论。据他说,他家祖传的绝招是治疗“不明高热”:“有不明高热的病人送到我家来,包你第二天就退烧。”中医并不知道发烧的真正原因,对他们来说发烧都属于“不明高热”。事实上,发烧本身并不是病,而是生病的症状。发烧都是有原因的,最常见的原因是病菌、病毒感染。在病原体入侵时,体温升高能加速某些免疫反应,反而有助于身体的康复。所以应该是找出发烧的病因,消除病原,而不是简单地强行退烧。很多感染,特别是病毒感染,都能靠人体自身的免疫力抵抗过去,发烧一两天,免疫系统把病毒杀得差不多了,体温也就降下来了。此前如果碰巧服用了某种药物,当然就觉得其退烧效果非常灵。

当然,如果体温过高对身体也是有害的,高烧(肛门温度高于41摄氏度)会很危险,必须立即采取手段让体温下降。但人们总是觉得一旦发烧就不得了,即使还没到高烧的地步也总想马上就把烧退下来。古人对发烧更是如临大敌,毕竟他们已见过太多的病人是在发烧中去世的,不知道是病菌、病毒杀人,而以为是“不明高热”杀人。所以,大概自有文明以来,人类寻找退烧药的努力就开始了。

以前只能从植物里找。找来找去,发现吃柳树皮退烧最有效,吃了以后往往烧很快就退了,真是立竿见影,用不着等第二天。这是西方人发现的。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记载从柳树皮提取的苦味粉末可用来镇痛、退烧。此后柳树提取物一直被收入西方药典。到了19世纪,随着有机化学的建立,科学家们试图从植物药物中纯化出有效成分。1827年,柳树皮中的活性成分水杨苷被分离、纯化了出来。10年后,意大利化学家发现,水杨苷水解、氧化变成水杨酸,药效要比水杨苷强很多。1859年,德国化学家发明合成水杨酸的廉价方法。此后,水杨酸开始被广泛使用。

但水杨酸是一种中强酸,会使口腔感到灼痛。而且口服水杨酸会导致胃痛,当时也以为这是由于其酸性引起的。因此就想到要如何避免水杨酸的酸性。为此,德国拜尔公司的研究人员通过酯化反应,把水杨酸变成乙酰水杨酸。拜尔公司是建于1863年的一家化工小公司,原来主要是生产染料。在19世纪80年代后期,染料业开始衰落,拜尔公司转而研究化学制药。它将乙酰水杨酸命名为阿司匹林,于1899年上市。虽然阿司匹林仍然有导致胃痛的副作用,但是退烧、镇痛、消炎的效果非常好,很快风靡全世界,成了最著名的化学药物。拜尔公司因此成功转型,演变到现在,竟成了德国第一大、世界第三大制药公司。

阿司匹林在体内是怎么起作用的呢?这个问题一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才有了比较明确的答案。原来,病原体进入体内后,遇到血液中的巨噬细胞(一种白细胞),会刺激它释放白细胞介素之类的细胞因子。这些细胞因子又进而引发一系列反应,其中一个反应是环氧合酶(简称cox)催化细胞膜中的花生四烯酸生成各种前列腺素,其中一种是前列腺素E2,它能影响大脑中体温调控中心(位于一个叫视丘下部的区域),把“正常体温”的设定值给调高了,这样我们就发烧了。其他前列腺素能传递疼痛和引起炎症。阿司匹林能抑制环氧合酶的活性,阻止前列腺素的生成,相应地就起到了退烧、镇痛和消炎的作用了。领导这项研究的英国人约翰·维恩在1982年获得诺贝尔奖。

后来发现环氧合酶至少有两种,分别称为cox1和cox2。cox1平时在各种细胞中就很活跃,它催化合成的是“好”前列腺素,促进胃粘膜保护层的形成。阿司匹林阻止了这些“好”前列腺素的合成,破坏了胃粘膜保护层,导致胃出血,所以才会造成胃痛。这样阿司匹林副作用的真实原因也找到了。只有cox2才在病原的刺激下合成那些与发烧、疼痛和发炎有关的“坏”前列腺素。于是人们就想,如果能找到一种药物,它只抑制cox2的活性,但不影响cox1的活性,这样不就是一种不会有胃痛副作用的理想的退烧、镇痛、消炎药吗?

其实这种药物早就有了,那就是在1953年上市的对乙酰氨基酚(又叫扑热息痛),它只抑制cox2的活性而不影响cox1的活性,所以没有胃痛的副作用,由于有这个优势,它逐渐取代了阿司匹林成为最常用的解热镇痛药。但是对乙酰氨基酚有一个缺点,在周围有过氧化物时会失效,而在发炎的组织恰恰有很多过氧化物,所以对乙酰氨基酚只能用来退烧镇痛,不能用来消炎,无法用来治疗关节炎。在1969年面世的另一种著名镇痛解热药布洛芬和阿司匹林一样可以消炎,也同时抑制cox1和cox2,只不过它抑制cox2的能力比抑制cox1强得多,所以在小剂量时没有胃痛副作用,但剂量大了就不行了。

所以人们还是希望能找到只对cox2起作用的药物,也陆续找到了一些。但是它们没有胃痛的副作用,却可能有别的副作用,甚至是更严重的副作用,例如由于会增加心脏病发作的风险而退市的罗非昔布,以及由于有肝毒性最近在国内引起风波的尼美舒利,就都是如此。要找到一种有效而副作用小的完美药物,是一项艰难的使命。

2011.2.28

(中国青年报》2011.3.2)



蜂胶能有什么用

25 02 2011年

“小蜜蜂,整天忙,采花蜜,酿蜜糖。”看到蜜蜂飞来飞去,我们马上想到它们是在采蜜,其实未必,它们也可能是在采集树脂,特别是在秋天花少的季节,更是如此。中国原产的东方蜜蜂是不采集树脂的,但是自从西方蜜蜂在清末引进中国后,已逐渐把东方蜜蜂淘汰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蜜蜂,基本上都是能采集树脂的西方蜜蜂了。
蜜蜂发现树脂源后,就停下来用一套非常固定的步骤采集树脂:先用口器咬下一点树脂,用前足接住,交给中足,由中足放进同一侧的花粉框里。然后蜜蜂飞起来,盘旋几秒钟,可能是在试试树脂的份量,再降落下来继续采集树脂,直到两侧的花粉框都装满了。这可能要花上几分钟甚至几十分钟。花粉框装满树脂后,蜜蜂就飞回巢,由别的蜜蜂帮忙,把树脂卸下来。这时候,树脂就变成了蜂胶。其实蜂胶的主要成分还是树脂,再掺杂了一些蜂蜡、花粉、芳香挥发油和其他杂质。
蜂胶不是用来当食物吃的,蜜蜂采集它干什么用呢?首先是拿它当胶水用,用来修补蜂巢中的缝隙、破洞。蜂巢里一团漆黑,有缝隙也是看不出来的,只能用触角来感觉。某些工蜂的触角似乎比其他工蜂更敏感,它们时不时地用触角寻找、探测缝隙,一旦发现了,觉得事态严重需要修补,就会出去寻找树脂。找到树脂源后,它们飞回巢,通过跳舞告诉其他工蜂树脂源的位置,带领它们去把树脂采回来。
蜂胶的另一个作用是当涂料用,涂抹在蜂室的表面上,让它变得光滑一些,以便连接上新的蜂室。蜂胶还能被蜜蜂用来当武器,那些闯进蜂巢的寄生虫碰到蜂胶会被杀死,杀不死的可以用蜂胶密封起来,做成琥珀标本。研究人员甚至曾经在蜂巢里发现一个被蜂胶密封起来的老鼠木乃伊。蜜蜂是最讲卫生的,蜂巢里的废料、垃圾都要尽量清扫出去,对那些搬运不了的尸体,用蜂胶制作木乃伊避免它们腐烂,是很聪明的做法。
但是蜂胶最重要的作用,是能帮助蜜蜂抵抗病害。树木分泌树脂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对付病虫害,具有抗真菌、细菌和病毒的功效,蜜蜂本能地利用了这一点。美洲幼虫病是西方蜜蜂最严重的细菌性病害,蜂胶能有效地杀死这种疾病的病原体幼虫芽孢杆菌。研究人员曾做过一个对照实验,给蜂室的内壁涂上更多的蜂胶,蜂巢里的细菌总数量下降了,而且生活在里面的蜜蜂的免疫力也下降了。你也许觉得免疫力下降不是什么好事。其实不然。要维持高水平的免疫力是很耗费能量的。有了蜂胶帮助杀菌、杀病毒,蜜蜂不必加大免疫系统的投资,这是一种生存优势,可能是西方蜜蜂能战胜东方蜜蜂的一个因素。
既然蜂胶对蜜蜂有这么多用处,我们人类是不是也能利用它呢?在自古就养西方蜜蜂的非洲和欧洲,人们很早就在使用蜂胶,是除了蜂蜜之外,第二个被人类利用的蜂产品。古埃及、古希腊和古罗马人都用蜂胶来处理伤口。传统上蜂胶也被用来治疗烫伤、口腔感染和龋齿。这些其实都是在利用蜂胶抗菌、抗病毒、促进组织再生的功效。
在今天,蜂胶更多地被做成胶囊,当成保健品口服。推销者声称它能够治疗很多种疾病,包括抗菌、消炎、镇痛、增强免疫功能、治疗胃溃疡、抗肿瘤、降血脂、降血糖、抗衰老等等,现代人最关心的几种慢性病号称都能治。一种东西一旦被拔高到能够包治百病的地步,其真实作用就很值得怀疑了。有关口服蜂胶的保健作用的这些说法,或者毫无根据,或者只有很弱的证据。有关蜂胶抗菌、抗肿瘤、增强免疫力等方面的证据多一些,但是也只有体外实验、动物试验或小型人体临床试验的初步结果,并不能算是定论。
和蜂蜜不同的是,蜂胶有很多种来自植物的生物活性成分,可能有某种保健、医疗功能。但是虽然对蜂胶的化学成分和医学应用已有了多年的众多研究,却仍然没能有定论,主要的原因在于蜂胶的成分复杂而且多变。不同地区、不同品种、不同季节的蜜蜂采集的蜂胶的成分都不一样。蜜蜂是机会主义者,碰到合适的树脂源就采来使用,因此甚至同一窝蜂在同一个季节采集的蜂胶成分都会有变化。这就导致不同批次的蜂胶都可能有不同的作用,从某项研究获得的结论并不一定能被重复出来,很难通过控制实验来证明蜂胶的功效并推广开去。要靠它来保健和治病也就不那么现实,因为质量无法控制,今天吃某一瓶蜂胶胶囊觉得有效果,明天换另一瓶吃可能就不行了。
2011.2.21.
(《中国青年报》2011.2.23)



蜂王浆的神话

29 01 2011年

蜂王浆和蜂蜜不同,它并不是用花蜜酿造的,而是工蜂的喉咙里的一种腺体分泌的。和一般人设想的不一样的是,蜂王浆并不是专供蜂王的食品。其实,所有蜜蜂幼虫一开始吃的都是蜂王浆。吃了三天之后,才有了区别:大部分雌幼虫改吃蜂蜜和花粉,它们发育成工蜂,个别的雌幼虫继续吃蜂王浆,它们发育成蜂王。一只雌蜜蜂是发育成工蜂还是蜂王并不是天生注定的,而是完全取决于它后天吃的东西。换句话说,同一只雌蜜蜂如果按蜂王来喂,就成为蜂王,否则就成为工蜂。“吃什么就变成什么”,这话对蜜蜂无比正确。

蜂王和工蜂的差别极大:蜂王有旺盛的生育力,产卵是它唯一的工作,一天能下几千个卵,而工蜂却丧失了生育力;蜂王能活几年,而工蜂只能活几个月。为什么蜂王和工蜂有着相同的基因,结局却如此不同呢?最近的研究表明,这和“DNA甲基化”有关。DNA是组成基因的化学物质,如果它的某个地方被加上一个甲基(叫甲基化),那个基因的功能就被抑制住了。将蜂王和工蜂的大脑细胞中的基因做比较,发现有近600个基因在工蜂中被甲基化了,而在蜂王中没有。DNA的甲基化是由一种酶来控制的,如果让蜜蜂幼虫中的这种酶失去作用,蜜蜂幼虫就发育成了蜂王,和喂它蜂王浆的效果是一样的。可见蜂王浆的作用就是让控制DNA甲基化的酶不起作用,并不神奇。

但人们总觉得能让幼虫变蜂王的蜂王浆很神奇,就会想到,如果我们也吃蜂王浆,是否也能像蜂王那样长寿、生育力旺盛?由于这样的逻辑,蜂王浆成了常见的保健品。中国人有时还结合中药的补药,做成人参蜂王浆。蜂王浆也成了一味中药,据称其功效为“滋补,强壮,益肝,健脾”,不过这是现代中医发明的。中医的典籍(例如《本草纲目》)根本就没有提到蜂王浆,似乎不知道有蜂王浆这种东西(“蜂王浆”是外来语,是对英语royal jelly的翻译),否则不会不把这种神奇的东西囊括进去。中国人第一次把蜂王浆当成药品或保健品是在1962年,这是受国外的影响。在上个世纪50年代,欧洲(特别是东欧)开始有人把蜂王浆作为滋补品推销。蜂王浆后来又陆续被赋予了各种保健、治疗功效,例如抗肿瘤、降低血脂、降血压、升血压、抗炎、抗病毒、美容等等。这些说法传到东方,与原有的滋补文化一结合,更被发扬光大了。这种“蜂王浆文化”又传回了西方,在美国曾经多次发生过由于华人经销商宣扬蜂王浆的保健功能而受到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和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的警告、处罚。

有关蜂王浆的保健、治疗功效的说法都没有确凿的科学依据,它们或者只是想当然,或者只是有一点初步的体外实验、动物实验的证据,都不足为凭。从蜂王浆的成分看,它对人体不太可能有什么神奇的作用。蜂王浆大部分是水,所以和含水量很少的蜂蜜不同,蜂王浆很容易腐败,在没有冰箱的年代没法保存,传统上也就不采它。蜂王浆和蜂蜜的另一区别是,蜂蜜的成分主要是糖,而蜂王浆的蛋白质、脂肪酸含量比较高,糖的含量则比较低。一次对蜂王浆的典型测量结果是这样的:水占67%,蛋白质占12.5%,糖占11%,脂肪酸占5%,此外还有一些矿物质、维生素。这些物质当然有一定的营养价值,但是它们都可以从其他食品更便宜、更大量地得到,没有必要通过吃蜂王浆来补充。

我们现在并不清楚究竟是蜂王浆中的哪种成分让蜜蜂幼虫变成蜂王的,也许是某种特殊的脂肪酸在起作用。有人想当然地认为蜂王浆中含有很多雌激素,并以此警告儿童不要吃蜂王浆以免性早熟。事实上,蜂王浆不含有任何雌激素,只含有极其微量的雄激素,一克蜂王浆所含的雄激素的量只相当于一个男人体内一天合成的雄激素的量的几十万分之一,微不足道。

也许蜂王浆里头含有某种微量的未知物质对蜜蜂幼虫变成蜂王起着关键的作用,但是那也只是对蜜蜂很重要而已。蜜蜂和人的生理构造差别这么大,对蜜蜂有效用的物质未必就能应用到人身上。即使那种物质对人体也会有作用,它在蜂王浆中的含量那么少,而我们又不是像蜜蜂那样把蜂王浆当饭吃,每次只吃一点蜂王浆,神奇物质能起到的作用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值得注意的是,蜂王浆能引起过敏反应,会出现荨麻疹、哮喘,严重的还会致命。有人吃了蜂王浆后觉得全身暖呼呼的“很补”,或“补过头了”而烦躁不安,除了心理作用,说不定也是一种过敏反应。

2011.1.24.

(《中国青年报》2011.1.26)



“水记忆”闹剧

20 01 2011年

法国免疫学家本维尼斯特并非等闲之辈。他是法国国家健康与医学研究院免疫学部的主任,在国际上小有名气。但是1988年其实验室给英国《自然》的一篇论文投稿却让编辑部感到为难。他们把抗体用水反复稀释,稀释到水中不存在任何抗体分子,但是他却声称仍然能检测到抗体的活性。他猜测这是由于抗体在稀释过程中,让水分子有了对抗体的“记忆”,能够表现出抗体的性质。这让人想起了西方传统另类医学——顺势疗法,也是声称对药物稀释程度越高,药效越好,即使稀释到只剩下水,也能用于治病(参见《“分子顺势疗法”来了》,本版2011年1月5日)。本维尼斯特似乎为顺势疗法提供了科学依据。
但是这种说法不仅违背常识,更违背了已知的物理、化学原理。要让水具有抗体的性质,水的化学成分或结构必然要发生变化。但是仅仅通过与抗体的接触并不能让水的化学成分发生任何改变,水仍然是一氧化二氢。这么简单的结构不会有“记忆”。水分子之间能够通过氢键相互连接聚成较为复杂的分子团,但是这种构造极不稳定,只能持续50飞秒(0.00000000000005秒),也不能用它来携带抗体的信息。
这种明显违背物理、化学原理的论文如果投到别的著名学术期刊,早被直接退稿。但《自然》对这种离经叛道的研究较为宽容,只要看上去研究方法没什么问题,就有可能发表。在1974年,《自然》就发表过研究以色列“特异功能大师”尤里·盖勒的论文(后来才发现盖勒是在玩魔术),只不过同时发了提醒读者不要轻信的编者按。这次《自然》编辑部也如法炮制,在发表本维尼斯特论文的同时发表质疑该论文的社论,并要求本维尼斯特接受调查,在监督之下重复实验。
论文发表一周后,由《自然》主编、物理学家约翰·马多克斯爵士,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化学家、“学术打假斗士”瓦尔特·斯图瓦特,专门挑战特异功能的魔术师詹姆斯·兰迪等人组成的调查小组去了本维尼斯特实验室,监督他们重复实验。他们先用原来的实验步骤重复实验,重复了四次,有三次获得与原来类似的结果。但是马多克斯发现实验人员知道哪个试管原先装有抗体,无法排除在实验时有主观偏差。本维尼斯特主动提出用盲法再重复实验,即实验人员不知道试管编号对应的情况。为了防止作弊,兰迪把编号情况包在铝箔中,装进信封里,然后把信封贴在天花板上。
用盲法实验了三次,结果都是否定的。调查小组随后发表调查报告,列举他们在调查中发现的一系列问题:用来测试抗体活性的血液样本没有很好地控制、阴性的实验结果没有报告、有时几个月得不出实验结果、实验室接受生产顺势疗法药物的公司的资助,等等,更重要的是,盲法实验没法重复出结果。其实生物学实验一般不用盲法,但是如果实验结果可疑,采用盲法就是避免主观偏差的最好办法。本维尼斯特拒绝撤销论文,称自己遭受到了“迫害”,批评盲法实验不合适,忘了盲法实验是他主动提出了,实验设计也都是经双方同意的,却愿赌不服输,一旦结果出乎意料,就不认账了。
其他实验室试图重复本维尼斯特的实验,只要采用盲法,结果都令人失望。本维尼斯特从此在学术界名誉扫地。1989年,法国国家健康与医学研究院将其停职。本维尼斯特干脆一条路走到黑,自己掏钱做研究,而且越来越离谱,声称水的“记忆”可以通过电话线和互联网传播,让没有接触过抗体的水也具有抗体的活性。本维尼斯特因此自称创建了“数码生物学”,也因此两次获得搞笑诺贝尔化学奖。第一次是在1991年,为了表彰其坚信水是一种智能分子。第二次是在1998年,为了表彰其发现不仅水有记忆,而且该记忆信息能够通过电话线和互联网传播。
但是本维尼斯特也不乏重量级的支持者。1973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英国物理学家布莱恩·约瑟夫森就是其坚定的支持者。约瑟夫森也相信特异功能、支持冷核聚变,本身在学术界的名声就不佳。但是由于有诺贝尔奖获得者的头衔,说出来的话别人还不好不听。1999年,约瑟夫森向美国物理学会发出挑战,由他们监督,用随机双盲方法重复本维尼斯特通过互联网传播水记忆的实验。美国物理学会接受了挑战,愿意赞助实验费用。兰迪更是提出,如果实验成功,他将把用于悬赏特异功能的一百万美元奖金奖给本维尼斯特。但是直到2004年本维尼斯特去世,实验也没做成。
另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法国著名病毒学家吕克·蒙塔尼也是本维尼斯特的坚定支持者,不过他是在2008年以76岁高龄因近30年前的艾滋病毒研究而获奖的。蒙塔尼将本维尼斯特称为现代伽利略,声称有些人重复出了本维尼斯特的实验结果,但是不敢发表。他本人倒是大张旗鼓地在做类似的实验,发现细菌DNA也能让水有“记忆”,即使高度稀释到水中没有细菌DNA,水分子还能发出细菌DNA特有的电磁波,可以据此检测和治疗疾病。
有点物理常识的人马上会想到,蒙塔尼检测到的细菌DNA电磁波很可能只是背景噪音——电磁波无处不在。没错,蒙塔尼也发现,如果把背景电磁波屏蔽掉,就检测不到细菌DNA电磁波了。但是蒙塔尼认为,这是因为细菌DNA要发出电磁波,必须靠背景噪音来诱导。如此强大的逻辑,足以抵御任何批评。发不了论文没关系,蒙塔尼就自己办刊物。要不来资助也没关系,中国人很乐意花巨资请诺贝尔奖获得者做研究。蒙塔尼如果足够长寿,很可能以上海交通大学全职教授的身份再获一个诺贝尔奖——搞笑诺贝尔奖。
2010.1.17
(《中国青年报》2010.1.19)



“分子顺势疗法”来了

7 01 2011年

中国人习惯把现代医学叫做西医,以表示和中国传统医学相对立。其实现代医学是世界医学,西方国家自己也有多种形式的传统医学,有的至今作为另类医学在民间流传。其中影响较大的是顺势疗法。它是18世纪德国乡村医生哈尼曼发明的。1796年,因为不满当时医学乱用药,改行当了翻译的哈尼曼在翻译一本英文医学著作时,获悉金鸡纳能够治疗疟疾。他在自己身上试验药物的作用,服用了大量的金鸡纳,出现不良反应。据他说,这些症状和疟疾相似,他因此灵机一动,提出了一个理论:那些能使健康人出现某种病的症状的东西,是治疗这种病的良药。他按这个理论发明了“顺势疗法”,以表示和一般的“对抗疗法”不一样。

为了避免药物的毒性,哈尼曼用水对药物进行了稀释,而且提出了一个更惊人的理论:把药物稀释得越多倍,药效就越强。哈尼曼提出,大多数药物都应该稀释10的60次方倍。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往海洋里滴一滴水,也不过稀释了10的26次方,也就是说,顺势疗法药物的有效成分的浓度,通常比沧海一粟还要低得多。有人可能觉得奇怪,配一种顺势疗法的药物,把全世界的水都用完也不够啊,怎么配的呢?其实有点初中化学常识的人就能轻易做到:你不需要一次性地稀释,只要采用连续稀释的办法,想要稀释多少倍、多少次方都可以。

以曾在国内销售的一种稀释10的23次方倍的“护肝液”为例:拿一颗护肝药(什么药其实不重要,反正最后都是水),用水溶解,取出其中一毫升(算是原液),滴到1升水中,混匀了,就稀释1000倍了。再从中取出1毫升,滴到1升水中,混匀了,就稀释10的6次方倍了。如此连续稀释下去,总共花个十几分钟,连续操作8次,最后一次只加100毫升水,就可以获得100毫升的“护肝液”,每30毫升售价1000多元!如果你对所有的稀释液都不抛弃,全都配成“护肝液”,理论上你用1毫升原液可以获得10的23次方毫升的 “护肝液”,不过那样的话全中国的水都得被你用光。这其中的成本其实就是水,最初的1颗药的费用和劳动成本是微不足道的。这还不是最惊人的。顺势疗法有一种药物,是把一小块鸭肝或鸭心组织用水稀释了10的400次方倍制成的。这种“药物”在美国的年销售额是2千万美元,而用一只鸭子就可以满足全部的原料要求了。

根据阿芙伽德罗定律,1摩尔的任何物质包含有大约10的24次方个分子,也就是说,稀释到10的24次方倍以后,已不可能含有被稀释的成分的一个分子,全都是水分子了。所以买顺势疗法“药物”,就是在高价买水,吃顺势疗法“药物”,就是在喝高价水。但是国外仍然有很多人愿意花大钱去“喝水”。比如有一位因为汉语讲得很溜、经常上中国电视节目的法国小伙子就相信顺势疗法,曾经在某个节目中对我说吃顺势疗法“药物”效果不错。顺势疗法“药物”如果能够有任何效果,也不神奇,可能是因为这两个原因:一、心理暗示作用,或者所谓“安慰剂效应”,许多疾病通过心理暗示也能治愈;二、有些疾病,患者喝水对恢复身体健康有好处。

在现代医学兴起之前,乱用药物会对身体造成进一步的伤害,靠“喝水”治病反而有其合理之处。因此顺势疗法在19世纪曾风靡一时,但是进入20世纪后,随着现代医学的进步,就渐渐衰落。在20世纪20年代,最后一所顺势疗法学校在美国关闭。目前美国正规的医学院都不开设顺序疗法的专业,正规的医院也不采用这种疗法。顺势疗法在国际医学界被公认为伪科学、伪疗法,甚至被当成江湖骗术。但是国外民间相信它的大有人在,其中不仅有像上述法国小伙子那样的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还有大学教授,甚至诺贝尔奖获得者。他们试图为顺势疗法提供科学依据,声称在药物稀释过程中,改变了水的结构,虽然稀释到最后药物成分没有了,但是水有了药物的“记忆”,所以有了药效。这种观点不仅与物理、化学原理不符,逻辑上也说不通。用来稀释药物的水又不是凭空出现的,在其循环、流淌、运输、纯化等等过程中接触过无数杂质,该留下多少物质的“记忆”啊?凭什么只有稀释时接触的那种药物才能给水留下“记忆”?

顺势疗法也与时俱进,试图跟分子生物学结合起来。这门可称为“分子顺势疗法”的领军人物是艾滋病毒的发现者之一、法国著名病毒学家吕克·蒙塔尼。近几年来,蒙塔尼一直在声称他发现了一个新现象:在高度稀释的水溶液中的细菌DNA和艾滋病毒DNA能够诱导水分子发射电磁波信号。即使把DNA稀释10的18次方倍,理论上已不存在任何DNA分子,他仍然能检测到电磁波信号。他声称从自闭症、阿尔茨海默症和帕金森症病人的高度稀释体液中能检测到这种电磁波信号,据此提出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新观点:这些神经系统疾病都是由于肠道里的细菌跑到大脑里伤害了大脑引起的,可以用抗生素治疗,也可以用某种频率的电磁波来消灭细菌DNA产生的电磁波。

蒙塔尼在国外到处推销这些“革命性”学说,不仅得不到任何资助,还成了笑柄。在2008年他因为当年发现艾滋病毒与人分享诺贝尔奖之后,他在国外学术界的遭遇并没有改变,但是在中国却时来运转:上海交通大学聘请他担任全职教授,据说将投资三亿元成立以他名字命名的生物医学研究所,专门研究这门“分子顺势疗法”。于是这位早该退休的78岁老人,由于有了诺贝尔奖获得者的头衔,能让国内高校创下聘请诺奖获得者作全职教授的先例,终于在中国焕发了青春,到中国领导医学革命来了。

2011.1.3.

(《中国青年报》20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