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的存档

右派叔叔

2009年7月31日星期五

我小时候翻看父母以前的照片,翻到几张他们大学时和同学的合照。其中一个人看着很怪,很精明的样子,眼睛却从来不看镜头。几张照片,他的眼睛不是斜到左边,就是斜到右边。我问妈妈这个是谁啊?妈妈答这是陈叔叔。再问陈叔叔是谁?现在做什么?妈妈答一句他是右派,就不再说话了。

第一次见到陈叔叔,是四人帮倒台后。一天放学回家,见到老爸已经在家了,很吃惊。老爸见我回来,叫我快去买点酒来。我自从记事,家里就没喝过酒。兴冲冲跑到副食店,一见满柜花花绿绿的酒瓶,傻眼了。跟售货员商量了半天,买了一瓶比较甜的山葡萄酒,和一瓶烈度高些的白酒。回到家,陈叔叔已经来了。陈叔叔见了我,从包里拿出两本书送给我。一本是"直观几何"上册,另一本是物理书,忘了是什么了。两本书边都有些磨毛了,但是保存得很好。那本直观几何上册我一直爱不释手,总想着到哪儿去找下册补齐。

那是陈叔叔从北大荒回北京后第一次来我家。后来他到北航当了教师,也终于成了家。

后来我才知道陈叔叔当初是怎么成为右派的。上大学的时候,陈叔叔因为成绩优秀,人缘又好,是党员重点发展对象。在入党积极分子会上,书记要求大家对党"交心",鼓励大家对党提意见。陈叔叔就提了领导人不应该搞特权,应该有舆论监督的意见。结果党没入成,却被打成了右派,发配到了北大荒。

小说:留学生

2009年7月22日星期三

芝加哥的深秋夜晚已经很冷,街上的行人匆匆走过,汽车也渐渐的稀少。

吉米下班后和家里打招呼说还要办点事,自己一人来到约翰汉考克大楼顶层的咖啡厅。样子和十几年前一样,鸡尾酒的味道也没变。十几年前和嘉明来过一次,还照了几张像。后来就再也没来。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芝加哥星期天可以买一张super transfer(超级转车)票,全天地铁公车随便坐。那天吉米和嘉明就是用这样的票,在芝加哥逛了一大圈。傍晚的时候两人来到约翰汉考克大楼,上到顶层的咖啡厅。吉米要了鸡尾酒,嘉 明因为怀孕,要了一大杯果汁。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嘉明灿烂的笑容和鲜艳的果汁一起被吉米照了下来。怀孕时的女人是最美丽的。那是吉米一生中拍得最得意的照片。嘉明笑脸的特写和略微模糊的饮料杯,背景中能看到大半个芝加哥市,包括左边若隐若现的大湖和右边西尔斯楼的塔尖。为了平衡背景和人脸的亮度,吉米特意等到落日的时刻,外面不是太亮,而反射的一点阳光恰好照亮了嘉明的脸。另外还有一张是纯粹的芝加哥的夜景,也非常漂亮。西尔斯楼的轮廓用灯勾画出来。湖岸大道则是一长串红色的汽车尾灯。可惜那时的照相机是不能预览的,嘉明从来没看到过这些照片。吉米后来把这些照片制成了幻灯片,存放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有几年没拿出来看了。

从约翰汉考克大楼出来,吉米回到办公室,打开了幻灯机,把幻灯片都看了一遍。咖啡厅里的照片是那年最后照的。从那以后吉米再没有碰过快门。从前吉米到哪儿去都要背着一个照相机。照得最多的当然是1990年6月两人漫游美国的时候。那是多么难忘的快乐时光。人说怀孕的女人有点傻。嘉明就傻乎乎地以为她的快乐来源于怀孕。她说:“如果我一辈子总是在怀孕多好啊。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吉米说:“那我没怀孕也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嘉明扑到吉米怀里说:“我怀孕就是你怀孕。”一张照片是黄石公园外面印第安人摆的小摊,嘉明在挑选小拨浪鼓。因为肚子已经大了,她穿的是宽大的象个袍子的长裙。吉米觉得这时的嘉明,给人非常柔和,温暖慈爱的感觉。而以前嘉明给吉米的印象总是削瘦而精干,是冷面美女。

以前的嘉明,确实是很厉害的。不仅是做事情厉害,而且待人也不留情面。有一次吉米的几个朋友来伯克利玩。吉米叫上嘉明一起和朋友去吃饭。 其中一人说到他毕业答辩没通过,被一个教授问的问题难住了,还得重新准备答辩。几个人都表示同情,说教授是成心刁难。嘉明却说:“如果教授问的是你研究方 向的问题,你不知道怎么答,就没资格当博士。如果他真是成心刁难,那你也应该能指出他不讲理的地方。不要把自己的无能归咎于他人。”那位朋友被呛得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么有主见的女孩,从第一次打羽毛球认识开始,吉米不记得嘉明对他说过不。在两人正式恋爱之前,有一次,吉米照了一张嘉明的脸的特写照, 但是偷偷用多次曝光的技巧加上了自己的一双手,好象在触摸嘉明的脸,又在背景上加了许多鲜花。因为脸和手的部分有些朦胧,他又在底下加了一行字“梦中佳人。”吉米把照片拿给嘉明看,嘉明没生气,反而夸照片拍得好,可是对涵义却装作不知。恋爱之后,嘉明更是对吉米百依百顺。只有到芝加哥后为了找工作吵了一次架。唉,“你去哪儿,我去哪儿,”音犹在耳。吉米满心的后悔,早知道芝加哥不好找工作,如果当初不来芝加哥。。。


嘉明头一次离家出远门,就飞越大洋到了美国。在旧金山机场下飞机的时候已经是西部时间晚上十点多了。等过了海关,取了行李,就快半夜十二点了。她望了望公用电话,也不知道怎么打。身上仅有的三张一百美元的钞票,被自己缝在了内衣里,现在也拿不出来。转身看见写着“财政预算”(Budget,一家租车公司)大字的柜台上有电话,就走了过去。柜台后面的帅小伙看到穿着火红连衣裙个子高挑的嘉明,脸上立刻笑开了花,问,”我能帮什么忙?” 嘉明打了个结巴,才问出来,”May I make a phone call?”(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帅小伙仍然微笑着,指向公用电话说,”你可以用那个。”嘉明说,”我没有零钱,也不会用那个电话。”帅小伙在兜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递给嘉明,说,”拿起电话,把这个扔进孔里,然后拨号。”看着道了声谢后转身的嘉明,帅小伙狠狠咽了一下口水。

电话响了几下,就听另一边一个陌生的女声懒洋洋地问hello。嘉明犹豫了一下,怯生生地说,”请问您是刘飞吗?”“对,我就是。你是嘉明吧?我正想着你什么时候到呢。你在机场取行李的地方等着我,哪儿也别去。我四十五分钟后就到。千万别到处乱走,就在那儿等着啊。”嘉明挂了电话,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安安静静等待着不知是什么样的留学生活。

 


那时的留学生,大部分不打工是不可能生活下去的。因为出去打工的需要,嘉明一到美国就以最快的速度学了开车,考了驾照。在学校外面,漂亮的嘉明有其它留学生不可比的优势。考驾照的时候,虽然考官也是一丝不苟,但是嘉明的微笑确实消去了考官脸上的冷漠,带来了考官语气上的亲切。至于这是否嘉明第一次考就通过的原因那就无法猜测了。她花了一千美元买了一辆1980年的雪佛兰老车。车是鲜艳的红色,嘉明开起来也是热情奔放。学车自然是跟刘飞姐学的。虽然交通规则什么的仅仅够笔试及格,实用的窍门比如怎么抢道超车, 怎么平行泊车却学得十分地道。结果从开车第一天嘉明就和警察结下不解之缘。

第一天出校门,在校门口的红灯前面,嘉明小心翼翼地停车,再右转弯,做得 中规中矩,完全忽视了”No turn on red”(禁止红灯转弯)大牌子。拐过了弯,马上一辆警车跟了上来,车顶上的灯闪得耀武扬威。还好刘飞姐已经教过了如何做,嘉明把车停到路边,摇下车窗,静静地等着。一名 高大的警察走到嘉明的车边,先开始说“Ma’am”(女士)但看了一眼嘉明后又改口说“Miss”(小姐)。“你知道刚才的路口红灯不能转弯吗?”“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开车。”“你有驾驶执照吗?请拿出来给我。”警察拿了嘉明崭新的驾照,到警车上写了罚单。警察回来先递过来驾照,刚开始说“这是你的罚单”就被嘉明打断。嘉明做出一脸可怜相,说:“我现在正在申请绿卡。如果有了这张罚单,有可能对我的绿卡申请有不好的影响。我知道我错了。我保证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警察沉默了一小会儿,慢慢把罚单撕了,说小姐我相信你,以后注意遵守路标。

罚单开出来,就留了底,这时候警察通常不会再把发单撕掉,不然会有些后续手续还需要回去后做。谁愿意给自己多找事做啊。可是嘉明的魅力竟然能让警察把罚单撕了,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事并不常发生。

第二次跟警察打交道,是两天后的夜里十一点多钟。嘉明打完工往学校宿舍赶,车开得飞快,三十五的限速开了五十五。前面有一辆车,看到路口的交通灯已经变黄灯了还没有减速的样子。嘉明自然紧紧跟上要在变红灯之前开过去。突然在变红灯的瞬间前面车急停下来,嘉明猛踩刹车,车子在可怕的刹车声中急剧减速,终于弱弱地撞上了前面的车。两辆车的车主于是将车开到路边,检查是否有损坏。前面车的主人像是墨西哥人,说的英语也不清不楚。两人正搞不明白的时候,一辆警车闪着红蓝色的灯停了下来。警察看了两人一眼,就立刻向那个墨西哥人要证件。不是驾照,而是证明身份的证件。警察然后转身对嘉明说小姐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嘉明想说明是她撞了对方,可是警察根本不理她。嘉明只好乖乖地离开了。

 


来美后的第一个节日是感恩节长假。刘飞带着嘉明到旧金山北面一个叫Ross的小镇去玩。刘飞一个朋友叫钱佳凝,她和男朋友李辉都是留学生。据说两人在给别人看房子。

沿着580向西开,过了Richmond-San Rafael大桥,刘飞在一条南北的大道上开了一会儿,把车拐进了似乎是深山中的小路。没想到在离旧金山和伯克利都只十英里的地方居然有如此幽静的去处。 车子在小路的尽头停下来。嘉明跟着刘飞走上了十几级台阶,转过了一个花园。嘉明还差点走岔了道,拐到后花园去。在后面的山和树林的衬托下,房子显得并不很大。刘飞上前按了门铃。

等了足足有两分钟,才听到房子里面有动静。又等了一会儿,门开了。刘飞的朋友钱佳凝欢叫着出来拥抱刘飞。嘉明朝门里望去,看见后面跟着一个略微矮胖的年轻人,围着大围裙,举着湿漉漉的双手。大家互相介绍了,一起进了房。嘉明看刘飞脱鞋,也跟着把鞋脱了。李辉打了招呼,又回到厨房做饭。钱佳凝把刘飞两人让到客厅。刘飞说,”我来帮忙做点什么吧。”钱佳凝说,”我都不帮忙,你就不用客气了。咱们先参观房子吧。”

嘉明看这房子,第一个感觉就是高。一楼厨房的房顶都至少有三米高。第二个感觉是乱。所有的地方,包括客厅,都散落着看起来应该是钱佳凝或是李辉的东西。客厅本来的法式古典家具和印象派油画,显然与随便乱扔的学生背包,廉价眼镜盒,几件T-shirt和袜子不是出于同一人手笔。而李辉他们俩的做派,却是房子的主人而不是给人看房子的。

没多会就听李辉喊大家,说饭菜都准备好了。三人来到餐厅,看到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菜。李辉的手艺不是一般的好。嘉明觉得好像是开国宴了。李辉还挺谦虚,说是在中餐馆打工学的。嘉明想了想,没见过哪个中餐馆卖蛋炒螃蟹,满脑子疑问,因为不熟,也不好意思问。因为刘飞坚持要帮忙,李辉就说,”那好你把这瓶葡萄酒打开吧。”刘飞鼓捣了半天,不知怎么把酒瓶塞捅到瓶子里面去了。李辉拿着酒瓶端详了一阵,说,”这样也能喝。”三个女孩都只是浅浅地喝了一点,主要是李辉喝。

饭吃到一半,刘飞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这房子不是你们自己的吧?”李辉说,”不是不是,是我老头子一个朋友的。他们平时不住这儿,把钥匙给了我,我周末假期都可以来住。今天晚上你们就在这儿过夜,每 人随便挑一间卧室,不用急着回去,大家玩个尽兴。”晚上他们真的留了下来。李辉二人睡主卧室。刘飞挑了一间离主卧室最远的卧室。嘉明很喜欢房后的山景,就挑了一间后面有两个大窗户可以看到山的卧室。不过她很快就后悔了,才明白刘飞为什么挑那间。钱佳凝叫了几乎整整一夜。

第二天上午刘飞和嘉明沿着一条小径到山上转了一圈。回来后到客厅里拿了几本书看。直到中午李辉两人才起床。吃过中午饭,信来了。里面有一盘磁带,是李辉家里寄来的。钱佳凝说她们可以一起听。嘉明开始觉得不好意思,听了一点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了。原来李辉的老头子对自己的儿子和对下级是没有区别的。嘉明感觉是回到了大学听党委书记做报告。偷眼看李辉,他没有一丝不耐烦的样子。

临走的时候,李辉把几个甜点装了塑料盒,让她们俩拿着,说菜在宿舍里不好热,就别带了。甜点就当零食吃吧。车开到了路上,嘉明说原来高干子弟也挺有人情味儿的。刘飞说得了吧,他可不是普通高干。再说了,那房子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变相贿赂?

 


离嘉明上学的校园不远有一个小村叫Montclair。几年后男朋友请嘉明来这里的一家泰国小馆吃饭,又令她回忆起在这个校园内外的那一段经历。泰国小馆的清酒很不错。两人就着两盘小菜,慢慢酌着微甜的清酒,聊着各自在认识对方之前的趣事。嘉明笑话了一会男朋友在小学当宣传队队长,排练舞蹈时不由自主握了一个女生的小手,结果被老师留到了晚上下班。男朋友不好意思了,想转移话题,就问嘉明,”你有没有经历过校园美女的烦恼?”嘉明哈哈大笑,说,”你别逗我了,我一生就今天和男生说了这么多话。你看我平常理不理那些男生啊?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放得这么开。”男朋友看着微醉而脸红扑扑的嘉明,有点痴了。

嘉明说,”我原来那个学校是一个很小的女子学院,只有研究生才招男生。所以你要听那种普通大学里’美女的烦恼’故事,那可没有。不过我刚来的时候一连几天在上课的路上每天碰到一位金发男孩骑摩托车从我身边驰过。最后一天摩托车吱地突然停在我面前,把我的路挡住。金发男孩微笑着伸出手,说,’我是题目外头(Tim White),哲学系研究生。你叫什么?’我说,’如果你需要认识我,你就知道我的名字。如果不,那就不。你学哲学的,还不懂吗?’说完绕开摩托车把他撂那儿了。以后还能看到摩托车,但基本上没再见到题目。你鬼笑什么?”男朋友回答说,”我没有。你真是太可爱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嘉明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男朋友问,”又有什么好玩的事?”嘉明说,”这个比严淼森那件事还可笑,呵呵,我在肚子里憋了好几年了。”男朋友说,”真的吗?那一定有趣,快讲来听听。”嘉明说,”那会儿为了能多挣些钱,我到Piedmont一个华人家应征家教。这家男的在Livermore国家实验室工作,女的是律师,家里有两个男孩,开的价钱比一般的家教要高。面试很顺利。可是当女主人出去叫保姆来见老师的时候出了一个小插曲。男主人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找些没营养的话问。我坐在对面椅子上有问必答。这时候不到四岁的老二跑来要和爸爸玩。他爬到爸爸腿上,突然。。。。呵呵。。。。手向他爸爸的裤裆摸去,惊奇地说,’这是什么东西这么硬?怎么我以前没见过?’男主人赶紧把孩子抱下来,说你到外面玩一会,爸爸还和老师说话呢。我强忍着没笑出来。这事印象太深刻了,又太好笑了,一直记着。”男朋友笑着说,”没想到你还这么坏。”嘉明说,”讨厌,不跟你说了,我去洗手。”

嘉明回到座位时,脸好象更红些。她拿起酒盅浅浅饮了一口,说,”我那时的工作,就是每天下午从学校把两个孩子接回家,然后监督孩子做作业,再教一些课外知识。至少开始我是这么以为的。第一天两个男孩回家后就开始疯玩,从楼梯上往下跳。我立刻规定了作息时间,规定了什么地方可以玩什么地方不能玩。两个孩子挺听话的,整个下午都规规矩矩。女主人回家时发现家里很安静,非常不高兴。她告诉我,孩子们在家的时候不用管。只要他们完成了学校的作业,其它事情不需要我负责。这样一来,我实际上变成了每天只接孩子下学。家里有保姆,学校又很少留作业,我干脆把自己的书全带去了,光明正大地做自己的事。这实在是最轻松的一份工作了。”男朋友还在笑着,说,”这段没有刚才那段好听。。。。。”


嘉明选择这个女子学院的原因,是因为它离伯克利近,沿13号公路开六七个英里就到伯克利了。伯克利才是她真正的目标。当初申请的时候没有GRE成绩,也没有名教授写的推荐信。到了美国以后立刻考了GRE,成绩尚可。再次申请伯克利,又没录取。可恨的是,这次伯克利寄给她一封个人化的拒绝信,居然说你在现在的学校一样可以有很好的学习机会。嘉明决定到自己伯克利的系里撞撞运气。

当时还没有网络,无法在网上就把系里的一切查得清清楚楚。嘉明冒充外系的学生,从系办公室问清楚三个专业比较对口的教授的办公室地址。可惜她转了一圈,一个教授都没碰上。嘉明保险公司从大楼里出来,懊丧地开了车,在一条单行道上开始飙车。驰过了两个路口, 前面一辆停在路边的车,车门突然打开了。嘉明刹车不及,狂按喇叭,总算在那辆车里面的人出来之前撞上了车门。

停下车后嘉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车,居然没有什么大的损坏。对方车的车门被彻底撞坏了。嘉明和对方客气地互换保险公司信息。等她看清了保险卡,惊叫起来,你就是Stocks教授!是,我就是。嘉明说我今天就是来找你的。嘉明然后解释了她是外校的学生,但是为了增加学习的机会,想免费为Stocks干活,只要Stocks乐意指导她。Stocks说正好明天我们有一个组会,你来参加吧。告诉了她时间地点,然后看看车说,”这个事故你就不用担心了,我的保险公司会安排好一切的。”后来嘉明得到了保险公司350美元的赔偿。

在第二天的组会上,嘉明和Stocks的一个学生一起得到了一个题目,把一个非线性偏微分方程的频率畴解的程序,改写成时间畴解的程序。Stocks要求两人独立做,两个星期后比较结果。嘉明是吃了大亏的。另一个学生一直在用频率畴的程序,而且加了不少改动。而嘉明在只有源程序读的情况下,用了整整一个星期才基本搞明白频率畴的程序是怎么回事。她又花了四天复习各种时间畴的解法。最后写程序调程序只花了一天一夜。

下一次的组会,两人分别报告了结果。另一个学生先报告。他用的是一种高阶的Predictor-Corrector方法。但是由于方程的强非线性,他的计算通常在十几步之后就开始发 散。他试了减小时间步长,但是只能使发散延后。最后他得出结论,如果想得到稳定的时间解,必须在做数值解之前对方程作近似。

嘉明的办法则是简单的蛙跳差分法。这个方法虽然是低阶的,但是由于嘉明对不同变量所用时间格点的巧妙选取,她证明了她的解法总是稳定的。嘉明自豪地拿出一张又一张漂亮的画着各种时间解的图。最后Stocks教授说了句Impressive就宣布散会。会后 Stocks问嘉明要不要转学。嘉明终于如愿以偿。

 


嘉明搬到伯克利的时候,刘飞也搬出了学校宿舍。原因是刘飞有了一个老美男朋友,叫Mike。虽然Mike是个地道的美国白人,却很有中国男人的味道。他曾经在台湾呆过一段时间,学会了中文,也曾有过一个台湾女友。后来因为台湾女友“太西方化”而吹了。他在刘飞身上看到了完美的中国女性美。Mike没有稳定的工作,还在父母家住。Mike的父母非常喜欢刘飞。因为看她打工很辛苦,就建议她搬来同住。刘飞搬来后,Mike的父母甚至连她的学费都帮她付了。虽然Mike说现在结婚还太早,他的父母和刘飞都认为这婚事是铁板钉钉的事。

几个月后,刘飞打电话给嘉明说她怀孕了。刘飞不知道该怎么办。Mike仍然 不想结婚。刘飞还没念完书,也不想被孩子拖累。可是她又舍不得孩子。两人在电话上说了几个小时,嘉明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到后来刘飞哭了起来。嘉明觉得自己很没用。挂了电话后嘉明也忍不住掉了一会儿眼泪。几天后刘飞打电话来说把孩子打掉了,又哭了一会儿。

刘飞毕业后,到美国南方一家有名的建筑公司工作。Mike也跟着搬了过去,也在当地找了一份工作。两人住在一起,有了个家的样子。可是Mike还是不肯结婚。刘飞又怀了一次孕,又做了一次流产。第二次流产后不久,两人终于分手了。两年后,刘飞嫁了一个香港来的老头。嘉明听说后,回想起当初刘飞多么憧憬有一个自己的儿子。香港老头与前妻有三个孩子,早做了绝育手术。刘飞最终也没有孩子。

 


嘉明的新老板给她暂时安排了一个cubicle,说不久后就有办公室腾出来。两天后,她旁边的一个cubicle就被一个台湾来的博士后叫严淼森的占了。 嘉明后来才知道,严淼森是有自己的办公室的,但是他嫌气闷,就又占了一个cubicle。从此之后,每天严淼森都找借口和嘉明搭讪。有的时候他带来糖果或巧克力,嘉明毫不客气就吃了。如果他提议一起出去吃午饭或散步,嘉明则毫不客气拒绝。

一天下午,严淼森叫来了另一个中国留学生叫吉米的,向嘉明介绍说是系里打羽毛球的高手,特意请来教嘉明打羽毛球的,然后问嘉明要不要去打羽毛球。嘉明说好啊。三人乘严淼森的车到了体育馆,下了车,严淼森从后车厢提出一个大包。严淼森和吉米都是这里的会员。场子里面已经拉好了羽毛球网。严淼森从包里拿出一个羽毛球拍递给嘉明。嘉明抡了几下,说这是好拍子啊。吉米笑笑说,那当然了,严淼森的岳父在台湾可是开体育用品连锁店的,他可是娶了个富婆呢。严淼森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哪里,只是打工而已。

严淼森和嘉明先上了场,打了几个来回,嘉明说:“打一局吧。”严淼森说:“好,十五分。”嘉明先发球。本来严淼森还想放水,结果嘉明不知为什么突然大发神威,他根本没拿到发球的机会,被打了个十五比零。十比零之后,嘉明只往严淼森身上扣球,五个球全部命中,最后一个球打在他脑门上。严淼森自嘲地说:“不行了,年纪太大了,吉米你来吧。”

吉米发了一个低球被嘉明挑到后场,吉米立刻高高跃起将球扣死。嘉明看也不看球,大喊犯规。吉米问为什么。嘉明说你比我高那么多,跳得也高,还要扣球,那不公平。吉米说那怎么办。嘉明说你不许扣球,扣球就犯规。吉米说好吧,那你发球吧。嘉明发球后,两人来回吊小球十几个来回,最终吉米失误由嘉明挣了第一分。然后嘉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运气了。虽然吉米不能扣球,但是无论嘉明多狠的扣球,吉米都能接起来。有一次嘉明一个狠扣必杀的球,被吉米爬在地上救起来了,软软地回过来。可惜嘉明以为球已经杀死了,没跑回位,反而输了一分。最后的比分是十五比一。嘉明问吉米,你是不是职业选手啊?吉米说哪能啊,我只是觉得好玩, 专门学过步法,再加上反应快点。

嘉明和吉米的故事,以后还有很多。却说这严淼森,被人揭了底,还不死心。过了几天,抱了一大包新买的一条被子来了。他对嘉明说,天冷了,给你买了条厚被。嘉明说你应该问问你老婆需不需要厚被,我用不着你来关心。你搬回你的办公室吧,我现在就去找老板。严淼森说,别急,你跟我出去走一走,听我说一句话,然后我就搬回我的办公室,被子也拿回去。嘉明想了一下,答应了。

严淼森的一句话其实很简单,就是如果嘉明答应他的话,让他做什么都行,而如果不答应的话,那他就去自杀。嘉明说,我提三个条件,如果你都能做到,那我可以考虑。第一,你立刻离婚,一天也不能拖。第二,你离婚后立刻离开加州,到外地找一个工作。第三,你必须独立一个人在那儿两年。如果你全做到了,两年以后你可以来找我。严淼森说做得到, 我现在就开始。

严淼森的老婆也是伯克利的博士,而且长得很好看,只是结婚后有些发胖。老公一直很恩爱,根本想不到婚姻会出问题。这一天严淼森回家跟她提离婚,对她真是一个晴天霹雳。老婆哭闹了一整夜,第二天严淼森终于丧失了勇气,灰溜溜搬出了cubicle。

 


1989年,嘉明在伯克利已经三年了。这一天,吉米的一个学化学的好友的老板在家宴请中国学生,吉米问嘉明想不想去。嘉明说你去我就去。于是三人乘好友的 车上了伯克利山。看着前面转来转去的山路,嘉明问这个老板是什么样人。吉米说他叫范侯夫,好友加了一句"奇点的儿子。"嘉明问什么意思。吉米说就是他的老爸很有名,也是做科学的,外号奇点。好友笑了起来,说差不多吧。

范侯夫的房子在伯克利算是大的。来的人不少,基本上都是中国学生。嘉明才知道范侯夫的太太是台湾来的中国人,以前曾是范侯夫的学生。这算不算师生恋呢?看来这次宴请中国学生也是范太太的手笔了。

人差不多到齐了,大家开始吃范太太准备好的各种小吃。这时候范侯夫讲话了。他先讲了几句客气话,然后立刻切入主题,表示了对天安门学生的敬仰和对他们的目标的认同。然后他介绍了两个学生,一个是北京高校学自联的负责人,另一个是广州学运的领袖。两人都是刚经香港逃出来的。立刻,两人成了所有人注意的焦点, 身边各自围了一大堆人。

嘉明问了那个北京学生很多问题。他先讲了自己在六三晚上在长安街上堵军车的经历。说最先开枪杀人的是军官。他当时正在喊话,突然被身后的人拉进了人群,回头看见一军官正举着手枪对着他们,然后听见枪响,旁边一个人立刻倒了下去,才意识到动真格的了。六四后,学自联给他们每人发了一笔钱,让他们自己逃跑。他先乘火车到天津。讲了怎么在天津用四川话混过警察的盘查。然后躲到了农村。一路上帮他的人不计其数。有人说我们当年帮共产党躲日本鬼子,今天帮你们躲共产党,是一样的。

嘉明问为什么学运失去了控制,最后导致了悲剧。他回答说,最开始选出来的学自联是很温和的。但是每一波新的游行,都有新的更激进的学生出来挑头,原来较温和的领袖只好靠边站。结果是学运越来越激进,最后失去了控制。吾尔开希,柴铃等人都不是学生选出来的,而是靠绝食夺得了学运的主导权。而他们这些选出来的学运领袖,却只能无奈地被动地跟着。

这时范太太过来,大大地赞扬了那个学生的勇气,弄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范侯夫的房子被两年后的大火暴烧了个干净。他们夫妻搬到了香港。范侯夫做了城市大学的一个系主任。这是后话。

 


上次的奇点之子范侯夫,是跟学物理的开的玩笑。可惜没学物理的人看,白写了。范侯夫=van Hove,老爸以能带理论中的范侯夫奇点(van Hove singularity)而闻名。小van Hove现在是香港城市大学物理材料系的系主任。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吉米马上就毕业了,正在积极找工作。他来找嘉明,问她对吉米面对的几个选择有什么意见。嘉明问,”我的意见有用吗?”吉米说,”至关重要。”嘉明说,”那好,我要你哪儿也不去。你要是能等我一年,我一毕业,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吉米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嘉明说,”你等我一年,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吉米终于反应过来了,差一点扑过去拥抱嘉明。克制住心里的激动,吉米说,”我听你的,不过今天我请你吃饭。”嘉明说,”好。”

伯克利旁边有一个小村叫Montclair。嘉明今天也不操心了,任由吉米把她拉到那里的一家泰国餐馆。慢慢饮着微甜的清酒,吉米的兴致也影响了嘉明,两人越聊越起劲。吉米讲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又问嘉明有没有趣事。嘉明讲了一些到美国来之后的事,连严淼森的丑事也讲了。嘉明突然感觉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她大声笑了起来。吉米说你笑什么,嘉明说大概幸福就是这个样子。吉米说我要你一辈子这样感觉。嘉明说我相信。

唉,写不下去了。再写就要掉眼泪了。

吉米决定在老板手下做一年博士后,老板自然是乐意。给他安排了不少活。另一件事使吉米和嘉明的关系又上了一层楼。嘉明把车撞毁了。车被直接拖到junk yard。嘉明打算再买车,吉米却建议说:”我们用一辆车就行了。要不你干脆搬我那儿去住吧。”嘉明考虑了一下,觉得也是。两人就这样住到了一起。

临近毕业,嘉明怀孕了。吉米这时也确定了在芝加哥一家金融公司的工作。两人也顾不上办婚礼,急急忙忙办了个结婚证。嘉明往芝加哥几家看好的公司发了申请,但是一直没有收到回音。夏天,两人在小车后面挂一了一个租来的拖斗,装上所有家当,出发了。先北上西雅图,走冰川,游黄石,明尼苏答,威斯康星,最后下到芝加哥,花了整整三个星期。嘉明白天尽情游玩,晚上抱着老公睡觉,感觉着肚子里的小生命一点点长大。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夏天的最后一个星期,他们终于到了芝加哥。两人在Evanston离湖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apartment。吉米马上就开始每天上班。因为家离El(高架轻轨)很近,吉米不用开车,嘉明开着车继续找工作。这一年因为经济不景气,公司都开始紧缩。同时因为IBM关掉了它的研究实验室,裁掉好多资深工程师,嘉明这一行的工作突然变得很难找。她寄出的申请没收到一个回信。现在她一家一家的上门去问为什么还没给她答复。一家公司把业务搬到奥丝汀去了,另一家冻结了预算,还有一家雇了IBM刚裁下来的大牛。刚搬来时的兴奋很快就耗没了。嘉明心情忧郁起来。

嘉明今天去问的是最后一家公司。她去问的时候,人家根本没有她申请的记录。在她的坚持下,他们最后发现因为秘书的错误,她的材料没有存到电脑里。嘉明问能不能改正这个错误,人家说已经给别人offer了。如果那人拒绝他们可能会考虑嘉明。嘉明一肚子气,冲出了大楼。

下午,吉米收到嘉明带着哭声的电话。她又撞车了。吉米赶紧问,”你没事吧?”嘉明说,”没事,就是车有些损坏,不过还能开。”吉米松了口气说,”你小心点。要不先把找工作的事放放?”嘉明说,”不行,我在家憋得难受。你不能在我有困难的时候给我点鼓励吗?”吉米说,”你要正视现实,现在工作不好找。”"不好找那你怎么找着了?”嘉明哭了起来。吉米说,”咱们先别说这个,车要不要修啊?”嘉明说,”你看着办吧,就挂了电话。”吉米也觉得挺窝火。为了修车的事他折腾了好几天,而嘉明一直在赌气,一点没有帮忙的意思。

 

 

十一

修好的车终于取回来了。吉米回到家,发现屋里是黑的。叫了声,”嘉明,你在家吗?”"我在躺着,”嘉明答道。吉米紧张起来,问,”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嘉明说,”没事,就是感觉有点累,没意思,什么都不想干。”吉米问,”你怎么了?还在生气?”嘉明说,”没有,只是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吉米问,”吃饭了吗?”嘉明说,”不想吃。”吉米说,”那怎 么行啊,我做点东西。”嘉明说,”昨天剩的菜热热就行了。”吉米说,”我做点面条。”

胡乱吃了点,嘉明又躺下了。吉米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拿不准嘉明是在生气,还是身体不适。踌躇了一会儿,又问要不要去医院查一下。嘉明说不用。吉米躺到床上,想和嘉明说会儿话,可是嘉明一直没有搭理他。慢慢的吉米也沉默了下来。过了不知多久,吉米迷迷糊糊刚睡着,嘉明突然大叫起来,说,”吉米吉米,宝宝不动了。”吉米跳起来,说,”怎么了,别慌。”嘉明说,”我睡着睡着就觉得宝宝没了。”吉米说,”别瞎说,不可能的。”嘉明说,”不对,我感觉不对,宝宝好长时间不动了。快上医院,快。”

深夜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开车十分钟到了医院,一进门就有护士迎上来问是要生产了吗?吉米说,”没有但是是紧急情况。”护士推了一把轮椅过来说坐上。嘉明说,”我能走。”护士说,”必须坐,是规定。”护士推着嘉明立即进了了一间空病房,叫吉米自己去办手续。等嘉明换上医院的病服,护士已经推着各种仪器来了。很快来了一位值班的医生,拿着超声波检测器在嘉明肚子上转个没完。吉米看着显象管上的图象扭来扭去,希望医生说些什么。医生终于开口了,问预产期是哪天。吉米回答还有三个星期。过了几分钟,医生一言不发走了出去。吉米的心一直往下沉,回头看嘉明,嘉明已经开始低低的抽泣。焦急中时间过得很慢,好半天那个医生才回来,带来了另一位医生。两位医生又拿着超声波检测器检查了半天,谁也不说话,只用眼神交流。吉米心中因为多了一个医生而升起的希望又慢慢熄灭了。又过了许久,两位医生站起来走到门口,悄悄商量了一会儿,先前那位医生回来对两人说,”我们决定人工引产。为了减少痛苦,我们建议用全身麻醉。”嘉明的抽泣变成了大哭。吉米不甘心,问,”能不能有别的办法。”医生说,”没有了,胎儿没有心跳可能已经很长时间了,现在没有什么办法了。”

护士在嘉明的点滴里加了几种药后,嘉明的哭声慢慢低下去,睡着了。这是吉米一生中最漫长痛苦的一天。中午,嘉明仍在昏睡。吉米回了一趟家。因为怕神思恍惚没敢开车,走着回去的。拿了两身嘉明的衣服,临出门又回去拿了一套小孩衣服。

下午,护士查了查仪器后,再次叫来了医生。医生一来,病房里就忙乱了一阵,直到孩子生下来。吉米这时候走神了,护士叫他好几声才答应。护士说是个男孩,问要不要抱?吉米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护士看吉米没回答,就从他手里拿过来小孩衣服,给孩子穿上,抱了出去。吉米没抱孩子,嘉明连孩子面都没见到。

到晚上,嘉明才醒过来。她反而不哭了,只是有些麻木。医院送来的晚饭,吃了两口就全推给吉米了。快半夜的时候,来了一位心理医生。吉米不知道他是心理医生,以为是医院的工作人员。医生和两人聊了有两个小时,吉米也不记得聊了些什么。

第二天,吉米扶着嘉明回家。一进家门,嘉明摸着摆好的小床痛哭起来。这时吉米才注意到嘉明为小孩座椅缝了一个垫,一针一线显然是用手缝的。吉米哄着嘉明,嘉明不停地哭。这时电话响了。是coroner’s office(死因调查室)要他们来一下。吉米安排嘉明躺下,然后赶到coroner’s office。Coroner要吉米签火化同意书,吉米觉得应该和嘉明商量一下,就打电话问嘉明。解释了半天嘉明才明白,然后她坚持把骨灰要回来。吉米提了这个要求,coroner很为难。最后吉米说我们要回中国,要把孩子带回中国埋葬。Coroner终于同意了,写了一个长长的说明,然后嘱咐说你带骨灰上飞机要有许可的。

回家后吉米想起来给公司打电话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然后开始动手拆小孩床。嘉明拦住他说,别,我要留着。吉米叹口气,放了手。一连几天,嘉明只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吉米就当伺候月子。骨灰领回来的时候,嘉明又抱着骨灰哭了一场。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吉米又回去上班了。

 

十二

Evanston 北面几个小镇,Wilmette,Kenilworth,Winnetka,Glencoe,都属于美国人均收入最高的社区。 Glencoe 西面的 Deerfield,虽没有那么富,但是有一个高档超大型Deerbrook Mall。这是嘉明生前最爱来的地方。小孩的衣服,玩具和用品多数都是在这里买的。这些东西,吉米都已经捐了出去。今天他拿着厚厚一迭照片来到 Montgomery Ward 大百货店门口。这里立着一个大画架,一个老头戴着眼镜,坐在画架前正照着一张别在画架角上的照片画人物肖像。见吉米走来,老头停手,抬头问,”我能帮忙吗?”吉米说,”我要画一张婚纱照。”老头说,”只要有照片就可以。”吉米说,”我没有婚纱照的照片,只有我和我妻子的其它照片。”老头奇怪,说,”那边就有照相馆,你们照一个啊。”吉米说,”她已经去世了,我要你画一个留作纪念。”老头说,”对不起,”伸手接过吉米手上的整迭照片,翻看起来。一边看一边赞叹,”她很美啊。你把这些照片留下我试试看。”吉米说,”好,我过会儿来取。”

吉米回来的时候,老头已经开始画婚纱照了。画架上方夹了一排照片,一张嘉明的特写,一张吉米的,一张两人合影的,还有一张不知是谁的婚礼照 片。吉米默默地站在老头椅子后面看着。老头回头看见他,问,”这些照片都是你照的吗?你很会照相。”吉米说,”大部分吧,照相曾经是我的爱好。现在放弃了。”"从照片上看你妻子怀孕了,孩子现在多大了?”"没生出来就死了。”老头又说,”对不起。”沉默了一会儿,吉米解释说,”是先失了孩子,然后因为抑郁症,她自杀了。”老头说,”太伤心了。照片上看她是很快乐的。”又过了一会儿,老头说,”我可以另外给你免费画一张她的。这么美丽的女孩,可惜了。”吉米说,”那谢谢了。你能不能帮我把婚纱画再照成照片放大?我要送人。我不想再碰照相机了。”老头说,”好吧,我都帮你做。”

吉米搬家的时候,把照片和画都拿到办公室锁了起来。1999年他回国和父亲的一个学生结婚了。2000年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从孩子一生下来检查完送回病房到第二天早上又去检查,吉米十几个小时一直抱着孩子,坐在床边的摇椅上, 就连孩子妈妈喂奶的时候都没真正松手。这孩子从此就被抱惯了,以后不抱着就不睡觉。而且他跟爸爸特别亲。直到今天,不管在家还是在外面,吃饭的时候总是要坐在爸爸身边。到姥姥家的时候,有时还被小姨笑话。孩子妈妈也常常有些疑惑,但是觉得孩子粘爸爸总不是坏事。

吉米每年回国,都要去探望嘉明的父母。孩子的骨灰并没有带回中国,而是和嘉明一起火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