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子的Blog

中国有一批伪学者，说他们是妄人，可能轻了；说他们是疯子，又显得太重了。他们要证明古代西方的历史都是捏造出来的，说古埃及、古罗马、古希腊的文物都是西方人文艺复兴后伪造的。这些人还时不时地开研讨会互相探讨一番，最近又要在太原开会讨论新的问题。司马南说，最新的问题是，金灿荣提出历史上没有亚理斯多德这个人。司马南说自己不是专家，很谦虚地要去凑热闹，向这些专家学习。说起古希腊，我可以算是半个专家，跟中国那帮所谓的学者比则可以算专家。我当然不会去参加这种会，他们也不会欢迎我，我在会场外讲讲这个问题。

被称为“国师”的金灿荣，突然之间也研究起了“西方历史造假”，在一次访谈中否认亚理斯多德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他提出了三条理由。

第一条理由是：亚理斯多德什么都懂，什么都写，政治、经济、生物、天文……不可能有人懂这么多。

这条理由不值一驳。亚理斯多德是1000年出一个的超级天才，他的智力水平跟金灿荣比，高出不止一个数量级。金灿荣难以想象世界上会有这么博学多才的人，就认为这种人不存在，那么其他超级天才是不是也都不存在了？例如达芬奇是不是也不存在呢？亚理斯多德代表的是一个学派，他办了一个学校，招了很多学生，所以他的所谓著作其实是集体创造的产物，由学生帮他收集材料、做研究。为什么说是所谓著作？因为实际上不是著作，主要是他讲学的讲义和学生的听课笔记，都是后来整理出来的，并不是说他一个人在不停地写这些书。

金灿荣提出来的另一个理由是：在13世纪之前，所有的西方文献中都没有提到亚理斯多德这个人，是13世纪突然冒出来的。

这完全是无稽之谈。13世纪之前有无数西方文献提到了亚理斯多德，甚至还有跟亚理斯多德同时代的人也提到了他。因为亚理斯多德在当时是一个名人，办了一个著名学校，而且还当过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是真正的国师，当然会有同时代的人提到他。同时代提到亚理斯多德的人，有的是跟他争论，有的是说他坏话，出于嫉妒心理讲他的所谓丑闻。例如有一个著名的故事，说亚理斯多德其实很愚蠢，他从雅典逃跑时居然带了70多口铜锅。

公元3世纪已经有关于亚理斯多德的传记了，是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写的。第欧根尼写了一本介绍古希腊哲学家的书，其中有一篇就是关于亚理斯多德的。不仅有这些文献资料，还有考古的资料也证明存在亚理斯多德这个人。古希腊有一个著名的德尔菲神庙，每四年要开一次体育运动会，在古希腊跟奥林匹克运动会齐名。这个神庙有一块碑，感谢亚理斯多德整理体育运动会比赛的冠军名单。现在还能找到亚理斯多德著作的抄本，最早是9世纪的。这些考古资料也证明亚理斯多德这个人是存在的，并不是13世纪突然冒出来的。

当然，那些研究“西方历史造假”的人不会相信这些西方文献，认为都是后来胡编的，包括出土文物也都是造假。但是，并不只有西方世界提到亚理斯多德这个人，阿拉伯世界也提到亚理斯多德这个人。在西方处于黑暗的中世纪时，阿拉伯帝国很发达，处于伊斯兰世界的黄金时代。他们有一场大翻译运动，翻译古希腊哲学家的著作，包括亚理斯多德的著作。也有很多学者在研究亚理斯多德。所以在阿拉伯中世纪的文献中有很多关于亚理斯多德的资料。难道能说所有这些阿拉伯语的文献资料手稿都是西方人伪造的吗？

金灿荣的第三个理由是：亚理斯多德的著作字数太多了，300多万字。古代没有纸，要写在羊皮纸上，而羊皮纸只能用小羊的皮来做。羊羔是要养大再杀的，并不会小小的就杀掉，所以小羊的皮很稀罕，没有那么多羊皮纸来写亚理斯多德的著作。说是有人算过，把那一带欧洲、小亚细亚、北非100年的小羊做出的羊皮纸，全部用来写亚理斯多德的著作都不够。

这也是无稽之谈。首先我们要确认一点，关于亚理斯多德著作的传承记录得非常清楚。亚理斯多德的著作其实是他们学校的内部资料，是讲课的讲义和学生听课记录的笔记，不用于发表。亚理斯多德死后，这些资料传给了他的学生泰奥弗拉斯托斯；泰奥弗拉斯托斯死后又传给他的学生涅琉斯。涅琉斯后来从雅典回土耳其老家，就把亚理斯多德的这些资料都带去了。当地的国王要搞一个图书馆跟亚历山大图书馆竞争，在民间征书。这些资料是不外传的，所以涅琉斯就把亚理斯多德的著作藏在了地窖里，一直藏了100多年。

后来，希腊出了一个大收藏家亚贝里康，到处找各种各样的书，打听到亚理斯多德的著作都在地窖里，就花钱把它买下来，带回了雅典。没过多久，雅典被罗马军队攻破，亚贝里康被罗马士兵杀了。罗马的将军把亚理斯多德的著作带到了罗马，找希腊人整理，还翻译成了拉丁文。参与整理的安德洛尼克斯有一个学生叫斯特拉博，把亚理斯多德著作流传的经过记录下来，所以这是很可信的。亚理斯多德的著作被整理之后就流传开去了，而且也翻译成了其他文字，包括翻译成了阿拉伯文。亚理斯多德的很多著作其实是后来又从阿拉伯文翻译成拉丁文的。

金灿荣说亚理斯多德著作字数太多，300万字写不下，我不知道他说的300万字是翻译成中文的汉字字数，还是指的古希腊语单词。如果指的是汉字，300万汉字的著作篇幅并不算特别大。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加起来也就300多万字，难道还没有足够材料能写出四大名著这么不算很长的篇幅吗？如果金灿荣指的是单词，篇幅会长一些。300多万个单词是什么概念呢？基督教《圣经》的单词是60多万个，也就是说，300多万单词的著作不过就相当于五六本《圣经》的篇幅而已，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居然找不到材料来写几本基督教《圣经》这样篇幅的书？

其实，亚理斯多德的著作大部分失传了，其篇幅究竟有多少古希腊语单词，我们是不知道的。但是，亚理斯多德的第一个传记作者在书里记载，亚理斯多德全部著作总共有445000行。这445000行要用多少书写材料呢？古代没有纸，但也不像金灿荣说的非要用羊皮纸来写，古希腊的书写材料主要是从埃及进口的纸莎草纸。金灿荣说纸莎草纸是从埃及进口的，很贵，写不起。跟现在的纸相比纸莎草纸当然比较贵，但对于那个时候的读书人来说，也不算贵。古希腊纸莎草纸的价格，一卷卖1德拉克玛2欧波。1德拉克玛等于6欧波，加起来就是8欧波。德拉克玛和欧波都是希腊的货币单位，那时候一个建筑工人一天的工资就是2德拉克玛，所以干一天活就可以买一卷纸莎草纸了。不是很便宜，但也没有贵得离谱。

一卷纸莎草纸大概几米长，可以写几百行，最多可以写到1000行。也就是说，要把亚理斯多德的著作40多万行都写下来，需要400多卷纸莎草纸，400多卷也就是花400多德拉克玛。400多德拉克玛是什么概念？当时的一匹马卖1200德拉克玛，相当于只要大概1/3匹马的价钱，就可以买下写亚理斯多德全部著作的纸莎草纸，这有啥大不了的？亚历山大图书馆里有几十万卷纸莎草纸的书卷，几百卷纸莎草纸的书根本就不算什么，不至于买不起写不了。

纸莎草纸后来慢慢就没人用了，都改用羊皮纸。但羊皮纸也不像金灿荣说的那么贵重，它是要比纸莎草纸贵一些，但也没有贵得离谱。而且羊皮纸并不是一定要用小羊的皮才能做的，只不过小羊皮做的羊皮纸是最好的羊皮纸，是最上等的。老羊皮、其他动物的皮也都可以做羊皮纸。即使亚理斯多德的著作后来都改用羊皮纸来写，400多卷羊皮纸也算不了什么。《死海古卷》是在死海发现的很多希伯来语书卷，主要是希伯来语《圣经》，共有15000卷。怎么可能需要100年的羊做的羊皮纸才能书写亚理斯多德的400多卷著作呢？

金灿荣的这些无稽之谈，不需要像我懂那么多古希腊的东西，只要有一点脑子，稍微想一想就知道完全是在胡扯。不仅是金灿荣的这些谬论，其他所谓研究西方伪史的伪学者那套说法，只要稍微想一想、推敲一下，就知道完全是胡说八道。但是，为什么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居然还有市场，居然还有那么多人相信呢？因为这满足了人们狭隘的民族主义心态。为了反对西方，看见古埃及的历史居然比中国还悠久，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的文化居然那么灿烂，中国古代文化相形见绌，就不服，由自卑变得自傲，非要说人家的东西全都是假的，才能找到心理平衡。所以，这就是一帮骗子、疯子欺骗了一大帮傻子，就是文化义和团。

2023.12.7.录制

2024.1.4.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