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子的Blog

司马南做了一期视频节目，评论韩国总统尹锡悦在美国国会发表的演讲。在演讲中，尹锡悦提到了长津湖战役，赞扬美国海军陆战队第1师在长津湖战役的英勇表现。司马南评论说“尹锡悦拍马屁可耻，美军羞言长津湖”，意思是美军在长津湖战役损失惨重，自己都不好意思谈长津湖战役，尹锡悦反而拿长津湖战役来拍美军的马屁，这未免太无耻了吧。实际上，司马南的说法完全与事实不符，美军不仅不“羞言长津湖”，而是大谈特谈长津湖战役。长津湖在美国，可以说是朝鲜战争中最著名的一次战役。反而是中国军队很长时间“羞言长津湖”，所以中国人以前从来就没有听说过长津湖。直到进入了新时代，才发现可以通过伪造历史、胡编乱造来转败为胜，才开始大谈特谈宣传长津湖。

美国是怎么大谈长津湖的呢？

美国至少出过十几本关于长津湖战役的书，有的是美国历史学家介绍、分析、研究长津湖战役的专著，有的是参加过长津湖战役的官兵对这次战役的回忆。甚至有一本书专门讲长津湖战役打完之后，陆战1师撤退，有9万多名朝鲜难民跟着走，一直走到兴南港，从那里坐船撤退到了南方。这是一个非常大规模的人道主义救援行动。除了书，还有影像作品，美国至少出版过两部纪录片讲长津湖战役。

美国海军陆战队曾经出过一套书，是它们在朝鲜战争的战史，其中有一本专门讲长津湖战役。这本书我看过，对长津湖战役的记载非常详细。资料的来源也都注明是根据什么样的记录、采访了哪一个当事人，写得清清楚楚，有不同说法也都罗列出来。文风很平实，不浮夸、不煽情，只是偶尔有一点小幽默。让人一读就觉得是可信的，是想要记载、还原历史的。相反，中国以前不谈长津湖，现在大谈特谈长津湖，但都很浮夸、煽情，靠想象、捏造在谈，是经不起推敲的，是不可信的。那不是要记载、还原历史，而是做政治宣传。

美军对长津湖战役大肆表彰，颁发过多达17枚荣誉勋章，是美国历史上获得荣誉勋章最多的一次战役。荣誉勋章由美国总统颁发，是美国军人能够获得的最高荣誉。由于它是以国会的名义颁发的，所以也叫做国会荣誉勋章。能够获得荣誉勋章的美国军人都是因为有英雄行为。我举一个长津湖战役的例子。当时，驻扎在下碣隅里的美军被几倍兵力的中国军队包围了，美军把所有的战斗人员都派出去布置防线。指挥官认为东山很重要，应该把东山阵地夺过来（东山当时已被中国军队占领，约有4000名中国军队驻扎在那里），但没战斗人员了。迈耶斯少校挺身而出，自告奋勇组织人员去夺东山阵地。没有战斗人员，就临时组织非战斗人员，有厨子、卡车司机、打字员、工程师，都是从来没有打过仗、没有作战经验的后勤人员，还有一些连英语也不懂的韩国士兵。他拼凑出了这么一支245人的队伍，在严寒天气冒着敌人猛烈的炮火，去爬一个积雪结冰、非常陡峭的山坡。爬到一半时已经有170人伤亡，只剩下75人。他就在半山腰布置了防线，在那里很精准地指挥美国炮兵轰炸中国军队的东山阵地。第二年，为了表彰迈耶斯少校的自我牺牲和英雄表现，杜鲁门总统给他颁发了荣誉勋章。迈耶斯少校一直活到85岁，在他去世的第二年，美国海军陆战队总司令又亲自向迈耶斯夫人颁发了荣誉勋章旗。这可以说是美军长津湖战役最著名的一个英雄人物，但他的英雄表现在中国人看来一点都不神勇，一般人只要勇敢就能做到。但正是这样，他的英雄事迹才是真实可信的。

而中国军队宣传的那些英雄，比如在长津湖战役冒出来的“特级英雄杨根思”“冰雕连”“三炸水门桥”，全都是假的，都是胡编乱造、经不起推敲的。中国真正的英雄人物有没有？当然会有。那么大的一场战斗，那么多人参与，总会有人表现出英雄行为，只不过真正的英雄行为不被当回事，都被淹没了，宣传的都是些假英雄。

美军建了三座纪念碑，纪念参加长津湖战役的官兵。一个在圣地亚哥的海军陆战队基地，一个在美国海军陆战队博物馆，去年还建成了第三个纪念长津湖战役的纪念碑，建在德克萨斯达拉斯沃斯堡的国家墓地。这三个纪念碑都是由美军官方建的，可以说是国家级纪念碑。除此之外，美国各地还有很多纪念长津湖战役的小型纪念碑、雕塑、纪念牌、纪念门、纪念椅子等等各种各样的纪念品，这些是由地方政府或者民间组织（比如老兵组织）建的，可以说是地方级或者民间级别的纪念品。参加过长津湖战役的官兵专门有一个名称，叫做“长津湖少数”，意思是出类拔萃的幸存者，很多纪念碑就是纪念“长津湖少数”的。所以，不管美国官方还是民间，对于长津湖战役是刻骨铭心的，是大谈特谈、一直在谈的，到现在还在纪念。

反过来，中国纪念长津湖战役的纪念碑在哪里呢？没有，一个也没有，连小型的纪念品也没有。中国长期以来就羞言长津湖战役，直到新时代才开始伪造历史、宣传起长津湖战役，那也只是在屏幕上、报刊上做宣传而已，也没有见到为此去搞一个纪念品、纪念碑。不管朝鲜战争哪方正义、哪方非正义，也不管长津湖战役究竟谁胜、谁输，这场战役打得那么艰苦，死了那么多人，总该给个纪念，至少立一个纪念碑吧？不然的话，死的人就白死了，最多算一个统计数字，甚至可能连统计数字都算不上，因为中国军方在公布长津湖战役的死亡人数时是大大缩水的。

司马南在说美军“羞言长津湖”的时候，应该没有做过任何调查，就这么想当然地随口一说。司马南在评论美国时，往往都是想当然。他对美国很不了解，但又喜欢评论美国，就只好靠想当然发表评论。但是，发表想当然的评论却又说得那么肯定，就是因为用中国的思维、中国的逻辑来看待美国的问题，觉得这事如果发生在中国就会怎么样，那美国肯定也是这样的。没想到美国的思维、美国的逻辑跟中国的思维、中国的逻辑不一样。中国的思维、中国的逻辑认为，不管怎么样，长津湖战役美军打完之后就撤退了，而撤退就是失败，败军不可言勇，所以美军肯定是“羞言长津湖”。但美国的思维不是这样的，撤退并不意味着失败。中国认为撤退就是失败，所以在翻译美国人关于长津湖的说法时，会有意无意地进行改动。人家说长津湖是一次“大撤退”，被翻译成中文就成了长津湖战役是一次“大败退”，硬给塞进一个“败”进去。撤退当然有可能是败退，但也有可能是成功地、顺利地撤退。如果发现自己进了敌人的包围圈，而且敌人的兵力是自己的好几倍，在这种情况下成功地突围，成建制地以较少的代价撤退，而且把伤员和武器都带走，甚至把难民也都带走了，那么这样的撤退就算不上失败，反而是成功。长津湖战役对美军来说，就是这样的一次成功的撤退，所以长津湖战役一直就是被美军当作顺利成功地突围、撤退的经典战役，大谈特谈。

退一步说，即使失败也并不一定就要羞谈。这也是中国人的思维，报喜不报忧，觉得谈失败的战斗很丢脸，所以就不谈。那是不对的。即使是失败的战斗、战争，也应该谈，甚至更应该谈，因为可以总结经验教训。比如越南战争，对于美国可以说是失败的，打得很不好，在战争中美军还发生了反人类的罪行。但是美军对于越南战争并不羞谈，而是大谈特谈，出过很多书，拍过很多电影、电视，比朝鲜战争谈得更多。而且，即使是失败的战争，也会有战士的英勇表现、英雄事迹可以大谈特谈。在战争那种残酷的环境下，会把人性的光辉激发出来，涌现出很多的英雄事迹。在长津湖战役中，美军就涌现出了不少的英雄事迹，所以颁发了很多荣誉勋章。而且，这些英雄事迹是比较可信的，不像中国军队编造的那些英雄事迹，都是假的。

正因为美军并不“羞言长津湖”，反而是大谈特谈长津湖，才留下了很多关于长津湖战役的一手史料，让我们对那次战役有更全面、更深入、更详细的了解。否则就只能听中国军队的一面之词，只能听它的宣传、胡编乱造了。有人会说，你为什么那么相信美军的说法，不相信中国军队的说法呢？我并不是说美军的说法就一定都是真实可信的，只不过如果把美军的说法和中国军队的说法放在一起对比，就会觉得美军的说法相对而言更可信。

第一，朝鲜战争的资料已经过了解密期，美国当时的档案、文件、一手材料现在都公开了，每个人都可以去要来看。中国关于朝鲜战争的资料理论上应该也已经过了解密期，但朝鲜战争的档案、文件、一手资料你看得到吗？你要得来吗？能看到的，也只是人家想让你看的、能让你看的东西。甚至很多关于朝鲜战争时期中国方面的材料，必须绕道到俄国去才能看到，因为苏联解体之后，朝鲜战争的资料、档案就解密了，里面就有关于中国方面的材料，有的在中国是看不到的。

第二，美国有学术自由、言论自由。很多历史学家都在研究朝鲜战争，很多参加过朝鲜战争的官兵也都在回忆朝鲜战争，而且他们可以跟美国政府、军方唱反调，可以指出美国政府、军方的不实之词，不会因此就遭到打压，被封口、禁言、抓起来。而中国没有言论自由、学术自由。关于朝鲜战争、长津湖战役的说法，只能跟着官方的口径来，不能跟它唱反调。官方宣传的那些英雄烈士的事迹，哪怕编造得再荒唐、再漏洞百出，你也只能接受，只能跟着宣传，而不能质疑。谁敢跟官方唱反调、有不同的说法，谁敢质疑官方的宣传，那就是侮辱英雄烈士了。被封口、禁言还是小事，搞不好就把你抓起来。在双方有不同的说法时应该相信哪一方呢？当然应该相信资料公开的那一方，相信有学术自由、言论自由的那一方。

所以，关于长津湖，美国方面有很多值得中国学习的地方。应该向人家学习怎样纪念长津湖战役、表彰长津湖战役里的英雄人物、记载还原长津湖战役。当然，中国现在并不是一个民主国家，没有言论自由和学术自由，不会真正向美国学习，也没人敢向美国学习。谁敢这么干，早就给抓起来了。

2023.05.03.录制

2023.12.24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