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鸡汤”煲科普——评连岳《爱科普,用爱科普》

6 12 2008年

有一位以给少男少女煲爱情“心灵鸡汤”出名的专栏作家连岳最近给一本科普文集写了篇序,也如对待少男少女一般,给科普作家煲上了心灵鸡汤,教育科普作家要“用爱科普”,除了有知识,还要有爱和同情心,要确定自己得站在弱势群体这一边,不要为强势群体背书,而且科普作者应该也把谦卑放在第一位云云。

爱、知识以及同情心这个“人生三要素”是从英国哲学家罗素那里搬来的,这位鸡汤专家也讲了个罗素的故事让科普作者学习,据说曾经有个老太太在罗素演讲后发言,声称宇宙像一只乌龟驮着一群乌龟,而罗素的说法不太正确。于是据说能“平静面对所有的疑问”的罗素“兴致勃勃地开始和老太太探讨宇宙是不是乌龟家族”。

其实,这个“乌龟故事”乃是个民间传说,故事的主人公有人说是罗素,更多的人说是美国哲学家威廉·詹姆斯或其他人,而在故事中,主人公嘲笑着反问老太太:“乌龟又是站在什么东西的上面?”一点也不平静不兴致勃勃。多读点罗素的文章,就知道他身上洋溢着智力优越感,对愚蠢的人和愚蠢的问题一点也没有“爱”和“同情心”。比如罗素曾经说过一句在这里很应景的、可当成是针对鸡汤专家这种人说的名言:“一个蠢货对一个聪明人的言谈所做的报道永远也不会准确,因为他会不知不觉地把听到的话翻译成他能理解的东西。”他还说过一句同样值得深思的名言:“我们伟大的民主社会仍然倾向于认为一个蠢货会比一个聪明人更诚实。”

可见鸡汤专家不仅讲错了故事,还立错了榜样。虽然他对科学所知甚少还时不时地闹点科学笑话、支持伪科学(比如相信有“民间大师”预测了汶川地震、把某种低毒化工产品说成剧毒之类),但这并不妨碍他毫不谦卑地指点科普作者要把谦卑放在第一位,看来懂科学的人需要谦卑,不懂科学的人反而是可以高高在上的。要求科普作者把鸡汤专家本人都做不到的谦卑放在第一位毫无道理。最杰出的科普作家,例如阿西莫夫、萨根、爱德华·威尔逊、道金斯等人,那可是一点也不谦卑,而是充满了自信,一种来自科学力量和科学事实的信念。固然,在科学分工日益精细、科学知识极大丰富的今天,一个科普作者所不懂得的科学知识要远多于所懂的,但是这并不成为谦卑的理由,因为并没有人要求你去科普你不懂的东西,去科普自己不懂的东西,再谦卑也不行。如果你要科普的东西是你真正搞懂的(不一定非得是本专业的东西),完全可以充满自信地去科普,为什么要谦卑?科普固然应该尽量做到通俗易懂、引人入胜,但不等于要低声下气地迁就、迎合读者。对伪科学、迷信就应该理直气壮地驳斥,莫名其妙地谦卑起来反而让人觉得它们还有几分道理、可以和科学平起平坐似的。面对“乌龟理论”这种谬论,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谦卑地与之兴致勃勃地探讨?就因为其提出者是个老太太,所以再荒谬的谬论也必须谦卑地对待?

更荒唐的是,鸡汤专家竟然也要对科普讲政治,要求科学服从其政治利益,要求科普作者只能站在弱势群体一边,这真算得上文革时期“政治挂帅”、“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翻版。难道也想在科普作者中划分左中右政治路线?科普作者如果不把自己当成政治活动家或政治活动家的御用文人的话,他只能是站在科学一边。弱势群体有不科学、反科学、伪科学的言行,就不应该纵容,强势群体有符合科学的举动,就应该背书——当然,强势群体不科学、反科学、搞伪科学,也要反对。弱势群体并非就天然正确的,在科学问题上尤其如此。

鸡汤专家还很有同情心地为科普作者的前途担忧起来了:“一个科普作者始终面临的危机是,科普文章的可替代性太强。仅仅为了得到科学知识,可以非常方便地查问维基百科及更专业的资料库,他为什么要看你的科普?因为他感觉到你除了有知识,还有爱,还有同情心。”那些对自己要科普的内容缺乏真正的理解,靠谷歌和维基百科拼凑科普文章的作者也许会有这种危机感,所以要靠低声下气来招徕读者,靠插科打诨来取悦读者,把科普变成了庸俗的娱乐、快餐式的消费。但是,维基百科的知识是靠不住的,专业资料库的材料不是一般人能看懂的,科学的道理并非人人可以靠查百科、资料库就搞明白的,科学之美、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更无法通过查百科、资料库就能够领略的。优秀的科普作品从来靠的是科学知识本身所展示的美丽,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优秀的科普作品也很难被替代。鸡汤专家还是先担忧自己的鸡汤能被喝到什么时候更好。

有爱和同情心当然是好的,谦卑有时候也是一种美德,但是这些都不是鉴定科普作品的好坏、对错的标准。也许它们是鉴定心灵鸡汤的标准,那样的话,鸡汤专家自己留着用好了,比如,以后碰到自己不懂的科学、科普领域,至少也要学着谦卑吧。

2008.12.6

附:
一只罗素喜欢的松鼠

连岳

科学松鼠会的书马上就要出了,姬十三让我写个序,他很客气,要给我稿费,我也很客气,不要稿费,因为给科普书写序,正是我的一大乐趣。

祝此书快快上市,早日大卖。祝这些天才少年们出更多的书,让更多人喜欢科学。

爱科普,用爱科普

连岳

如果我们认为科学是人类进步的重要力量,科普就是需要的。严格来说,多数文章可以算成科普,不过有的在普及社会科学,有的在普及自然科学。科学松鼠会普及的,是后一种。但无论是哪一种,罗素先生说的人生三要素,是好文章追求的要点:爱、知识以及对人类苦难的同情。

曾经有个老太太在罗素演讲后发言,声称宇宙像一只乌龟驮着一群乌龟,而罗素的说法不太正确。乌龟说当然不太符合主流科学,在哲学史、数学史及文学史上都占据重要地位的罗素先生,兴致勃勃地开始和老太太探讨宇宙是不是乌龟家族。他并没有以现在的时髦作法,对这个老太太怒喝一声:愚民!疯狗!傻逼!然后在观众的掌声中以漂亮的科学背影退场。

一个写普及性文章的人,应该像罗素一样,平静面对所有的疑问,哪怕其毫无知识含量。这种做法才合乎逻辑科学:正因为他没有知识,你的普及才有价值,如果他跟你知道得一样多(或者比你更多),为什么要来看你的普及文章?在现代社会分工极精细的背景下,优秀的科学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这个问题,我不知道。”科学的进步使人谦卑,科普作者,应该也把谦卑放在第一位,因为他们最知道,在自己身后,其实有海量的更内行的专业人士,只不过,他们没有写文章罢了。科学松鼠会的模式,志同道合者的聚集,其实是科普比较有效的存在方式:每个人都只写自己的专业,这既增加了文章的公信力,又避免了在所有科学议题上发言的尴尬——因为科普告诉了我们一个常识:没有任何人知道所有种类的科学。

一个科普作者始终面临的危机是,科普文章的可替代性太强。仅仅为了得到科学知识,可以非常方便地查问维基百科及更专业的资料库,他为什么要看你的科普?因为他感觉到你除了有知识,还有爱,还有同情心。这就牵扯到科普作者为谁代言的问题了,科普作者的人文关怀更是不可或缺的,要确定自己得站在弱势群体这一边,他们申张自己的权利、维护自己的利益、甚至推动社会的进步,都需要科学知识的帮助,也希望自己在面临专业疑惑时,有科普作者能出来帮助他们。强势群体不需要你的背书,在任何时间,他们都有足够的力量将不科学的东西包装成科学的样子。随便抓一个弱势者,你都能从他身上发现诸多不文明、没科学的印迹,用科普的名义暴打一顿,又轻松又愉快,每次都能技术性击倒。但是这种文章你多写几篇,读者就抛弃你,因为他觉得你不过是借了几个科学术语自大而已,你其实并不在乎他缺乏科学知识的痛苦,你甚至希望以他无知的丑陋来衬托出你英俊的科学脸庞。

科学松鼠会具有知识,这个毫无疑问,他们也在强化爱与同情的特质。但愿他们很快可以成为一只罗素喜欢的松鼠,成为弱势群体信任的松鼠,成为最让人喜爱的科普吉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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