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解读:又呈吴郎【旧作】

22 09 2006年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沾巾。
                       
——杜甫《又呈吴郎》

   
老杜前面写过一首《简吴郎司法》,“简”是信件,这一首诗也是一封信,所以题为“又”。从前面一首诗可知,吴郎是来自忠州的一位“司法”(州政府的军事参谋),是杜甫的晚辈姻亲,暂住夔州,与老杜关系很好。老杜在夔州有两处住宅,一处是靠近市区的瀼西草堂,一处是在东屯农庄的茅屋。平时他居住在瀼西草堂,此时是秋天,为了照看庄稼,便暂时搬到了东屯茅屋(有《自瀼西荆扉且移东屯茅屋四首》记其事),空出来的瀼西草堂便借给吴郎居住。从这一首诗可知,草堂前有枣树,西邻是一贫穷寡妇,老杜在时听任她打枣。吴郎搬入后,在枣树周围围起篱笆,其用意自然是防止寡妇再来打枣。寡妇到东屯茅屋告诉老杜此事,老杜便以诗代简,写了这封信替寡妇求情。因有求于人,所以题为“呈”:

   
“草堂前的枣树向来听任西边邻居随便打,她是一位没有饭吃也没有儿子的孤单寡妇啊。如果不是因为贫穷困苦,她又何至于打别人家的枣呢?现在草堂新换了主人,她对你不了解,怕你不让她打枣,你就更应该对她亲切些,消除她的恐惧。她防范你这位远方来客虽然是多虑,但是你插了篱笆,却要让她当真了。她向我控诉横征暴敛让她穷得只剩一把骨头,而我也正想起现在连年战乱,天下百姓也都和她一样,不由得泪湿手巾。”(按:“只缘恐惧转须亲”一句一般解做老杜在介绍自己以前是如何对待寡妇的,不确。“转须亲”,说明其实不“亲”,显然不是老杜的自况,而是在劝吴郎。)

   
这是发生在一千两百多年前的一件生活小事,到今天我们读了这样一封诗札,却仍然深深感动。令人感动的不仅是诗人对一位穷人的无比同情,竟然为让她打自己家的枣而向客人求情,更感人的还是那份善解人意、体贴入微,不仅是对贫穷寡妇的体贴,“只缘恐惧转须亲”,更是对吴郎的体贴。因为怕当面说他让他觉得不好意思,便去信提醒,而为了说得委婉、含蓄,特意采取诗的形式。虽然吴郎插篱笆的用意很明显是防备寡妇打枣,老杜为了不让他难堪和易于接受,故意将之当成误会,把“不要不让她打枣”的本意改成了“不要让她在打枣的时候感到不便”。告之寡妇的贫穷困苦,这是动之以情,又提醒他在天下百姓都在受苦的战乱年代,更应该富有同情心,这是晓之以理。“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沾巾”,一件生活小事因此成了天下大事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而这首本来只是用于解决纠纷的诗札也因此成了既打动人心又胸怀天下的杰作。不是至情至性的情圣,决无法做到如此情真意切、细致入微,而没有诗圣的如椽大笔,也写不出这样以小见大的崇高诗作。

   
这种人人能体会到的深情厚意,腐儒却一点也不懂。面对如此崇高的诗作,清末民初“大儒”王闿运竟骂之为卑下的叫化腔:“叫化腔,亦创格。不害为切至,然卑之甚。”(《湘绮楼说诗》卷一)近代另一“大儒”马一浮也把这首诗当做杜诗的一大污点,不仅说这种事“叙述琐细,不合入诗”,而且怀疑杜甫和寡妇有仇,故意要让后人都知道她有“窃枣”的恶行:“世之寡妇而窃枣者必自不乏,幸而不遇少陵(按:少陵是杜甫的号)。使人人遇少陵,则千载下皆不免从邻翁诗中知其有窃枣之事。吾不解少陵与其西邻寡妇何怨而必记其扑枣以示人也。”(见其手稿《杜诗瘢》)虽然历来注者多说西邻寡妇“窃枣”,但她扑枣是得到杜甫允许甚至鼓励的,如何谈得上“窃”?杜甫不认为她是窃,自然也不觉得她的所作所为是恶行,后人读之,也只觉得寡妇可怜,不觉其恶。杜甫写作此诗,纯粹为了实用,写时未必当成文学作品来写,信笔为之,所以毫无雕琢痕迹,恐怕也没有想到会流传后世而不朽,既不是要显示寡妇的恶,也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善。王闿运之流名为大儒,实为腐儒,明于礼仪而陋于知人心,不知天地之大,心胸之广,岂能领会诗圣“人饥己饥,人溺己溺”的真儒本色?

(2002.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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