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子的Blog

胚胎什么时候能算是人？

·方舟子·

在美国，支持妇女有堕胎的权利一派被叫做“支持选择派”，他们认为妇女对自己的身体有支配权，要不要堕胎由她们自己选择，“我的身体我做主”。反对堕胎的一派不叫反对选择派，而是自称“支持生命派”，他们认为胚胎、胎儿也是人，所以要支持还没有出生的人。他们之所以不给妇女选择权，就是认为胎儿也是人，堕胎就是杀人，怎么可以让妇女有选择杀人的权利？

因此，两派争论的焦点是，没有生下来的胚胎、胎儿算不算是人？

在法律上，这个问题非常简单，不算。在法律上只有等到分娩了，胎儿生下来了才算是人。如果把一个刚生下来的小孩杀了，就犯了谋杀罪；但是如果把还没有生下来的胎儿杀了，就不算谋杀罪了。虽然现在美国有好多州都禁止了堕胎，但是这些州也没有追究做堕胎的医生的谋杀罪，严重的会以堕胎罪起诉，判刑也没有谋杀罪那么严重，医生可能会被判几年刑。但是如果是谋杀罪，杀死一个新生儿最高可以判无期徒刑、死刑。妇女如果把生下来的小孩杀死了，那也是谋杀罪，要被起诉、判很重的刑。但是，如果妇女自己吃堕胎药把胎儿打下来，那么目前美国各个州，即使是禁止堕胎的州也都不会去追究妇女的责任。如果要说堕胎是杀人，孕妇堕胎就是犯了杀人罪，为什么不追究？这说明即使是保守州的政府，实际上也是不把没有生下来的胎儿当人看待的。

如果一个外国妇女非法移民美国，在美国生了小孩，这个小孩就是美国公民了。但是如果她只是在美国怀孕，被遣送回国，生下的小孩就不算是美国公民，不会因为是在美国怀孕的就算。也就是说，美国政府是不把没有生下来的胎儿当成人来看待的。所以在法律上，问题是非常简单的，没有生下的胎儿不算是人。他究竟算不算是人，不是法律问题，而是科学、道德或哲学问题。

那么，没有生下来的胎儿究竟算不算是人呢？如果一概否认，说都不是人，这显然是很不妥的，因为晚期的胎儿跟新生儿其实已经没啥区别了。分娩前一天的胎儿跟生下来的新生儿有啥区别？怎么能够说这个是人那个就不是人呢？所以，如果把非常晚期的胎儿打掉，即使不犯法，也是很不道德的。可能只有中国在计划生育时期才会这么干，在正常情况下是不允许的。即使是那些堕胎自由的州，例如加州，一般也有堕胎的截止期限。加州规定，如果医学上认为胎儿生下来能够在体外存活，就不能再堕胎了。一般认为在孕期的第二十四周，胎儿生下来就可以存活，可以说医学上认为这个时候胎儿算是人了，医学界公认，在那之后不能堕胎了。

如果反对堕胎的人也这么认为，那就没有争议了。但是并不。他们认为在那之前的胎儿也应该算是人，甚至胚胎也算是人，最极端的认为受精卵也是人。他们主要是天主教、基督教福音派的信徒，认为在受精的那一刻上帝注入了灵魂，所以受精卵就是人，把一个受精卵杀死了也是谋杀。因此他们反对任何时期的堕胎。美国现在已经有9个州禁止任何时期的堕胎，还有几个州很快也要这么规定。

但是，把受精卵当成人是非常荒唐的，因为那只是一个细胞，连肉眼都看不到的细胞怎么能够算是一个人？在受精之后，这个细胞由1个变成2个，2个变成4个，不停地分裂。但在头14天也只是一团细胞而已，没有分化，没有任何的结构，怎么能说这是个人呢？有人说，之所以认为一个受精卵是人，是因为它有能够变成人的潜能。能够变成人的潜能跟是人，是两回事。否则，我们也可以说卵子、精子是人了，因为它们也都有变成人的潜能。如果这么认为的话，就麻烦了，女性的每一次月经就相当于杀死一个人，男人一次射精要杀死无数的人。这是很可笑的逻辑。而且，把受精卵当成人还会有现实的问题。做试管婴儿，要取出很多卵子在体外受精，然后由医生挑出他认为比较好的一个或几个受精卵植入到子宫。剩下的那些受精卵怎么办？扔掉了。如果认为受精卵就是人，医生每做一次试管婴儿要杀死多少人？是不是要把试管婴儿这个行业禁掉？

有些人可能觉得把一个受精卵当成一个人也不妥，就放宽一下，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如果胚胎有心跳就算是个人了。美国有一些州，例如俄亥俄州、佐治亚州，现在规定在胎儿有心跳之前可以堕胎，有心跳之后就不能堕胎了，也就是所谓的“心跳法”。能够检测到心跳一般是在孕6周，那个时候大部分妇女都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所以“心跳法”实际上也是把所有的堕胎都禁止了。

但把胎儿有心跳当成是一个人的标志也是很荒唐的。那个时候的胚胎非常小，只有一粒绿豆大小，肉眼很难看清楚。在显微镜下可以看出它有结构，但样子绝对不像人，更像一条鱼。事实上，在那个时候，各种动物的胚胎的样子都跟人的胚胎很像，怎么能够说那是人呢？为什么把心跳当成是人的标志呢？那个时候虽然有心脏，但是是非常简单的心脏。之所以人们会特别看重心跳，这是文化的原因、传统的原因。因为传统上认为心脏是思维的器官，所以心跳似乎代表着有意识。我们现在知道这完全是错的，大脑才是思维的器官。如果真要认定一个什么器官作为人的标志，应该是大脑，特别是有思维能力的大脑皮层。胎儿是在什么时候才开始有大脑皮层的呢？非常晚，要到孕28～30周才会形成大脑皮层，那个时候才开始有一点思维的能力。这时所有的地方都已经不允许堕胎了，已经到了体外可以存活的时期了。

还有些人提出，要以孕第15周为界。在15周之前可以堕胎，过了15周就算是人了，不能堕胎。为什么？因为他们认为从那个时候开始有痛觉，胎儿可以感到疼痛了。为什么认为那个时候胎儿能感到疼痛呢？因为那个时候如果胎儿被针刺到，会做出疼痛反射，会收缩，甚至还可能做出一点表情。但是，有疼痛反射，包括有应激反应（比如测出什么应激激素来），这跟感到疼痛是两回事。感到疼痛需要有大脑皮层的感觉，它是人的一种主观的感觉；收缩的反应是一个条件反射，收缩反应跟疼痛是两回事。有大脑皮层以后才会有痛觉，而大脑皮层的形成要到孕28～30周。而且，为什么把疼痛当成一个人的标志呢？这也是很荒唐的。其他很多动物比如猪、狗，也都能感到疼痛，它们能算是人吗？所以，不能把痛觉作为人的一个标志，更何况痛觉是非常晚期的胎儿才有的。

从一个受精卵一直发育到人，这是一个逐渐发生的过程，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表明，到这一点就是人，在那之前都不是人。我们只能说，越在发育的早期越不是人，越到发育的后期越像是人。妇女选择堕胎，绝大部分都是选择在胚胎发育的早期，90%以上的堕胎都发生在孕期的头三个月，那个时候堕胎绝对不能说是在杀人。有个别孕妇选择了在比较晚期堕胎，主要原因是那个时候发现了胎儿有严重的缺陷、严重的疾病或者是严重的畸形，即使生下来也活不长，所以就忍痛堕胎。还有一部分可能是因为生活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即使生下来也养不起。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强迫她们把胎儿生下来才是不道德的，应该由妇女自己去选择究竟要不要堕胎。

生育权是一项基本的人权。我们既不能强迫人们避孕、堕胎，也不能反过来禁止避孕、堕胎。如果有谁认为堕胎不道德、堕胎是杀人，自己不堕胎就好了，怎么能把个人的宗教信仰强加到别人头上呢？正因为生育选择权是基本人权，所以应该由宪法保障，才能避免有人把自己的信仰强加到他人的头上；也不能交给民意机构去做决定，因为民意机构有可能发生多数暴政。但很可惜的是，现在美国最高法院的保守派大法官把这项基本人权剥夺了。这些保守派大法官全都是天主教徒，或者从小接受天主教教育长大的。他们就是把自己的宗教信仰强加给美国人民。现在已经有9个州禁止堕胎，最终大概会有一半的州禁止任何时期的堕胎。还有一些州还不确定。能够保证妇女有堕胎权利的州只有20个。这20个州的育龄妇女只占美国育龄妇女的大约1/3，也就是说，大部分美国妇女的生育选择权已经被剥夺了。这是一个侵犯人权的大悲剧。

2022.6.27.录制

2022.8.27.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