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的乱套
21 03 2017年我在《“互文”的泛滥》中质问:“难道木兰在两个房间都有床,轮着睡?”很多人在我的微信公众号留言,教育我说古代的床都是指胡床,是用来坐的,不是用来睡的,宋代以后才有用来睡的床。有几个人说这是从一个叫马未都的古董商那里听来的,马商人在央视《百家讲坛》上说“床前明月光”的“床”是胡床,类似于现在的小马扎,李白是坐在小马扎上赏月……
这种说法又是故作高深的无稽之谈。自古以来床指的就是用来睡的寝具,更确切地说,是可以坐,但主要用来睡的坐卧具,有脚离地(直接放地上的叫“榻”),上面有席,两人可以同床共眠。举几个先秦文献的例子:
《诗经·斯干》: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
《管子·大匡》:孟阳代君寝于床。
《荀子·礼论》:荐器:则冠有鍪而毋縰,瓮庑虚而不实,有簟席而无床笫,木器不成斫,陶器不成物,薄器不成内,笙竽具而不和,琴瑟张而不均,舆藏而马反,告不用也。
《韩非子·八奸》:凡人臣之所道成奸者有八术,一曰在同床。 ……何谓同床?曰:贵夫人,爱孺子,便僻好色,此人主之所惑也。
东汉有一本辞书《释名》,里面的《释床帐》说得很清楚:“人所坐卧曰床。”“榻登,施大床之前,小榻之上,所以登床也。”“帐,张也,张施于床上也。”“床前帷曰帖,言帖帖而垂也。”《释车》还说:“枕,横在前,如卧床之有枕也。”东汉还有一本辞书《方言》,列举各地对床的不同叫法,从中也能看出当时床的结构:“床,齐鲁之间谓之箦,陈楚之间或谓之笫。其杠,北燕朝鲜之间谓之树,自关而西秦晋之间谓之杠,南楚之间谓之赵,东齐海岱之间谓之桦。其上板,卫之北郊赵魏之间谓之牒,或曰牑。”综合起来,说明当时的床是用来坐和卧的,床前有“榻登”用来踩着上床,床头有枕,床上有账,床前有帷,还有杠、上板,跟后来的床并无太大区别,哪里是只用来坐的胡床?
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受胡文化影响,但当时的床,同样是用来睡的。例如中国文人要装有文化必须通读的《三国志》和《世说新语》,里面提到用来睡的床比比皆是,这里只举其中几个与在床上睡觉有关的著名故事:
《三国志·关羽传》:先主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
《三国志·赵云传》:先主与云同床眠卧,密遣云合募得数百人,皆称刘左将军部曲,绍不能知。
《世说新语·雅量》:许侍中、顾司空俱作丞相从事,尔时已被遇,游宴集聚,略无不同。尝夜至丞相许戏,二人欢极,丞相便命使入己帐眠。顾至晓回转,不得快孰。许上床便咍台大鼾。丞相顾诸客曰:“此中亦难得眠处。”。
《世说新语·雅量》: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
最后那一则故事尤其有名,就是“东床快婿”典故的由来。可见认为古代的床不是寝具、卧具而是“胡床”的人,实在是不读书偏要装有文化,连“东床快婿”的典故都不知道,或者虽然知道,以为王羲之个子小到可以躺在小马扎上?
胡床是一种便携式可折叠的椅子,行军或户外活动的时候用的,平时放室内时是挂在墙上的(李白《寄上吴王三首》:“去时无一物,东壁挂胡床。”)。木兰从军时应该没少坐胡床,好不容易回家了,不坐坐久违的眠床,特地再去把胡床取下来坐干嘛呢?
因为中原早就有了床这种坐卧具,所以才会把从胡地传入的这种坐具叫做“胡床”,要加一个“胡”字,表明本来就有床,正如叫“胡椒”、“番茄”,是因为本来已有椒(花椒)和茄子。那么,就不能把胡床简称为床,就像不能把胡椒简称椒、番茄简称茄,所以在提到“床”时如果没有上下文关系,就不能理解成是“胡床”。
所以不仅“坐我西阁床”的“床”不可能是胡床,“床前明月光”的“床”也不可能是胡床。你如果坐在椅子上赏月,会说月光照在椅子前吗?椅子很小,你一坐上去,它的前面都被脚挡住了,你只会说“足前明月光”,不会说“椅前明月光”。
古代“床”还有个意思,指井边的围栏。所以一直有人认为“床前明月光”的“床”指井栏。这同样是不考虑上下文关系乱解释。李白的诗单独提到“床”时都是指眠床,例如:“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空余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犹闻香。”(《长相思》)“出解床前帐,行吟道上篇。”(《平虏将军妻》)“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春怨》)“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口号吴王美人半醉》)“拂床苍鼠走,倒箧素鱼惊。”(《冬日归旧山》)李诗中的“床”如果指井栏,上下文都有“井”字,不会有歧义。例如:“前有吴时井,下有五丈床。”(《洗脚亭》)“梧桐落金井,一叶飞银床。”(《赠别舍人弟台卿之江南》)“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而且把“床前明月光”的“床”说成井栏同样难以解释“前”字。井栏在户外,户外遍地都是月光,并不局限于一处,怎么会特地指出“栏前明月光”?人在无灯的屋内坐在床上,月光从门或窗照进来洒在床前,在黑暗中很醒目,引起了联想,“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就是这个意思。本来很浅显很容易懂的诗,却偏有人故作惊人之论,以显得自己高明。
古董商不好好卖古董,却偏要附庸风雅做国学大师状开坛讲学,就难免露出没文化的底细。商人当然也有言论自由,想怎么乱说是他的权利,但我们切不可真把商人当国学大师,以为他能发大财就表明真有学问。有钱和有文化往往是不兼容的。
2017.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