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子的Blog

这两天在推特上有一个网名叫“二大爷”、真名叫邓海燕的人火了，因为在查理·科克遇刺之后，他发表了幸灾乐祸的言论，被华人川粉举报了。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个人是在2022年的时候，当时的推特比现在影响力大多了，还没有被马斯克给搞砸。中国政府就想把推特也利用起来，派出了大量的网军要占领推特。那段时间，在我的每条推文下都有一大批中国网军在叫骂，非常热闹，不像现在冷冷清清的。

“李老师不是你老师”和“二大爷”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横空出世，突然冒出来的。在白纸运动期间，我质疑“李老师”是中国政府搞的钓鱼号，很多人攻击我，当时“二大爷”邓海燕也跳出来攻击我，我就把他拉黑了。在那之后，我就没有再去关注这个“二大爷”。

最近他火了，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想查一下这个人究竟是谁，结果发现找不到他的材料，关于他的经历的说法都是他本人说的，没有佐证，而且他的那些说法，很多不符合常识、常理，有的前后矛盾。所以我先来研究一下这个人究竟是谁，再说一下他有没有可能被遣返。

他说他是1978年10月出生的，那么在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在1997年上大学，上的是中国人民公安大学。2002年7月分配到了广州黄浦区公安局当刑警，算下来他上了五年大学，这不正常。会不会是他上学的时间比较晚呢？这有可能，但是他说他曾经在网上写过一个爆款网文系列，叫做《广州刑警重案录》，作者说自己已经脱下警服一年多了，曾经穿过12年警服，干了7年刑警。如果它真的是邓海燕写的，穿12年警服应该就是从他进了公安大学那天开始算起，干了七年刑警，就是说他分配到黄埔区公安局当刑警之前，穿了五年警服，也就是在公安大学学了五年。公安大学是四年制的，他怎么比人家多上了一年的大学呢？是不是在大学毕业之后他又去接受了一年的特殊培训，再正式分配工作呢？

他分配到黄埔区公安局当刑警，当了七年之后，在2008年由于晋升无望，因为会写文章，去了黄浦区党委办公室，后来又转到组织部、政府办公室，这些都是政府最核心部门，只有那些被组织看中，认为非常可靠，要重点培养的才会去。他在这些核心部门干了十年，应该有一官半职吧，但是我没有查到在黄埔区政府那一段时间有过这么一号人，居然被抹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关于他的信息、他的报道，什么都没有，干了这么多年他也没有晋升的迹象，好像一直就是一个普通的秘书，这也不正常。有一种可能性，他去这些核心部门是被国安派去的，因为国安在这种核心部门都有人。

他去了政府部门之后，2009年开始在网上写《广州刑警重案录》，发在天涯论坛上，据说很轰动，读的人很多，有很多媒体要采访他，还有北京的导演专门到广州要联系怎么拍影片。当时黄埔区委书记陈小钢看到了这些文章后很不满，觉得有损黄浦区的形象，但是他又不知道文章的作者就是他眼皮底下的秘书写的，所以就找了黄浦区公安局负责网监的人要他们直接删帖。邓海燕回忆说：

“这个负责人，其实也是我的老同事，老领导。他一看文章就知道是我写的，所以立即给我打电话，道明原委。我知道他难做，我说你就尽管删吧。负责具体执行的那个员警是我的小师弟，当天给我打电话时候极为愤怒的表示：‘师兄，你写的好！我们都在看！我不知道领导为什么要删这篇文章，但是我们都支持你！’”

邓海燕的这段描述是2022年他刚在推特上露脸的时候说的，显得他对中国的网管制度、删帖机制很不熟悉，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好像在公安局的网管面前有一个大屏幕，显示各种各样的帖子，想删哪一个帖子，点一下那个帖子就“直接”删了。

其实不是的，网监要删帖是要通过平台来删的，要打电话告诉那个平台哪一个帖子必须删掉。但是天涯论坛是在海南岛，广州的网监要删天涯论坛的帖子必须通过海南的网监，要先联系海南的网监，由海南的网监命令天涯论坛把哪一个帖子删了。这样就很麻烦了。既然黄浦区的网监负责人知道作者是谁，而且作者也同意删帖，为什么不让他自己把帖子删了？所以这完全不合常理，说明他根本不了解中国删帖流程，胡编一个故事。

可能后来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过了一年，在2023年他接受自由亚洲电台采访时就改口了，说成了当时陈小钢书记一开始就知道是他写的，“他当时就勒令我，你必须把这篇文章删掉，你不能接受任何采访更不能再写。”

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版本，虽然后面的版本，让作者删帖是符合常理、常识的，但究竟哪一个是真的呢？

而且2009-2010年那段时间刚好是中国网络相对来说最自由的，很少删帖，删的都是那些有明显的政治问题的帖子，比如说法轮功的帖子，当时是严加管控的，但是，不涉及严重政治问题的帖子都放过了，这就是为什么那段时间如果有哪个并无严重政治问题的帖子被删就会在网上引起风波。天涯论坛早就没有了，不知道那个帖子究竟有没有被删，如果被删的话，那个时候天涯论坛是中国网络相对来说最自由的论坛，如果真的发生过一个非常受欢迎的帖子被删，肯定全网都知道，我也不会不知道。所以很可能没有发生过删帖这事。

邓海燕说，在2018年5月，由于他在网上发表了大量的文章，以及在当时申请了全家赴美十年旅游签证，引起了国安的注意，怀疑他里通外国，要对他进行调查。这个理由是很搞笑的，那个时候中国人要到美国旅游给的都是十年签证，全家拿到十年签证有啥问题？

邓海燕的说法，从那个时候开始监控他了，在那一年的8月一直到第二年2019年的10月，一年多的时间他被请“喝茶”14次，抄家两次。

他那些所谓的很严重的网文，基本上涉及到的都是关于历史的问题，中共党史或者国外的历史，都不涉及到中国的现实问题。虽然他那些号称是他写的网文讲的历史跟官方的历史不一致，对那些“老一辈革命家”也很不敬，但是，不涉及到中国现实问题，并没有反党反习主席，国安为什么要如此大动干戈，花了那么多的精力，那么多的资源查他？

邓海燕居然对这些“请喝茶”都冒险偷拍，这也是不合常理的。首先偷拍是非常危险的，因为被查出来，那就是罪加一等了。被“请喝茶”是被叫到了讯问室问话，要偷带电子设备进去偷拍很难。而且偷拍有什么用啊？又不可能为了收集证据为自己喊冤，也不可能发到中国的网上，敢晒出来又是罪加一等。那么就是等着有哪一天到国外了，放到了国外的网上来证明自己的确是受到了国安的迫害，曾经被国安“请喝茶”。

他晒到网上的偷拍视频只有简短的片段，我看了觉得奇怪，因为有的片段像是在摆拍。例如，其中有一个国安或者是纪委的人（他没说明身份）问他，你这篇文章说周公发起一反三打运动，掀起了杀人狂潮，这个周恩来、周公指的是无产阶级革命家、党和国家的主要领导人、人民解放军的主要创建者、开国元勋周恩来吗？他回答说是。

在现实中谁会这么说话？如果要确认周公指的是周恩来，而且怕有歧义的话，就问这个周公指的是周恩来总理吗？哪一个中国人不知道周恩来总理？何必前面加那么一大堆评价，就像在念悼词，就像是在对周恩来是谁一无所知的人介绍这个人多么重要，难道是在向外国人介绍周恩来吗？

邓海燕说他在2019年10月就被处分了，纪委宣布对他双开，开除公职、开除党籍，很严重的。理由是什么？说有两条，一条是在网上发表了有严重政治问题的言论，一条是超生。

首先，我刚才说了，我看了他说的那些文章，不认为有多么严重的政治问题。其次，以超生这一条对他双开，很奇怪。那是2019年了，中国在2015年中央已经发过文件了，全面推行二胎化，他是多生了一个，已经没问题了，不会再去追究他违反了国家法律法规超生。他晒过他儿子在美国的时候的照片，一看就是刚刚上小学的几岁小男孩，应该是2015年之后出生的，不可能再去追究他超生了。如果是2015年之前出生的，要回头追究，也是“从旧从轻”。

那么为什么要加超生这一条？他晒出来的宣布对他进行处理的那个文件，在“违反国家法律法规超计划生育”这一条，标题与正文之间一大片空白，不符合文件格式，而且正文前面先是一大堆批他思想有问题，说他对党不忠诚，忘了初心，妄议中央，双面人……都是批那些落马高官的用语，用在了一个普通的党员身上。如果这么严重的话，要处理他已经足够了，没有必要再加超生这一条。具体怎么说他超生的，因为他没有放出文件后面，我们不清楚。

为什么要画蛇添足地加超生这一条？在美国的中国人以前要申请政治庇护，一个常用做法是说自己违反了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超生回去会受迫害，所以申请政治庇护，而且美国政府就接受了。这种事后来传到中国，大家都知道美国政府太傻了，只要说怕因超生受到迫害就给政治庇护。加这一条是不是为了便于在美国申请政治庇护呢？

邓海燕被双开之后，他觉得在中国没法待下去了，在2019年年底逃到美国。说是怕被知道他要到美国，是一直到登机前几个小时才买了机票飞到美国。他当时被调查的时候，据他说是连广州都不能出的，被限制只能在广州活动。却居然把护照发回给他，没有对他实行边控。他也担心受到边控，所以只提前几个小时买机票，但是如果真的要对他进行边控，不让他逃的话，他的名字已经在边控名单上了，不要说提前几个小时买机票了，现场买机票也出不了境的。

他还是一个人自己先跑美国，把老婆孩子都扔在广州不管。就算国安做事百密一疏，忘了对他进行边控，接下来居然也没有对他老婆子女进行边控，放他老婆子女到美国跟他会合。

邓海燕在2023年开始做YouTube，把他的频道炒起来了，流量不少，应该从那个时候开始可以靠YouTube流量维持生活了。但是他从2019年年底到2023年这几年的时间，他在美国是怎么生存的？一家四口人，老婆两个孩子，一个大女儿，一个小儿子，住在洛杉矶。他在网上介绍过，说他的子女上的那个学校没有几个华裔，也就是说不是在唐人街混的。他英语也不好，接受采访的时候说他到美国以后最大的问题是语言交流的问题，那一段时间又刚好是疫情期间，很不好找工作，他靠什么为生？

他在网上说过那段时间靠给人搬箱子来维持生活。他住的那个区很好，没有多少少数民族的以白人为主的学区，是很好的学区，生活费用是很高的，在洛杉矶那种地方，靠搬箱子就在好学区能养活一家四口人了，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所以邓海燕这个人是很神秘的。接下来我再来讨论一个问题，他有没有可能被遣返呢？

在查理·柯克遇刺之后，他发表的那番言论的确是幸灾乐祸，但是，幸灾乐祸属于言论自由。有人说，不对啊，他是倡导暴力、煽动，不受宪法保护。首先，幸灾乐祸不等于是倡导暴力，这完全是两回事。其次，倡导暴力也不等于就是煽动，只是倡导暴力，也是受宪法保护的，也属于言论自由，煽动才不属于言论自由。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呢？1969年美国有一个著名的案子就是关于这个问题的。当时俄亥俄州3K党的领袖布兰登堡被俄亥俄州政府抓了判刑，因为俄亥俄州的法律禁止倡导暴力，而此人在3K党集会上倡导暴力。这个案子一直打到了美国最高法院，美国最高法院一致判决布兰登堡没有罪。光是倡导暴力不犯法，只有煽动才犯法。

怎么判定煽动呢？最高法院的判决提出两个标准，后来就被叫做布兰登堡测试。第一，煽动必须是马上会造成非法的危险的。第二，煽动必须是能够带来非法的危险的。这两条标准分别是即刻性、可行性，都必须要符合。光是倡导暴力，没有导致马上就有人暴力犯法，就不属于煽动。

在美国的每一个人，不管是什么身份，是公民也好，非公民也好，都受宪法保护，所以都有言论自由。对于查理·柯克遇刺再怎么幸灾乐祸，也是言论自由，政府不能处理他。但是，邓海洋当时正在欧洲旅游，一个外国人一旦出了美国，宪法就不再保护他了。如果要入境，边防海关是可以不放他进来的。不过他说他已经回洛杉矶了，也就是说那帮华人川粉的举报并没有真的举报到边防那里，或者虽然边防接到举报了，没有重视。

那么他现在回到美国了，是不是就没有风险了呢？也不是。邓海燕说他去国外旅游拿的是中国护照，甚至出国前还去中国领事馆更新了护照，那就有问题了。邓海燕是靠申请政治庇护获得美国绿卡的，政治庇护的前提，就是他担心如果回中国会受到政府迫害，希望留在美国受到美国保护。所以他必须跟中国政府断绝一切关系，更新中国护照、拿着中国护照去国外旅游，说明他并不担心中国政府的迫害。

为什么叫护照？意思就是说，如果在国外出了问题了，发护照的国家要为你提供领事保护，维护你的权利。你拿中国护照去旅游也就意味着中国政府要保护你，在国外出了啥问题，可以找中国领事馆、大使馆解决。那么他拿中国护照去旅游就说明了他实际上不担心会受到中国政府的迫害，不需要美国政府的保护，政治庇护就是假的。申请了政治庇护之后，不是说不能去国外旅游，而是要申请难民旅行证。如果移民局知道了他更新中国护照、拿中国护照去国外旅游，他的政治庇护的身份有可能被取消。

其次，如果他申请政治庇护提供的材料、理由是假的，绿卡也会被取消。在美国的中国人申请政治庇护的，造假太多了。那些在中国因为政治原因坐过牢的，出国之后申请政治庇护，那没有问题，但是很多人根本就没有坐过牢，那么就有各种各样的手段来申请政治庇护，也有那种专门做这个生意的移民律师来帮你要怎么样造假。追究起来大部分可以说都是有问题的，那么就会被取消绿卡遣返。

至于邓海燕是不是在申请绿卡的时候递交的也是假材料，或者是不是有别的什么问题，那是移民局的事了。

2025.9.17.录制

2025.9.28.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