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真的有感情吗?【图版】

4 09 2007年
(摘自《方舟子破解世界之谜》,陕西师大出版社2007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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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会有象人一样的感情吗?这本是一个傻问题。人以及某些其他动物会有感情、知觉,乃是因为有中枢神经系统,而植物则连最简单的神经都没有,又如何能够有感情?某些众所周知的植物“情感变化”,例如含羞草之闭叶“含羞”,早已被证明不过是机械振动等自然因素所致。但是有人不仅提出了这个傻问题,而且给出了言之凿凿的肯定答案,甚至将之做为科学普及的依据。2002年一开始,沈阳出版社推出一套“人与地球丛书”,为庆祝中国地质学会成立80周年组织编写出版,声称有百名地球科学家联合推荐。其中庞天舒著《触摸山脉》一书,即有这种说法:“植物是有感情的,能够感受到痛苦、绝望、饥饿、憎恨。”“莫斯科农学院的实验人员,将植物的根部放到热水里烫,连接的传感器立即传出植物的悲惨呼号。”“美国耶鲁大学搞了一个有趣的实验:将两株植物并排放到屋子里,让某人当场毁掉一株。之后,‘凶手’混在6人队伍中一一从另一株活着的植物面前通过,这6人均戴上了面罩。但这株植物仍旧认出了他,当‘凶手’走到它跟前时,仪器记录纸留下强烈的讯号显示。”作者之所以做如此宣扬,是为了说明万物有灵,所谓“天意”是也,而1987年大兴安岭森林大火的起因就是天意:“这的确是场奇怪的大火。这难道是上天在向人类启示毁灭,启示废墟?是天意在警告人类应挽救森林及人类自身?”最终,则是要鼓吹为了保护环境人们应该“信天信神”(参见庞天舒另一篇“环保”文章《拜谒高原》)。
关东马、陶世龙等先生在新语丝和五柳村网站对这套丛书的编写提出了质疑,2002年4月19日出版的《科学时报·读书周刊》,发表了记者温新红就此事向庞天舒、丛书总策划王弭力、责任编辑潘晓翊采访的结果。由此我们可以知道那些名字被印在扉页上的138位地球科学家其实都没有读过这套书的书稿,遑论推荐。对植物有感情一事,庞女士有个奇怪的辩护:“她赋予了自然界、植物以生命,用的是拟人手法。她说只要通读上下文就很清楚,批评文章的作者没有读懂。”既然在文中列出了研究植物感情的科研机构并描写了实验过程,完全是做为科学事实来写的,哪有这样的“拟人手法”?
庞女士当然不是把“植物有感情”当成科学事实宣扬的第一人,甚至也不是在中国宣扬的第一人。不过,所有的宣扬者都有一个共同特征,把这当做科学无法解释的“神秘现像”,然后做为传播自己的宗教信仰甚至是邪教信仰的依据:“信天敬神”、“新时代宗教”,甚至“法/轮/大/法”。在法/轮/功的宣传品,就曾把“植物的心灵感应”列为只有“法/轮/大/法”能够解释的三大神秘现像之一:“许多令人困惑的发现,如史前文化、人体的特异功能、植物的心灵感应等,都能用大法圆满地解释清楚。所以我们从内心体会到,法/轮/大法是一门真正的科学,而且其境界远远超越了现代人类科学。”李/洪/志在《转/法/轮》一书中花了很长的篇幅介绍“植物的心灵感应现像”:
“但是我们告诉大家,树也是有生命的,不但有生命,还具备着很高的思维活动。举个例子:美国有个人专门搞电子研究,教人使用测谎仪。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将测谎仪的两极接在了一株牛舌兰花上,然后往花的根部浇水,之后他发现测谎仪的电子笔急速地画出一种曲线来。这种曲线正好和人的大脑在极短时间内产生一种兴奋、高兴时的曲线相同。他当时吃了一惊,植物怎么有感情呢!他几乎想上大街上喊:植物是有感情的。由于受这件事情的启发,紧接着他开展了这方面的研究,做了许许多多的实验。”

接下来李/洪/志详细地介绍了这位美国人怎样设计实验用测谎仪测出植物也能害怕、也能喊救命的,原文太长,只举一个例子,对这个例子我们在后面会做具体的分析:
“有一天他把测谎仪接到一棵植物上,然后他想:搞个什么试验呢?我拿火烧掉它的叶子,看看有什么反应。他就这样一想,还没等烧呢,那电子笔就急速地画出一种曲线,就是人在喊救命时才能画出的一种曲线来。这种超感功能,过去叫他心通……”

最后他说:
“他的论文发表出来以后,在全世界引起轰动。各个国家的植物学家都在开展这方面研究,我们国家也在搞,这已经不是什么迷信的东西。”
李/洪/志及其信徒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地论证植物有感情,也是为了宣扬泛灵论,所谓“万物皆有灵,如何在物的‘灵’上加以研究、利用,根本的前提就是人必须相信万物的主宰--神的存在,随着法正人间的到来,万物都将被物尽其用,各显灵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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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的秘密生活》是一本宣扬植物中的神秘现象的畅销书。)

我当然不是想要暗示庞天舒和法/轮/功有什么关联,只不过想表明,这种伪科学论调有时能被邪教所利用,因此值得加以深入的剖析。批评者要求庞天舒提供科学文献出处的请求未被理睬,法/轮/功的宣传品倒是列出其文献出处,可知都是来自一本名叫《植物的秘密生活》(The
Secret Life of Plants)的小册子。这本书是美国记者汤姆普金斯(Peter
Tompkins)和园丁伯德(Christopher
Bird)合著的。汤姆普金斯热衷于介绍神秘现像,还写过不少以“秘密”为题的书籍,例如《大金字塔的秘密》、《大自然的秘密生活》、《土壤的秘密》等。这本书初版于1973年,国内早就有编译本。李/洪/志、庞天舒等人的说法无疑就是根据的中文编译本,只不过在转述时又做了加工,例如,庞天舒为了强调其权威性,硬是把赃载给“莫斯科农学院”、“美国耶鲁大学”,而李/洪/志不仅发明了一个新物种“牛舌兰”,而且谎称“各个国家的植物学家都在开展这方面研究,我们国家也在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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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称发现了植物有感觉的美国测谎仪专家巴克斯特和他的试验对象龙血树。)

只有对植物学极度无知的人,才会突发植物有感情的奇想。的确,发现“植物有感情”因而成了这方面的最权威人士的人并不是植物学家,而是一位没有受过任何科研训练、不具有科研基本功的测谎器专家,也就是李洪志说的“美国有个人”。此人名叫巴克斯特(Cleve
Backster),原是纽约市的警察,退休后以开测谎器培训班为生。虽然他在1996年曾从一所野鸡学校获得“补充医学”(江湖医术的代名词)的“科学博士”学位,并因此到一所研究“人体之为三二维结构”的伪科学机构“加州人体科学研究所”任职,但其主要职业到现在仍然是在加州的圣地亚哥市办测谎器培训班,只不过“植物首要知觉”的发现者成了其广告招牌而已。
据巴克斯特的回忆,他是于1966年2月2日在他设在纽约市的“实验室”灵机一动做出了这一发现。他所谓的“实验室”其实只是一间他用于培训使用测谎器的房间,那个房间里有一盆观赏植物(一种龙血树Dracaena
Massangeana,属龙舌兰科。李洪志显然把“龙”当成了“牛”)。那一天,他突然想到要看看给这盆植物浇水的话,水从根部抵达叶子要经过多长时间。在为植物浇完水后,他想:“我有许多测谎器放在周围,让我将测谎器的迦伐尼皮肤反应区搭到叶子上看看。”测谎器的迦伐尼皮肤反应区测量的是微弱电流通过皮肤时的电阻。根据测谎器的设计原理,人在撒谎时由于紧张皮肤会出汗,从而使皮肤电阻降低,因此据说通过测定皮肤电阻的变化可以辨别人是否在撒谎。不过巴克斯特是想用它来测量水从植物根部抵达叶子的时间,其设想是:随着水抵达叶子,叶子含水量增加,电阻也跟着逐渐降低,因此可以用测谎器画出叶子电阻变化曲线。但是他得到的曲线却与预料的不符,据说看上去就象一个人面临着会使他们陷入困境的问题时的反应曲线。于是巴克斯特改变了主意,不再想测量浇水抵达叶子的时间,而想要测测植物是否有人一样的反应。他想到测量植物面临“威胁”时的反应,比如把叶子浸到温暖的咖啡中。他做了13分钟55秒试验,还是没有看到植物的反应。然后他突然想:“我知道我将做什么:我将要烧掉那个植物叶子,那片连着测谎器的叶子。”巴克斯特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想,令人困惑,因为如果真的烧掉了那片叶子,失去了水份,就更不可能测出电阻变化,更不要说测谎器可能因此损坏了。不管怎样,巴克斯特没法做这个实验,因为他找不到火柴。然而,据他说,就在这时测谎器的笔头突然“猛烈颤动起来”。如果是别人,首先想到的应该是浇在根部的水终于抵达了叶子而引起电阻的变化,或者某种环境变化影响了测谎器的稳定性,但是我们这位奇想叠出的研究者想到的却是植物能够洞察他的内心在想什么,而他试图烧掉叶子的念头使得植物做出了激烈的反应。他甚至想都没有想过有其他更自然的、更普通的因素会使测谎器颤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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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克斯特所用的测谎仪。)

接下来,为了证实这个大胆的假设,巴克斯特做了他自认为是小心的求证。他跑到另外一个房间取来火柴,在植物旁边点燃火柴,他的预测是这会使测谎器颤动得更厉害,不过他随即意识到测谎器已颤动到极限,不可能再更厉害了。然后,当他的搭档进来的时候,巴克斯特让他来重复自己的实验。巴克斯特如此介绍其搭档的实验结果:
“只要他试图烧掉植物叶子,他就能得到相同的结果。如果他假装烧掉植物叶子,它(植物)就不会有反应。它能够区分你假装要做的和实际试图去做的,从植物心理学的角度看这非常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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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克斯特所测得的龙血树“心理变化”曲线。)

很显然,巴克斯特无法得到一致的实验结果,而他把实验结果的不同归于“试图烧掉”和“假装烧掉”的差异。但是他并没有告诉我们用什么样的标准区分“试图烧掉”和“假装烧掉”。有反应的就被归为“试图烧掉”,没反应的就成了“假装烧掉”,正是典型的主观偏向,乃是科学实验的大忌。如果巴克斯特受过科研训练,如果他真正是要小心求证,那么他应该设计更严密的实验。他应该使用比测谎器更稳定、更精密的设备测量电阻变化。他不应该在做实验之前给植物浇水,以排除水份变化造成的影响。他应该做对照实验,在其他条件完全相同的条件下,对比“试图烧掉”和“不试图烧掉”的结果。他应该做双盲实验,让其搭档在不让他知道的情况下分别纪录“试图烧掉”和“假装烧掉”的心理状态,在他获得测谎器数据后,再与搭档核对哪一个是“试图烧掉”状态下的数据,哪一个是“假装烧掉”状态下的数据,以避免他在纪录数据时受主观偏向的影响。他应该做统计实验,重复一系列相同的实验,获得统计结果。客观、有对照、双盲和统计,是科学实验的必要条件,但巴克斯特对此一无所知,就急忙忙地宣布诞生了一门新学科“植物心理学”。在用同样不严密的方法做了其他类似实验后(包括在植物旁边杀死其他生物也能让植物有反应,以及庞女士所提及的植物能够辨认伤害植物的“凶手”等等),巴克斯特决定发表其结论。当然,这样的结果只能发表在伪科学的杂志上。1968年,巴克斯特在一份名为《国际超心理学杂志》的伪科学刊物上发表了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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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克斯特声称在小叶喜林芋面前将卤虫加到沸水中煮死,植物出现了电生理反应。)

这个结果很快被伪科学者和新时代宗教人士欢呼为重大发现,“理论家”们声称这表明植物能够感觉人的“生物能量场”的变化,并将此称为“巴克斯特效应”。无数的追随者纷纷宣布重复出了巴克斯特的实验结果,甚至有了更耸人听闻的发现,有人发现植物不仅对站在八英寸远、八英尺远的人的思维有反应,甚至对八千英里远的人的思维也有反应!(可见八十年代严新“大师”在数千里外发功的实验也是有其“渊源”的)这也许很有趣,但是所有这些所谓实验都是由没有经过起码的科学训练的“业余科学家”从事的,他们的实验方法与巴克斯特的一样不符合科学实验的规范,因此即使重复再多次,也无济于事。
起先,科学界对巴克斯特的“发现”只觉得荒唐可笑,无人理睬。直到1974年,巴克斯特的“发现”经过大众媒体的宣扬已广为人知,康奈尔大学霍络威兹(Kenneth A. Horowitz)等三名生物学家决定重复巴克斯特的一个实验,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据巴克斯特的报告,当他在小叶喜林芋(Philodendronscandens,一种天南星科观赏植物)面前将卤虫(一种水生节肢动物)加到沸水中煮死时,植物出现了电生理反应。霍络威兹等人根据巴克斯特发表的论文以及私下通信重复了这个实验,但是在巴克斯特的同意下,做了两点改动:使用能更稳定地测定叶面电流变化的仪器,以及做了对照实验:每一组实验中,三次往沸水里加卤虫,两次往沸水里加水。霍络威兹等人对四株植株重复了该实验,统计结果表明:往沸水里加卤虫和往沸水里加水,所检测到的植物电生理变化并无不同,也就是说,植物对卤虫被杀死并无特别的反应。霍络威兹等人在1974年和1975年两次学术会议上报告了重复不出“巴克斯特效应”,并在1975年8月8日美国《科学》杂志上发表其论文。在1975年的会议上,另一名科学家科梅兹(J.M.Kmetz)也报告了类似的阴性结果,论文发表在1977年的《美国心理研究会杂志》上。1978年,科梅兹为《怀疑探索者》撰文驳斥“巴克斯特效应”,指出巴克斯特在其研究中没有做对照实验,一旦有对照组可供对比,就观察不到植物对人的思维或威胁有特别的反应。巴克斯特所纪录的测谎器曲线,是其他因素引起的,这些因素可能包括静电作用、房间里的机械振动、湿度的变化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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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奈尔大学科学家所做的对照实验:在往沸水里加卤虫(第二、三、四条曲线)和加水(第一、五条曲线)时,所测得的植物电生理曲线没有区别。)

特别的主张需要特别确凿的证据。“植物有感情”是一个特别的主张,然而其主张者所出示的证据却如此不值得推敲,一旦使用了更严格的实验条件,这个主张就被推翻。科学界对此已有了定论。因此与李洪志所宣称的相反,并没有植物学家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而“植物有感情”的说法仍然被视为迷信。但是,一个早在近三十年前就已被否证的迷信不仅至今仍被邪教教主当作蛊惑人心的材料,甚至被做为科学事实一再写进中国出版的科普著作(据关东马的调查,除了庞天舒《触摸山脉》,2001年团结出版社出版的《绿色魔术:植物的故事》一书也把“植物有感情”当作科学事实介绍)。谬误有时候要比真理流传得更为久远。
2002.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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