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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旋

2010年7月21日星期三

声明:本小说纯属虚构。如果里面对科学知识及科学发现的介绍与发表的文献不符,请以发表的文献为准。切勿将这里的故事,尤其是科学故事当真。

很久以前的中国有一个人名叫阿凡提。阿凡提本事非常大,大到能使他的名字成为智慧的象征,流芳百世。他都有什么本事呢?其实他除了忽悠以外,没有其它的本事。但是阿凡提忽悠的本事,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现在人们常说的,别人被他忽悠了还要帮他数钱呢。注意我这里没有用骗字,因为忽悠和骗根本不是一个级别上的。骗人,是通过隐瞒或歪曲事实,而令人相信不正确不真实的东西。高水平的忽悠是不需要刻意隐瞒歪曲任何事实的。阿凡提这样的忽悠高手即使说谎,被忽悠的人也会在明明知道是谎言的情况下心甘情愿地去相信。大家都听说过阿凡提借锅的故事。阿凡提从邻居家借了一口锅。过了两天,阿凡提还了一只小锅。邻居很奇怪,问锅怎么变小了。阿凡提说,哦,小锅是大锅生的孩子,如果邻居让他再多用几天大锅,还会生更多的孩子。 邻居拿了小锅,很高兴,说没问题。又过了几天,阿凡提一脸悲痛地来和邻居说,大锅死了。邻居问,锅又不是活物,怎么会死呢?阿凡提说,怎么不是活物?前几天不是还给你们生了孩子吗?

用后来的某位伟人的话,阿凡提搞的是阳谋。所谓阳谋胜阴谋,就是如此。这个故事不仅告诉我们阿凡提是个很成功的大忽悠,还告诉了我们被忽悠的先决条件不是傻,不是信息不足,而是贪小便宜。当今世界上,贪小便宜的人远远多于不贪小便宜的人。这是今天的忽悠大师成就能够远远高 于古代阿凡提的先决条件。要讲今天的忽悠大师,必须先讲一个叫方舟子的奇人。不不,方舟子可不是什么忽悠大师。实际上他和忽悠大师一点关系都扯不上。嗯,至少被方舟子盯上的都是因为大师犯了非大师级的错误,被逮住了。方舟子是专门打假的,就是专门揭穿骗子的谎话的。换句话说,如果某人通过隐瞒或歪曲事实,伪造科研结果,或伪造其它证据来行骗,那么就会有方舟子来揭发来打他的假。被方舟子揭穿的骗子已经数以百计。方舟子的新语丝网站,也几乎变成了打假专业站。但是,今天的忽悠大师们,几乎没有被方舟子的新语丝打过。水木园里的生物大师也许是唯一的例外,那还是因为他不小心犯了骗子级的错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真正的忽悠大师从来不真正的骗人。这篇小说就是虚构的讲忽悠大师如何能成功的故事。

自旋,顾名思义,就是自己的旋转。在物理上,自旋不是指陀螺那样的转动,而是基本粒子的一种内秉性质。这种内秉性质,从我们的角度看来,就好象粒子自己在旋转似的,虽然从来没有人能真正看到粒子的旋转。基本粒子自旋给我们最大的用处,就是磁性材料。磁性材料里的磁性主要是由电子的自旋造成的。以前,如果有人问固体物理给人类的重要贡献都有什么,答案肯定包括超导和半导体。今天,这个答案还要包括巨磁阻效应。1988年发现的巨磁阻效应,开创了自旋电子学这个崭新的领域。这个发现同时也是纳米技术的先驱。巨磁阻效应不仅使得高密度电脑硬盘成为可能,而且引发了一系列电子工业的革命。据2007年诺贝尔物理奖的说明,现在的ipod就归功于二十年前的这一大发现。自旋电子学起飞的二十年,正好是中国改革开放后教育出来的第一批大学生从进入科学界到上升为科学界主导的过程。很妙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人居然能在自旋电子学这个有很强应用性的领域,搞出了类似宇宙学中的弦论那样无法证伪的东西,而且令全球科学家都狠命地跟了一回风。中国也因此出了不少《自然》《科学》。严格地说,这些所谓的中国人其实都是在美华人,当然其中多数后来都利用百人或千人计划"回国"了。最妙的是,这帮人最后还能把自己都洗白了,摇身一变都成了好人,叫人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和那些骗人的下三滥手段相比,这忽悠才叫真正的高明呢。

故事要从西北大学物理系招新教授讲起。这一次有几个申请人确实不错。在面试了这几人之后,系里的教授开会要作最后决定。排在 名单上第一位的是一个中国人,在密西西比大学已经做了三年助理教授,有非常出色的发表文章记录,教学评价也是优异,也已经有了两笔自然基金会和能源部的基金,这次是直接申请拿终身副教授位置。本来面试的反应也是十分好,按说应该没有问题。但是会开了半天,居然大家仍然做不了决定。讨论来讨论去,系里唯一的一位女教授维莉不耐烦了,大声问道,"到底你们在担心什么?别遮遮掩掩了,说出来啊!"会场一片安静。过了好一会儿,一位老教授终于开口了,"你知道她已经怀孕了。我们担心的是对她来说究竟科学重要还是家庭重要。"维莉瞪起了眼睛,问道,"你会对一个男人问这个问题吗?"老教授回答说,"当然了,这跟她是男是女没有任何关系。"维莉气极了,问道,"你面试的时候问她这个问题了没有?"老教授说,"我没机会问。"维莉说,"既然你没问,那你现在才提这个问题,就是不公平。"这时系主任插话说,"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她在密西西比待得好好的,为什么才几年就要换地方。好象她在本系也要求提前提职。我担心她来了以后也会是个麻烦(trouble maker)。"维莉提高了声音,问,"如果工作做得好,要求提前提职有什么不对?如果是个男的,你会认为他是麻烦吗?"系主任皱眉道,"维莉,请你注意些,不要什么事情都要扯到男女上去。我们当初雇你的时候,可没考虑你是男的还是女的。我们只是就事论事。"维莉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系主任又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再发言,就说,"那我们考虑下一个申请人。这个应该能让维莉高兴,名单上的第二名还是女的。"维 莉奇怪道,"不是曹卫东吗?怎么变成了女的?"系主任笑笑说,"曹现在排在第三名。我们认为应该优先考虑罗伯特的夫人。"维莉问,"为什么?"系主任说,"首先,玛丽她自己的工作就不错。更重要的是,她的先生是化工系今年要重点招进的人才。如果我们和化工系做成这项交易,那么下次我们需要解决两体问题的时候,化工系也会帮一把的。"维莉立刻表示了反对,说,"她一共才有四篇文章。刚才那位有四十篇。你们还有没有一个标准?"系主任说,"标准当然有。这两个人不能用同样的标准。刚才那位考虑的是已经终身的副教授, 而这位是助理教授。不能相比的。"维莉反驳说,"这位给我做博士后都不够格。"系主任说,"你的标准当然高了。我们这也是提拔科学里的妇女嘛。"维莉腾地站了起来,盯着系主任说,"Fuck you old bastard! Fuck women in science!"("操你老混蛋!操科学里的妇女!")有人显然听出了话里的歧义,嘿嘿笑了起来。维莉转过头,眼睛一瞪,那笑声嘎然而止。

这时有人出来支持维莉了,说,"我同意维莉。这一位离我们平常雇的助理教授的标准确实差太远了。不如我们给她另外安排一个科学家的职位。"马上好几个人附和。风向说转就转,很快大家对如何安排这位罗伯特的夫人达成了共识。

1999年,曹卫东凭着他出色的文章发表记录被聘到著名的西北大学做助理教授。

 

西北大学校园位于芝加哥北边一个叫Evanston的小镇里。从Evanston再往北面去,是一个更小但是更有钱的小镇,叫Wilmette。如果说Skokie是芝加哥郊区的犹太村,那Wilmette就应该算是伊郎村了。伊朗人多,有个很独特的原因。这里有伊利诺州官定的七大奇景之一,北美唯一的巴海大同教堂。巴海大同教是伊斯兰什叶教派的一个分枝,起源于伊朗。但是从外人看来,大同教和伊斯兰教几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在芝加哥北郊这片地方,大同教非常活跃。这座大同教堂也是一个很受欢迎的旅游点。

一个周末,大同教堂外面的停车场驶进了一辆小丰田。曹卫东刚搬到西北大学,离开学还有三个星期,听说了大同教后,觉得好奇,就来看看,顺便放松一下。把车停好后,曹卫东先在外面欣赏了一番教堂的外景,然后慢慢穿过花园走向教堂。教堂的外部结构是九座细塔环绕主楼。塔上分别雕刻着十字(基督教)、星月(伊斯兰教)、大卫六角星(犹太教)、以及万字花(佛教),表示大同教对所有宗教一视同仁,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意思。教堂里面已经有一些人了,三三两两的看起来和曹卫东一样都是游客。十二点多的时候,大家忽然都纷纷向楼上的礼堂走去。曹卫东以为有什么节目,也跟了过去。

一进大礼堂,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出了合唱班的歌声。众人零零散散地坐下,安静地听着。有几个美国人或双手合什作祈祷状,或不住画十字,曹卫东想自己是不是也要装得虔诚一点。可是一看其他游客多数也是在东张西望。一首歌唱完了之后,一个人走到前面,打开手里的一本经书念了起来。曹卫东基本上没听懂。讲了好长时间,然后又是唱歌。接着一个头上扎着蝴蝶结的金发小女孩走到前面,开始念什么。这回曹卫东听懂了一大半。原来是圣经里耶酥讲要互爱互助。曹卫东觉得奇怪,大同教居然也讲圣经。小女孩念完之后的节目就更奇怪了。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中国人上去,讲了一段佛经。

歌声再起来的时候,大家开始往外走。曹卫东凑到前面去,想问一下那个中国人。那人看见曹卫东,很热情地伸出手,自我介绍说,"我叫吉米。"曹卫东也自我介绍了,刚要问他的问题,就见两个看上去二十几岁的中国女孩走过来。其中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过来拉住吉米的胳膊说,"老公,你讲得不错啊。没想到你对佛经也有研究啊。"另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孩显得很矜持,对曹卫东点了点头,没说话。曹卫东看到那个女孩,把自己要问吉米的问题也忘了,只是站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正傻站着,吉米解围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太太淑君,这是她的妹妹淑婷。"曹卫东连忙和两个女孩握了手。这时吉米被一个老美拉到一旁说话去了。淑君问,"曹先生也住在附近?"曹卫东嘴里发干,差点说不出话来。他清了一下嗓子,才说,"是。我住在Evanston。"淑君说,"太好了。我们说不定是邻居呢。"曹卫东问,"你们也住在Evanston吗?"淑君说,"是啊,不过我们正在北边找房子,准备搬过去。"淑君又问,"曹先生是刚搬到这里吗?""是。在西北大学刚找了工作。""是吗?那很厉害啊。你是哪个系的?""物理系。""哇。物理系都是最聪明的。看你这么年轻就当教授了。""还不是教授呢,是助理教授。"吉米回来后,几个人一边说着一边一起往外走。曹卫东问,"你们是这个教堂的吗?"吉米说,"不是,跟你一样只是来参观。"淑君建议道,"要不咱们找个地方一起吃饭聊聊?"曹卫东说,"好啊。我对这个地方不熟。你们开车在前面我跟着你们。"

到了Evanston的金星自助餐饭店,已经过了午饭的时候,里面人不多。四个人围着一个圆桌坐了一圈。拿好菜都坐下后,曹卫东说,"北边的房子看起来都很贵啊。吉米一定是当老板的吧?"吉米笑道,"哪里。也是打工而已。在芝加哥一家银行。"聊了一会儿,淑君悄悄地对淑婷说,"你看这个曹卫东怎么样?"淑婷吃吃地笑了,咬着淑君的耳朵说,"还行吧,比那个李大力强多了。"淑君听了,抬头对坐在对面的曹卫东说,"你刚来,我也才来不久。我妹妹只在这儿呆两个星期。这里只有吉米是地头蛇。咱们让吉米带咱们出去玩去,你参加不参加?"曹卫东转过头看淑婷,见她正看着自己,连忙把头扭开,说,"好啊,我只一个人,那多谢吉米和嫂子了。不知道淑婷是专程来玩啊还是公事?"淑君抢着说,"她是参加公司在夏威夷的培训,顺道来玩的。"曹卫东说,"那一定是外企了。是哪一家啊?"淑婷答道,"辉瑞。"曹卫东并不知道中文叫辉瑞的是哪家公司,嘴里却说,"好公司。"淑君炫耀似地说,"淑婷可是她们公司在上海一个部门的主管呢。"曹卫东赶紧夸道,"真了不起。"淑婷不好意思起来,脸都红了,小声说,"什么主管,是副的。"曹卫东装做没听见。

曹卫东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他的问题,"吉米,你怎么在伊斯兰教堂念佛经啊?"吉米笑道,"大同教跟伊斯兰教还是很不一样的。我一个同事信大同教。因为知道我们今天来参观教堂,就帮着安排了这个念佛经的节目。"曹卫东说,"我是问,他们到底信什么教啊,难道什么都信?"吉米说,"他们认为所有的宗教都一样,没有区别。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可能是最能容忍异端邪说的的宗教了。"曹卫东说,"有意思。"转念一想,问道,"你们不会信这个教吧?"吉米说,"不会。是不是?"这是在问淑君。淑君说,"当然不会啦。"曹卫东又问淑婷,"那你呢?"淑婷说,"只是去参观一下,哪那么容易就信了。你不是对自己没信心吧?"曹卫东说,"不不不。我自己肯定不会信的。你也不信,那我就放心了。"淑婷小声说,"跟你有什么关系。"曹卫东嘿嘿笑了两声。

吃过饭后,吉米和曹卫东交换了联络方式。从此以后,曹卫东成了吉米家的常客。淑婷离开的时候曹卫东跟去机场送行,后来吉米搬家的时候曹卫东也出了不少力。

开学了,曹卫东第一次教大课,忙得一塌糊涂。头两个月一晃就过去了。临近感恩节,才想起来好久没有和吉米联系了。终于抽出点空,给吉米打了个电话。聊了一会儿,吉米请他感恩节的时候来家玩。

感恩节那天,曹卫东下午早早就开车往Glencoe去。吉米新买的房子在Glencoe靠北的一条小街旁,被一小片树林遮住,如果在夏天从街上几乎看不到房子。曹卫东开车在街上兜了一个来回才按地址找到吉米的房子。进去后,看见房子里面还是非常零乱。客厅没有什么家具,堆着几个纸箱。厨房的家具倒是齐全了。吉米领着曹卫东在厨房桌子旁坐下,淑君烧好水给每个人沏了一杯茶。然后三个人就着一壶茶一盘点心聊了一个下午。聊了很久,曹卫东终于鼓起勇气问,"吉米,辉瑞公司是什么公司啊?""那是美国最大的制药公司。就是Pfizer。""哦。"吉米心中暗笑,不相信曹卫东这么多天都没去查一查辉瑞是什么公司。曹卫东心里想的什么,吉米也能猜出来。他倒是很帮忙,故意向淑君问起她妹妹在国内的情况。淑君回答得也十分详细。曹卫东很感激地听着,自己却不用多说话。

晚饭的烤鸭是早就准备的。其余菜的三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就都做好了。曹卫东给大家斟酒的时候,吉米告诉他淑君已经怀孕了。曹卫东立刻敬了一杯表示祝贺。淑君以果汁代酒喝了。一边喝着酒,吉米问起曹卫东的工作。曹卫东大致介绍了一下自己的研究方向,然后说,"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拓展研究方向,做些新的东西。象我这样的新人,要想拿到tenure就必须有创新才行。"吉米说,"说起新方向,最近IBM出了一个很厉害的新技术,一下子夺取了电脑硬盘市场的领导权,搞得Seagate和Western Digital都摇摇欲坠快不行了。这个新技术叫什么大磁阻效应。"曹卫东纠正说,"是巨磁阻效应。"吉米说,"对对。就是巨磁阻效应。"曹卫东说,"这个已经是十年旧的发明了。我大约知道一点,但是没有太跟踪这个技术的发展。没想到都已经应用到产品上了。"吉米说,"听说是两个欧洲的物理学家发明的。有人说这东西会象晶体管那样影响重大。你说这个发明会不会得诺贝尔奖?"曹卫东笑了,说,"诺贝尔奖哪能那么容易得?随便一个发明就能拿诺贝尔奖?跟这个发明对口的只能是物理奖。但是这个工作里面物理含量很少,基本上只是技术的改进而已,根本不够格。"吉米说,"是吗?那真是太可惜啦。"他俩都没想到几年后巨磁阻的发现就得了诺贝尔物理奖。这是后话不提。

曹卫东慢慢呷着酒,不紧不慢地说,"其实呢,固体物理这部分里最接近诺贝尔奖的工作应该是Landauer五十年代推导的Landauer公式。可惜他今年初去世了。诺贝尔奖是不给死人的。"吉米问,"Landauer公式是干什么用的?"曹卫东说,"在介观物理里很有用,尤其是介观输运问题。"淑君问,"什么是介观物理?"吉米说,"就是介于宏观和微观之间的观。"淑君咯咯笑起来,说,"噢,是介于什么之间的介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你们物理学家还真会起名字。"曹卫东说,"介观物理很好玩的,有些很有意思的现象。有些宏观看不到的量子现象就可以在介观的尺度上看到。"淑君问,"介观物理是不是就是纳米技术?"曹卫东说,"有联系但是不太一样。介观物理是基础研究,而纳米技术至少现在大部分只是吹牛而已,真正有用的很少。当然也有人把介观物理叫成纳米技术好用来赚取经费。"

吉米问,"你说介观物理很好玩,能给我们讲个好玩的例子吗?"曹卫东说,"量子霍尔效应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你们知道什么是霍尔效应吗?"吉米和淑君两人一起摇头。"那你们知道电子在磁场中怎么运动吗?"两人又一起摇头。曹卫东夸张地叹一口气说,"我在学校也要教这样的学生,不过有一个学期的时间教。而你们,能在十分钟内学会吗?"两人一起点头。曹卫东呵呵笑起来,说,"好吧,我们试试吧。一个均匀磁场会给一个运动中的电子一个力。这个力既垂直于磁场的方向,又垂直于电子的运动方向。你们想想,这个力会使电子的运动有什么改变?"吉米和淑君两人都想了一会儿,淑君小心翼翼地说,"是个圆圈吗?"吉米说,"好象不大对。"曹卫东说,"差不多。如果电子运动方向正好垂直于磁场,那么恰好是一个垂直于磁场的圆圈。如果运动方向不正好垂直于磁场呢?"吉米大声说,"噢,是一个螺旋线!"曹卫东说,"对了!总之,在磁场作用下,运动的电子会拐弯。所以,如果在磁场中的一个导体通上电流,就会在垂直于电流和磁场的方向产生一个横向电压。这就是霍尔效应。"吉米说,"等等。磁场和电流是同一个方向的吗?""不是。一般是让磁场和电流互相垂直。这样的效果最大。产生的霍尔电压又和它们俩都垂直。就象xyz三个坐标轴。"吉米说,"我明白了。那什么是量子霍尔效应呢?"

曹卫东说,"啊哈,这才是好玩的部分。在介观尺度,量子现象就出现了。电子在磁场中的能级变成分立的。"吉米问,"为什么磁场会使电子能级分立呢?"曹卫东想了一下说,"如果用一个粗略的说法,一定速度的电子就有一定的波长。在磁场中因为电子轨道是圆圈,圆圈的周长必须是电子波长的整数倍,所以电子垂直于磁场方向的的速度就不能是任意的了。这样一来,改变磁场强度或改变电子速度,在一定范围内霍尔电压都不变。改变多了,霍尔电导会跳一个整数倍。最有意思的是,霍尔电导跳跃的整数正好是电子电荷的平方除以普朗克常数。"这时候,吉米和淑君两人都听不懂了。淑君说,"你瞧人家学的东西多高深啊。咱家吉米就只会写几个程序。"吉米说,"行,我也跟卫东学点物理。"

感恩节的这次闲聊勾起了曹卫东对自旋电子学的兴趣。但是花了点时间,读了一些文献后,曹卫东仍然认为这里面没有什么好的物理可做。这一天他偶然翻到一篇几个月以前《物理快报》上的一篇文章,题目叫"自旋霍尔效应。"这篇原先被他错过没读的文章给了他很大的启发。他觉得这很有可能是打进自旋电子学领域的一个楔入点。真正的故事开始了。

这一年的暑假曹卫东基本上是在国内过的。一方面好几年都没见父母了,首先需要在家里多呆一段时间,同时也要应付父母要给他找对象的各种安排。另一方面他也趁机参加了国内的几个会,打算多认识些人,看看能不能弄几个出色的学生来西北大学。当然在北京上海两地呆的时间最长。在北京住在物理所招待所,就是一年后理论物理所某候选院士误把农民妹当妓女演绎婚外情的地方。曹卫东对物理所的食堂真是赞不绝口。出国这么多年在亚特兰大也吃不到这么好的菜。即使一楼卖的大锅菜也很好吃,而且只要八块钱就有两个热菜、一个凉菜、一碗米汤、和米饭或馒头。那只是一个美元啊。简直是共产主义了。他每天中午和学生们一起排队买饭,感觉很享受。到了晚上,则总是被这请被那请,到外面或至少楼上去吃,好象都是公款的。

在物理所的时候,一个偶然的巧合,给曹卫东揭开了中国特权阶层生活内幕的一个小角。这是周末一个下午,曹卫东没事干,换上球衣准备到球场上看有没有人打球。如果没有的话就只好去跑步。走过D楼门口的时候,碰见了这次邀请曹卫东来的副所长老王。曹卫东刚开始念研究生的时候,老王在同一组里做访问学者,跟曹卫东也挺熟。当年老王发了两篇比较有份量的文章,凭这个回国后当上了领导,今年更进一步成了新科院士。老王和曹卫东还象以前一样那么亲热,见他大热天往外走,问,"上哪去?"曹卫东说去跑步。老王说,"这么热别跑步了,小心中暑。正好我要去游泳,你跟我去游泳吧。"曹卫东犹豫说,"算了吧,我也没有游泳裤。"老王说,"不要紧,到那儿买一个就行了。"曹卫东说,"可是我没带钱包。"老王说,"不用。我给你买。晚上还请你吃大食堂。"曹卫东心里有点奇怪,但是不愿意显得小气,就答应了。

老王拉着曹卫东上了旁边停着的轿车,司机发动了车子,开出物理所,向南拐去。曹卫东问,"这是所里的车?"老王说,"是。本来按规定院士都应该配专车。但是我们都没有要。如果出去需要车,提前跟所里打招呼,还是很方便的。其实我平常是直接从家里去游泳的。今天突然有点事要处理,所以顺路到所里来了一下,恰好碰到你。"曹卫东问,"咱们去哪儿?"老王说,"老干部活动中心。"曹卫东说,"那是什么地方?没听说过。"老王笑道,"你到了就知道了。那地方很不错的。"说着他从后座上的一个旅行包里掏出两张卡,把一张递给曹卫东。"这张是我儿子的,你用。本来是打算叫他陪我来的,他临时有事。"曹卫东接过来,看上面有一个小伙子的照片,比自己年轻些。他问,"这有照片的,我用行吗?"老王说,"没问题。这张卡理论上是给照顾首长的家属或工作人员的,谁用都行。"曹卫东拿着卡上拴的绳子挂在自己脖子上。

大约二十多分钟后,车拐进了万寿宾馆旁边的一条小街,然后进了一个没有任何牌子的大门。曹卫东注意到门卫穿的是军装而不是保安制服。车停下后,曹卫东自觉地提起旅行包下了车。等他绕过车后面转过来的时候,老王已经自己甩着手走进了自动玻璃门。一进去,就有几个年轻漂亮穿着制服的女孩迎上来,一齐说,"欢迎首长!"其中一个女孩上来接过老王手里的卡,到刷卡机前刷卡。曹卫东见了,也拿着自己的卡上前,另一个女孩伸手接了卡,对曹卫东一笑,说声,"我来吧,"替他刷了卡。老王说,"给他拿一套游泳裤和游泳帽。"第一个刷卡的女孩说,"好的。"带着他们走到大厅一角的柜台,向曹卫东身上打量一眼,然后从后面拿出一条深蓝色的游泳裤和一只浅蓝的帽子。曹卫东问,"还要帽子啊?"女孩说,"要。"老王解释,"这是规定。"然后把自己的卡递过去说,"放卡上吧。"曹卫东问,"多少钱?"那个女孩诧异地看了曹卫东一眼,说,"四块五毛。"老王悄悄说,"卡用完了所里给充值。"曹卫东突然觉得脸上有点烧。

两人拿卡交换了更衣室的钥匙,进了更衣室。更衣室分两部分,首长区和家属区。老王进了首长区。曹卫东进了家属区,对着手里钥匙号找到自己的柜子。柜子里放着一条干净的毛巾和一双拖鞋。把衣服脱下来放进柜子,换上游泳裤。游泳裤居然正合适,穿着感觉很舒服。锁好柜子后,曹卫东到首长区去找老王。老王的是一个单间,里面用帘子把淋浴部分隔开。一把不怕水的椅子,可以坐着淋浴。曹卫东注意到水开关旁边的一个大红按钮,上面的牌子写着"紧急情况请按钮呼救。"老王把衣服叠好放在架子上,特别小心地把皮鞋放在高层的一格里,以免被水溅湿。锁好门,两人一起进了游泳馆。游泳池是标准的五十米八泳道,但是只被隔成了四个超宽的泳道。两个泳道标着"首长专用,"另两个泳道标着"家属泳道。"泳池两边每边坐着两个穿着短袖制服的小伙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泳池里的几个人。首长区里只有一个老头在慢慢游泳,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在水里漂着。家属区里一个泳道里有两个人站着,另一个泳道里一个老头抱着一个二十来岁的漂亮女孩,在教她游泳。游泳馆里不时回荡着那个女孩的笑声或尖叫声。老王下了空着的首长泳道。曹卫东进了家属泳道,特意避开了那对老夫少妻,但是下水的时候还忍不住往那边多看了几眼。游一个多小时后,老王先出去了。曹卫东多游了一会儿才离开。

曹卫东从更衣室出来的时候,看见老王在对面的沙发上坐着,刚才刷卡的女孩在殷勤地给他沏茶倒水,然后又从柜台拿来一只大雪糕。看见曹卫东出来,女孩就离开了。曹卫东看见旁边一组人是跟着来的工作人员在伺候着一个老头子,才知道这应该是自己的角色。可是他实在拉不下脸来伺候老王。他拿了一个纸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在老王旁边坐下。这时候曹卫东才想起来问司机是不是在等他们。老王说,"不用担心司机。他们有专门给他们提供的娱乐活动。你要不要吃一只雪糕?才两毛钱。"曹卫东摇摇头。喝了一会儿茶,老王又带着曹卫东四处转了转。活动中心很大,除了游泳馆,还有乒乓球室、棋艺室、羽毛球馆和保龄球馆,楼下还有歌厅和电影厅。每个室馆里都有值班的工作人员,清一色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但是只有保龄球有几个人在玩,其它室馆基本上是空的。

走了一圈后,老王说,"咱们吃饭去。"曹卫东也觉得有些饿了。餐厅在一楼。离开饭的时间还有几分钟,餐厅门口已经排上队了,有老有小,闹哄哄的。曹卫东有些好奇,悄悄问旁边的工作人员,"小孩进来也要卡吗?"工作人员答道,"按规定小孩是不能进来的。但是老爷子带了孙子孙女来,我们也不能拦着啊,还要什么卡?万一弄不好出个心脏病什么的谁负责?"曹卫东注意听了一下这些人都聊些什么,结果大失所望。他们聊的比北京街头老头老太太聊的还无聊,甚至更低俗一些。一点也没显示出领导干部家属的水平。

餐厅门开了。众人鱼贯而入。曹卫东跟着大家在门口先拿了托盘、餐具和餐巾纸。奇怪的是,托盘旁边还堆着两摞塑料盒。随着队走到柜台,老王对着柜台指指点点,说,"想吃什么就要,别客气。"菜主要是一小碟一小蝶的凉拌菜、冷盘和蒸菜,还有各式点心。大锅菜只是烧牛肉、炖鸭块和一个素菜。汤有一个中式的疙瘩汤和一个西式的番茄牛肉汤。主食是包子、锅贴、烙饼、面条、馒头和红豆粥。两人托盘里装满了挑好的饭菜,老王又要了两瓶啤酒。刷卡的时候,曹卫东听到服务员说是十几块钱。他们小心翼翼地端着满满的托盘到一个桌子前,这时候一个服务员过来帮他们把饭菜在桌上摆好,然后拿走了托盘。过一小会儿,服务员拿来了啤酒和酒杯,给两人倒上酒。

人的感觉真是很奇怪。在大酒店点的那么贵的菜,常常只是第一口觉得好吃,然后越吃越没味道。可是在这个餐厅,饭菜都便宜之极,曹卫东却越吃越觉得好吃。再加上啤酒的作用,这顿饭简直不能用单单一个"爽"字形容。老王喝了点酒,话也多了,向曹卫东吹起了自己回国后的奋斗历史。曹卫东半听不听地,注意力全在眼前的菜上。快吃完的时候,曹卫东发现周围的人都纷纷到门口拿塑料盒。原来他们是把没吃完的带回去。可是看那些大盘小盘的菜、整盘的包子饺子根本连动都没动过。曹卫东这才明白,这根本就是连吃带拿啊。眼见别人家家都提着鼓鼓的塑料袋满载而去,曹卫东觉得自己肚子也撑起来了。

这个经历虽然不是曹卫东的"大丈夫当如是也"的时刻,但是也令他大开眼界,从另一层理解了为什么院士头衔那么抢手。

如果说在北京的经历使曹卫东知道了什么是特权,那么在上海的经历则令他开了一种不同的眼界,而且对他的影响更大。他在上海名义上是参加一个国际会议,但是除了自己做报告的那天外,其它几天他并没有到会场去。他的真实目的,是想办法接近淑婷,甚至确立关系。他做完报告后,就打电话给淑婷,问她能不能做导游,周末带他逛一逛上海。淑婷犹豫了一下,说,"你等等,我看看有没有时间,然后给你打回去吧。"挂了电话,淑婷琢磨起来。虽然曹卫东来上海和她打声招呼是应该的,但是一起出去玩就好象是约会了。淑婷不好不答应,又不愿意这么轻易被曹卫东约出去。她想着怎么应对,心里对曹卫东这直接了当的一招暗暗佩服。无巧不巧,淑婷正没主意的时候,那个一直追她的李大力的打电话来,要请她周末出去玩。李大力是姐姐以前的同学,追淑婷已经有两年了,但是淑婷一直没有给他机会。淑婷一听,正好废物利用,就说,"刚巧我姐夫的一个朋友从美国回来,也要逛逛上海。那我们一起去吧。"李大力大喜过望,说他亲自开车,淑婷想去哪儿都没问题,可以陪她和那个朋友玩一整天。淑婷达到了目的,就打电话跟曹卫东约好了时间。曹卫东听说还有别人,心里不是很舒服。但是明白这是淑婷出的题,只能想办法应对了。

星期六一大早,淑婷和李大力一起来接他。上午先去城隍庙。车快到的时候,李大力拿出手机打电话。看李大力一只手扶着方向盘边开车边打电话,曹卫东心惊胆战的。李大力对着电话说,"我们要到了,你到门口来一下。"曹卫东听了,不由得好奇起来。车直接开到了豫园的门口,已经有个人站在那儿等着。李大力把车停下,下车跟那人走进了售票处。一会儿,李大力拿着张纸回到车里。他把纸递给淑婷,说,"拿好。待会儿还得用它再进来。"曹卫东问是什么。李大力说,"是给关系户的免费票,需要领导签字的。"曹卫东问,"是你的熟人?"李大力说,"不是。我哪有那么多熟人。"李大力不再解释,曹卫东也不好意思再问。

没想到,整个一天游的所有要票的地方,李大力都有这种"熟人"。而且肯定不是普通的"熟人",因为每次他们都能把车停到单位内部停车的地方。曹卫东搞不明白这个李大力是何方神圣,也越来越担心这个显然的竞争对手。中午到一家小餐馆吃饭,也是人家热情奉送的,李大力要付钱都没收。曹卫东忍不住问起李大力究竟是做什么的,得到的回答也只是一家地产公司的老板。曹卫东不明白一个地产公司的老板怎么能有这么大能量,好像整个上海都要巴结他。一整天,都是李大力在炫耀他的有钱有势。曹卫东连和淑婷说话的机会都不多。看到李大力在什么地方都是如鱼得水的样子,曹卫东很眼红。难道离开中国几年,已经对这个文化生疏了?

晚饭,他们上了东方明珠的旋转餐厅。曹卫东进了餐厅的第一感觉,就是黑暗。餐厅里什么灯也没开,只有每个桌上的蜡烛亮着,大概是为了让顾客能看见外面的夜景吧。不过这样一来,吃饭就很不方便了。自助餐的餐台开始离他们那个靠窗的桌子还很近,但是吃着吃着,餐台就越转越远。到后来几乎要绕过半球走过去拿菜,回来的时候好象要走丢了的样子。曹卫东干脆也不去拿菜了,拿着酒杯慢慢喝着酒,跟淑婷找话说。李大力兴致非常高,两杯酒下肚后,话更多了。他指着脚下说,"这里以前都是农田。"曹卫东故作吃惊地说,"农田开得这么高,每天还要乘电梯上来耕地啊。"淑婷嗤地一声笑了,说,"你别瞎打岔了。李大力的爹就是靠这些农田发的家呢。"曹卫东给李大力斟满一杯酒,说,"来,我敬你一杯,你讲讲发家的诀窍?"李大力呵呵地笑起来,"哪儿有什么诀窍,就是空手套白狼呗。"曹卫东说,"嗬哟,那还真得学学。"

原来,在浦东开发前,李父是上海的一个小官。因为工作的关系认识一些浦东当地的领导。当他听到浦东开发的风声,在别人还没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向亲戚朋友借了一笔钱,注册了一个公司。然后他以公司的名义从银行贷款,用这笔钱买了一块浦东的地。当然,仅凭这点地是远远不够的。浦东开发政策公布后,地价翻了几倍。李父再以地作为抵押,又从银行贷款,盖了一个仓库出租给了蜂涌而来的公司之一。租了几个月,他又以仓库为抵押从银行贷了一笔更大的款,买了临近的一块还空着的地。两块地合起来,正好被某开发公司看上。李父还是没有卖地,而是以地为资本入股了开发公司。李父干脆辞了官,专门经营开发公司。他故计重施,以开发公司作抵押,贷款买了更多的公司。这么滚雪球一样,几年间公司就长了几倍。现在李父控制的公司有好几个,原来的开发公司则交给了儿子打理。

曹卫东感叹道,"了不起,了不起。"李大力得意地说,"就是啊。那时候没有几个人敢冒这么大险。富贵险中求嘛。"曹卫东说,"这不是冒险。这是借大势。就象冲浪一样。第一要有浪。如果没浪你什么都做不成。但是第二你也要知道浪的走势,不然你就会被浪给拍到水里去了。没有大势可借,空手套白狼也套不到,反而会被狼咬了。"淑婷笑道,"多么世俗的东西,被你一说,都变成大道理了。"李大力说,"别管什么大道理小道理,能赚到钱就是好道理。我说,你别光听我讲。你也讲讲你是干什么的。"曹卫东说,"我的工作不象你的那么刺激,平淡得很。无非就是上上课教教学生,坐办公室读读文献,写写算算。"淑婷忽然来了精神,问道,"你发表过文章吧?"曹卫东说,"发表过一些。"淑婷说,"那一定是不少了。"曹卫东不无自豪地说,"有三十多篇吧。主要不应该看多少,而是看影响有多大。"淑婷又问,"发表一篇文章是不是很难?"曹卫东说,"不难。只要做出以前没有人发现过的东西,不出错,就能发表。"淑婷说,"我听说国内的大学教授在国际期刊上发表的每篇文章都有奖金呢。"曹卫东说,"这不应该。这么一来,写文章就是为了奖金,会影响科学的正常发展。"淑婷听了连连点头,说,"对,中国现在越来越腐败了,连科学研究都有作假的了。说起来就让人生气。哎,你能不能讲讲你做的研究啊?"曹卫东笑着说,"你知道什么是量子霍尔效应吗?。。。。。。"

好好的一天,谁也没想到最后却闹了个不欢而散。起因是杏仁豆腐里的枸杞子。李大力端来了两碗杏仁豆腐,把一碗放在淑君面前,说,"这个即消暑又养生,你尝尝。"曹卫东看了一眼,说,"中医的那些养生的东西,都是无籍之谈。加枸杞子一不是为了营养,二不是为了调味,如果说它里面真有什么神奇的类似激素之类的东西,在没有科学证据之前最好小心点少吃。"李大力听了很不高兴,说,"难道几千年的中医你都不相信吗?"曹卫东说,"不相信。没有科学证据的东西而已。"李大力说,"西医西药都有副作用,中药就没有。我要生病,还真就吃中药。"曹卫东说,"中药副作用比西药还可怕。前两年英国就有一个著名的案子,有人为治皮肤病吃了一剂中药,结果得了严重的肝中毒,差点死了。关键是,中药正作用副作用都不知道。吃中药就是在拿命赌博。"李大力还没来得及反驳,看见淑婷正拿筷子把碗里的枸杞子一个一个地捡出来放在桌上,心里的火腾一下就冒起来了。他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要没有中医,就不会有你。你连祖宗都不要了。"曹卫东很有风度地一笑,说,"没有曹卫东,就会有张卫东、李卫东,跟中医没什么关系。中医那东西,骗人骗己,害的人远比救的人多。"淑婷附和说,"就是啊,我就觉得中医没什么道理,不如西医好。"李大力站了起来,说,"两个卖国贼。你们好好吃,我先走了。钱我已经付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离开上海前,曹卫东到复旦物理系去了一趟,在那儿他见到了肖建业。肖建业是米饭大学有名的物理教授。复旦给了肖教授一个职位,他每年都在复旦呆几天。虽然曹卫东并不是专门去找肖教授的,但是他和肖教授的交流是他这次来上海最大的收获。肖教授向他介绍了自己最近在自旋霍尔效应方面的一些新成果。曹卫东非常受鼓舞。他认定了这个自旋霍尔效应是一个即将到来的大浪,而他决心抓住这个机会,做一个科学上的冲浪儿。

又是一个感恩节。曹卫东又来到了吉米家。这一次,他叫淑君吉米姐姐姐夫。他和淑婷定了寒假结婚,所以先在这里改了 称呼。淑君抱着几个月大的儿子,问曹卫东,"你们怎么这么快?说,在日本是不是干什么坏事了?"曹卫东尴尬得说不出话来。吉米笑道,"男欢女悦怎么能说是坏事呢。"淑君说,"我妹妹肯定是上你的当了。"吉米说,"讲讲过程吧。不讲今天没有饭吃。"曹卫东无法,只好讲了经过。

暑假在上海,曹卫东和淑婷一起约会了好几次。虽然淑婷心里已经九分愿意,但是没有表示出来。曹 卫东自己感觉没得到什么进展,非常不甘心。回来后,赶紧和淑婷用伊妹联系,两个人来来回回用伊妹聊得很畅快。。他十月份要到日本去开 一个国际会议。于是发了一个伊妹给淑婷,问她想不想去北海道温泉旅游。如果她愿意,曹卫东包下所有吃住的费用,反正公家给报销,她 只需要买张机票就行了。淑婷最喜欢旅游了,又从没去过日本,所以很爽快地答应了。曹卫东早一天到了日本。等第二天曹卫东到机场去接淑 婷的时候,在出租车上才对她说,只订了一个旅馆房间。他对淑婷说,如果她愿意,两个人合住一个房间,如果不愿意,就再开一个房间,由 曹卫东付钱。然后他加了一句,一个房间是可以报销的,第二个房间就要自己掏腰包了。淑婷想了一下,问,"你是要省钱,还是要我高 兴?"曹卫东说,"当然是要你高兴。"淑婷说,"好,你把信用卡给我,我去再订一个房间。"曹卫东乖乖地交出了信用卡。下车后,曹卫 东提着淑婷的行李,看着淑婷走进了旅馆旁边的一家小店。曹卫东叫了一声,"不是那儿。"见淑婷不理,只好跟了进去。他满腹 疑惑地看着淑婷走到卖首饰的柜台前,挑了一个式样很普通的戒指,拿出信用卡,然后对曹卫东说,"你来付帐啦。"曹卫东付了钱,淑婷说,"要不要给我戴上?"曹卫东大喜,说,"这是我们的订婚戒指。不用问就知道你的答案是愿意。"说完给淑婷戴上。淑婷说,"我的房钱已经花掉了,只好省省跟你挤一个房间了。"And the rest is history。

淑君听了,说,"你们好浪漫啊。吉米,咱们什么时候也去日本旅游吧?"吉米说,"好啊,等孩子大点带孩子一块儿去。"然后和曹卫东商量一起回国参加婚礼的事。晚饭前,淑君把孩子抱到楼上放在小床里哄着了,然后下来说,"现在咱们可以消消停停说话了。"

吉米问,"最近在做些什么好题目啊?"曹卫东说,"我在研究自旋霍尔效应是怎么回事。"吉米问,"这和自旋电子学有关系吗?"曹卫东说,"也许有吧。"吉米说,"能不能给我们解释解释是什么东西?"曹卫东笑了起来,"这东西还没到进教科书的程度呢,我解释的也可能 不对。"吉米说,"我又不拿你教的东西去考学位,你怕什么。随便讲讲嘛。"曹卫东说,"好吧。这自旋霍尔效应其实是个相对论效应。"吉 米吸了一口气说,"喔啊,我喜欢这个。"淑君白了他一眼,说,"安静些,听他讲。"曹卫东说,"电子是有自旋的,相应的也有一个磁矩。这个磁矩就会和外界磁场有相互作用。而电子围绕着原子核转动,因为它是带电的,就相当于有一个小线圈绕在原子核外面。这个小线圈就会产生一个磁场。电子自旋和这个磁场的相互作用就叫做自旋轨道耦合。"吉米问,"这个自旋轨道耦合听起来很经典的样子,哪里有相对论呢?"曹卫东说,"第一,磁场大小取决于电子速度和光速的比值。如果光速无限大就没有磁场了。第二,用经典理论算出来的自旋轨道耦合比实际上要大一倍。正确的解要从相对论量子力学的狄拉克方程里解出来。非相对论的薛定鄂方程里解不出自旋轨道耦合,除非你另外做假设硬加进去。" 吉米问,"自旋轨道耦合和自旋霍尔效应有什么关系?"曹卫东说,"因为自旋轨道耦合,电子在外加电场下加速的时候,会产生一个内秉磁场,这个磁场会让电子拐弯,就象霍尔效应一样。"淑君说,"怎么听起来给人感觉象是那种揪着自己的头发就能把自己提起来的问题。" 曹卫东说,"不是。有一个外加电场呢。"淑君说,"比如你的外加电场是冲南。你说电子应该往南加速呢,还是往西加速?如果往西加速, 不违反动量守恒吗?"曹卫东说,"电子一半自旋向上,一半向下,它们的横向加速度相反,合起来的总加速度为零。所以不违反动量守恒。 虽然没有横向电流,但是因为两个自旋方向相反的电流方向相反,有一个横向自旋流。所以叫自旋霍尔效应。"淑君仍然不相信,问,"那 如果电子只有一种自旋呢?能不能只有一种自旋?"曹卫东说,"嗯,这是一个好问题。这样就需要电子和晶格散射来产生一个横向动量。也就是说,没有晶格散射,就不应该有自旋霍尔效应。哎哟,肖教授的理论有大问题啊。不对,不对,不应该这么简单。我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对不起,哪儿有纸和笔?"吉米递过来一些稿纸和一枝笔,曹卫东演算起来,完全忽视了吉米和淑君。

曹卫东来回推导了三遍,怎么也找不出错来。最后还是吉米硬把他拉过来吃饭。这个问题困扰了曹卫东好长时间,直到婚礼的时候才暂时把它放下。婚礼之后,曹卫东和淑婷短期两地分居。曹卫东回到西北大学教课,而淑婷从辉瑞内部请求调动工作到芝加哥来。辉瑞对自己的中层管理人员很爱护,积极帮她解决这个问题。曹卫东教课之余还在苦苦思考自旋霍尔效应的问题。这时候,肖教授的文章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了,题目是"无耗散的自旋霍尔效应",在物理学界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曹卫东很有急迫感。他必须马上在自旋霍尔效应这个领域占领一个制高点,否则就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捡剩渣。可恨的是,这个无耗散之谜一直解决不了。肖教授的解显然是无耗散的,其文章甚至以此为主要卖点而登上《科学》杂志。但是如果真的没有耗散就不应该有自旋霍尔效应。曹卫东一直搞不明白这里面的关键在什么地方,所以他的文章也一直写不出来。可是他也不能无休止地拖下去。这几天他实际上已经放弃要搞明白这点的目标了,转而琢磨如何能绕开耗散的问题而写出文章。他最后采取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因为线性响应理论里是隐含耗散的,所以如果他用线性响应理论来推导,就可以不提耗散的问题。于是他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用 玻尔兹曼方程解出了二维电子气里的自旋霍尔效应,得出了和肖教授一样的结果。写成文章后,曹卫东为了保险,寄给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同事征求意见。他得到的回应热烈得出乎意料。最后定稿的时候,他的致谢罗列了三十多个名字。两个月后,曹卫东的文章发表在《物理快报》上。这一下,整个固体物理界好象疯了一样,人人都开始研究自旋霍尔效应。曹卫东也一夜成名。

淑婷的工作转得异常顺利。正好辉瑞刚刚买了一家芝加哥的小药品公司,需要派人去整顿。淑婷正好是合适的级别,她英语也没有问题,所以辉瑞就顺水推舟把她调过去了。淑婷来之前,曹卫东提前几天就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特意买了大红喜字贴上。淑婷一来,所有房间都重新收拾了一遍,立刻有了家的感觉。曹卫东现在每天都急着回家,享受家里的温馨。其实淑婷上班很忙,而且从Evanston到Skokie坐公交车也不方便,每天都要早起晚归。于是淑婷又抓紧时间用两个周末学会了开车。这么多事情在这么短时间里处理得井井有条,曹卫东现在对淑婷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淑婷拿到驾驶执照后,每天开车去上班。曹卫东则是每天走着去系里了。

星期四下午,系里的教授们在一楼的会议室里聚集起来,一起喝酒聊天。曹卫东并不每星期都参加。他平常实在是太忙了。这次因为淑婷从国内带来的点心,曹卫东拿来给大家尝尝。曹卫东进来的时候,桌上已经摆了四瓶红酒,两种奇斯,切好的法式面包和饼干。曹卫东把自己带来的点心放在桌上,然后用自己带来的酒杯倒了一杯红酒,拿小刀切了一块奇斯,一边找个座位坐下,一边不停地和周围的人打招呼。大 家见到曹卫东带来的中国点心,纷纷上前来拿。真有意思,所有人都不停地夸中国点心好吃,不停地去拿。曹卫东却偏偏觉得红酒就应该配奇斯。醇厚的酒味对上奇斯的奶香,那才是真正的享受呢。

曹卫东慢慢地品着酒,嚼着奇斯,听着旁边几位老教授胡吹他们各自的从军经历。这几位来自世界各国。一位立陶宛人年轻的时候是苏联红军士兵。那位法国人当年幸运地避免了远征阿尔及利亚。这位犹太教授则是以色列进攻西奈半岛时的坦克手,他们一辆坦克就俘虏了埃及一个连的士兵。曹卫东听了,不禁在屋子里找看有没有埃及人。找来找去看不到一个肤色深的。中国人也就只有自己一个。他忽然发现女教授一个也没有,就问,"为什么维莉从来都不来?"一位老教授说,"我们这是老男孩俱乐部,她不喜欢。"另一位教授说,"卫东,其实你应该好好感谢维莉呢。"曹卫东问,"为什么?"那位教授神秘地一笑,没回答。这时候,几个教授一起看向曹卫东。其中一位开口说,"卫东,你应该给系里做一个自旋霍尔效应的讲座。大家都很感兴趣呢。"曹卫东说,"让我准备准备。这东西还很不成熟 呢。"另一位教授说,"没关系,我们就是要知道最前沿的东西。等成熟了就太晚了。"

两星期后,曹卫东做了自旋霍尔效应的大报告。报告厅里坐得满满的,物理系材料系的人几乎全来了,其它系也来了几个人。曹卫东讲得深入浅出,大受欢迎。这一次讲座,不仅帮他招来了两个高质量的学生,又引得好几个组跃跃欲试要做实验。但是也给他惹出了个大麻烦。

 

曹卫东这个夏天回国,受到的欢迎程度比以前明显提高了一大截。到清华去做了一次报告,会场座无虚席,基本上都是学生。报 告讲完后,学生们提问非常热烈。曹卫东讲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回答完了所有的问题,正要把笔记本电脑收起来,几个女生上前问,"曹老师,能不能把ppt文件给我们拷一份?"曹卫东犹豫了一下,说,"我一般不给别人ppt文件。"那几个女生开始央求,"我们想回去再 好好学一学。好多地方都没有听懂呢。"曹卫东被磨得不好意思,只好说,"那我转换成pdf文件给你们吧。"又花了好几分钟转换文件,然 后拷到一个女生递过来的U盘上。其中一个女生意犹未尽,问,"曹老师您能不能给我您的名片?我有些问题想请教。"曹卫东说,"我没带名片。"女生问,"那您能不能把您的依妹写下来给我?"曹卫东写下了依妹,女生高高兴兴地走了。

晚上在依妹里看到那个女生来信,才知道她是做复合材料的。虽然信中的问题曹卫东能勉强回答,他并没有回答问题,只是说他不是 那个领域的,这些问题她最好去问她的导师。在中国的这几个星期里,这种莫名其妙的请教频繁发生。又有一次在物理所D楼的电梯上,曹 卫东被一个不认识的学生拉住请教问题。还好这次是个男生,曹卫东觉得还自在一些。被那位男生拉到了研究生办公室,解答了一大堆场发射 方面的问题才被放走。虽然花了不少时间,这种到处受人重视的感觉实在太好了,曹卫东开始陶醉起来。

并不是所有人都买曹卫东的帐。曹卫东应邀去合肥科大作报告,就遇到了一位愣头青。报告讲完后,一位略微胖胖的看起来有些年轻 的教授站起来提问,一开口就说,"你这结果显然是错的。"曹卫东摆出一个很有风度的微笑,问,"怎么错了?"那位教授说,"如果自旋 流是自旋轨道耦合造成的话,那么当自旋轨道耦合趋于零的时候,自旋流也应该趋于零。可你的结果根本得不出这一极限。按照你的公式,即 使没有自旋轨道耦合也有一个自旋流。这显然是错的。"曹卫东笑着答道,"这个问题问得很有水平。取极限的时候要非常小心。极限的取法 和散射有关。不能简单地直接令自旋轨道耦合变成零。"那位教授反驳说,"你的推导里根本没用到散射,不要拿散射来打马虎眼。中 国科学界的风气就是被你们这种似是而非的做法给带坏了。"曹卫东有点尴尬,脸上继续保持着微笑,但是心里在琢磨着应该怎么回答。这时 候主持人胡教授出来圆场了,说,"这个问题看来需要会后深入讨论。让我们再次鼓掌感谢曹教授。"

讲座后,胡教授带曹卫东和几位同事上饭馆吃饭。曹卫东注意到刚才提问的那位没来,就问起来。胡教授说,"小刘一贯如此的。他从来不参加公费请客的,和他父亲一样。"曹卫东问,"他父亲是谁?""就是刘院士。""噢。他不是前几年去世了?""对啊,要不然小刘还不愿意来科大呢。"曹卫东听了肃然起敬。胡教授感叹说,"刘院士那样的人实在是少见的。当初推荐他当院士,他自己无论 如何都不整理申请材料。虽说院士原则上是推荐的,但是谁不是自己写的材料啊?他却根本不屑于做这件事。最后还是我们几个给他写的。" 另一位同事说,"是啊。刘院士从不用公款招待来访的客人。"曹卫东听了,忍不住扫了正吃得津津有味的众人一眼,弄得大家都有点不好意思。胡教授说,"是啊。他每次都是在自己家里请客。小刘也是这样。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相对于在中国受到的明星式的待遇,回到美国后的平静给曹卫东不小的失落感。曹卫东在西北大学倒是有一个粉丝,就是没做成教授当了科学家的罗伯特太太玛丽。玛丽自从听了曹卫东的报告后,就琢磨着怎么做实验出来证明这个自旋霍尔效应。她做了好几个实验,每次测出结果后都拿来给曹卫东看。曹卫东一看就知道她根本没懂,费了半天劲给她解释哪里做错了,下次来她的理解还是一塌糊涂。折腾了一年还没有什么有用的结果,曹卫东觉得她没有能力做出这个实验,但是又不好打击她的积极性,也对她的楔而不舍有些敬佩。最后曹卫东对她建议,与其加电流测横向自旋流,不如加自旋流测横向电流。只要自旋反转后横向电流的方向也反转,磁场趋于零的时候就是自旋霍尔效应。这一次,玛丽总算做出了结果。她测了一大堆数据,然后外推到零场低温极限,得出了一个非零的霍尔系数。玛丽写了论文的初稿,加上曹卫东的名字,拿来给他看。曹卫东看了后,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方面,他实在很热切地希望马上就有实验证明他 的理论。另一方面,他感觉这个实验有很多漏洞,只是不愿意仔细去推敲。想了两天后,曹卫东告诉玛丽他要把文章拿给别人征求意见。玛 丽听了后脸色很难看,但是没有反对。

曹卫东想不出找什么合适的人去问,在玛丽一再催促下,把文章寄给了维莉。维莉只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就回了一封短信,说实验结果的解释是错的。半导体在低温下电阻都无穷大了,哪儿来的霍尔系数。曹卫东松了一口气,把短信转发给玛丽,玛丽气坏了。她来找曹卫东,说维莉是成心刁难,讲的没有道理。曹卫东没办法,只好带着玛丽一起去找维莉。两人当着曹卫东的面争得不可开交。曹卫东虽然理智上倾向于相信维莉是对的,但是他心里又有些希望玛丽是对的。争了半天没有结果,曹卫东和起了稀泥。他劝维莉再重新考虑一下,写一个更详细的评论。维莉同意了。

维莉这次拿着这个问题研究了两个月,结果捅出一个大洞来。

 

淑婷怀孕了。曹卫东夏天把淑婷一人扔在家里自己回国,虽然淑婷没说什么,曹卫东还是很有负疚感的。现在又有风声说辉瑞要把Skokie的厂子关闭。这样如果淑婷不想调到外地去,就要丢工作了。淑婷并不在意,说丢了工作就在家专心带孩子了。曹卫东听了更有负疚感了。因此曹卫东每天对淑婷加意地奉承,淑婷也反过来尽量把家务都做好。虽然两个人都精明无比,却是相敬如宾,都在勾心斗角比着怎么待对方更好。只是感觉上少了一些亲情,就好象两人是关系比较密切的同事,而婚姻则是一个业绩蒸蒸日上的刚成立一年多的公司。假如婚姻真是个公司,那么两个人都是成功的经理。

不久,辉瑞的厂子真的关掉了。淑婷领了遣散费,就呆在家里等着生孩子。曹卫东生怕委屈了她,每天都要打好几个电话。不过他现在最关心的,是维莉终于写出的关于自旋霍尔效应的报告。当他收到维莉的 报告的时候,玛丽已经兴冲冲地来找曹卫东了,带着一脸兴灾乐祸的神色。曹卫东还没看报告,问玛丽,"维莉说些什么?"玛丽说,"她不仅说我的实验错了,还说你的理论也错了。这可能吗!她根本不懂。"曹卫东看着玛丽讨好的样子,心里有点烦,说,"让我先看看报告,然后咱们再讨论好吗?"玛丽这才离开。曹卫东仔细读了报告。实验部分,基本上还是原来的说法,不过写得更详细。曹卫东心里早就想通了玛丽的实验里根本就没有自旋霍尔效应,所以这部分并不令人吃惊。吃惊的是第二部分。维莉并没有象玛丽所说批评曹卫东的理论。她批评的是肖教授发表在《科学》杂志上的无耗散理论。

肖教授的无耗散理论说,如果电子被电场加速,那么由于自旋轨道耦合,电子的自旋方向也会改变。要想算出因此而造成的自旋流, 就必须做一个二维特殊幺正变换,把参照系从不随电子运动的静止参照系,变换成跟随每个电子自旋方向转动的局域参照系。在这个局域参照系里,就能很容易地算出自旋流。维莉则指出,这个局域参照系不是惯性系,而是在随时间转动。因此在这个参照系里算出的自旋流是个假象。事实上,自旋流的大小正比于幺正变换算符的时间导数,说明自旋流是幺正变换算符随时间转动造成的人为结果。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自旋流是无耗散的,而且和自旋轨道耦合的强度无关。简单地说,这个无耗散的自旋霍尔效应,根本就是子乌虚有,是推导时犯错误弄出来的。

曹卫东看了报告后,建议玛丽把实验先放一放,等以后有好的想法再试试。玛丽很不服气,但是也没办法。曹卫东又把自己的文章拿出来,仔细检查了一遍,想办法说服了自己虽然肖教授的文章是错的,自己的文章仍然是对的。这时候维莉来找他,问这个报告够不够发一篇文章。曹卫东想了一下,说不行。曹卫东讲了他以前做博士后的一段经历。

曹卫东博士后是在乔治亚理工学院做的。他的老板是一位有名的物理学家,在纳米科学里发了不少很有影响的文章。那时曹卫东每天吃过晚饭后就会呆在办公室一直到夜里一两点。有时老板半夜从楼道里走过,看到一层楼里只有曹卫东一个人,就会拉住他讲一些物理。因此曹卫东也成为了老板的心腹。老板对他明显比对手下的其他人热情。有一天曹卫东看到一篇新出来的《物理快报》文章,发现里面的工作完全做错了。那篇文章的几个作者曹卫东也很熟。这 是他第一次碰到和自己的工作这么接近的但是出了大错的文章。怎么办呢?该不该发一个评论呢?找到老板之后,曹卫东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 服老板那篇文章是错的。曹卫东那时还觉得奇怪,自己写的文章送到老板手里,老板总是假定它是错的,每次都费九牛二虎之力去证明它是对 的。别人发表的文章老板却反过来,总是假定是对的。要在老板面前批评别人的文章,必须要做好充分准备。现在曹卫东自己当老板了,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做。不过那一次,老板总算认可了曹卫东的批评。曹卫东立刻建议写个评论发出去。老板想了一会儿,否决了。原因是评论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发一篇评论,得罪一群人,又得不到引用。有那时间还不如写一篇正面的文章呢。对待错误的文章要采取忽略的态度。硬找碴只会无端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

这次教育给曹卫东印象很深。现在的情况和当初相比,更要小心谨慎。曹卫东查了一下,自己和肖教授的文章都已经被引用超过一百次了。这是大势所趋。现在发文跟肖教授打擂台,虽然短期内可能会增加引用率,但是无端树敌并不合算。维莉见曹卫东是这样的态度,也就算了。这件事就这么放下了。

曹卫东不愿意打擂台,还有别人愿意打。半导体物理学界的一位元老,麻省理工学院的若阿什百教授写了一篇文章,直接证明这个所谓的无耗散自旋流是非物理的。这个自旋流在热力学平衡态下都存在,甚至在绝缘体里也有。若阿什百教授认为问题出在自旋流的定义本身上。这种自旋流实验上是测不到的。尽管若阿什百教授的名气很大,他这篇文章却没有什么人理会。不久,肖教授和别人合作出了 一篇文章,声称从实验上观测到了自旋霍尔效应。自旋霍尔效应的研究更热了。

这时候,曹卫东已经顾不上什么自旋不自旋了。儿子出生了。曹卫东白天上课,晚上照顾老婆孩子,忙得焦头烂额。辛亏淑君每个白天都来帮一下忙,不然他们可能连顿热饭都吃不上。孩子生出一个星期后,生活慢慢进入了一定的规律。这天晚上,淑婷抱着孩子喂奶,曹卫东在一旁殷勤地递这递那。淑婷看一眼儿子,又看一眼曹卫东,心里充满了幸福的感觉。。她问道,"卫东,你当初为什么要追我?"曹卫 东一愣,回答 说,"因为我爱你。"淑婷说,"爱我什么?"曹卫东说,"爱你的相貌,爱你的才干,爱你的一切。"淑婷说,"你觉得我爱你吗?"曹卫东说,"当然啦,不然你怎么会跟我结婚。"淑婷问,"那你说我爱你的什么地方呢?"曹卫东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哪儿知道啊。不会是所有地方吧。"淑婷忍住笑说,"你想听实话吗?"
"当然想。"
"我爱你是因为你是做科学的,是因为你不沾染世俗的劣习,是爱你的知识。"
"我有那么好吗?"
"没有。"
" 哦,太惭愧了。"
淑婷抬起头来说,"你再给我讲讲你做的工作吧。我喜欢听。"曹卫东有些不 知所措地说,"是要做科普吗?好啊。"

曹卫东上次做科普还是在日本的时候。自从和淑婷结婚后还没有在一起说过这么多话。他侃侃 而谈,把自己最近得意的几件工作用普通人能听懂的话仔细解释了一遍。淑 婷和在上海和在日本的时候一样听得津津有味。孩子吃好奶后,淑婷已经累了,把孩子交给曹卫 东就躺下了。曹卫东给孩子打了嗝,抱着逗了一会儿,然后放进小床哄他睡觉。淑婷打了个盹儿,睁眼看见曹卫东还在专心哄孩子,轻轻地 叫,"卫东,过来。"曹卫东过来问,"你要什么?"淑婷伸手搂住曹卫东说,"我要你抱我。"

 

春天,他们搬进了新买的房子。房子离姐姐淑君家不远。因为是在Glencoe,房价高了些,仅用他们自己的存款作 首期付款还不够。于 是吉米和淑君送了五万美元作礼物。搬进来后,开了一个大party,请了很多人,曹卫东的同事,淑婷以前的同事,吉米和淑君,还有一 些邻 居。很多人都另外带来了婴儿用品作礼物。看见妹妹妹夫人缘都挺好,也都很能干,淑君很高兴。曹卫东的同事里,维莉 带着丈夫也来了。维莉见了淑婷,非常喜欢,拉着她问长问短,就象多年的老朋友。听说吉米是个数学家后,维莉放开了淑婷,跑 过去去问吉米一些数学问题。

过了十一点,客人渐渐散去。吉米和淑君帮着收拾完之后才离开。临走的时候,淑君好好嘱咐淑婷要注意身体,然后对曹卫东说你要 多干活,别把我妹妹累着。曹卫东不停地保证一定一定。回到屋里,曹卫东把外面的灯关了。看见淑婷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就说,"你累了 吧?赶紧休息吧。"淑婷没说话。曹卫东看她脸色不太好,问,"你怎么啦?是不是太累?"淑婷问,"什么是二维特殊幺正群?"曹 卫东听得奇怪,说,"咱们科普也不忙着这会儿说。先睡觉吧,太晚了。"淑婷说,"不,我要知道。"曹卫东说,"大半夜的,发什么疯 啊。学校也没有半夜上课的道理啊。你不困,我还困呢。"淑婷说,"你困你睡去。我就在这儿坐着等你给我讲。"曹卫东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妻子不可理喻。没办法,还不想打破没吵过架的记录。再说可能怀孕的女人都有点怪脾气吧。曹卫东也坐下来,说,"好好好,一个群就是一 组矩阵,或是一组用数学符号代表的操作。比如这张桌子,把它转一下,就是一个操作。翻倒也是一个操作。所有的操作合起来就是一个 群。" 淑婷问,"那我要把桌子搬楼上去呢?"曹卫东说,"那也是一个操作。你也可以把它分解成很多操作的组合。二维特殊幺正群代表的是一组转动的操作,在量子力学里用来转动电子的自旋。"淑婷又问,"你研究的那个自旋什么效应,"曹卫东说,"自旋霍尔效应。"淑 婷说,"对,自旋霍尔效应,是不是很重要?"曹卫东说,"重要不重要以后才能知道。现在只知道很有意思。"淑婷问,"如果谁做了实验,你能不能看出来实验结果的对错?"曹卫东说,"那当然啦,理论指导实验嘛。"淑婷再问,"如果你看不出来对错的工作,是不是大多数物理学家都看不出来?"曹卫东嘿嘿一笑说,"我这点自信还是有的。"淑婷问,"你的理论水平和维莉的相比如何?"曹卫东说,"我是做理论的,她是做实验的,能比吗?"淑婷说,"好啦,睡觉吧。"曹卫东不知道维莉跟她说了什么,带着满心的疑问上了床。

之后一连几天,淑婷对曹卫东都很冷淡。曹卫东心里有点慌。实在忍不住了,他悄悄给淑君打电话说,"大姐,你快帮帮我吧。我不知道什么事情把淑婷惹生气了,她几天都没理我啦。"淑君问,"你们吵架了?"曹卫东说,"没有啊。我还奇怪呢,好好的她就不理我 了。"淑君说,"你没做错事就好。看你态度挺好的,我帮你问问。"

周末,曹卫东和淑婷开车到姐姐家。然后,曹卫东和 吉米两人留在家里看孩子,淑君淑婷姐妹出去逛商场。淑君淑婷离开后,吉米说,"咱们出去走走。"曹卫东问,"到哪儿去?"吉米说," 到湖边看看。"吉米把儿子放进小推车里,系好安全带,在孩子腿上又搭了一条小被子,和曹卫东推着小车出了门,向湖边走去。走了一段, 儿子在小车的摇晃中睡着了。吉米问曹卫东,"你们系的维莉教授不是做实验的吗?怎么搞起理论来啦?"曹卫东说,"是吗?我不知道她在搞什么理论。那天她都问你什么了?是不是说我坏话了?为什么搞得淑婷不高兴?"吉米说,"没说什么啊。她问我一些群论的问题。我觉得奇怪,就问她怎么搞起群论了。她说是你给她找的事,要鉴定一个实验做得对不对。说是自旋霍尔效应的实验。这不是你的理论吗? 你怎么还需要别人来鉴定?我不明白,自旋霍尔效应又怎么跟群论扯上关系了?"曹卫东说,"哦,那是别人的一篇理论文章。维莉大概是钻 牛角尖里去了。我请她给看一下实验结果,是为了保险。"吉米还是想不通,摇摇头,不说话了。走了二十多分钟,来到湖边沙滩的入口处。 沙滩要五月份才对公众开放。现在大门锁着。吉米说,"沙滩开了以后,大人只要六块钱,小孩四块,一岁以下免费。如果你不住在Glencoe,就要九块钱了。"曹卫东说,"以后带孩子来玩挺好的。"

淑君和淑婷来到Deerbrook Mall,一家店接着一家店地看小孩衣服。买了一堆小孩衣服后,又看大人衣服。快到中午时,两人才坐下来休息。淑君看着淑婷,也看不出她是不是有心事。过了一会儿,才问,"你和曹卫东闹矛盾了?"淑婷说,"没有,他对我挺好的。" 淑君问,"那为什么不理他了?"淑婷说,"我真错了。我错得太厉害了。"淑君吃了一惊,问,"怎么回事?"淑婷说,"我原来以为,做科 学的人一定是真诚的,不会欺骗人的。至少他对科学的态度应该是认真的。现在我才明白,我所爱的,是一个想象中的曹卫东。真实的曹卫东差得太远了。他根本就是一个赌徒。太让我失望了。"淑君笑道,"你别耸人听闻了。曹卫东这人很好啊。"淑婷说,"对。他做人,我挑不出毛病。要不然我也不会跟他结婚。但是他做科学家,毛病就太大了。我们在日本的时候,他就赌了一把,在我下飞机后才跟我说只定了一个房间。他在赌我不会转头就回去。我当时被自己的幻想迷了眼,没看透他。现在我明白了,他就是赌徒心态。"淑君说,"等等,你觉得你们在日本做的是对还是错?"淑婷说,"两个人都错了。"淑君说,"哎哟哟,我还羡慕你们羡慕得不得了呢。"淑婷说,"这有什么好羡慕的,连真正的恋爱过程都没经历。"淑君说,"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种恋爱谈得死去活来的有什么好?为什么要找着去受那折磨?象你这样平平淡淡一帆风顺的,别人想找都找不到呢。你珍惜点吧。"淑婷说,"对日本的事我并不在乎。但是最近我才发现他对科学也抱着赌徒的态度。这我就受不了了。我就是为了逃避国内的那种尔虞我诈的环境,才想着要找个象牙塔里做科学的,才想着逃到国外来。结果让我发现他也在欺骗。太令人失望了。"淑君说,"这怎么可能啊。他工作不是做得很好吗?难道他作假?"淑婷说,"没有作假也差不多。他们系里有个人做了实验,说是证明了他的理论。实验结果其实解释错了,他却看不出来。拿去给维莉看,维莉看出来了。 实际上,他多半是看出来了,但是他不说。他让维莉看,就是想知道别人能不能看出来。如果别人看不出来,那他说不定就拿文章去发表了。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礼贤下士时。他骗别人,就骗过去了。可他骗不了我。"淑君说,"你太多心了。你不能把你丈夫想得那么坏啊。那样还能过日子吗?曹卫东是好人。你就别乱猜了。"

淑君和淑婷说了好一阵子话,最后总算说服了淑婷不要在学术上对曹卫东乱猜疑。淑婷暂时放下了心事,对曹卫东又好了起来。

 

十一

曹卫东忙完了家里又忙学校。过了好几个月,他才有空静下心来读一些文章。这时他看到了若阿什百的文章。仔细读了若阿什百的文章后,曹卫东终于发现了自己文章里面有问题。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物理概念定义的问题。在量子力学中,如果你用某个物理量守恒的量子态来描述一个电子,电子就叫做处于这个物理量的本征态。自旋流的定义需要假定电子处于自旋的本征态。可是在有自旋轨道耦合的时候,自旋方向会随时间变化,所以自旋并不守恒。也就是说,曹卫东算出来的自旋流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自旋守恒,另一个是自旋轨道耦合,而两个条件互相矛盾。若阿什百是对的,自旋流的定义本身有严重的问题。

以前曹卫东碰到概念问题,都是避而远之的。概念问题不仅难,而且没有意思,不容易出文章。这个自己制造出来的概念问题,是不是该迎头而上呢?不理会吧,那自己做的东西就真有可能是错的。做呢,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曹卫东权衡了很久,最后决定把问题扔给一个学生去研究。这个问题暂时算是放下了,曹卫东还有好几件俗事需要办。

其中一件就是提职为终身教授。他自从到西北大学来以后发表的文章,无论数量和引用率都非常高。他教课的评价也很好。所以他向系里提出要提前提职。为了保险起见他也向几所其它的大学申请了正教授的位置。有两所学校邀请他去面试。他给的自旋霍尔效应讲座在两所大学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然后他拿着两所大学给他的offer,在西北大学争到了终身教授的位子,并且破格升了正教授。

还有一件事影响要大得多。肖教授在国内组织团队申请自旋霍尔效应的973项目。曹卫东在国内的几个物理所和复旦的合作者,都希望能借曹卫东这个大牛的东风加入这个团队。曹卫东当然必须挑起这个头,替他们争取拿到973项目中的一大块。为此曹卫东还特意回了一趟国。这个973项目的申请,在国内有不少的反对声音。好在反对的人都没有决策权,973项目顺顺当当批了下来。曹卫东收到国内来的祝贺信的时候,他的名字也被分别钉上了物理所和复旦校园里的两间办公室,正式进入了这两个单位的编制。

在曹卫东家庭和事业都走上正轨的同时,他们也发现了当地的中国人社圈,开始和其他中国人来往。中秋那天,曹卫东和淑婷带着儿子参加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晚会。晚会基本上就两件事,看小孩子表演节目,然后吃自助餐。淑婷好久没有见到多少中国人了,一到会场上看到熙熙攘攘大堆大堆的中国人,就感到非常高兴。淑婷把小车推到一个长桌旁边停好,把儿子抱出来。这时候,旁边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妈妈和淑婷打招呼,"你儿子真可爱啊。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啊?"淑婷笑笑说,"一岁了,叫曹恒瑞。我是淑婷。您贵姓?"那位妈妈说,"我叫冉洁。叫我洁妮好了。这是我的两个孩子,莉莉和强强。"淑婷夸了一下那两个孩子。洁妮说,"我先生是电机系的。我们刚来几 个月。你先生在哪儿工作啊?"淑婷说,"他是物理系的。"洁妮问,"也是做博士后?"淑婷说,"不是。刚提了教授。"洁妮说,"你们好幸福啊。"接着淑婷和洁妮又和周围的几个妈妈互相介绍了。没想到然后的一个多小时里,淑婷饱受折磨。这几个女的不停地互相考问各人的学历背景,工作情况,各自男人的职位,买的房子的大小。淑婷不愿意问,也不愿意答。可是如果不答又怕被人说不合群。这 一个多小时真是比见婆婆还难受。

淑婷最后终于想办法把话题转到了各人的老家。大家谈起家乡的小吃也一样起劲。好不容易轻松了一会儿,一位太太提起她的先生在国内某大 学兼职,立刻引起了另一波攀比风。淑婷抱起孩子,正想站起来走开,旁边的洁妮问她,"你家先生都是正教授了,在国内肯定也有不少兼职吧?"淑婷说,"我家曹卫东是做学问的,对当官不感兴趣,才不会去钻营那些东西呢。"说完就抱着孩子离开了桌子。一边走, 一边隐约听到背后什么人说,"曹卫东啊,好像在国内很有名的。"

两星期后,曹卫东和淑婷应邀到一个中国人家作客。主人家男的叫寇博,是新来不久的助理教授,女的叫蒋凤丰,在幼儿园工作。他们刚在Evanston买的房。曹卫东和淑婷在街边停好车, 从车里抱出孩子。Evanston房子都比Glencoe的小很多,而且和旁边的房子挨得很近。淑婷住惯了自己的房子,一想这里从窗户就能看见邻居,心里觉得挺不舒服的。按了门铃后,被开门的蒋凤丰热情地迎了进去。一进去淑婷就注意到整个门厅是空的,一点家具摆设都没有。大家脱了鞋后,蒋凤丰问,"要不要看看我们的新房?"淑婷说,"好啊,正想看看呢。"于是大家跟着蒋凤丰在楼上楼 下转了一圈。淑婷觉得每间房都挺小的,但是因为还没有什么家具,并不显得挤。蒋凤丰说,"这房子有点太大了,都不知道买什么家具好 了。咱们在国内哪住过这么大的房子啊。对了,你们还没看我们买的餐厅家具呢。那可是上等的红木家具,花了好几千美元呢。" 跟着蒋凤丰来到餐厅,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了,都站起来打招呼。餐厅的中式红木家具看起来确实很昂贵,可是和墙纸上的西洋风格的图案格格不入。更糟糕的是,旁边窗户上挂的红白条的布窗帘显得非常廉价,给整个餐厅一个不伦不类的感觉。

曹卫东好像和另几人都认识,就在餐厅桌子边坐下了。淑婷抱着儿子,穿过一个门,来到客厅。客厅里堆了一大堆玩具,两个孩子正 玩得起劲。曹恒瑞见了,从妈妈怀里挣出来,跑过去玩。客厅没有沙发,只在沿墙一圈放了几把红木硬椅,淑婷找一个坐了下来。晚饭虽然很丰盛,淑婷因为要照顾孩子,没有吃好。晚饭后的节目,才叫他们大吃一惊。原来蒋凤丰会写诗,吃过饭她给大家朗诵了几首新作的诗,一下 传为佳话。

 

十二

吃过晚饭,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地聚在餐厅桌子旁,等着听蒋凤丰念她的诗。蒋凤丰念的第一首诗竟然说是格律诗:

游密西根湖
蒋凤丰

半倚青波半倚船,
凭栏遥望白沙滩。
借得西洋一缕风,
偷来东海三分蓝。
白日缱绻多情语,
青春作伴倾心谈。
莫道密西根湖浅,
观鱼胜过旧金湾。

念完诗,响起一片掌声,大家齐声赞好。曹卫东说,"对仗很工整。可是什么叫根湖浅?"淑婷扑嗤一笑,说,"你懂什么。"一位太太说,"以青波喻情郎,妙。"见在场的别人没再说话,蒋凤丰得意地环视众人一遍,然后念下一首诗:

冬思
蒋凤丰

昨夜风寒,
白雪入黑夜,
满树梨花,
晶莹冰凌挂窗前。
依窗凭栏,
情惬寒雪臆,
却不知
梦里相思为哪般。
冰封庭院,
谁与诉情怀,
忆家乡故事,
老人谈笑沐春风,
孩童嬉戏在巷间。
过往三十年,
岁月无痕,
莫辜负
父母舔犊情,
万里天涯仍思念。

淑婷听到"舔犊"的时候,赶紧拿手把嘴捂上,生怕笑出声来,脸都憋红了。曹卫东看了奇怪,不知道淑婷为什么要 笑。这时一位女士大声咳嗽起来,连忙跑向洗手间。她先生也借口跟了过去,咳嗽声突然停止,然后淑婷就听见洗手间传来两人压 抑的笑声。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才想起来鼓掌。曹卫东赞道:"意识流,很有意境。"淑婷小声说,"别不懂装懂瞎评论。" 蒋凤丰说,"让大伙见笑了。这两首是仓促写的,不是我写得最好的。"那位去洗手间的先生已经回来了,说,"不用谦虚,已经写得很好了。比我们强多了。"

念完诗后,几位太太挪到了客厅,一边看孩子玩一边聊天。先生们留在了餐桌旁说话。香港来的史狄 文把曹卫东拉到一边悄悄问,"大陆教诗词格律吗?"曹卫东不好意思地回答,"不教。我们都不懂。"史狄文又问,"那成语也不教吗?" 曹卫东 心里奇怪,反问道,"怎么不教?有什么问题吗?"史狄文认真地看了曹卫东一眼,摇摇头说,"没有问题。诗词也好,成语也好,不过是约 定俗成而已。"曹卫东觉得史狄文高深莫测,琢磨不透他在说什么,想了想可能是诗里面什么地方写错了。真是隔行如隔山,不想了。

女士们聊天,先聊的是孩子,然后话题又慢慢转到丈夫们身上。很快,几位太太就一致地夸起曹卫东来,说他人聪明,工作出色,名气大,等 等。夸得淑婷不好意思起来。旁边的蒋凤丰却很有些忿忿不平。她忽然很神秘地对淑婷说,"你们家曹卫东说不定有外遇。"淑婷吓了一跳, 说,"这种事可不是乱开玩笑的。你有什么根据?"蒋凤丰说,"那还用什么根据,拍脑袋一想就知道了。你上次说他跟本不在国 内兼职, 可是我后来打听到他在复旦的办公室都给了。要是没有外遇,为什么还瞒着你?多半在上海已经包了二奶了。"淑婷脑袋一片空白,心里犹豫 着在这种情况下是应该哭还是应该笑,顺口就说,"曹卫东连诗都听不懂,连白字都听不出来,还能包到二奶?"蒋凤丰开始没听明白淑婷说的是什么,想了一下,脸立刻变得煞白,叫道,"你说谁写白字?"淑婷毫不示弱,说,"舐犊变舔犊,难道不是白字?"蒋凤丰说,"是什么犊?"听到旁边几个人吃吃的轻笑声,蒋凤丰脸一直红到脖子根。淑婷抱起儿子说,"对不起,我们该回去了。"然后叫了曹卫东,一 起离开。

一路无话。到家后,把孩子哄睡了,淑婷对曹卫东说,"我有话问你。你在国内几个单位兼职?都是什么职?拿多少钱?合法不合法?"曹卫东连忙说,"我一直想和你说呢,就复旦和物理所两个地方。一共给三个月的工资,每年暑假回去。这是完全合法的。"淑婷仔细 地问了两边职位的细节,然后说,"咱们房钱得加紧付,另外姐姐给的钱我想还是应该还回去。你在那边发的工资就留着在那边花吧,但 是报销的机票必须要报成美元,不然这边就没钱了。"曹卫东答应了。淑婷又说,"那边的钱,小笔花销我不管,大笔的还是我帮你管起来。 我们每月做个帐,也省得不知道把钱都花在什么地方了。"曹卫东说,"其实我没有什么小笔花销。你就都管起来吧。我还省心。"淑婷说," 不用那么费事。我每个月查一下那边的银行帐户就行了。"这么一来,曹卫东被淑婷死死地看住了。

儿子两岁的时候,淑婷实在耐不住在家里的寂寞,把孩子送到了附近的一个Montessori学校,自己在芝加哥找了一家公 司,又回去工作了。他们的生活节奏一下子紧张起来。

 

十三

周末,曹卫东一早就到办公室去了。淑婷带着儿子和淑君及她的两个孩子一起来到离Glencoe不远的芝加哥植物 园。带孩子来玩,时间主要都花在给孩子安排的各种活动上了。三个孩子都兴奋不已,根本没给淑君和淑婷在任何园子里什么停留的时间。日 本园和水植物园,两个淑婷最喜欢的园子,也是匆匆走过。中午在植物园餐厅吃饭,三个孩子才终于安静下来。这时候淑婷才有机会和姐姐说话。淑君没想到淑婷有满腹心事要跟她讲,开始还不在意,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去弄孩子。说了好一会儿淑君才知道妹妹是又有问题了,才开始仔细听。

淑婷见姐姐重视这个话题了,想了想然后问道,"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和曹卫东结婚?"淑君说,"曹卫东人好啊,又聪明, 在大学做教授,人品相貌金钱,要什么有什么。你还不满意?难道心里还有更好的?"淑婷说,"你别打趣,我说正经的呢。我在国内工作的 那段时间,真是恨死我自己的工作了。国内什么东西都是假的。不说假话做假事就寸步难行。即使给美国公司工作,卖美国药,不说假话也不行。我一天到晚端着个假面孔和别人打交道,累死了。曹卫东让我找回了做真人的乐趣。曹卫东的工作,他的朋友,他的成绩,都是真的,不是装出来的。他待我也是真心的,没有任何功利的想法。如果是在国内,我总要怀疑那些人追的是我的人,我的地位,还是我的钱。"淑君说,"这不是挺好吗?那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呢?"淑婷说,"我不知道是他变了,还是我从一开始就看错人了。我感觉他现在开始追求我最反对的那些东西。我原来虽然不喜欢他的赌徒心理,但是他的科学家身份仍然是给他笼罩了一层神圣的光环。我以为他会一直在美国当大学教授,而我就会以教授夫人的身份一直平静地生活下去。现在,突然感觉到他充满要回国的欲望,我十分害怕。" 淑君说,"怕什么?他也不是彻底回国就不回来了,你为什么要担心这担心那?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你呢。"淑婷说,"我自己也想不清 楚。我感觉他回国的动机不对,我怕他变成我原本就想避免的那种人。"淑君听了,不知说什么好,就问,"你也不能不让他回国吧?你的底线在哪儿?"淑婷想想说,"我也不知道。也许只要他不搞全职回国,我就还能忍受。"淑君说,"那不就行了。他怎么会全职回国。国内哪个学校能比得上这里。"淑婷想想也是,就放下心来。

曹卫东在办公室埋头工作了一个上午。虽然自旋霍尔效应仍然充满了争议,曹卫东已经在想怎么把这个理论推广到其它方面。这时候有人敲门。他的学生阿里来找他向他汇报一个重要的突破。他用曹卫东的想法在顺磁性的二维电子气里推导出了反常霍尔效应,非常兴奋地跑来报告。曹卫东听了很高兴,鼓励他写成文章。和阿里谈了好半天,给他指导了一些写文章要注意的细节,曹卫东才回家。

阿 里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写出了文章,曹卫东帮他改了改就投送到《物理快报》。过了不久,他们就收到了审稿意见。两篇意见都是负面的。曹卫东把稿交给阿里去处理。阿里基本上没改文章,却在回信中写了一大堆反驳审稿人的意见。曹卫东看了,笑笑告诉阿里说不能这么跟审稿人吵架,要他重改。阿里并没有听进去曹卫东的意见,改了几次回信仍然是火药味十足。曹卫东说服不了阿里,最后只好帮阿里把回信润色一 下,把文章送出去了。结果,审稿人很不客气地把文章给拒掉了。阿里的文章被拒后很沮丧,终于夹着尾巴来找曹卫东。曹卫东狠 狠地教训了阿里一通,告诉他以后永远也不能和审稿人吵架。阿里唯唯诺诺答应了。曹卫东把文章又改了一遍,然后转投给《物理评论》。这 一次很顺利地发表了。

差不多同时,另外一个学生整出了一套自洽的自旋流的定义。按照这套定义,曹卫东以前做的自旋霍尔效应理论终于被证明是正确的 了。曹卫东见到这个结果非常高兴,亲自动手写文章。这篇文章写好后,送到《物理快报》,一次评审后就被接受发表了。可是曹 卫东并没有胜利的感觉。因为这时候,自旋霍尔效应已经过了炒作的顶峰,开始走下坡路了。新的方向,已经有人指出来了。普林斯顿的一个老美,完全独立于自旋霍尔效应理论之外,提出了量子自旋霍尔效应。很快,肖教授也发了一篇量子自旋霍尔效应的文章,并作出 了在什么样材料里能观测到这个现象的预言。和自旋霍尔效应的玄而又玄的理论不同,量子自旋霍尔效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真的,而且应该很直接地就能在实验中观测到。曹卫东为自己没能抓住这个新发展而懊恼。但是让曹卫东更头痛的是如何为"全职回国"做打算。

曹卫东在一次要出差回国的头一天晚上,和淑婷提出全职回国的想法。淑婷听了,脸一下变得煞白。她觉得自己要晕倒了。过了好半 天,她才缓过劲来,深吸一口气,问道,"为什么?"曹卫东解释说,"我如果能在国内组织起来一个团队,会比在这自己一个人做更多的工作。要想组织这么个团队,我必须全职回国。我在想在复旦或清华建一个理论量子物理中心。这次回去就是看看他们哪边能提供更 好的条件。"淑婷心沉了下去。她问,"你要是回去当官,那怎么还能有时间做科研?"曹卫东说,"中国都是这样。不当官就拿不到资源。当官后才能动用更多的资源,手下会有一大堆人帮你干活。这样作出的成绩会更大。"淑婷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卫东,你为什么学物理?" 曹卫东说,"这跟我回不回国有什么关系?"淑婷说,"你学物理是因为对科学的热爱呢,还是为了当官呢?"曹卫东说,"当官也是为了更 好地做物理。这并不矛盾。"淑婷说,"不对。在中国当官,必须作假。这和科学有根本上的矛盾。"曹卫东有些不高兴了,说,"是你懂科学还是我懂科学?"淑婷说,"我不懂科学,但是我知道中国是什么样子。在中国,你要是有良心,就当不了官。"曹卫东哈地一笑,说,"你听听你在说什么。你觉得中国所有当官的都没有良心?这可能吗?"淑婷说,"就是。你离开中国太久了,已经不知道中国什么样子了。"曹 卫东说,"你歇歇吧。中国这么大,也用不着你来操这么多心。"淑婷说,"我也不为中国操心。我只要你做事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曹 卫东说,"啧啧,没想到我娶的不是老婆,而是良心。我要那么多良心有什么用。中国贪官贪了那么多钱。我拿来花一些作科研经费,总比被贪官贪污了强吧?"淑婷气愤地说,"你这是强盗逻辑。难道你看到有人在路上抢钱,就跟着过去拿一些,然后说总比被强盗拿去好,就心安理得了?"曹卫东说,"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怎么扯到强盗上去了?"淑婷说了一句,"你不讲理。"然后气冲冲地到厨房去了。曹卫东嘟囔了一句,"明明是你不讲理。"但是淑婷没听见。

安静了一会儿,淑婷回来了,对曹卫东说,"我不要回国,也不要孩子回国。你要是爱我,爱孩子,就不回国。"曹卫东说,"我当然爱你,也爱孩子。我回国,也是暂时的。你看,凭我发表的文章,如果是在国内肯定能评上中国科学院院士,但是评海外院士却远远不够。 所以我必须全职回国才能评上院士。当然我也不真的把西北大学的位子辞了。过两年我就可以有休假年。我可以在那时候回国呆上一年。然后 就可以一半时间在国内,一半时间在这儿,直到评上院士,我就回来。"淑婷拿眼睛上下打量曹卫东一遍,说,"你想用欺骗的办法申请科学院院士?"曹卫东说,"怎么是欺骗呢,是完全符合规定的。再说院士也不是申请的,是要别人推荐的才行。"淑婷说,"你要想全职回国,我只有一个条件。"曹卫东连忙说,"不管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淑婷说,"你跟我离婚。"曹卫东说,"你这不是胡闹吗。" 淑婷说,"你说得对,我就是你的良心。要么要良心,要么要院士,就是你的选择。"

 

十四

曹卫东一家三口今天第一次要开车出远门,淑婷早早就起来了。等曹卫东被闹钟叫醒的时候,小恒瑞已经吃好了饭,跑到院子里捉蚂蚁去了。曹卫东穿好衣服,洗了脸,坐到厨房桌旁,淑婷端上来粥和热好的小包子,又端来一小盘拌黄瓜和一小盘虾仁炒鸡蛋。曹卫东说,"你怎么还炒菜了?随便吃点就行了。你睡够了吗?"淑婷说,"我本来想做omelette来的。后来一想一个多星期都得吃西餐,就改做了炒鸡蛋。我睡得还行。呆会你开车的时候我还可以眯一会儿。"曹卫东望了门厅一眼,说,"真不好意思,让你把行李都搬了,我起得太晚了。"淑婷笑着说,"几件小行李,搬两趟就好了,很容易。那件大行李还在那儿等着你搬呢。"曹卫东听了,呵呵地笑了起来。

吃过饭,淑婷叫恒瑞进屋上了厕所,就出发了。从芝加哥到巴尔的摩要十一个多小时。为了避开芝加哥早上高峰期的交通,他们出来得很早。进了印第安那后不久路上车就少了。停一次后换淑婷开车,她就不肯换回来了。曹卫东无所谓,干脆在旁边呼呼大睡。后来还是恒瑞叫着要和妈妈玩,淑婷才不坚持,和曹卫东换了,坐到后面去逗孩子去了。两个人轮流开车,晚上到巴尔的摩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累。

接下来一个星期,淑婷带着小恒瑞在巴尔的摩到处游玩不提。曹卫东星期一一大早就赶到会场听肖教授在八点半的邀请报告。肖教授先大吹了一通霍耳效应、反常霍耳效应、自旋霍耳效应、及量子自旋霍耳效应之间的历史关系,等大部分听众都被这些关系搞晕之后,才开始讲自己的工作。曹卫东先打了个盹儿。醒来后一看银幕,差点笑出声来。原来肖教授正在讲用第一原理计算来算自旋霍尔效应。那些图看起来就象一碗碗的面条,曹卫东不由得想起来一个流传甚广的笑话。据说一位做第一原理计算的大牛要和一个做实验的年轻人合作写一篇文章。他说,"我不能自己画几根面条(指固体里的电子能带)就发表。"意思是说要有实验来佐证。年轻人说,"好啊。算算不同原子位上杂质占据所需的能量相差多少,再算出占据数随温度的变化。这个统计问题我是搞不来的,正好你能帮我。"大牛说,"不行。你必须先做实验测出来杂质是在哪个原子位上,然后我就可以给你一个预言。。。。。。"

曹卫东的浮想连翩被一片掌声打断,肖教授讲完了。曹卫东赶紧举手提了一个不关痛痒的问题,有意无意地拍一下肖教授的马屁。曹卫东之后,一个英国口音的年轻人提了一个听起来很简单的问题。他问肖教授的第一原理计算用的是赝势还是全电子。曹卫东马上集中起注意力,因为他知道下面还有更重要的问题,关系到肖教授讲的工作的核心:自旋轨道耦合。第一原理计算有两大类方法,一类用赝势近似,优点是简洁快速;另一类不做这种近似,被人叫做全电子,计算速度相对就慢了很多。全电子方法可以直接加进自旋轨道耦合,可是赝势法要加自旋轨道耦合就比较麻烦。英国人的问题问得非常非常的内行,前排的几个大佬都停止了底下的交谈,转过头来听肖教授的回答。肖教授支支吾吾了几秒,终于下定了决心,回答说,"用的是全电子赝势。"曹卫东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英国人追问了一句,"你确信?"肖教授说,"对。"英国人失望地摇摇头坐下了,没再问后面的问题。

晚上,曹卫东带着全家来到希尔顿大酒店二楼大厅参加中国科学院物理所的招待会。来的人很多,大厅都挤满了。酒吧前领免费饮料的排起了长队。淑婷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上海同乡,复旦毕业的密西西比大学正教授向海萍。两人聊了几句,淑婷就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曹卫东已经不知道钻到哪去了。淑婷胡乱抓了一盘吃的,一看大厅里的桌子都坐满人了,就拉着恒瑞和向海萍一道出了大厅,在门道的一个沙发上坐了下来。两个人越聊越起劲。淑婷终于明白,向海萍这样的科学家,就是她一直向往的那种人。淑婷很认真地请教了各种自己一直比较困惑的问题,大到人生意义,小到衣服样式,每件事两人都有共鸣。聊得最多的是怎么带孩子。向海萍的老二和恒瑞同岁。淑婷自然非常关心如何能做到孩子事业两不误。正聊得起劲呢,曹卫东找出来了,说要和几个同事一起去吃饭。看到向海萍,说,"正好,你也一起来吧。都认识。"

一群人出了希尔顿,走一段路来到内港一个海鲜饭馆。饭桌上几个人胡吹自己在中国和美国各地的经历。这时候曹卫东问旁边一个人,"老夏,你说你刚从国内赶回来?"老夏说,"可不是吗。直接就飞到这来了。"另一人问,"你不是两个月前刚回一次国吗?这次是开什么会?"老夏有点不好意思,没说话。他旁边一人替他答了,"说是开会也算开会,不过这可是高级的。老夏这次是去党校上课培训去了。"曹卫东一声惊叹,"哇,你是要高升啦。"淑婷皱了皱眉,跟向海萍说,"你要不要去洗手间?"向海萍啊了一声,看一眼淑婷,说,"好吧。"两人一起走到洗手间,淑婷说,"你能帮我吗?"向海萍说,"只要我能做得到。"淑婷说,"曹卫东一门心思总想着回国。你看他对那些人羡慕的。我一点也不想回国。你能帮我想个办法把他留住吗?"向海萍说,"这个可不容易。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有些事情也不能强求。其实最有效的办法是让他在美国有放不下的东西。"淑婷说,"从家庭上,我自己能行。但是他的研究我一点都不懂,也不知道怎么帮助他。"向海萍说,"正好我想在美国建一个材料科学研究网。我可以把曹卫东加进来。嗯,光加进来还不够分量。我可以建议他做co-PI。他的资历是足够了。"淑婷听了大喜,说,"你可帮了我大忙了。我该怎么谢你啊。"向海萍说,"我们在海外的中国人就应该互相多帮助。再说我一见你就喜欢,这个忙更应该帮了。"

没想到来开物理年会,收获最大的居然是淑婷。她不仅终于找到了把丈夫拴在美国的办法,而且又得到了一个真正的知心朋友。曹卫东稀里糊涂地加入了向海萍的计划,根本没料到计划的庞大。等到计划终于开始实施的时候,曹卫东在西北大学已经脱不开身了,只好忍痛放弃了申请国内千人计划的想法。

 

十五

感恩节又到了。淑婷在家准备了一天的饭菜。下午,吉米和淑君带着两个孩子来了,房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两家的三个孩子楼上楼下跑疯 了,曹卫东和吉米赶紧把他们带到外面打球。淑君淑婷姐妹俩一边做菜一边聊天。淑君问,"曹卫东没有搞什么千人计划吧?"淑 婷笑道,"他敢。我略施小计就把他拴住了。"淑君一听来了兴趣,问道,"什么小计?"淑婷答道,"别当真。我们上次去巴尔的摩,我 帮他拉了些关系,搞了个大项目,结果他脱不开身,就把千人计划放弃了。"淑君说,"嗬哟,你本事可够大的。这样好。国内那个千人计划,都是昧着良心弄的,骗国家的钱。哪有真的全职回国的。"淑婷说,"曹卫东这个人其实挺好的,待人还是真心的,也很聪明。就是没有原则性,大事上糊涂。所以我需要给他把大方向把住了。"

晚上吃完了饭,淑君淑婷带着孩子们到投影室看电影指环王。吉米和曹卫东一边聊着一边慢慢遛到书房。两个人先聊了一会儿股票。曹卫东有点想法,要研究一下股市变化的物理。吉米听了,就讲了十多年前亲身经历的预言公司的故事。预言公司是由一帮很有名的物理学家成立的,企图用他们的物理知识来预言股市的变化。结果他们最初写的程序,一用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后来改用了金融界通用的机械交易方法,才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当然他们作为物理学家的聪明才智起了很大作 用。但是他们的物理知识只不过是用来作包装罢了。曹卫东听了故事之后,打消了这个念头,反而想着也许什么时候应该跟吉米学学做股票。

又闲聊了一会儿,正在书架上翻书的吉米停下来,转身问道,"你研究的自旋霍尔效应,有什么新东西吗?"曹卫东说,"还真有。最近普林斯顿的人提出了一个量子自旋霍尔效应。应该算是理论上的一个重要突破。"吉米问,"能给我这外行讲讲吗?"曹卫东笑道,"可不太容易。让我想想。你还记得我们讲过量子霍尔效应 吧?在量子霍尔效应中,如果电子运动方向垂直于磁场,那么电子就会沿着一个圆圈走。你说这种情况下材料会导电吗?"吉米想了一下说,"电子原地转圈,就不会导电了。这不是鬼打墙吗。"曹卫东笑了,说,"对。所以二维电子气加了大磁场后应该是绝缘体。可是实际测量的时候是导电的。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实际材料 是有边界的。在边界上,电子的圆形轨道被切断了,电子不断地撞到边界上,又不断地被反弹回来,在这个过程中沿着边界往前走,就导电了。"吉米在手掌上画了 几个圈,想了一会儿,又问,"两条边界怎么不对称啊?难道是一正一反?"曹卫东说,"没错,就是一正一反。所以在量子霍尔效应里,电子就象在两条相邻的单行道上,一条街只能向北开,另一条街只能向南开。现在的问题是,这是需要加磁场才能做到。有没有可能不加磁场就把电子交通变成单行道呢?"吉米说,"让我 猜一下。自旋轨道耦合?"曹卫东大笑,"你太会猜了。就是自旋轨道耦合。实际上加上自旋我们需要四条街道,而不是两条。自旋向上的电子需要两条,向下的需 要两条。在某些特定的材料里,在自旋轨道耦合作用下,每个自旋的电子都自动分成沿着边界走的两条相反的单行道。因为沿每条边不同自旋电子走的方向相反,所 以总的电流为零。就好比每条单行道都分成了上下两层,上层的车都向南开,下层的车都向北开。而另一边的单行道两层正好反过来。"吉米问,"虽然总电流为 零,但是相反方向的电流它们的自旋是相反的。那不是说会有一个自旋流吗?"曹卫东说,"对了,这就是量子自旋霍尔效应。这个效应预言了一种新的材料,叫拓 扑绝缘体。最近已经有实验作出来了。"

吉米问,"这个量子自旋霍尔效应,应该比你原来研究的自旋霍尔效应更高深吧?为什么自旋霍尔效应的实验验证那么难,而这个新的现象这么快就验证了呢?"曹卫东说,"坦白地说,研究自旋霍尔效应,至少内秉的那部分,是走了个大弯路。自旋霍尔效应里面好多概念都没搞清楚,实验上当然就难验证。量子自旋霍尔效应 在概念非常明了,没有什么模糊的地方,也很容易找到验证的办法。嘿嘿,如果有人说量子自旋霍尔效应是真科学,而自旋霍尔效应大部分是伪科学,我是不会去争辩的。"吉米大吃一惊,问道,"也不能那么说吧?如果没有自旋霍尔效应的研究,就不会有量子自旋霍尔效应的发现,对不对?"曹卫东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也许吧。其实普林斯顿的工作基本上是从量子霍尔效应引申出来的,到底自旋霍尔效应的研究有多大影响很难说。至少内秉自旋霍尔效应那部分,理论上仍然是一塌糊涂,也没有什么实际用处,只能拿来忽悠钱而已。"

DNA

2009年12月19日星期六

俯瞰橡树岭国家实验室

"章国庆的工作将改写生物学教科书!"王永申请博士后,到橡树岭国家实验室来面试的时候,到处听到这句对他未来老板的评价。学分子动力学的王永本来对改行做生物分析化学方面的博士后有些忐忑,听了这样的评价后觉得值得一试。和各级领导及科研人员都见过一次面之后,最后来到章老师的办公室外面。走廊里悬挂着章老师的大幅半身照,写着他获得美国总统奖的事迹,十分令人眼热。章老师本人很热情,没有架子,比国内那些老师不苟言笑大摆架子的感觉好多了。回家后查出来章老师几年前在《自然》和《科学》上连续发表了三篇论文。虽然他缺乏生物学的背景知识看不懂,但是华人那时候能在《自然》、《科学》上发一篇论文的都很少,连发三篇的屈指可数。看来章老师水平肯定很高。再加上橡树岭拥有世界上非保密类最大的计算机,这对搞分子动力学的人是个很有利的资源。王永决定接受橡树岭这个博士后位置。

王永到橡树岭报到,正赶上泡沫聚变被《科学》杂志炒作,而橡树岭实验室却千方百计要把自己撇清的时候。因为王永这个项目中一个合作者是物理室的,对整个事情的内幕都很清楚,王永也等于亲眼目击了事情的始末。按照橡树岭实验室的规定,一篇文章必须先经过内部审查合格才能送出去发表。这规定主要是为防止有关军工方面的机密泄露,但也是为了保证公开发表文章的质量。始作俑者塔里亚汗第一次写出泡沫聚变的论文,内部审查评为不合格。因为被认为是重大发现,实验室领导要求组织专门人员重复实验,以确认结果的可靠性。这时塔里亚汗违反规定私自把文章寄给《科学》杂志。橡树岭实验室发现后,立刻去函《科学》杂志以违反规定为理由要求撤稿。《科学》杂志对之不理睬,认为除了作者外,他人没资格要求撤稿。将文章送给三个审稿人审评。然后,在三个负面审评意见和橡树岭实验室的再次撤稿要求下,《科学》编辑决定将文章登出。文章发表后,由橡树岭资深核物理学家沙皮若领导的实验组仔细重复了泡沫实验,得出结论认为没有核聚变的证据。结果发表在《物理快报》上。不久之后,塔里亚汗离开了橡树岭。

从这件事情,王永看到了橡树岭实验室对科学的严谨态度。如果是在国内,还巴不得能上《科学》呢,怎么可能要求撤稿呢!更不可能找另外的人来重复实验进行检查。这不是拆台吗。王永为自己能在这样一个高水平的实验室工作感到欣慰,也很自豪。

王永是做模拟的。他虽然是在章老师的指导下,但是主要合作者是几个搞理论的。一个是物理室的罗马尼亚老头。老头十分耿直,耿直得常常令人尴尬。他真心地信奉科学至上的信条,从来不会为政治原因而折衷。他写文章时,不会因为怕得罪审稿人而减弱语气。他会毫不客气地要求你加班加点,因为为科学奉献是天经地义。另一个是田纳西大学化工系的大佬。这位大佬平常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是有他名字的经费申请,无论是向能源部或国防部的,都是几乎百分之百的批准。他常常将世界各地的各学科大佬请来做学术交流,而不管对方有多大名气,总是一请就来。他常自夸说他的爱因斯坦数等于四。爱因斯坦自己的爱因斯坦数等于零。他的共同作者的爱因斯坦数等于一。这些人的共同作者的爱因斯坦数等于二。以此类推。化工大佬和爱因斯坦隔了三个人。最后一个是数学和计算室的新星。这位计算新星做学生的时候曾经用一个星期写出了光子晶体能带计算的程序,用它写了一篇小论文。这是他唯一在光子晶体方面发表的论文,现在已经成为那个领域里的经典。每个人都有一手绝活。难得的是能把这么多不同学科的人组合在一起攻关一个项目。这也是橡树岭实验室一个独特的优势。

他们攻关的项目,是一个艰难无比的课题:DNA测序。

 

DNA测序如果不算是生物学里面最大的问题,也一定是生物化学里面最大的问题。DNA链的双螺旋结构,被列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发现之一。四种核苷酸按照什么顺序排在DNA链上,而这种排序又如何决定蛋白质的合成以及对生命体内各种化学过程的作用,则是之后生物学界要回答的对生物和医学都有深远影响的问题。首先要有一个能给DNA测序的方法。老前辈桑格因为发明现在还通用的桑格法而第二次获得诺贝尔奖(第一次是因为定出胰岛素的结构)。桑格法用了三十年了,仍然占据着DNA测序的主导地位。和三十年前相比,现在的化学分析手段提高了不知多少个数量级。相应的,DNA测序手段也应该有个突破了。人类基因组计划一共花了三亿美元。如果今天重新作,技术的改进可以把钱省到五千万。所有人的梦想是有一个新突破,能够用一千美元就完成这样一件工作。如果有人现在做到了,得诺贝尔奖都是有可能的。

自从纳米技术被炒热后,有人提出用纳米微孔测序。办法是将DNA链穿过纳米微孔,利用核苷酸的不同大小,当它们通过微孔时,测量DNA链速度的变化,或相应的电信号或机械信号的变化,来定出核苷酸的顺序。这个拿DNA线穿纳米针鼻的主意,顶多是有人用分子动力学模拟一下,没有多少人当真。三年前,章老师另辟蹊径,提出了用纳米电极测量核苷酸的电阻,以此给DNA测序,并申请了专利。章老师说到做到,从NIH申请到了经费,凑起人手要把这想法实现。对于这个想法,多数人认为不会成功。但是如果真成功了那就真把DNA测序费用降到一千美元了。

王永来橡树岭好几个月了,工作不可想象的困难。他整天和鸟嘌呤、腺嘌呤、胞嘧啶、胸腺嘧啶这四种核苷酸分子的模型作斗争。无论他如何尝试,都无法在模拟中令这些分子老老实实地沿着设计的方向排好,再从两个纳米电极之间横躺着穿过去。他做了纳米微孔的模拟,发现用那个容易多了。他不由得怀疑用纳米电极比纳米微孔是更加疯狂的主意。去问章老师,章老师建议如果分子热运动太大,可以降低模拟的温度。王永对这个建议感到十分疑惑,因为实验都是设计在室温下做的。如果温度那么重要,为什么只在模拟上降温?事实上,还没有听说过有人在低温下做DNA测序呢。

正当王永被核苷酸的热运动搅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合作团队已经做出了重大成果。在实验方面,博士后李兰买来了冷冻的四种纯核苷酸,另外又用电化学的办法生长了纳米电极,居然让她测出了每种核苷酸的电流电压曲线。理论方面,罗马尼亚老头也不含糊,在计算新星帮助下用第一原理算出了四种核苷酸的电流电压曲线。当李兰把独立得出的理论和实验曲线放一块儿给大家看时,组里所有人都沸腾起来了:理论和实验符合得太好了!四种核苷酸的电阻都不一样,而理论和实验的结果中,四种核苷酸电阻大小的排序完全相符。甚至从数值上看,只要把实验曲线乘以一百,就和理论曲线基本吻合。这简直是奇迹。如果这结果是对的,就证明了用纳米电极来测量核苷酸电阻确实能区分出四种核苷酸。换句话说,这个方法就被证明可以用来做DNA测序!章老师激动地说,快把文章写出来,又是一篇《自然》。转身看见王勇,说你算算这一百倍的因子是怎么来的,把你也加入作者名单。这篇文章要把所有人都加进来。

章老师立刻打电话给罗马尼亚老头,报告这个好消息,同时问他能不能尽快把理论部分写出来。罗马尼亚老头说如果你急着要我今天晚上熬夜写,明天就可以给你。章老师大喜,说好,我叫王永把电路模型算出来,到时候可以把理论和实验完全衔接起来,我有把握能发到《自然》上面去。大家好好干,以后还有更多的好工作要做。

这天王永离开实验室的时候,觉得前景一片光明。

橡树岭的新华宫中国餐馆

橡树岭的地名,取自这里一条横贯东西的不高的山脊。因上面长满了黑橡树而名橡树岭。实验室是靠着山脊南面建的,而橡树岭市居民区却在北面的山谷中。橡树岭市紧东头,一条克林吃河擦着小镇的边打个弯向南流去,在橡树岭这儿留下一条笔直的长约两英里的水道。据说这是美国最好的赛艇的水道,美国奥运划艇队就常常来这里训练。一到周末,这里就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型旅游车,载着北美各大学或高中的划艇队,带着他们细细长长的划艇来比赛。紧靠着码头是一个大屋顶建筑,屋顶上立着三个正方型大牌子,醒目的白底红字"新华宫"一里以外就能看见。新华宫中餐馆已经开了三十年,在橡树岭的六十年历史里应该算老牌中的老牌了。不知新华宫这名字是不是当年保钓运动的产品。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一条河,橡树岭人却都管这里叫湖边。王永住的地方离湖边不远,走十来分钟就到。他和妻子常常吃完晚饭来这里散步。今天没有划艇比赛。湖边静悄悄的,只有野鸭偶尔的叫一声。水面上可以看到一排排整齐的白色浮标。一边沿着湖岸走,王永一边对妻子讲着今天在实验室的事情,心里的兴奋还没有完全散去。湖对面山脚下,一列停着的火车突然动了起来,车轮在铁轨上的撞击声打破了宁静。在湖边喂野鸭子的一个小男孩停住手看火车。王永也停下来,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说:"咱们要个孩子吧。"妻子轻轻地回答"嗯。"落日的余晖映照出一对浪漫无比的身影。

这时候,小男孩的妈妈走过来,热情地和王永两人打招呼。她先自我介绍说叫玛丽,那边是她儿子强尼。然后问:"你们是新搬到橡树岭来的吧?"王永答:"已经来几个月了。"玛丽问:"你们是从中国来的吗?"王永说:"最初从中国来的。我们在纽约已经住过好几年了。"玛丽又问:"在橡树岭住得习惯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是橡树岭土生土长的,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说。"王永妻说:"一切都好。我们很喜欢这个小镇的生活。跟纽约那样的大都市很不一样。人人对我们都很热情。"玛丽笑道:"呵呵,你们没听说过'南方的热情'吗?哦,你们找到教堂了没有?如果还没找到,就到我们浸礼教会来吧。我们是橡树岭最大的教堂。"王永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不去教堂。"玛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们,说:"你们不是说真的吧?生活中怎么能够没有上帝?”说着冲湖边喊了一句:"强尼,别下水!水里有带核能的东西!"王永使劲忍住笑,他妻子没听懂南方口音,不知道王永为什么做怪脸。玛丽转回头接着对王永两人说:”到我们教堂来吧。你们会认识很多朋友。我们也有好几个华人教友呢。你们一定会喜欢他们的。干脆我邀请你们这个星期天作为客人来参观我们的教堂来吧。你们星期天有时间吗?"王永无奈地说:"其实我们是佛教徒。不过我们不愿意张扬。"玛丽说:"啊,我理解,我理解。我没有对你们的宗教不敬的意思。不过如果你愿意,可以到我们教堂来看看啊。"说完硬塞给王永一张印着教会名字的小纸,然后转身拉着小强尼走了。

夜幕降临了。王永在自己的小书房里苦思纳米电极的电路问题。隔着两条街和一片树林,一座精巧的小洋房里罗马尼亚老头嘴里叼着烟斗在奋笔疾书。同时,橡树岭市西头一座豪华的两层大宅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她右手举着一个手电筒,照着一本书,一页一页翻着。突然房子里传出哗啦啦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伴随着大声争吵的声音。小女孩赶紧放下手电筒,用手捂住耳朵。但是声音还是不断传过来。"你一回家就摆那个臭脸,看着就烦。""我本来挺高兴的,可是家里这个样子,能让人高兴起来吗?""你嫌乱你收拾啊!你什么时候干过一件活了?你有时间就去别人那儿打牌,我凭什么要给你做牛做马?老娘在国内单位里也是说一不二的,还不是为了你把工作辞了?你当初要出国,要不是我爸爸,你能办成护照吗?你现在耍威风了,摆起架子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咚地一声,什么东西倒了。门外的小女孩开始抽泣。这时候旁边一所房子里跑出一个差不多同样年纪的小女孩,过来说:"珍妮,我妈妈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到我家来玩一会儿。"珍妮赶紧一把抹掉眼泪,挤出笑脸说:"凯蒂,谢谢你。"两人一起跑了过去。房子里争吵的声音时高时低。突然门打开了,里面传出了女高音:"章国庆,你要敢出这个家门,你就永远别回来!"门砰一声又关上了。又过了一会儿,门再次打开,一个女子走出来,看到台阶上的手电筒和书,问:"囝囝呢?囝囝呢?"然后大声叫起来:"珍妮!"声音刺破夜空。邻居家门开了,凯蒂的妈妈领着珍妮的手走出来。她对珍妮的妈妈,也就是章夫人说:"我看见珍妮自己在外面。天黑了怕不安全,就让凯蒂叫她过来玩。你不介意吧?"章夫人说:"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了。"然后拉着珍妮进屋。

这一夜,只有李兰睡得最香。李兰念研究生时是专门用纳米电极做测量的。她对什么DNA测序是一点也不懂。现在被赶鸭子上架,成了这个项目的主角。她只是昏昏噩噩老板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获得了进展。今天她真是非常高兴。回家后和儿子玩了一个晚上作为给自己的奖励。儿子睡了以后又看了一会儿电视,过了一个可以说是自从念研究生以来最轻松舒服的晚上。明天一定会更美好。

第一次罗章大战的起因是章老师和李兰之间的一个误解。章老师以为李兰在写实验部分。而李兰只对生长电极的部分内行,对DNA部分她根本不明白。所以李兰以为老板会来写实验部分。本来章老师打算第二天早晨和李兰讨论这件事的。因为头天晚上和老婆吵架,第二天晕晕忽忽的。早晨来的时候没找到李兰,上午又开会,就给忘了。一晃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人谁也没动手写。另一方面,罗马尼亚老头熬了个通宵,第二天早晨就送来了电子版的理论部分初稿,还加上了草草写成的引言部分。王永用李兰给的纳米电极和空隙的尺寸,怎么也不能令理论和实验曲线吻合,找不到合理的模型能给出接近一百倍的因子而不改变电流电压曲线形状。他实在没办法,只好用一个简单的水滴加低浓度离子的模型,勉强凑出实验测得的电阻数值。至于核苷酸分子在里面起的什么作用,只能等老板来解释了。王永把模型写下来,电邮给罗马尼亚老头。罗马尼亚老头看了,皱了半天眉头,还是决定先把它加进草稿里再征求其他人的意见。

文章的实验部分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罗马尼亚老头等了一星期没见回音,急了。他用章老师以前在国内中文杂志上发的文章的英文摘要为底稿,加上李兰作过的内部报告内容,把实验部分写了出来。拼成了一篇完整的初稿后,他寄给所有共同作者。他在电子邮件里说:"理论合作者们拼死拼活熬夜写出来了他们的部分,好象并没有感动实验合作者们一丝一毫。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见到从实验合作者那边来的一个字。我已经替我们的实验合作者们把他们的初稿写好了。你们如有改动意见,都可以电邮给我。我们现在需要一些实验细节。理论和实验好像并不象我们原来以为的吻合地那么好。王永的水滴模型必须重做。但是没有实验细节他只能瞎猜。所以我要求实验合作者们立刻回复我的邮件,把草稿中的实验步骤都充实进去。王永才能以此为根据改进他的模型。"章老师见了火冒三丈,立刻毫不客气地回了电子邮件,并转发给所有人,说:"理论家们的贡献是值得称赞的。我感谢你们的努力工作。从现在开始,我来接管这篇文章。你们只需要把各人的贡献电邮给我就行了。至于如何将实验和理论结合到一起,是我考虑的问题。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我也是这篇文章的通讯作者。你们做好你们份内的工作。请不要怀疑我的领导。"罗马尼亚老头反驳道:"你要当通讯作者,就要负起责任来。理论部分都写好一个星期了,你的实验部分在哪儿呢?"两人谁也不相让,战火有愈演愈烈之势。

内战停火,是因为有外敌入侵。化工系大佬忽然发话,告诉大家去看一下刚出来的这一期《纳米快报》,里面有一篇加州理工学院文卓教授的理论文章。大家下载了文章一看,都不由得心里凉了半截。文教授不仅把用横向电导测量的办法做DNA测序的原理讲得清清楚楚,而且也把四种核苷酸的电流电压曲线也都算出来了。这样一来,橡树岭的工作的重要性就大大打了折扣。至少这第一是没了。更要命的是,除非能在理论上转出新的角度,整个理论工作就等于是重复别人的,没有任何创新可言。罗马尼亚老头和章老师息火停战,章老师却没消停。他接了个电话,就去见律师去了。原来他已经上了法庭要和夫人离婚。

中午,化工系大佬叫大家一起到新建的食堂去吃饭。除了章老师去见律师没回来,所有人都去了。因为刚看了文教授的文章,大家情绪都有些低沉,默默地吃饭不出声。王永一边吃着,一边看着窗外。外面小池塘里两只天鹅自由自在地游泳,一点不怕小桥上过往的行人。王永心里暗笑:"也不知天鹅怕不怕水里有带核能的东西。"他听人说这池塘里曾出过三只腿的青蛙,也不知是真是假。这时化工大佬说道:"其实文卓的文章也起源于橡树岭。"王永回头问:"文卓来过橡树岭吗?"化工大佬答道:"没有。可是他现在和蓝海在同一个NIH项目上,也在做DNA测序。而蓝海则确实是从橡树岭出去的。章老师最初就是想和蓝海一起做这个项目。他对整个想法都很了解。他过去之后,把这些想法告诉文卓,并不令人惊奇。文卓能够把想法理清楚,把曲线算出来,然后抢在我们之前发表,也是很有本事的。"罗马尼亚老头气鼓鼓地说:"我不在乎谁第一谁第二。他那文章用的紧束缚近似。核苷酸分子和电极之间没有化学键,紧束缚近似做出来的根本不能信。我们用第一原理算出来的,总是更可靠些。如果发不了《自然》,我们就发《物理评论》呗。"化工大佬接着说:"我们的理论自然比他的做得好。如果加上实验,发到《自然》上还是有可能的。现在关键是如何把理论和实验吻合起来。李兰,你能不能描述一下实验是怎么做的?"李兰一听自己被点了名,吓一跳。她不敢乱说,怕说错。想了一想,说:"其实还是得章老师来说。我不能说。"她本意是说自己说不清楚,结果被大家听成了章老师不让她说。大家又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化工大佬打破了沉默:"好吧,我跟章老师谈一谈。这个项目需要大伙齐心协力。互相之间还是要信任的,不然合作就不好做了。"李兰这才意识到她被误会了。现在除了把实验细节讲出来,又没别的办法解释。可是如果她讲的话,十有八九会讲错。她心里委屈得都要哭了。想来想去,只好等章老师回来跟他解释了。

第二天,不知道化工大佬和章老师谈了些什么。章老师发了一个通知,要求所有人下午来开会。会议主题是,解决如何使理论和实验吻合的问题。

田湘红看着眼前的离婚协议书,孩子抚养计划,和另外一些乱七八糟的表格,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由自主地她拿起电话按了章国庆办公室的号。听到熟悉的"Hello"她差点哭出来。"别挂电话,你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还有什么好说的?""要是真离了婚,你怎么办啊?你从来不会自己拿主意的。谁帮你拿主意呀?""不用你操心。别再把我当成你的孩子了。就是孩子也有长大的时候。""你看不出人和人的区别的。比如说,你那个女博士后,要把任务派得详细些。她没有主动性。那个男博士后,要多信任,不要太指手画脚。""你烦不烦啊。我的学生怎么指导不用你管。""我求求你了。我以后不跟你发脾气了,好吗?""你这话说了有一百遍了吧。还能让人相信吗?""我这次是真的。你需要我。为了你的工作,我们不吵架了,好吗?你的工作到要紧的关头了,没有我帮着怎么行啊。""你别瞧不起人了。没有你,我照样活得好好的。""我不是瞧不起你。我是关心你。我是要你成功。""你关心的,只是我发表几篇文章,申请几项专利。你从一开始就是利用我。没有你,我会做得更好。我不需要你。""你自己能做什么?你申请学校是不是我给你挑的?你找导师是不是我给你挑的?你找工作是不是我给你出的主意?你招的博士后哪个不是我给你拿的最后主意?你是不是跟我说过我看人从来没看错过?你写的文章,没有我帮你改,你能发到《自然》、《科学》上去?你的报告,我要不先听一遍,帮你改过,谁能听得懂?你想想看,没有我你现在在哪儿呢?""我没时间和你吵架了。把字签了,你要多少钱都好说。不签字的话,我自己到银行开个帐号,你喝西北风去吧。"电话挂了,田湘红才意识到又吵了一回。她伏在桌上哭出声来。

下午,王永来到会议室。靠墙的桌子上摆了几盒点心,还有两大瓶可乐。他拿了一块点心,倒了一杯饮料,然后回头找座位。看见除了组里几个人外,居然室主任也来了。王永在室主任旁边坐下,跟他打了招呼。有趣的是,理论的人都坐在一边,实验的人都坐在另一边。中间是王永和室主任两人。没想到会议是学术报告的形式。先是李兰作报告。她讲的实验过程,以前的报告都已经讲过了,没有新内容。几张实验结果的图,大家也都看过了。李兰讲完后,章老师说:"先别忙提问。等每个人都讲过了再一起讨论。"接着,罗马尼亚老头讲计算。老头也不管听众是什么人,摆出了各种公式、符号、缩写,然后就是一个接一个的计算结果图。所有人大概都看晕了。罗马尼亚老头讲完以后,整个会议室静悄悄的。最后是章老师的报告。这个报告听得王永莫名其妙。章老师先讲了一通生物信息学。然后讲起了离子输运方程。听到结尾,王永也没搞明白章老师讲的和今天要讨论的问题有什么联系。

后面的所谓的讨论,很快就演变成两个搞理论的物理学家和数学家轮流考问李兰。很明显,两位理论家谁也没做过实验,问题问不到点子上。李兰则是抱定了决不多说一个字的信念,虽然每问必答,但答得都很简洁。讨论了很长时间,大家知道的,仍然没超出开始李兰报告里讲的内容。整个下午,王永的水滴模型都被忽略掉了,没有人提一句。另一个很诡异的事情,就是章老师没有积极地参加讨论。李兰一直希望章老师能解释一下实验是怎么回事,来给她解围。但是章老师即使开口,讲的也不比李兰讲的更清楚或更详细。
室主任已经看了好几次表了,终于说:"我还有个会,先走了。你们好好讨论。这个工作很有潜力。"然后离开了。几分钟后,章老师接了个电话,也走了。

讨论了很久,话题转移到了实验数据的重复性上。罗马尼亚老头要求李兰把所有的原始数据都拿出来,让他们一条曲线一条曲线地检查,看有没有重复性。这一下把李兰激怒了,她问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整个事情的目的不就是要理论和实验符合吗?我给了你们符合的曲线,还不够吗?"罗马尼亚老头摆出一脸吃惊的样子,说:"你听见自己在说什么?我希望你说的不是真的。重点不在理论和实验符合不符合。我们现在只想知道实验到底测的是什么。"李兰说:"要把所有实验数据都画出来,我得请示老板要不要花那么多时间。"罗马尼亚老头说:"你给我原始数据就行,不必画出来。"李兰说:"原始数据没法给你。"两人争执不下,谁也不退让。最后,化工大佬终于叫两边停下来,说:"看来我还得再和章老师沟通一下。我不明白为什么拿出原始数据会这么困难。但是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让一个博士后为难。这件事还是应该在正式职员之间解决。"会议于是不欢而散。

傍晚在湖边散步的时候,王永给妻子讲了下午发生的事。妻子问道:"真奇怪啊。难道原始数据里有假?"王永说:"我觉得不应该这么恶意猜测。可是我也忍不住这么想。要是没有假,如果是我,自然乐得把数据都扔给罗马尼亚人去鼓捣。这能有什么困难呢?"妻子问:"有没有什么其它的可能啊?"王永说:"我一直在想还有什么其它可能。可是想不出来。不过,她也没有做假的动机。这个项目刚开始几个月,做不出结果也没什么,没必要做假啊。"妻子说:"你应该直接找李兰去问。也许她英文不好,讲不清楚,用中文就能讲清楚了。"王永说:"嗯。让我好好想想怎么问。"

王永反复琢磨了几次,最后还是决定用英文电邮他的问题给李兰。用英文电邮这样他有一个记录,以免以后说不清楚。他的第一个问题很简单:"水滴的大小对测量结果有多重要?"李兰的回答也很简单:"很重要。"王永继续问:"那你如何保证测量过程中水滴大小不变?难道水滴不蒸发吗?"李兰答:"当然蒸发。一通上电流,水滴蒸发很快。我每次只有大约两条曲线可以用。虽然我测得的曲线多得多。"王永问:"每次能测得几条曲线呢?"李兰答:"有五六条吧。但是多数都不能用。所以我说没法给原始数据。"王永说:"我理解。我现在还不需要原始数据。五六条曲线要测很长时间吧?那需要多大的水滴呢?"李兰答:"水滴的直径一毫米。太小的话根本来不及测量。"王永看到这个答案,愣住了。这是纳米电极测量吗?用一毫米直径的水滴,无论水滴里放了什么,有没有纳米电极,都无所谓了。王永不由得想起"沧海之一粟"这个成语。现在水滴就是沧海,纳米电极就是一粟。王永有些不敢相信,又问了一句:"每次都是一毫米?那测出的电流电压曲线还有区别?"李兰回答得很肯定:"当然啦。里面的核苷酸不同,测出的曲线当然不同啦。"

王永想了一阵,把信转发给了罗马尼亚老头。几分钟后收到了罗马尼亚老头写给所有人的信,其中简单转述了王永从李兰得到的信息,然后明确宣布实验数据不可取,他决定牵头用现有的计算结果写一篇纯理论的文章,共同作者将是这个项目中所有搞理论的人。这直接引发了章罗战争的第二场战役。章老师看到罗马尼亚人的信后发信给大家,说做理论的不应该如此仓促下结论。章老师提出几点证据证明实验结果是可取的。第一,用纯水滴和用含核苷酸的水滴测出的电阻值差两个数量级。第二,含不同核苷酸的水滴测出的电阻值各不相同。第三,在水溶液中测量有机分子的电阻以前已经发表了很多实验,从没人提出疑问,说明这个方法是可靠的。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如何把理论和实验结合起来,而不是怀疑实验方法。结果只是收到罗马尼亚老头和计算新星两人的分别反驳。计算新星指出由于整个电极都是裸露的,水滴接触的电极总截面远大于纳米电极的截面,所以测到的电流绝大部分都不是从纳米电极流过的电流。罗马尼亚老头的回信则指出因为纯水和核苷酸溶液蒸发速度不一样,在蒸发过程中测出来的电阻当然可能不一样,但是无法比较,除非他们能在水彻底蒸发完了以后测量。章老师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反过来提出要讨论溶液里的电荷动力学,罗马尼亚老头直接表示他不感兴趣。

王永先去找罗马尼亚老头,仔细讨论之后认定实验是错的。然后被章老师叫去,要求他同意继续按原来的计划写理论和实验结合的文章。王永一点也不含糊,直接说:"我认为实验做错了,现在没有可用的实验结果。如果发一个单独理论的文章还是可行的。写理论和实验结合的文章,现在做不到。"章老师按住心里的不快,说:"我只是希望你再好好考虑,也向他们转达一下。"王永说:"好,我会转达的。另外我有一个建议。实验需要重新做。要想一个不同的办法。用水滴显然不行,"他还没说完,就被章老师打断:"你不用操心实验方面,专心做你的模拟就行了。"

化工大佬一星期只来橡树岭一次。这天刚进办公室,就见章老师捧着厚厚的一个笔记本跟进来。化工大佬笑道:"嘿,哪股风把你吹来了?"章老师说:"唉,我们的DNA项目有些麻烦,想请你出面解决一下。"化工大佬说:"没问题。需要我怎么帮忙?"章老师打开了笔记本,翻了几页,然后说:"你看过罗马尼亚人的理论没有?我认为他是错的。我觉得他根本不懂测量方法,却乱说话。"化工大佬说:"那个老头脾气有些怪。你要容忍些。他的学术水平还是很不错的。我们这个项目,要大家互相信任才能成功。"章老师说:"他现在只会拆台。照这样下去我们的工作都没法做了。我决定让你来主持理论方面的工作。"化工大佬连连摇头,说:"这样不好。你还是应该想办法和他搞好关系。我和他合作过很多次了。虽然有时他会让我觉得不舒服,但是每次的合作都是成功的。有什么问题我们都应该拿到桌面上来。我不会在他背后捅刀子。"章老师说:"我认为咱们这个队伍里只有你真正懂理论。我可以把所有理论的经费都给你支配。你可以再雇一个博士后。"化工大佬说:"不行。我虽然也做一点模拟,但是他们那些计算我做不来。即使雇个博士后也做不成。你还是想想怎么好好和他们合作吧。我可以帮你说几句话,劝劝他们。"章老师和他谈了一个小时,怎么也无法说服他。最后因为化工大佬要去开会,急匆匆走了。章老师只得离开。

不知化工大佬和罗马尼亚老头后来谈了什么,显然没有一点效果。应该说有很大的负面效果。有一天,罗马尼亚老头突然给所有人发了一个长长的信。他在里面狠狠地批评了章老师不学无术,道德败坏,没有一个基本的科学家的素质。还没等章老师回答,化工大佬立刻跟了一个信,先向大家道歉,说都是自己的错,话没说清楚。然后劝大家都要冷静,要一起把项目做好。章老师只是回了一个简短的回答,说他不理会对他的侮辱,而会继续做好工作。但是所有人现在都明白理论和实验两部分人已经不可能在一起工作了。

章国庆和田湘红各自开车来到市政府大楼。章国庆在门口等到了律师,然后和律师一起进了大楼。田湘红没有律师,自己找了个空座位坐下,等着上诉案的开庭。

三个小时后,休斯顿法官很无奈地看着下面的原告被告,一对闹离婚的华人。作为田纳西一个小镇的法官,他二十几年只经手过三宗有华人的案子。第一宗是十年前一个中国学生闯红灯与别人撞车,被索要医疗费和误工费。那个中国学生一再提出原告的吸毒问题,以为那样就可以不赔或少赔。后面两宗都是离婚。没想到在上诉法庭,又碰到了一宗中国人离婚的案子。总之中国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不懂法律,在法庭上很随意。唉,可怜的中国人,让他们看看法律的严正无私吧。

休斯顿法官一边斟酌着用词,一边缓慢地说着,"本案田女士不服安德森县法院给予章先生的离婚裁决。离婚裁决包含对双方财产及章先生退休金的平分,并将年幼的女儿判给女方抚养,及每月六百美元抚养费。虽然田女士最初有代理律师,但律师旋即被田女士辞退。她的上诉是自己执行的,书面材料也是自己写的。

"从一开始,就有两项要求驳回上诉,一项是由章先生的律师提出的,一项是章先生自己提出而后律师同意的。章先生的律师要求驳回上诉的理由,是上诉方并未提供一审过程的记录全文。章先生本人的理由,则只是重复了他要求离婚的依据。关于第一点,即使没有记录全文,本法庭仍然有责任复审所谓的技术记录,检查是否有推翻原裁决的依据。至于章先生的要求,本身并不构成驳回上诉的依据。因此两项驳回上诉的要求均不采纳。

"回到案子本身,我们无法检查田女士提出的任何一审过程中的问题,因为在她的书面材料中她没有提出任何问题。而且她的书面材料也没有满足田纳西州上诉程序规定第二十七条的要求。田女士口头提出的唯一抱怨就是她要求法院不给予离婚裁决。即使她现在提出了一审过程中的问题,我们也无法判断程序的合法性,因为如前所说,她并没有提供证据的记录全文。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假定引证的证据支持给出的裁决。

"最后,一审裁决中判给被告的原告二分之一财产及退休金,其条件是被告提供相关的同居关系证据。现在由于被告没有聘请律师而且她自己也没有能力满足前述条件,我们现在将此条件改为由章先生的律师提供此证据。这一改动章先生的律师在口头辩论时已经同意。

"基于上述理由,除需要的同居证据改动外,原判维持。上诉费由田女士承担。"

法官话音一落,章国庆长出了一口气。而田湘红大哭了起来,最后是被法警架着出去的。

离婚官司终于打完了。房子匆忙地卖掉。章国庆回到了单身生活。田湘红带着女儿回国了,跟父母住在一起。几个月后,就在章国庆因为工作焦头烂额的时候,他不得不请假回国。田湘红疯了,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章国庆回国把女儿接回来,又到法院申请把孩子的抚养权要过来了。

王永回到家,推开门,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人,前面的小几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橙汁。中年人见王永进屋,站起来和他握手,自我介绍说,"我是张淼基,诺城华人耶酥会的大牧师。听说你们刚来不久,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王永妻从厨房里出来,说,"我都说过我们来了快一年了,不需要什么。可是张牧师非要等你回来。"王永说,"没关系,请坐,请坐。"张牧师坐回沙发上,王永在他对面坐下。张牧师问,"我听说你是做分子动力学的?"王永说,"是。写写程序,做做计算而已。"张牧师笑道,"不要小看这个做计算。这是可以出大成就的。"王永问,"您也做过科学研究吗?"张牧师说,"我是学物理的,在爱荷华州立大学拿的博士。"王永问,"是在Ames?"张牧师说,"对。你熟悉吗?"王永说,"不熟悉。那您在Ames物理系,应该认识刘西北了?""认识,不过是到橡树岭后才认识的。我在Ames的时候,刘先生已经离开了。你也认识刘先生?""不认识。我来橡树岭的时候,他已经退休了。我看过他夫人刘安诺写的文章。我太太很喜欢看的。我是从刘安诺的文章知道她先生刘西北的。后来才知道大名鼎鼎的刘西北就在橡树岭。""刘先生的学问做得非常好。我非常佩服。可惜现在象他那样踏实的人越来越少了。"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慢慢转到了正题上,就是张牧师来的目的,动员王永夫妇加入他们教会。王永不回答张牧师的动员,反问道,"您是搞物理的,怎么搞到宗教里面去了?恕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是不是搞物理失败了?"张牧师说,"问得好。很多人都问我这个问题。如果你不介意,我讲一个我个人的故事。有一年,我外出开会,回来的时候,飞机出了故障,发动机熄火了。当时飞机上很安静,能听到很多人在悄悄地哭。你能感觉到我们在向下落。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回想我一生做过的事情,发觉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我没感觉到害怕,只是觉得懊悔和沮丧。觉得要是能再有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活得不一样。就在这时,我眼前忽然一片光明,好象进入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我感到了上帝的存在。我感觉可以和上帝心意相通。奇迹立刻出现了,发动机响了起来,飞机停止了下落。上帝救了我们!我们安全地回来了。""从此之后,您就不做物理了?""对我来说,上帝的工作更重要,更有意义。""您不觉得,您其实应该感谢那个飞机的飞行员?""当然,飞行员也要感谢。但是没有上帝给的奇迹,飞行员也无能为力。""那您觉得发动机熄火是什么原因呢?是不是也跟上帝有关呢?""事故总是会发生的。不能把每次事故都归咎于上帝。"王永似乎看到张牧师眼眶有些湿,好象要哭的样子。张牧师拿起杯子,喝了口橙汁,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有时候,你不到关键的时候,并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如果现在相信主,就不会临时慌张。你们年轻,现在觉得无所畏。将来会后悔的。"

王永妻从厨房出来说,"饭做好了,张先生您一起吃一点吧?"张牧师站起来说,"不打搅你们了。我得赶紧回去了。这是我的名片。你们即使不加入教堂,也可以来星期五晚上的聚会,可以认识很多朋友。"王永接过名片,说,"谢谢。我们看看吧。"

第二天,老板上法庭没来上班。王永和其它几个理论家们一起讨论计算的结果。那位计算新星拿着一个小笔记本电脑,展示一个又一个的漂亮图表。王永越看越头疼,忍不住叫道,"停!我不明白你做了这么多计算,到底说明了什么问题。"计算新星疑惑地抬起头,说,"不是算核苷酸的电导么?我算了各种各样几何排列的,不同取向的,不同电压下的,用不同密度泛函的。至于怎么解释这些结果那是你们的事了。"罗马尼亚老头说,"这样挺好。我们可以画出电导如何随角度变化,如何随位置变化,等等。"王永再问,"那这些结果对DNA测序有什么意义呢?"罗马尼亚老头说,"当然有意义。这样做实验的就能知道测量的时候应该期待什么样的数值。"王永说,"是么?根据我们现在的认识,你认为做实验的会选择这种方法来做测序吗?"罗马尼亚老头说,"那很难说。"王永说,"最重要的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究竟电阻测量的办法能不能用。我们这些计算对这个根本问题有没有提供答案呢?答案是什么呢?"罗马尼亚老头问,"那你认为答案是什么?"王永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不应该纠缠末枝细节,而应该先回答大问题。计算新星,你能不能把你的结果都寄给我,让我回去琢磨琢磨?"计算新星说好,就要把ppt文件发给王永。王永说,"我不要图。你把数据给我就行了。"罗马尼亚老头带着莫测高深的笑容说,"我等着看你用这些数据表演什么魔术。"

众人散了之后,王永和罗马尼亚老头又聊了一会儿。聊到以前罗马尼亚老头的同事,王永想起了张淼基,就问,"你认识张淼基吗?"罗马尼亚老头笑道,"怎么不认识。他以前就在我的组里。他脑袋坏掉了,竟然放弃了科学。现在好象是哪个教堂的头。怎么,他找你传教了?"王永说,"是。一个学物理的,应该对宗教比较免疫吧?他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转了呢?"罗马尼亚老头说,"那是一个大悲剧。任谁都受不了。我能理解,虽然我坚决不赞同他的选择。"王永觉得奇怪,"怎么是大悲剧?"罗马尼亚老头说,"你不知道?也是,你刚来,这么惨的事情平常大家也不愿意说。那一次他出差,回来的时候飞机出了点故障,到诺城机场已经天黑了。那时候机场的那条路两边的道还没隔开。他太太带着孩子去机场接他,被一个醉酒的开卡车的迎面撞上。太太和两个孩子全撞死了。"王永听了,吃了一惊,不知该说什么好。罗马尼亚老头自己来回说了几遍"悲剧,悲剧,"然后对王永说,"好了,咱们该回去工作了。"说完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王永回到办公室,下载了数据,开始试着画各种数据的组合。这么一琢磨,就琢磨了两天。他没想到这将写成他毕业后到现在最得意的文章。他更没想到这篇文章的起草会引起第三次罗章大战。而他自己尽管不情愿,也被卷入了。

王永夜以继日地干了两天,这天晚上在家里继续干的时候终于有了眉目。因为他以前做的分子动力学模拟,对这些核苷酸分子的软弱性印象深刻。他决心要从计算结果中找出不依赖于这些分子排列角度的普遍规律来。通过不断地组合这些结果,他发现算出的电导是电极和分子之间空隙的单调函数。于是他把所有不同核苷酸分子在不同角度下的零偏压电导数值都放在一起,作为电极和分子空隙的函数画了出来。当他把纵轴变成对数时,所有的数据点齐刷刷地排到了同一条直线上。王永跳了起来,大叫一声,椅子也被他推倒了。王妻穿着睡衣跑过来,说你干什么呢,没摔着吧?王永笑说我坐着怎么会摔着呢。接着狠狠亲了妻子一口,然后一把抱起妻子,冲向了卧室。

次日一早,王永把图打出来,兴冲冲地来到罗马尼亚老头的办公室。罗马尼亚老头还没来。王永在楼道里来回走着,脑子里把要说的话理顺。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罗马尼亚老头在楼梯口和别人说话的声音。王永按捺住自己,等罗马尼亚老头走过来。罗马尼亚老头看到他,笑道,"有什么好消息?我看你好象把问题解决了。"王永得意地把图举起来,说,"看吧。"罗马尼亚老头问,"这画的是什么?"王永说,"所有的数据全在这条直线上。纵轴是电导的对数,横轴是电极和核苷酸分子之间的空隙。"罗马尼亚老头盯着图看了一会儿,然后说,"美,太美了!你是我们的毕加索,贝多芬。我要向你的杰作膜拜。"王永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两人进了罗马尼亚老头的办公室。罗马尼亚老头问道,"你说这个结果是什么意思?"王永不加思索地回答,"电导跟分子里的电子结构无关,纯粹是几何形状的函数。"罗马尼亚老头接下去,"也就是说,电阻测量无法测出核苷酸的内秉性质,而只能知道它的大小。"王永纠正说,"连大小都无法知道。因为角度一变,结果就变了。只能知道它离电极多远。"罗马尼亚老头点头道,"对。而离电极多远是毫无用处的信息。与电极之间的距离,跟核苷酸的电子结构,或甚至它的大小,都没有什么关联。"王永接道,"所以我们可以宣布电阻测量法的死刑了。"罗马尼亚老头伸出手,和王永握起手来,一边握手一边说,"祝贺你,你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罗马尼亚老头又盯着图看了起来,良久没有说话。王永心里有些忐忑,问,"还有问题吗?"罗马尼亚老头问道,"这条线的斜率是多少?"王永说,"不知道,但很容易算出来。"他立刻登录自己的机器上,打开数据,查看拟合直线的参数。王永写下了斜率,罗马尼亚老头拿一张纸算了起来。几分钟后,罗马尼亚老头笑了起来。他说,"势垒高度五电子伏,正好是金电极的功函数。不会是巧合。这个图是对的。"接着,两个人非常默契地开始组织文章所需要的材料。吃了午饭后,两人为写文章分了工。下班的时候,谁也没挪窝。直到初稿完成之后,王永才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开车回家。晚上在家里开机看到罗马尼亚老头寄来的初稿,王永顾不上再读一遍,先转发给章老师报喜。

章老师看到这篇初稿,发现自己的名字不在上面,立刻向所有人发了邮件。章老师强调这个项目他是主持人,任何文章都必须经他手才能发出去。同时也必须将他列为通讯作者。罗马尼亚老头回了一个很诙谐的信。他说,这篇文章的结论和你所坚信的完全相反,你难道要在科学杂志上自己辩论自己吗?章罗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在电邮上斗了个不亦乐乎。罗马尼亚老头丝毫不退让,坚决不肯把章老师加进共同作者名单。第二天,章老师先去找罗马尼亚老头,对他说如果他坚持这样做,那么王永博士后的经费就会被立即停止。罗马尼亚老头对此不屑一置,说博士后不是你想解雇就能解雇的,还有个程序手续呢。再说,你解雇自己的博士后,哪能威胁到我啊。章老师没法,回到自己办公室。他习惯性地拨了家里的电话。听到田湘红的声音,才想起来她现在只是"前妻,"随手把电话又挂了。另一边田湘红痴痴地拿着电话发呆,还在企望奇迹的出现。章老师坐在办公桌前想了一阵,把王永叫去,要求王永自己退出这篇文章。

王永没想到自己迄今最好的工作却有可能终结自己的科学生涯。现在他面前似乎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完成目前的文稿,结果就是彻底和章老师决裂。他知道从上次讨论实验之后,他和章老师之间就已经无法交流了。如果这样决裂了,自己必须马上找工作。但是博士后期间没发表一篇分子动力学方面的文章,而DNA这篇文章虽然可能很重要,却跟他以前的工作没什么关系,不能增加什么份量。而且历来负面结论的文章引用率都很低,对找工作也不利。早知如此,还不如一毕业就直接找工作了。另一个选择就是要求退出与罗马尼亚老头合写的文章,而另起炉灶跟章老师一起写。这是无法做到的。计算新星肯定不会答应让他用那些数据的。另外章老师的观点也是个大问题。没有罗马尼亚老头的帮助,王永毫无信心能把章老师的观点转变过来。不转变过来,那文章就根本没法写。所以这第二个选择就等于完全放弃了这篇文章。那他博士后第一年等于什么也没做。

王永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吃完晚饭,和妻子到湖边散步,王永一句话不说,闷着头思考着。妻子看他今天异常安静,不由得有些担心,问道,"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麻烦了?"王永说,"唉,其实不能算是工作上的麻烦。老板和罗马尼亚老头吵翻了,我夹在中间没法办。"妻子说,"你讲给我听听。即使我出不了什么主意,至少比憋在心里强。"王永慢慢讲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妻子笑道,"这个罗马尼亚老头也太较真了。"王永说,"是啊,我从没见过他这么蛮不讲理。"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高兴地抱住妻子,在她脸上亲起来。妻子说,"别,这是在公共场合。"王永说,"怕什么。太谢谢你啦。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早晨王永一反常态起得很晚。不紧不慢吃过早饭,等王永开车到实验室的时候,他平常用的那个停车场已经满了。王永不得不停到远处另一个停车场。他毫不在意,停了车后优哉游哉走了过来,直接到罗马尼亚老头的办公室。这时罗马尼亚老头办公室的门已经大开了,但是里面没有人。王永进去坐下,随手拿本杂志看了起来。等了一会儿,罗马尼亚老头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进来了。屋子里立刻充满了咖啡的香味,又夹杂着些烟草味。看见王永,老头满脸笑容,说,"我们的毕加索来啦。又有什么新的发现?"王永说,"我想谈谈文章的作者署名问题。"罗马尼亚老头皱了一下眉,说,"有什么问题吗?"王永说,"是啊,我想知道你不让章老师署名,是什么原因。是个人恩怨呢,还是科学上的原因。"罗马尼亚老头说,"你知道我的。我才没有什么个人恩怨呢。我所作所为都是从科学上出发的。"王永问,"那是什么科学上的原因令你反对章老师的署名呢?"罗马尼亚老头说,"我不信任他。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科学家。如果他成为通讯作者,文章肯定会被改得一塌糊涂。"王永说,"你这么说,有什么科学根据吗?有实验证据证明他会把文章改错吗?"罗马尼亚老头听了一顿,说,"没有。但是我在看人上很有把握,不会错。"王永说,"你这好象不是科学态度啊。"罗马尼亚老头看了王永一会儿,然后哈哈一笑,说,"好样的,你说服了我。我就让一步。但是有个条件,他不能改这个文章。"王永说,"你这个条件好象也不科学。如果他能把文章改得更好呢?要知道对DNA领域的了解他比我们强。"罗马尼亚老头说,"好吧,我就一让到底,让他做通讯作者。但是文章送出去之前必须得到所有作者的同意。"王永说,"那当然。"

罗马尼亚老头象往常一样动作飞快。王永来到自己的办公室的时候,罗马尼亚老头的信已经发给所有的人了。"在王永的坚持下,我同意由章老师作这篇文章的通讯作者。但是我的条件要讲清楚。这篇文章的基本结论不能改,也不能和章老师他们的所谓实验作任何连系。最后,任何改动都必须经过所有共同作者的同意。"王永看了只有苦笑。这个老头从来不知道讲策略,也不给人留一点面子。还好,章老师的回答客气多了,"我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这是一篇很重要的文章。我相信会对DNA测序领域有非常积极的贡献。请大家拭目以待。"一场危机终于被化解了,王永几乎要对自己佩服起来了。

大烟山国家公园

周末,心情舒畅的王永带着妻子开车到大烟山,爬了一天的山。傍晚又在鸽子谷购物中心买了大包小包的衣服。然后到第一号中国自助餐吃了龙虾,很晚才回到家。第二天都大亮了,两人还躺在床上不起来。王永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盖住半边枕头的黑发,伸出手轻轻地在上面滑过,然后把头伸过去看妻子的脸。妻子还闭着眼睛却嗤地一笑,翻过身来说,"你醒了?想吃什么?"刚说完,突然快速爬起来,穿上拖鞋小跑着到洗手间,然后扒着水池干呕起来。王永起来跟到洗手间,担心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王妻回答,"可能昨天吃的不新鲜,胃里有点不舒服。"王永说,"那你回床上再歇会儿吧。我来做早饭。"王妻笑道,"什么早饭,都快中午了。"王永把妻子拽回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说,"不管早上中午,今天给你吃一顿breakfast in bed(床上的早餐)。"王妻咯咯直笑,说,"好吧,你做去吧。"王永用剩饭熬了粥,热了两个馒头,又炒了鸡蛋西红柿。一会儿的工夫,就用小床几端着冒着热气的饭菜摆到了床上。王妻吃了小半个馒头,喝了一碗粥,把西红柿吃了,鸡蛋却一点也没碰。王永有些担心,要妻子继续在床上休息。王妻说没事,已经好了,坚持着起来了。

吃过饭,王永开机查自己的信箱,才发现罗章二人已经吵翻了。原来章老师把改过的文稿送过来。罗马尼亚老头一看,里面的结论被彻底颠了个,马上就不干了。等到王永看到这些信件的时候,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了。罗马尼亚老头已经决定回到原来没有章老师的文稿。章老师则声明他将起草一份只有他和王永两人的文章。王永这时心中只剩下无奈。

星期一早上王永一进办公室,就收到罗章两人的信,分别要求他去帮助写文章。王永干脆装作不知道,躲到图书馆去了,连吃午饭都没回办公室。王永办公室的电话响了一天。章老师也来找过好几次。晚上过了下班时间好久,王永才从图书馆回来。一进办公室,电话就响了。王永接起电话,是妻子打来的,问,"你一整天都上哪了?那么忙啊?手机也不开。"王永说,"我在图书馆。手机忘了开了。"一边说一边查看信箱。妻子故意把声音放轻了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听不听?"王永大叫一声,"糟了,我回家再跟你说吧,现在有急事。"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王永面前的屏幕上,显示着生物物理杂志来的信,说收到了投稿,题目是"核苷酸电导的第一原理计算,"作者是王永和章国庆。王永这回彻底傻眼了。

十一

故事讲到这里,要进入肉戏了。先声明一下,此故事纯属虚构,切勿对号入座。尤其是橡树岭的人不要紧张。这种事在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并不是专门针对橡树岭的。

"别慌,别慌。一定还有办法。"王永慢慢坐下,试图平静下来。他登陆到生物物理杂志的网页上,想先把文稿下载下来看看里面都写了些什么。转念又一想,不用自欺欺人了,里面是什么不用想也知道。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去找章老师要求撤稿。即使章老师同意撤稿了,自己的饭碗还保得住保不住。王永反复重复着这两个问题,心里一片茫然,手不自觉地摸到了电话。"咦,刚才妻子要跟我说什么?"王永一下子意识到妻子电话的含义,差点哭出来。好消息啊好消息,怎么来得这么不是时候。想了又想,王永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对不起妻子,不能对不起自己的孩子。王永起身往章老师的办公室慢慢走去。章老师的办公室的灯还亮着。王永站在门外,头一次感到害怕。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敲了门。

章老师找王永帮他写文章,几次都找不到。火气越憋越大,一气之下干脆把文章发了出去。等收到回信后,心却发虚起来。这时他最怕见到王永,但是又有些期待王永来找他,心里想只要王永来找我,就立刻把稿子撤回来,说是弄错了。下班的时间过了很久,还在办公室里坐着。听到敲门声,突然吓得一哆嗦。然后自嘲地笑了,嘟囔一句我怎么会怕他,用中文叫道,"进来吧。"王永进来后,章老师问,"有什么事吗?"王永说,"那篇生物物理杂志的文章是您送出去的吗?是不是弄错了?"章老师说,"没错,是我送的。"沉默了一会,王永站着很不自然地换了一个姿势,又问,"您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把罗马尼亚老头和计算新星加上去啊?我们用的他们的数据。"章老师明显松了一口气,说,"不用担心,我处理得很好,该给他们的credit都给了。你要不要看一下文稿?"说着递过一份打印出来的文件。王永接过来翻了一下,看见只是在致谢部分说原始数据由计罗二人提供。当然在文章中一个原始数据都没用,用的都是分解成不同因子之后的数据。王永稍微认真看了看,才明白章老师是通过巧妙的处理把分子和电极之间空隙的影响给处理掉了。处理后的数据不再随几何形状有巨大的变化,但仍保持在四种核苷酸中有很大区别。这样一来,就能证明章老师原来的观点是对的。

王永把文章放回桌上,说,"章老师,我反对这样写文章。数据处理不能这么随意。尤其是计算的文章,如果能用原始数据我们应该尽量用原始数据。照您这么做。。。"章老师打断王永的话,说,"你只考虑了细节,而看不到大方向。我们马上就要到项目审查的时候了,如果文章象你那么写,你说第二年的经费我们还会有吗?没有的话我们怎么办?"王永争辩说,"不能为了拿经费而歪曲结果。。。"章老师说,"什么叫歪曲?你就那么肯定你的结论是对的而我的是错的?你知道吗,《自然》《科学》上的文章一大半都是这么歪曲出来的。不歪曲出不了高档的文章。你写过几篇《自然》《科学》?我怎么说还比你多几篇。"王永说,"我不相信。我只知道这么做不对。"章老师说,"科学上没有真正的对错,只有先发现后发现。我知道你是舍不得这篇好文章。如果改了结论就没新意了,跟在文卓教授那篇文章的后面只能算作二流工作。不要担心。这下面的实验将是一流中的一流。只要你同意,我可以让你成为这个项目所有实验文章的共同作者。怎么样?"王永突然感到非常好笑,尽量平静地说,"不用了。我现在只考虑眼前这篇文章。如果您不撤稿,我就自己想办法撤稿。"说完不等章老师回答就走出了办公室。

王永的车开出停车场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车在山谷中的公路上疾驰着,王永透过车窗看到左前方天上覆盖的云层被整个照亮了,形成了极为壮观的一个巨大圆形悬挂在空中。王永看了一下方位,知道是Y-12厂的灯光,心想本地居民看到这景色,不认为有核辐射才怪呢。这么一打岔,刚才心中的那股忿忿之情下去了大半。王永开始仔细思索有什么对策。一到家,妻子热情地拥抱上来。王永看见桌上放着大瓶小瓶的维生素,问,"你今天去看医生了?"妻子说,"是啊,我。。。"王永问,"是男孩女孩?"妻子一下子笑了,"别傻了,现在哪儿看得出来啊。你知道吗,今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王永有点吃醋地问,"比结婚那天还幸福?"妻子说,"那不一样。感觉不一样。"王永看着妻子甜蜜的笑容,决定暂时忘掉工作上的烦恼,尽量享受这一晚的温馨。

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室主任。办公室外间的小秘书问,"你有预约吗?"王永说,"没有,但我有急事。"秘书说,"让我看一下他的日程。呒,他现在正在开会,九点又要接待来访的客人。如果你不介意等十五二十分钟的话,他若是早几分钟从这个会出来你可以和他谈五分钟。"王永说,"好吧,谢谢。"秘书说,"不客气。你可以到里间去等着。"王永进到里间坐下。秘书跟进来,手中端着一个装满巧克力的托盘,对王永说,"吃块巧克力吧。"王永拿起一块放进嘴里,问,"哪儿来的巧克力?真好吃。"秘书说,"我买的,放在这儿招待等候的客人。"王永吃惊地问,"还要你自己破费啊?"秘书笑道,"不然会是谁买的?天下哪儿有免费的东西。"王永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不知道。"秘书说,"你再等一会儿,他很快就回来。"转身出去了。

室主任回来后,王永简洁地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提出他要撤稿但怕章老师报复。室主任问文章是否通过了内部评审。王永说不知道,可能没有。室主任打开电脑,查了一下,发现系统里果然有两篇类似的文章,一篇由章老师作通讯作者,另一篇由罗马尼亚老头作通讯作者。两篇都仍然在评审中。室主任说,"你这篇是星期一才送进系统的,还没通过内部评审。你把稿件撤回来,我告诉章老师这是我的决定。如果他有报复行为你就来找我。"王永回到办公室立刻发了撤稿信。

随后几天,王永一直和罗马尼亚老头一起改文章,直到将文章送出去,才松了一口气。这期间,王永也有些躲着章老师,怕见了面尴尬。没想到,越躲还越有事。一天,王永因为带妻子去做例行检查,回来后就呆在家里工作。下午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人事部打来的,要求他立刻到实验室去。他到了实验室后被告知,因为章老师报告他常常不来上班,人事部要调查他的出勤记录。王永听了之后都不能用愤怒来形容了。

十二

章老师到佛罗里达去参加NIH的DNA测序年度评审会议。临走前,他向罗马尼亚老头要理论方面的ppt文件作为报告的资料。罗马尼亚老头自己去不了,材料又必须报告,所以给他准备了几十张幻灯片。当然老头还是加了他招牌式的条件:不许和实验连系,不许改变结论,不许加减数据。章老师答应得好好的。一星期后,章老师开完会回来,同时来了一位在分析化学领域很有名的教授,科罗拉多大学的林基。林基以前是章老师的博士导师。这是他第一次来橡树岭。王勇觉得很奇怪,因为显然林基是临时改机票来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基的来访很神秘。他只是和几个正式职员分别谈话。然后所有搞理论的人一起和林基开了个小会,介绍理论方面的工作。至于实验方面是不是也有一个会王永就不知道了。会上谁都没有用幻灯片。王永介绍了自己部分的工作,然后把打好的文章递给林基。林基只是很简短地说,"这篇文章我已经见过了。"看见王永愕然的表情,林基接过文章说,"好工作。"王永不知道的是,林基就是他这篇文章的审稿人。林基在橡树岭呆了一整天,晚上就离开了。

林基走了以后,罗马尼亚老头告诉王永,林基是来救章国庆的。章国庆在评审会上信口开河,声称橡树岭做出了实验,并且与理论算出的电流电压曲线相符。他先展示了实验曲线的幻灯片,然后选择性地放了一部分罗马尼亚老头给的幻灯片。报告的效果很好,NIH的负责人很高兴。但是同时在场的林基觉得有些不对。他正在审王永的稿,发觉章国庆的报告和自己审的稿讲的截然相反。林基会下悄悄问章国庆是怎么回事,章国庆支支吾吾不肯回答。林基感到事情严重了,立刻改了机票来橡树岭了解情况,想着如果需要的话好帮章国庆一把。跟所有人都谈过之后,林基和章国庆长谈了几个小时。具体谈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临走时林基一脸沉重,章国庆也是很不高兴的样子。王永后来意识到,这是章老师最后的回头机会。在这之后,事情就公开化了。

林基的来访促使所有人更加认真地对待和章国庆的分歧。在罗马尼亚老头的建议下,三个正式职工,罗、计算新星、化工大佬一起署名写了一份报告。报告先详细叙述了和章国庆之间分歧的起因和过程,然后解释了为什么他们认为章国庆的实验做错了,最后又叙述了章国庆如何歪曲理论结果为他的实验辩护。虽然王永看了报告而且提了些意见,罗马尼亚老头没让他参与写的过程,也没让他署名。报告以三人的名义由罗马尼亚老头正式发送给所有参与这个DNA测序项目的人,包括章国庆,再加上室主任。室主任知道这件事不处理不行了,出面和每个人单独谈话。经过几天的忙碌,室主任最后宣布了几条处理结果:一,章国庆不得再干涉理论工作,以后在外面做的报告凡涉及到理论的都必须由做理论的人来讲;二,实验需要重做,要把裸露的电极都用绝缘层包起来重新测量;三,任何人都不能用任何理由打击报复,王永缺勤的问题是人事部在调查,研究室会根据调查结果向人事部建议处理办法。

人事部的调查结果几天后出来了。因为实验室大楼都要刷卡进入,如果没有刷卡记录就可以认为人没有来。虽然几个人一起进只需要一个人刷卡,但这只适用于美国公民。外国公民必须每次都刷卡。王永有几天根本没有刷卡记录,又有很多天下午才来。因为离开的时候不需要刷卡,所以没有什么时候离开的记录。这样一来,加上那些半天,王永一共缺勤二十多天。研究室建议让王永晚上加班把时间补上,但是被人事部否决了。人事部决定扣发王永一个月的工资,并且发了一个通知给所有博士后,强调要遵守上下班时间。室主任对这个通知只有一个词的评价,愚蠢。王永告诉妻子工资被扣的事情,生怕妻子生气。妻子却开导他说,你不要想不开,为这种事情生气才亲痛仇快呢。只要你好,我好,宝宝好,多点钱少点钱没有关系。王永反而被感动了半天。

罗马尼亚老头知道王永工资被扣的事之后,暴跳如雷,大骂章国庆是无耻小人。老头骂完之后,意犹未尽,立刻动手提名王永为实验室这个月的"重大成绩奖"的获奖人。这个所谓"重大成绩奖",是实验室平常奖励小成绩的现金奖,一个月发一次。科学家们都不屑去要这个奖,所以一般都是给技术和后勤人员。这罗马尼亚老头生气了,要给王永争一个奖来。结果还真给争来了,给了王永五百美元奖金。这是后话不提。同时,罗马尼亚老头又倡议组织给王永办一个所谓的"婴儿淋浴"。这是美国的一个习俗,给第一次怀孕的年轻夫妻开个庆祝会,会上送一些小孩用的东西,教给未来父母一些带小孩的经验。这对远离老家的年轻人来说很有帮助。

橡树岭的施粥厨餐馆

婴儿淋浴是在一家叫”施粥厨"的小饭馆举行的。饭馆里别的人不多,几乎整个被来参加婴儿淋浴的二三十人占满了。这个饭馆不卖别的,只卖粥、汤、和色拉。王永和妻子每人要了两大碗不同样的美式浓汤,吃得还挺饱的。吃完饭,在大家的欢呼声中王永和妻子开始看礼物。一大堆东西,有小孩玩具,尿不湿,奶瓶,奶粉,还有一个旧的小孩汽车座椅。有人拿来了一个布娃娃和几块破布,要求王永二人当众表演给小孩上尿布的技术。王永推脱说现在都不用布尿布了,但是经不住所有人一再起哄。结果两人分别表演了一遍,笨手笨脚的样子惹得大家一阵阵哄笑。最后,罗马尼亚老头代表所有人给王永一个信封。王永打开一看,里面一张卡片上面签着所有人的名字。卡片里还夹着两张礼物卡,一张是沃尔玛的,另一张是克罗格超市的。王永开玩笑说,"下星期吃饭不愁了。"罗马尼亚老头狡狭地一笑,说,"你能吃点贵的东西了。"

晚上两人回到家里,发现厕所的下水道堵了。王永拿一根铁棍捅半天没捅开,就穿鞋穿衣服,对妻子说,"我去买个揣子。"妻子说,"拿着礼物卡正好用掉。"说着把信封塞到王永外衣兜里。王永在沃尔玛买了个九个多美元的揣子。结帐的时候他用大家刚送的礼物卡付款,一眼瞥见屏幕上闪过九百九十美元,吓一跳。王永问了一下,"卡上还剩多少钱?"服务员说,"990.12。"王永呆住了,没想到卡上居然有一千美元。出了沃尔玛,他立刻到街对面的克罗格超市。来到服务台前,他让服务员给他看一下另一张礼物卡里有多少钱。"725.00。"离开服务台,王永又从信封里掏出卡片,打开仔细看里面的签名。上面的名字比今天来的人还多。有室主任,有小秘书,有的名字虽然知道但没见过面。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他看见了李兰的名字。

在停车场上,王永坐在车里,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放到口袋里。他没发动车子,静静地坐着,慢慢地哭了起来。一会儿,他把脸抹干净,才开车回家。

王永突然感觉无比轻松。

十三

就在章国庆回国去接女儿的时候,王永的文章发表了。但是在橡树岭这只是一件谁都不会注意的小事。甚至连王永都没注意文章是什么时候发表的。这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橡树岭几年内的第二个大丑闻。这次似乎更严重。《自然》杂志的一名匿名审稿人指控橡树岭的著名物理学家叫便宜厨子的在投送的文章中操纵篡改数据。《自然》杂志收到的不是评审意见而是这样一个指控,非常吃惊,立刻把匿名指控转发给了橡树岭的领导。同时《自然》杂志也根据指控回头去查以前发表在《自然》上的文章,果然发现一篇十几年前便宜厨子的文章数据也有问题。因为便宜厨子的名声成就都很大,橡树岭的领导非常慎重,请了外面的科学家组成调查小组来调查。在所有人的关注下,调查小组得出的结论是便宜厨子没有蓄意伪造数据,所有的问题都是判断力差和对数据的处理不当造成的。结论作出之后,橡树岭对便宜厨子采取了保的态度。便宜厨子给《自然》发了一篇更正,改正了十几年前文章中的错误。《自然》杂志虽然登出了更正,但是由于没收到期待中的撤稿,很不满意,于是在同期又发了一篇评论,表示这件事还没完,并且指责橡树岭偏袒包庇便宜厨子。

本来是便宜厨子和《自然》杂志之间的官司,突然变成了橡树岭和《自然》杂志之间的官司,闹得橡树岭很多科学家都不满。罗马尼亚老头最直言不讳,在给全室的信中讲橡树岭领导这样做是自砸招牌。他要求对便宜厨子严肃处理,不能因为他以前有巨大贡献就姑息。罗马尼亚老头同时也提到说自己的团队中也有歪曲篡改数据的,至今仍未处理。有好事者把这封信转发给了橡树岭领导。领导的反应可谓雷厉风行,立即组织了内部调查组来调查。调查组很快从相关人员收集了证词,也拿到了当初罗计化三人写的内部报告。最后的处理也非常地迅速而且严肃。具体的处理方法外人不得而知,但是处理结果大家都能看到。章国庆的实验组被实际上解散,王永被转到罗马尼亚老头的组,李兰被转到了别的组。所有经费都改由罗马尼亚老头管理。

章国庆反应其实是很快的。他感觉虽然在橡树岭呆不下去了,但是凭他的资历应该很容易在一个一般的大学找到教授位置。没想到的是,他突然在橡树岭内外都找不到一个肯给他写推荐信的人。甚至他的博士导师林基都谢绝了。于是他只好在橡树岭拖了下去。在王永的儿子出生后一个月,章国庆终于提出了辞职。

冬去春来。这一天,已经上午十点多钟了,王永最后一次检查每个房间都干净了,把门锁上,然后把钥匙留在了公寓办公室。外面的车里,儿子已经在小椅子里睡着了,妻子坐在一旁安静地等着。王永进来坐上驾驶位,关好车门,说,"目的地,波士顿哈佛大学!"看了一眼悄悄笑的妻子,然后发动了车。

同时,在橡树岭的另一边,章国庆也在装车。旁边的女儿珍妮在尽力帮着把东西一件一件摆到车里。她一边帮着抬东西,一边还问着,"爸爸,我们是不是以后就不回来了?那我的好朋友都在这儿,我会想他们的。""你可以给他们写信。现在所有人都能上网。""西雅图会冷吗?我在google地图上看比橡树岭往北好多呢。""不冷。西雅图一年中温度变化不大,不象这里有清楚的四季。""为什么呢?""因为西雅图就在海边。大海有调节温度的作用。""那我能到海里去游泳吗?""能。""耶!太好啦!"东西全装好后,章国庆检查了女儿在后座坐好,然后把车开动起来。"爸爸,我们要住旅馆吗?""是,要住好几个旅馆。""旅馆里有网吗?""有。如果没有,我们可以在Panera Bread上网。""哦。"珍妮沉默了一会儿。车子开出橡树岭的时候,又问,"爸爸,为什么你要去的地方叫发现研究所啊?"

(注:发现研究所是美国一个专门发表支持神创论文章的伪科学机构)

淘金术

2009年9月26日星期六

 

金伯格来芝加哥快十年了。当年他从高盛公司辞职到芝加哥创业,高盛公司雇走了原芝加哥大学后来到麻省理工的渔夫黑教授接替他的位置。两人擦肩而过,结果做的都是差不多一样的事,用黑教授发明的黑/舒丝公式,到股票市场上赚钱。不过黑教授已经名闻天下,拿诺贝尔奖是早晚的事,而金伯格只是芝加哥一个不见经传的小金融公司的头。可是话说回来,所谓的小金融公司几年内变成了芝加哥商品交易所上最大的做股票衍生工具的经销商。而黑教授呢,后来死在了诺贝尔奖的两年之前,白白便宜了舒丝那个家伙。所以最后的输赢还是要看谁活得长。这是后话不提。

其实金伯格创的不是公司,而只是公司的衍生工具业务。几年来由于他的巨大成功,公司原有的业务已经微不足道,金伯格也水涨船高,顺理成章地成了公司第一把手。现在草创阶段早已过去,衍生工具市场日趋成熟,金伯格觉得这个工作已经没什么刺激。于是三年前他从公司离职一年,一方面到处旅游,一方面读了一些物理书。后来又到以前做过教授的耶鲁大学请教了几位物理教授。近几年华尔街雇了不少物理博士,金伯格想搞明白学物理是否真的在金融上能有优势。

金伯格原本是个数学天才,十四岁就自学了微积分。康乃尔毕业后,先在耶鲁做了一段教授,后跑到贝尔实验室去研究电话网络问题。最后实在耐不住寂寞,终于放弃了学术生涯到华尔街去淘金。在高盛公司从交易厅里跑堂的做起,一直做到公司的一个部门主管。在这期间,他结识了很多华尔街有影响的人物,包括卖垃圾债券后来坐牢的梅肯和未来的财政部长儒宾。黑/舒丝公式发表后,他的数学背景使他立刻理解了这个公式的重要意义,要抢先把这个公式用于实际操作上。但是他不愿意在高盛这样的大公司里为别人做嫁妆,于是跳槽来到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奥康那公司。奥康那在他的领导下迅速成长为芝加哥的主要交易公司之一,在别人看来,九年后是他可以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几星期前,金伯格听说了一个在新墨西哥州的小启动公司,叫什么"预言公司"。好大的口气。这个公司和奥康那公司做的事情很类似,就是做系统交易。不同的是,奥康那公司虽然已经赚了十几年的钱,但是从不作预言。而这个号称会做预言的公司,程序还没写完,也没有做过一笔交易。预言公司和著名的圣塔菲研究所有密切的联系,公司的几个创始人曾是研究混沌理论的骨干,对混沌理论的形成都有巨大的贡献。金伯格是知道圣塔菲研究所的,所以他对预言公司也不敢小瞧。金伯格很想知道这些搞物理的怎么把混沌理论用在金融市场上。

金伯格飞到圣塔菲,访问了预言公司简陋的办公室,花一天时间见了那儿所有的十来个人。此刻预言公司只剩了两星期的资金,正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向纽约各大金融公司发的合资请求都被不冷不热的婉拒了。大公司里没人相信金融市场是可以预言的。个人投机商倒是有不少对预言公司感兴趣要入股的。可是预言公司对他们没信心,也看不上。奥康那虽然和纽约的大公司没法比,可是在芝加哥也算是数得上的大公司。更可贵的是,奥康那的大佬全是学数学的,对预言公司所用的方法更能理解。两家一拍即和,金伯格临走对预言公司的创始人之一,业务骨干董农夫发了邀请。奥康那公司的交易厅准备在公司成立十几年来第一次迎接外来访客,搞混沌理论出名的物理学家董农夫。

 

吉米下班时给麦克打了个电话,说晚上没事的话我请你吃饭。麦克也是单身,比吉米早来一年。他觉得在分析组工作不刺激,两年前跑到交易大厅当跑堂的,现在居然混成了一个小头目。他很喜欢中餐,常常跟吉米一起下馆子,并借此向同事炫耀他对于中餐多么内行。几分钟后,两人乘麦克的车子驶上湖岸大道。麦克问,”去哪儿?”吉米说,”Evanston有一家很小的川菜馆,几乎没人知道,菜很地道。”麦克问,”辣不辣?”吉米说,”中等,他们的麻婆豆腐很不错。”麦克说,”辣就好。”

车子走走停停,两人也不着急。胡扯了几句后,麦克说,”你今天这么殷勤,是不是有什么事?”吉米说,”是啊。”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几个月前买了些股票。”麦克哈哈笑了起来,”你到底忍不住了。输了多少?”吉米说,”我投进了一万,现在还剩三千多。”麦克说,”讲讲你是怎么操作的。”吉米说,”我们虽然都宣扬平衡投资理论,其实我是不信的。”麦克说,”好,我也不信,你这是一个好开端。”吉米说,”我看了几本书,觉得反向投资理论最有道理,于是就按照那本书的办法,挑出了几个大幅下跌过的,价益比特别低的股票买了。开始这几个股票都有些反弹,我还一度净赚一些。可后来尽管大市一直在涨,我的股票都有坏消息出来,又大幅下跌。有一家竟然破产了。”麦克大笑,连声说好。吉米有点不高兴,说,”我输钱你兴灾乐祸什么?”麦克说,”不是兴灾乐祸。这第一课最重要。输得越惨,记忆越深,以后才有可能学得越好。否则就象刚孵出来的小鸭子,第一次成功就会定型,以后再也脱不出那个框框,反而会先赢后输,无可救药。”

到了Evanston,麦克把车停在轻轨桥下。走一个街段,就到了名叫松园的饭馆。因为不是周末,人不多。两人点了一个麻婆豆腐和一个桔皮牛肉,又在麦克坚持下点了酸辣汤。点好了菜,吉米把话题转回到股票,问,”我怎么做错了?”麦克说,”我给你举个例子。假如你开一个卖衣服的小店,以每条十元的价进了一批裙子,十条红的,十条绿的。一星期后,十条红的全卖出去了,而十条绿的一条也没卖出去。不管是什么原因。下个星期你是进红裙子呢,还是绿裙子?”吉米答,”当然是红裙子。”麦克说,”但是批发商因为缺货,红裙子批发价变成了二十元一条,而绿裙子价降到了五元一条。你还是买红裙子?”吉米答,”当然了,绿裙子卖不出去,便宜了仍然要赔钱。”麦克说,”这就对了。买股票也一样,关键不是贵或便宜,关键是有没有人要买。有人要买的股票就是好股票。没人要的再便宜也是坏股票。”吉米说,”难道反向投资理论是错的?”麦克说,”也不是,只不过这是一个博弈的问题,不能象你那样简单地拿来用。我建议你先读两本书,施瓦格的《市场巫师》和奥尼尔的《如何在股市赚钱》。”

正说着,吉米注意到女服务生在跟临桌的老美说话,她鳖脚生硬的英文,辞不达意,老美脸上已经有了怒色,眼看要爆发。吉米站起身走过去,充当了一回翻译,帮着服务生平息了老美的怒火。过了一会儿,她端来了吉米这桌的饭菜。上好了菜,她对吉米表示感谢,然后说,”我知道那老美不高兴,我就是不喜欢伺候他,事儿太多,还天天来,每次都要坐我的桌子,我又听不懂他说什么。”吉米不好意思地对麦克笑笑,用中文跟服务生聊起来。麦克对吉米挤挤眼,意思说你们继续,就当我不在。服务生名叫小蓉,她说她离了婚就偷渡出来打工,家里还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儿,放在姥姥那儿。说着,她忽然一转身,说,”我给你看我女儿的照片,”就往后面跑。拿来了照片,放在吉米面前,又转身忙去了。麦克说,”好象她对你有兴趣。”吉米说,”可是我对她没兴趣。”吉米因为以前的经历,不愿意看小孩照片,却不得不装着很感兴趣的样子。照片在眼前的这短短几分钟觉得十分漫长而痛苦。服务生回来的时候,吉米赶紧把照片递了过去,嘴里言不由衷地夸了句,”你女儿真可爱。”服务生好象眼圈红红的,说,”我对国内什么都不怀念,就是想女儿。”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吉米也被感染了,有想哭的感觉。两人慢慢把饭吃完,没再聊什么别的话题。临走时,吉米在给好的小费上又扔了五美元。麦克说,”那是五元不是一元。”吉米说,”我知道。”麦克说,”那就好,我怕你看错了。”

吉米晚上回家后,接到老板电话,说明天见大老板金伯格。

 

克莱夫不明白为什么金伯格要找吉米来经手买预言公司程序的事。吉米太年轻,又没有任何实际做交易的经验,很容易会被那种江湖骗子给迷惑。确实,预言公司在他看来就是地道的江湖骗子。首先如果你有一个交易系统软件能赚钱的,你会卖给别人还是留着自己用?答案当然是如果自己能赚的钱比卖的钱多,就不会卖。所以凡是出来卖的,都是不赚钱的。第二,即使卖软件的,也从来没有人狂妄到说自己可以预言市场。这个预言公司,不仅无知而且无耻。现在大老板点名要一个生手来和一个无知无耻的江湖骗子打交道,难道脑子被烧糊涂了?有机会得仔细提个意见。

克莱夫早上八点整带着吉米进了金伯格的办公室,金伯格热情地握了吉米的手说,”我听说咱们这里出了一个’程氏近似’,还没见过本人。你做得不错啊。”吉米赶紧谦虚了两句。大家坐下后,金伯格问,”你介绍一下程氏近似怎么来的吧。”吉米有些不解地望向克莱夫。克莱夫笑笑说,”讲得好有奖励。”吉米说,”好吧。我们公司是做期权交易的。现在世界上都知道期权价格是用黑/舒丝公式来决定的。黑教授和舒丝教授也很有希望得诺贝尔奖。但实际上我们从来不用黑/舒丝,因为黑/舒丝假定价格符合正态分布,而真正的价格分布是李维飞行。”金伯格插话说,”这个曼德勃罗早在六十年代就提出来了,比黑/舒丝还早。可是大家只记得他提出的分形,不记得他对财经领域的贡献了。”吉米说,”是。黑/舒丝用正态分布是有原因的。只有这样他们的微分方程才有解析解。李维飞行大部分分布本身就没有解析表达式,更别说解相关的黑/舒丝方程了。可是谁要是真用了正态分布的黑/舒丝公式来做期权交易,可就要输惨了。于是用数值法对黑/舒丝公式做修正,就成了各大交易公司投入大资本研究的东西。在这上面,时间就是金钱。你只要比别人快零点一秒,就能从别人手中抢过交易。所以算法不仅要准,而且要快。”

吉米说,”正态分布是什么样我很清楚。可是李维飞行什么样,是不是真的符合价格分布,我就拿不准了。我想看看到底价格分布象什么,就收集了一百多年股市的日价格数据,画了好多图。为了能更清楚地看见尾巴的形状,纵轴用的是对数坐标。令人吃惊的是,在图上这些分布一大段都是直线。第一反应就是这是简单指数关系。当然实际上没有这么简单。考虑了其他条件后,做出来了这个近似公式。这样我们的程序速度一下子提高了两个数量级。”

金伯格说,”敢怀疑,敢创造,头脑清楚又刻苦,很好。我建议你来负责对预言公司的技术评估。这里有一些关于预言公司的资料,你先拿去看看。下星期农夫博士来,你要和他花一些时间。报告一个月后交上来就行了。”

克莱夫对有些兴奋的吉米说,”你先回去。”看着吉米走出去,克莱夫转身对金伯格说,”我觉得这样做太冒险了。”金伯格笑了,说,”冒险?哦,有时候冒险是应该的。”克莱夫问,”要不要我给他找个懂交易的人做助手?”金伯格说,”不用,我不想报告里带有做交易的人的偏见。他是一张白纸,正有此用。”克莱夫不解地问,”难道你是成心的?”金伯格答,”目的和手段并不一定相符。有些事现在还不好说。”克莱夫带着满心的疑惑走出了办公室。

 

这一天吉米在松园吃了晚饭后没有急着回家,而是要了一瓶啤酒,拿出材料写起了报告。还有三天就要交上去了,吉米觉得自己已经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想想还真是可笑。前些日子还买了麦克推荐的那两本书要看。现在看来,那些技巧应该相当于手工业时代的个人手艺。而预言公司做的,则是大工业基于现代科学的技术。两者不可同日而语。虽说平衡投资理论被公认是应用现代数学做投资的鼻祖,可是很多业内的人,是不大真信这个理论的。几年后有舒丝和默顿两位诺奖得主坐镇的长期资本管理公司的垮台,证明了大家的怀疑是有根据的。黑/舒丝方程,才是真正的将交易数学化的第一步。一群应用这种科学的公司应运而生。奥康那是其中的佼佼者。手工业最终是会被淘汰的。最后的胜利者必须是能跟上科学进步的人。吉米对那两本书已经没兴趣了。他要弄明白混沌理论的原理。如果预言公司不向他透露他们的秘密的话,他要自己搞出来一个用混沌理论做交易的方法。为此他还特意买了一些物理书,重新拾起大学二年级后就扔下的物理。当然因为他在写的这个报告,他现在上班时间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看物理书。

价格在短期内的波动似乎是随机的,但是每个价格变化的背后都是因为有人买或卖。如果只是张三买一百股,李四卖五十股,那么因为这些散户的行为互相没有关联,所以散户造成的价格变化是真正随机的。但是如果一个对冲基金要买十万股,分三天买进,那么价格变化在基金买进的过程中就会有很强的规律性。关键是要在基金进来的第一时间就认出这规律而加以利用。也要能判断出基金停止买进的时刻。当然现在基金也没有那么傻,多数都有一些手段来掩盖自己的意图。这样仅凭观察就看不出来什么了。把整个市场当成一个动态系统来分析,就有可能看出异常。

正写着,服务生小蓉坐到了对面的座位上。吉米看了一下表,已经很晚了,饭馆几乎没人了。吉米放下了笔。
"程总还不回家呀?"
"回家在这儿没什么区别。这儿还热闹些。不要叫程总。我只是给人打工的。"
"对我这样的人,您就是大老板了。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小蓉的脸都笑圆了。
"我的工作就是帮老板抢钱。"
"怎么听起来象黑社会啊。在哪儿抢?抢谁的钱?"
"在股市上。银行的,基金的,政府的,别的公司的,谁有钱抢谁。"
"呵呵呵,这不是劫富济贫吗?"
"劫贫济富。抢钱的能力,在于你的装备好坏。越有钱,装备越好,抢的越多。我的工作,就是给老板改进装备。"
"如果我把钱放股市里,就会被您抢了吗?"
"不是我,是我的老板。成千上万个你合起来,大概够我的老板抢一回。股市就是穷人给富人送钱的地方。"
"您写的是新的装备吗?"
"这是一笔军火交易。做成了,我们就从小米加步枪变成了巡航导弹了。"
"那么厉害啊。那你是不是要当头了?"
"谁知道。也许有点希望吧。对了,你周末有没有空?"
小蓉的脸一下红了,幸亏灯光暗看不出来。她说话声音也小了不少,"只有星期天上午。其它时候还要打工。不过我可以请一次假。"
"哦,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你乐意的话,我想雇你把我的房间打扫一下,只需要大概两个小时。我付三十块钱。最近太忙了,顾不上打扫了。"
"这样啊。好吧,超过两个小时可不行。你来接我。我没有车。"
"行。呆会儿我送你回去,认一下地方。"

星期天早上,吉米按说好的时间把小蓉接来。小蓉十分麻利,一个多小时就把几个房间都打扫干净,还顺手做了吉米的午饭。做好了饭,小蓉说,”你多给我两块钱,就不用送我了。我自己乘轻轨直接去饭馆。”吉米掏出了34美元,说,”你能不能每星期天这时候来,我付你来回的车票。”小蓉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年秋天的金融风暴以索罗斯大战英国银行而进入高潮。同时,吉米的技术报告在奥康那上层掀起了一场风暴。这个动作将代表公司成立以来的第一次业务大转弯。多数大佬持极端怀疑的态度。金伯格则表示谨慎的支持。在做最后决定的合伙人会议上,吉米要先给个投影报告。为此吉米花了两天两夜准备。金伯格告诉他这事成功与否就看他讲的怎么样了。

吉米的投影报告从一个视频开始,画面上显示的是一个平静的河面,几只鸭子在缓慢地漂游着。忽然一只快艇从远处疾驰而来。吉米指着快艇前鼓起的波浪说,"一会儿鸭子就会被水晃动。"话音刚落,水波已经到了鸭子处,鸭子果然上下晃起来。吉米说,"刚才,先生们,就是个预言。"在一潭静水里,如果在某处注入能量,能量就会以某种特定的方式,水波,传播到整潭水,直到这能量被彻底耗散掉。现在想象市场是一潭水,而信息则是外来的能量。不,不需要想象。非线性动力学认为这两者是受同样的物理规律支配的。那么,信息如何在市场中传播、耗散,是有规律可寻的。如果我们能够找到这个规律,把它数字化,就成为我们手中犀利的武器。预言公司做的,就是这件事。

吉米讲完后第一个问问题的,是公司大佬中的大佬索罗,"你认为预言公司能成功写出一个有用的交易程序的可能性有多大?"吉米知道这不是模糊的时候,想了一下,说,”有五五开吧。”金伯格立刻接下去说,”这个估计差不多。”索罗笑了,说,”我认为不到十分之一。”接着支持和反对的双方激烈地争吵起来。投票表决的时候,双方势均力敌,几乎是一边一票轮着来。最后一票轮到索罗的时候,正好是十票对十票。索罗出人意料地投了赞成票。

会后,金伯格对吉米说,”祝贺你,年轻人,干得非常好。”然后意味深长地说,”现在这个项目是你的喽。”

在和预言公司谈判合同的时候,吉米部分出于私心,要求预言公司提供全部的源代码和算法说明。对预言公司来说这是他们的命根子,怎肯给出去。双方在这上面纠缠了很长时间。幸亏为了表示诚意奥康那在这期间提供了预言公司所需的所有经费,不然预言公司早破产了。最后金伯格拍板在价钱上做了巨大让步,而且奥康那的投资只须以贷款的形式偿还,并不在预言公司入股,才说服预言公司给出源代码和算法。

合同签好的第二天,公司发布了惊天新闻,奥康那被瑞士银行收购了。这时候吉米已经到圣塔菲去学程序去了,没看到公司同事们脸上的震惊。他要过好久之后才理解这两件事之间的关系以及他在其中的角色。他还没想到他很有可能会因此丢掉饭碗。现在他关心的,是如何用程序做交易。他完全沉浸到里面去了。这是他最后一次享受象牙塔中的生活。

 

吉米这两个星期在股市上损失惨重。他从预言公司偷师学来了一些模式识别的方法,化简后自己写了程序用到股票上。试行时只需略微调整几个参数就曾经很准确地预言股票走向,令他信心满满。可是一旦真用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市场好象有了灵魂要成心和他作对,常常用假信号引他上钩,然后狠狠地反向,等他的程序叫他割肉后却又反弹。他终于明白国内炒股人挂在嘴边的子乌虚有的"庄家"是怎么来的了。这庄家还真厉害,连他的程序用什么信号都知道。无论他怎么修改参数,庄家总能先他一步。吉米两个星期输的比前面六个月输的还多。他对自己完全丧失了信心。他对预言公司也丧失了信心,因为预言公司的手段尽管复杂些,本质上和他用的没有区别。他不明白测试时很准确的程序,真上场为什么那么不堪一击。他不明白别人都是用什么方法赚钱的,难道真的只是运气吗?他更不明白金伯格为什么如此热心鼓动投资预言公司。难道这里有什么别的名堂?

吉米又请了麦克来到中国城的老四川,要好好请教一番。麦克听他说没读那两本书而去做程序了,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那预言公司肯定不行,不然搞交易的不可能自己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吉米说,”我现在是知道了,又交了快一万美元的学费。如果预言公司的东西真的不行,我看不出来,为什么金伯格也看不出来?你会信他看不出来吗?”麦克说,”当然不信,金伯格是个老狐狸。”过了一会儿,吉米问,”是不是有什么预言公司之外的猫腻?”麦克一拍手说,”还真有可能。你没注意我们投资预言公司和瑞士银行宣布收购我们在时间上的巧合吗?”吉米吃了一惊,说,”我没想到这之间有关系。”麦克说,”我也没想出这有什么关系。但我不相信只是巧合。”

两人默默吃着东西,琢磨着这件事。良久,吉米脑子清晰起来。金伯格这招是给自己准备后路。奥康那一旦并入瑞士银行,金伯格的独立王国就不复存在。他当初离开高盛,就是因为不愿意在大公司里面做个小主管。现在加入瑞士银行,不就又回去了嘛。预言公司这时候送上门来,正好给他做狡兔的第二窟。五年的合同只投资而不拥有股份,真是太毒了。瑞士银行需要一两年才能完全合并奥康那,在这期间金伯格完全可以把一些对自己重要的部分暗中转移到预言公司。两年后预言公司仍保持独立性,就成了他的另一个独立王国。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要选资历浅又不懂交易的吉米来主导预言公司的事。当然不是因为吉米的能力。吉米在这场博弈中只是一个弃子而已。金伯格不能用一个懂交易的人,否则如果预言公司搞成功了,金伯格就没有理由重组预言公司把它变成自己的公司了。吉米实际上和预言公司的那帮书呆子们没什么区别。把吉米放进去并不会增加他们成功的机会。这才是至关重要的。吉米对预言公司的崇拜和盲信是锦上添花,使金伯格做起来更容易些。多半他把这也算进去了。预言公司如果不成功,别人不会怎么样,吉米是第一个要卷铺盖的。吉米要想保住自己的饭碗,就必须想办法让预言公司短期内就成功,也就是必须打败金伯格的预期。可是所有懂交易的人都不相信预言公司的程序有用。金伯格是大佬中唯一承认预言公司有五成机会的。可现在看起来他内心恐怕认为一成的机会也没有。吉米现在自己也认为没有什么希望了。可是他没有退路了,只有背水一战。

想好了这些,吉米抬起头,对麦克说,”要想学会怎么做交易,最快要多长时间?”麦克答,”难说,也许一年,也许一辈子。”吉米问,”如果只学最重要的,不要求赚多少钱,六个星期够不够?”麦克笑了,说,”你交三千块,有不少上一个星期课的,你说够不够?”吉米说,”我是严肃的。交易里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麦克说,”是虚心、边缘、纪律、和信心。”吉米说,”虚心、纪律、和信心我能听得懂,边缘是什么东西?”
"边缘就是,嗯,举个例子,两个人打架,一人一百磅另一人二百磅,谁会赢?"
"会功夫的。"
"哈哈哈。会功夫的人,就有了边缘。"
"你是说优势?"
"对,就是优势。优势可以是各种各样的。有的人象巴菲特对几千家公司的经营情况了如指掌。有的人象我们有高级数学手段和高速计算机。还有的人对价格波动积累了大量经验。知道了自己的边缘,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交易方式。"
"那虚心是不是借鉴别人成功的例子?"
"不是。虚心,是说你必须时刻记着市场永远比你聪明。如果市场告诉你你错了,你必须马上认错。永远不要和市场争论。越争你输得越多。大多数有博士学位的人在市场里赚不了钱,就是因为他们太骄傲了,不肯在市场面前认错。记住了,市场是不承认博士学位的。"
"明白了。这些东西能不能一个一个地学?"
"让我想想。可以试试看。我们可以在股市里找到合适的环境,对某一项进行针对训练。"
"好!我现在最需要信心。咱们先树立我的信心。"

 

董农夫心情很好。公司成立一年半,现在第一次前途明朗起来。和奥康那签了约,今后五年都不需要担心经费的问题。程序的测试结果也很鼓舞人心,实时对市场的预言准确率达到百分之七十。出于好奇心,他们对九月份的外汇市场做了返回测试,结果虽不敢说象索罗斯那样赚十亿,至少程序也是站在胜利的一方的。锦上添花的是他和金伯格打赌谁当选总统,也因为克林顿的胜出而赢了二百美元。想当初做学生的时候去拉斯维加斯,把改装的用脚按键的电脑藏在大衣里,结果被赌场赶出来。现在终于和华尔街的大孩子们玩儿了。只要程序实战运行证明成功,他就可以好好休假去了。

感恩节前两天,预言公司的程序联网进入实战操作。奥康那给了他们一个一百万美元的帐户,要求运行六个星期检查他们的程序是否能赚钱。刚运行三天就出了个大纰漏。市场上所有到期的期货合同翻转到下一月,被计算机误认为是价格的跳跃,发出了一系列错误的交易命令。奥康那发现后立刻派人废止这些交易。预言公司的程序员则在董农夫的监督下,整个周末加班加点给程序打补丁。这点小毛病没有影响大家的情绪。所有预言公司的人都信心满满地认为他们会成功。

吉米一反常态,对预言公司的事除了因为出问题需要把消息上传下达,对这次实战操作基本不闻不问。他的注意力现在全在股票市场上。按照麦克给他设计的策略,他先找了一堆微型资本的股票,挑出满足CANSLIM标准的,然后再从其中找出有平基底的股价图的,一共只有三四个。其中一只股票过去一个月的平均日交易量只有一千多股,价格波动不超过十美分。大概是吉米的好运该来了,这天这只股票出人意料地交易了两万多股,但是只微涨了两美分。快收盘的时候,吉米心惊胆战地买了两千股,是今天的最后一笔交易。第二天早上这只股票一个多小时没有任何交易,但是第一笔交易就比头天的价格高出一毛五。全天总成交量达到六万多股,价格涨了将近百分之二十。第三天又涨百分之十几的时候,吉米按事先定好的策略把两千股轻易地卖了出去。两天就轻松赚了百分之四十,简直不可思议。接着他又在另一只股票上赚了百分之十几。不到一个星期,他已经把以前输的钱赚回来一小半了。难道股票真这么容易?去问麦克,麦克说这不是为了培养你的信心嘛。这种小股票,我们这种人都不去玩,买卖的都是长期投资者。所以如果你有耐心,能找到合适的股票,偶尔玩一玩就好象很容易。这星期恰好是合适的时候,不然你两三个月也找不到一只这样的股票。我们用的策略简单之极,但是因为对手只有一种,还是不会进化的那种,策略就很成功。下面我们就要看看对手有很多种的时候,会怎么样。你的胜率会大大降低。严格的纪律变得非常重要。从下星期开始我们用大股票做当日交易。

感恩节前晚上,吉米到西北大学的游泳馆去游泳。他这个学期因为在帮一位教授代教一门数学课,弄了一个西北大学的教工证,可以免费在这儿游泳。这些日子专心搞股票、看书,好几天没去了。进了游泳池,发现一位没见过的亚裔女孩也在。因为她穿了一件独一无二的泳衣,游的姿势也很独特,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丝毫不湿,所以吉米下水前不停地看她。进水里游了几圈之后,再抬头看的时候,那女孩已经不见了。

第二天吉米在家里看书,看了一会儿,那独一无二的泳衣不停地在脑子里晃来晃去,令人想入非非。于是给小蓉打个电话。
"你干什么呢?有事吗?没事。噢,想请你吃饭。今天饭馆都不开?确实是。那咱们到湖边走走吧。你去过吗?没去过可得去看看。湖边很有意思的。好,我马上来接你。"

西北大学校园在湖边这一段很有特色。许多巨大的石头杂乱地堆在一起。石头上面被多少代的西北大学学生情侣涂满了各式各样,五颜十色的山盟海誓。最简单的是两个人名,有的画个红心,有的画两个小人。复杂点的有写诗的,有赋辞的,什么爱情与此石同在,什么湖水洗不去我的相思,等等。小蓉兴致很高,在石头之间跳来跳去,又拉着吉米给她翻译认不出的字。两人沿湖走了一段,小蓉问,"你没有在这石头上写过什么?"吉米没有回答,眼睛看了一会儿小蓉,然后说,"我那儿有两只火鸡腿,咱们去烤了吃吧。感恩节怎么也得吃火鸡啊。"小蓉说,"好啊,今天要尝尝你的手艺。"

感恩节美好的夜晚。。。。。。

 

当吉米在股市上赚满一万美元,而且终于明白真正做交易和写程序有什么不同的时候,预言公司的六个星期实战操作已经结束了。一百万美元变成了九十五万,虽然不是损失惨重,但是对预言公司上下的士气给了一记狠狠的打击。一帮子物理博士,不肯相信他们斗不过市场。他们反复讨论,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测试的时候非常准确的预言,一到实战就全走了样。对于下一步该怎么办,众人分歧很大。经过一个多星期的争吵,最后推倒重来的意见占了上风。董农夫于是飞到芝加哥,说服奥康那让他们另起炉灶写一个新程序。用的理由是原来的程序只用了每天收盘的价格,信息不够。新程序将利用盘中价,会更可靠。

在金伯格的办公室里,一听到董农夫的提议,吉米就跳了起来。他心里想你们不懂交易,无论重新写多少回都是必败无疑。但是他所处的位置尴尬,不能当着几个市场老手说这种话,更不想暴露自己会炒股的事情。绞尽脑汁才想出了个自己觉得说得过去的说法。吉米说,更多的信息,不一定从时间轴上找。时间步段短了,噪音会变大,可能会得不偿失。不如从市场总趋势或程序之外的地方找可利用的信息。或许可以借鉴一下别的公司是怎么做的,甚至可以借鉴一下奥康那自己的东西。金伯格意味深长地看了吉米一眼,然后说,奥康那自己没有类似的东西,不然也不会找预言公司了。缩短时间步长很有道理。你们的方法是找出价格波动之间的关联。时间长了这种关联可能就会变弱。时间越短,这方法就可能越有效。我觉得这没什么错。吉米想了想,以退为进说,即使缩短时间步长,也没必要另起炉灶,不然写程序花的时间太长了。金伯格说,这个问题不能忽视。这样吧,我给你们在奥康那找一个专职的程序员,让他转成预言公司的职工,这样可以加快进度。董农夫没有什么理由说不同意,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吉米心里充满了挫折感。

董农夫和吉米离开后,金伯格打电话问克莱夫,吉米在公司里和哪些懂交易的人走得很近。克莱夫回答吉米和麦克是好朋友,两人喜欢一起去中餐馆吃饭。金伯格笑道我也喜欢中餐馆,哪天让他们介绍几个好的。几天之后,第一批调动人员名单出来,上面就有麦克的名字。他将调到瑞士总部工作两年。星期五两人出去吃晚饭的时候,麦克兴奋异常,心里想的全是日内瓦的湖,阿尔俾斯山的雪,和巴黎的女郎。吉米想再问一问关于市场的问题,麦克也没心思回答,只好作罢。虽然麦克并不知道他对吉米多么有用,他一走,吉米可就是真正的孤军奋战了。两人一个是兴高采烈,一个是无精打采,这顿告别饭吃得也算特别。

吃过晚饭,吉米觉得无聊之极,不想回家,就开车到松园外面,停在街上。餐馆打烊后,看见小蓉出来,吉米叫道,"小蓉,上车。"小蓉一脸惊喜,开门上了车问"你来接我?"吉米说,"到我那儿去。"一路无话,吉米在一家小店停了一下买避孕套。到家后一番折腾不足外人道。事毕,小蓉吃吃笑了起来。吉米问,”什么事这么好笑?”小蓉说,”你肯定是在单位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到这儿来发泻了。”吉米说,”你还真猜对了。我要和别人打仗,还没开战呢就被对方灭了我一只偏师,我现在成了孤军,打不赢了。”小蓉说,”那你找我算是征兵呢还是打草谷呢?”吉米说,”你是妇孺,不是兵。你说我打草谷,我就打草谷好了。”说着翻身再战。小蓉一边笑着推他,一边说,"你要找的是友军,不是草谷。是友军,不是草谷。啊啊。"这回小蓉真没了力气。两人安静下来以后,小蓉呼呼睡着了,吉米还在回味刚才小蓉的叫声,"是友军,不是草谷。是友军,不是草谷。"忽有所悟,慢慢睡去。

一星期后,吉米再次飞到圣塔菲。

 

吉米这次在圣塔菲停留了两个星期。周末他特意挑头组织了一次到山上滑雪的出游。圣塔菲是个高原小镇,海拔七千多米,是美国著名的滑雪旅游胜地。清早出发,开车大约一个小时到了滑雪场。路上因为各自开车,没机会作太多的交谈。一整天滑雪大家都玩得很尽兴,中午在滑雪场随便买了点午餐。天快黑了,大家才从山上下来,找个饭馆吃饭,所有人才坐到了一起。点好菜后,吉米找机会把准备好要讨论的话题抛了出来。吉米问的问题是:“在市场上做交易赚钱的人对社会的贡献是正的还是负的?”

所有预言公司的人都很理想化,开始都一致认为他们在市场上交易是提供了一种服务,因此得到报酬是理所当然。报酬越大说明他们的服务越好。吉米用眼睛扫了一遍坐在餐桌边的所有人,故意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只有在市场上输钱的人才可能是提供了服务。如果你赚了钱,赚得越多,对市场的破坏越大。”见众人都拿怀疑的眼光看他,吉米继续说道:“举个例子吧。比如农民因为预料今年小麦收成好,要提前卖六个月的小麦期货来保证他的收入。这时候投机人可以买期货,也可以卖期货。买期货的人从农民手里把小麦合同买来,给农民提供了服务。等他发现小麦收成好,价格已经跌了下去,所以他最后亏了钱。而卖期货的人,实际上是在和农民抢生意。由于他们出卖合同产生对市场的压力,使得小麦价钱比原来会低一些,因而使得农民收入会少一些。等小麦收获后价格进一步下跌,卖期货的人最后是赚钱的。这些投机者赚的钱,其实是从农民手里抢来的。赚钱的投机者在市场上,会使上升的市场升得更快,也会使下降的市场下降更快。”一个年轻人叫泰勒的说:“我们分担了风险,赚的是风险溢价。”吉米笑道:“这是自欺欺人。农民卖出小麦期货,只是将他的价格风险变成了产量风险。而如果你也是在卖期货,如果你想赚钱的话,你并没有从农民那儿分担任何风险。农民只有向保险公司买保险才能让保险公司分担他的风险。”

这时候另一个年轻人叫菲诺夫的说:“投机者的作用是减少市场的涨落,提高市场运行效率。比如在股市中拼缝儿的日交易员,他们每次交易只挣几美分的赢利,但是为市场提供了交易额,使得他人的交易更容易成交。”吉米听了,呵呵笑了起来,说:“如果股市价格永远不变,那么这些人确实是提供了服务。在中国,有一个和股市里拼缝儿的日交易员很类似的行业,就是上海人所说的黄牛党。黄牛党最多的是倒卖火车票。中国的铁路因为是国有,效率很低,总是供不应求。可是票价并不随着市场需求而浮动,因此票很难买。黄牛党就通过各种门路买到票,然后在二手市场上高价卖出。他们实际上是把后门关系商品化了,用关系来赚钱。这是在一个没有自由市场的地方提供了一个自由市场,因此你可以说他们是在提供一个服务。但是,在市场已经是自由的地方,这种活动就不是服务了。”菲诺夫反驳说:“你没有什么道理。这种活动在任何地方都提供了服务。”吉米说:“前提是市场价格永远不变。如果市场价格在不断变化,拼缝儿的人还能这么干吗?不能。”菲诺夫问:“为什么?”吉米答:“因为他就会输钱,而且会输得很惨。”菲诺夫说:“怎么会?”吉米笑着答道:“假如市场价格是在上升的。这时候,如果拼缝儿的还是去拼缝儿,在买和卖的两边都做交易,那么他会发现,他买的交易总做不成,因为别人会一直在和他抢,而卖的交易总是飞快地做成,因为这个交易是逆市场走向的。于是,他很快就会积下大笔空头头寸,可是市场在上升,所以这些空头头寸会亏钱,而且会亏得越来越多,除非他决定不做了,退出市场。同样,反过来当市场在下跌时,他会积下大量多头头寸,也会越来越亏。因此,只要是市场价格在变,那么提供这种服务的人,一定是在亏钱。”菲诺夫说:“难道就没法赚钱了?”吉米说:“想赚钱很简单,就是在市场上升时买,下降时卖。这好像是废话,但是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可惜绝大多数人根本做不到。”泰勒说:“这样怎么能行?这样市场岂不是会更加大起大伏?”吉米说:“没错。投机者的作用,就是使市场涨落加大幅度。不仅如此,投机者的行为还会造就了一个又一个的泡沫。这些泡沫对社会的危害远远大于每天涨落几分钱的坏处。”注意到董农夫几人都转过头来在听,吉米继续说:“实话说吧,咱们就是在抢钱,合法地抢。别人也在抢。市场上没有给你做好事的地方。如果你想做好事,你可以把你抢来的钱捐出去。不过预言公司想成功,要做的不是什么寻找市场的低效率,而是直接了当去抢。”

吃完饭从饭馆出来,董农夫建议大家一起在圣塔菲街上走一走。于是一群人分成两三伙沿着街道慢慢走了过去。走到一处,看到有两家冰激淋店,相隔不远。一家里面有不少人,而另一家比较冷清。吉米灵机一动,说:“咱们去吃点冰激淋吧。”大家纷纷赞成。吉米问道:“选哪家呢?”菲诺夫说:“当然是人多的这家。”于是大家一起进了这家冰激淋店,开始排队。吉米站在队里,回头说道:“我们这个决定,根据的不是冰激淋的种类、质量、或者价格。我们的根据只有一个很简单的,店里面的顾客多少。”菲诺夫问:“那又怎么样?”吉米说:“你怎知前面的顾客是否也是只根据顾客多少来做的决定?”众人听了,都在思考。吉米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做决定的时候都没有足够的信息,有时候甚至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这时候,我们常常用一些间接信息作为替代,来帮助我们做决定。当然,这样的话,决定可能最终是错的。不过,从市场交易的角度来看,只要能赚钱,信息是对是错又有什么关系?所以,赚钱的关键不是找出有用的信息,关键是搞明白别人对现有信息会如何反应。”

董农夫一拍手,说道:“对啊,我们的对手是人,不是死物,而且是很多人。因此,只要我们一进入市场,交易模式就会变。我们的进入不可能不扰动市场的行为模式。所以模式识别也不应该是静态的,而应该是动态的,自适应的。。。”董农夫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吉米长吁了一口气。这顿冰激淋没白吃。

星期一早上,吉米就和预言公司几个主要角色聚在一起讨论。大家基本上同意吉米的说法,可是具体如何将程序从一个物理程序改造成一个针对人的程序,仍然争论不休。对于吉米所坚持的,信息本身并不重要,市场运动和湍流有本质区别这一点,物理学家出身的预言公司人在感情上无法接受。吉米无奈之下,只好胡诌了起来:“信息不只是公司运营情况、经济状况、或政策政治变化。信息也包括市场参与人本身的情况,比如谁家刚生了个孩子,所以要买或卖股票,谁去世了,财产被儿女继承。这些都会影响市场运行。汇集起来,这些信息含量很可能大于经典意义上的信息。所以只注意经典信息而不考虑这些因素是不对的。”董农夫说:“你说的不会总对。如果公司有重大事件发生,其影响肯定会盖过所有这些其它因素。”吉米说:“没错。可是我们不能只靠重大事件赚钱。怎么在两者之间掌握一个平衡,得到最大的利益,就是最根本的问题。”一直没作声的菲诺夫叫了起来:“是丛林法则!”大家都转头看他,只见他兴奋地站了起来,在黑板上画起了乱七八糟的圆圈,其实只是为了强调语气:“一个市场,就是一个丛林,里面什么样的生物都有。每种生物都有自己的特长,因而就有自己的生存空间。在自己的那块生存空间中,每种生物都是最擅长的。当然,丛林的大环境总是不断在变:气温会暖会冷,雨水会多会少,相应的每个生物的生存空间也会跟着变大或变小。真正成功的生物,不仅要在自己的生存空间中占据绝对优势,而且要能够调整自己的生存手段,不断适应变化的环境。”董农夫说:“可是,程序不是生物,不会自己进化。”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家不约而同地叫道:“基因算法!”

周末,吉米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芝加哥。

转眼到了八月,这是金伯格给预言公司定下的最后期限。如果这时候程序还不能用,那么吉米一定要卷铺盖,预言公司也要改组。金伯格定的日子是八月九日。这一天,预言公司的程序开始正式在外币、石油、和股票期货市场上运行。开始几天,市场上没什么大涨落,预言公司的帐户也没什么变化。一星期后,巨变突发。星期二下午,联邦储备宣布提高短期贷款利率0.75%。虽然市场早就预期联邦会提高利率,但是债券市场只算进了0.25%。这一下所有市场都开始了大幅调整,而且全是向预言公司位置的相反方向。短短几分钟,预言公司帐号就损失了十几万美元。预言公司的菲诺夫打电话过来问吉米,我们这儿人都慌了,问该怎么办,要不请教一下做交易的,是不是先退出市场。吉米在心里估算着预言公司的损失,沉吟一会儿,说:“不要慌。市场在大新闻后的第一反应常常是逆势的,我们的位置没错,要对程序有信心。”挂了电话,吉米心里一动,跑到克莱夫那里问奥康那在债券市场上是什么位置。克莱夫一查,惊叹不已,说:“上星期公司买入了大量债券,现在正趁着涨势出手,赚了十几万。”吉米明白了,心想金伯格真是老奸巨滑。奥康那如此大规模强势介入市场,给市场增加了不少反常的起伏,是预言公司程序事先没有也不可能预料到的,对程序的运行是个严峻的考验。接下来两天,预言公司的损失继续积累,但是基因算法逐渐调整了程序,使得每天的损失都比前一天有所减少。吉米给菲诺夫每天打好几次电话,反复叮嘱只要坚持下去就是胜利。到星期五,帐号里的钱终于开始上升。接着一个星期,每天都在涨。八月底,预言公司完成了第一个月程序交易并有了盈利,基因算法获得了巨大成功。九月,预言公司的帐号又涨了几十万。年底,奥康那正式并入瑞士银行,分析组取消,人员打散,大部分被分散到世界各地。吉米留在了芝加哥,作为瑞士银行和预言公司之间的枢纽。金伯格则离开奥康那,进了圣塔菲研究所的董事会。

圣诞节前一个晚上,吉米又来到松园。因为好几个周末都不在芝加哥,小蓉很久没到他家去了。见到小蓉,没注意她脸上的异色,吉米问:“下班后到我那儿去好吗?”小蓉说:“不行,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吉米脸色变得很难看。他问:“是谁?”小蓉答:“是一个老美,你不认识。”吉米问:“为什么?”小蓉见他声音大起来,说:“咱们出去说好吗?”两人走到饭馆后面,吉米又问:“为什么?”小蓉说:“我觉得我跟他是一类人,在一起更舒服。”吉米说:“我对你不够好吗?为什么不舒服?”小蓉说:“你聪明,能干,又有钱。可是,我觉得配不上你。我希望的,是心贴心的关心。你好象没有关心过我。”吉米叫道:“我怎么不关心,每次我不都多给两块钱小费?我不关心你,为什么还给你那么多钱打扫我的房间?”小蓉气愤地说:“你把我当什么了?”转身进了饭馆。吉米愣住了。过了半天,才慢慢离开。

几年后,吉米买了房子,找人装修。其中一个来估价的,带了个中国小女孩,说是他女儿。吉米问是不是从中国领养的。他说是他妻子的女儿。说着自豪地掏出了随身带的三人合照。吉米一看照片上竟然是小蓉。看起来小蓉很幸福的样子,心里感叹了一番。最后还是选的别人做的装修。

一天,吉米偶然在图书馆看到一期《自然》杂志上有一篇文章,讲市场价格浮动和湍流的相似之处,居然基本上都是当初他在奥康那讲的内容。一看作者名单,一帮瑞士人。猜想可能是奥康那的人到瑞士去,把这些想法传播过去了。哈哈,我当初想错了,居然还有人把它当成宝,还上了《自然》杂志,太可笑了。如果价格的时间分布有规律,那赚钱岂不是太容易了!到底是学物理的,只会瞎吹。

小说:留学生

2009年7月22日星期三

芝加哥的深秋夜晚已经很冷,街上的行人匆匆走过,汽车也渐渐的稀少。

吉米下班后和家里打招呼说还要办点事,自己一人来到约翰汉考克大楼顶层的咖啡厅。样子和十几年前一样,鸡尾酒的味道也没变。十几年前和嘉明来过一次,还照了几张像。后来就再也没来。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芝加哥星期天可以买一张super transfer(超级转车)票,全天地铁公车随便坐。那天吉米和嘉明就是用这样的票,在芝加哥逛了一大圈。傍晚的时候两人来到约翰汉考克大楼,上到顶层的咖啡厅。吉米要了鸡尾酒,嘉 明因为怀孕,要了一大杯果汁。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嘉明灿烂的笑容和鲜艳的果汁一起被吉米照了下来。怀孕时的女人是最美丽的。那是吉米一生中拍得最得意的照片。嘉明笑脸的特写和略微模糊的饮料杯,背景中能看到大半个芝加哥市,包括左边若隐若现的大湖和右边西尔斯楼的塔尖。为了平衡背景和人脸的亮度,吉米特意等到落日的时刻,外面不是太亮,而反射的一点阳光恰好照亮了嘉明的脸。另外还有一张是纯粹的芝加哥的夜景,也非常漂亮。西尔斯楼的轮廓用灯勾画出来。湖岸大道则是一长串红色的汽车尾灯。可惜那时的照相机是不能预览的,嘉明从来没看到过这些照片。吉米后来把这些照片制成了幻灯片,存放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有几年没拿出来看了。

从约翰汉考克大楼出来,吉米回到办公室,打开了幻灯机,把幻灯片都看了一遍。咖啡厅里的照片是那年最后照的。从那以后吉米再没有碰过快门。从前吉米到哪儿去都要背着一个照相机。照得最多的当然是1990年6月两人漫游美国的时候。那是多么难忘的快乐时光。人说怀孕的女人有点傻。嘉明就傻乎乎地以为她的快乐来源于怀孕。她说:“如果我一辈子总是在怀孕多好啊。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吉米说:“那我没怀孕也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嘉明扑到吉米怀里说:“我怀孕就是你怀孕。”一张照片是黄石公园外面印第安人摆的小摊,嘉明在挑选小拨浪鼓。因为肚子已经大了,她穿的是宽大的象个袍子的长裙。吉米觉得这时的嘉明,给人非常柔和,温暖慈爱的感觉。而以前嘉明给吉米的印象总是削瘦而精干,是冷面美女。

以前的嘉明,确实是很厉害的。不仅是做事情厉害,而且待人也不留情面。有一次吉米的几个朋友来伯克利玩。吉米叫上嘉明一起和朋友去吃饭。 其中一人说到他毕业答辩没通过,被一个教授问的问题难住了,还得重新准备答辩。几个人都表示同情,说教授是成心刁难。嘉明却说:“如果教授问的是你研究方 向的问题,你不知道怎么答,就没资格当博士。如果他真是成心刁难,那你也应该能指出他不讲理的地方。不要把自己的无能归咎于他人。”那位朋友被呛得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么有主见的女孩,从第一次打羽毛球认识开始,吉米不记得嘉明对他说过不。在两人正式恋爱之前,有一次,吉米照了一张嘉明的脸的特写照, 但是偷偷用多次曝光的技巧加上了自己的一双手,好象在触摸嘉明的脸,又在背景上加了许多鲜花。因为脸和手的部分有些朦胧,他又在底下加了一行字“梦中佳人。”吉米把照片拿给嘉明看,嘉明没生气,反而夸照片拍得好,可是对涵义却装作不知。恋爱之后,嘉明更是对吉米百依百顺。只有到芝加哥后为了找工作吵了一次架。唉,“你去哪儿,我去哪儿,”音犹在耳。吉米满心的后悔,早知道芝加哥不好找工作,如果当初不来芝加哥。。。


嘉明头一次离家出远门,就飞越大洋到了美国。在旧金山机场下飞机的时候已经是西部时间晚上十点多了。等过了海关,取了行李,就快半夜十二点了。她望了望公用电话,也不知道怎么打。身上仅有的三张一百美元的钞票,被自己缝在了内衣里,现在也拿不出来。转身看见写着“财政预算”(Budget,一家租车公司)大字的柜台上有电话,就走了过去。柜台后面的帅小伙看到穿着火红连衣裙个子高挑的嘉明,脸上立刻笑开了花,问,”我能帮什么忙?” 嘉明打了个结巴,才问出来,”May I make a phone call?”(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帅小伙仍然微笑着,指向公用电话说,”你可以用那个。”嘉明说,”我没有零钱,也不会用那个电话。”帅小伙在兜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递给嘉明,说,”拿起电话,把这个扔进孔里,然后拨号。”看着道了声谢后转身的嘉明,帅小伙狠狠咽了一下口水。

电话响了几下,就听另一边一个陌生的女声懒洋洋地问hello。嘉明犹豫了一下,怯生生地说,”请问您是刘飞吗?”“对,我就是。你是嘉明吧?我正想着你什么时候到呢。你在机场取行李的地方等着我,哪儿也别去。我四十五分钟后就到。千万别到处乱走,就在那儿等着啊。”嘉明挂了电话,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安安静静等待着不知是什么样的留学生活。

 


那时的留学生,大部分不打工是不可能生活下去的。因为出去打工的需要,嘉明一到美国就以最快的速度学了开车,考了驾照。在学校外面,漂亮的嘉明有其它留学生不可比的优势。考驾照的时候,虽然考官也是一丝不苟,但是嘉明的微笑确实消去了考官脸上的冷漠,带来了考官语气上的亲切。至于这是否嘉明第一次考就通过的原因那就无法猜测了。她花了一千美元买了一辆1980年的雪佛兰老车。车是鲜艳的红色,嘉明开起来也是热情奔放。学车自然是跟刘飞姐学的。虽然交通规则什么的仅仅够笔试及格,实用的窍门比如怎么抢道超车, 怎么平行泊车却学得十分地道。结果从开车第一天嘉明就和警察结下不解之缘。

第一天出校门,在校门口的红灯前面,嘉明小心翼翼地停车,再右转弯,做得 中规中矩,完全忽视了”No turn on red”(禁止红灯转弯)大牌子。拐过了弯,马上一辆警车跟了上来,车顶上的灯闪得耀武扬威。还好刘飞姐已经教过了如何做,嘉明把车停到路边,摇下车窗,静静地等着。一名 高大的警察走到嘉明的车边,先开始说“Ma’am”(女士)但看了一眼嘉明后又改口说“Miss”(小姐)。“你知道刚才的路口红灯不能转弯吗?”“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开车。”“你有驾驶执照吗?请拿出来给我。”警察拿了嘉明崭新的驾照,到警车上写了罚单。警察回来先递过来驾照,刚开始说“这是你的罚单”就被嘉明打断。嘉明做出一脸可怜相,说:“我现在正在申请绿卡。如果有了这张罚单,有可能对我的绿卡申请有不好的影响。我知道我错了。我保证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警察沉默了一小会儿,慢慢把罚单撕了,说小姐我相信你,以后注意遵守路标。

罚单开出来,就留了底,这时候警察通常不会再把发单撕掉,不然会有些后续手续还需要回去后做。谁愿意给自己多找事做啊。可是嘉明的魅力竟然能让警察把罚单撕了,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事并不常发生。

第二次跟警察打交道,是两天后的夜里十一点多钟。嘉明打完工往学校宿舍赶,车开得飞快,三十五的限速开了五十五。前面有一辆车,看到路口的交通灯已经变黄灯了还没有减速的样子。嘉明自然紧紧跟上要在变红灯之前开过去。突然在变红灯的瞬间前面车急停下来,嘉明猛踩刹车,车子在可怕的刹车声中急剧减速,终于弱弱地撞上了前面的车。两辆车的车主于是将车开到路边,检查是否有损坏。前面车的主人像是墨西哥人,说的英语也不清不楚。两人正搞不明白的时候,一辆警车闪着红蓝色的灯停了下来。警察看了两人一眼,就立刻向那个墨西哥人要证件。不是驾照,而是证明身份的证件。警察然后转身对嘉明说小姐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嘉明想说明是她撞了对方,可是警察根本不理她。嘉明只好乖乖地离开了。

 


来美后的第一个节日是感恩节长假。刘飞带着嘉明到旧金山北面一个叫Ross的小镇去玩。刘飞一个朋友叫钱佳凝,她和男朋友李辉都是留学生。据说两人在给别人看房子。

沿着580向西开,过了Richmond-San Rafael大桥,刘飞在一条南北的大道上开了一会儿,把车拐进了似乎是深山中的小路。没想到在离旧金山和伯克利都只十英里的地方居然有如此幽静的去处。 车子在小路的尽头停下来。嘉明跟着刘飞走上了十几级台阶,转过了一个花园。嘉明还差点走岔了道,拐到后花园去。在后面的山和树林的衬托下,房子显得并不很大。刘飞上前按了门铃。

等了足足有两分钟,才听到房子里面有动静。又等了一会儿,门开了。刘飞的朋友钱佳凝欢叫着出来拥抱刘飞。嘉明朝门里望去,看见后面跟着一个略微矮胖的年轻人,围着大围裙,举着湿漉漉的双手。大家互相介绍了,一起进了房。嘉明看刘飞脱鞋,也跟着把鞋脱了。李辉打了招呼,又回到厨房做饭。钱佳凝把刘飞两人让到客厅。刘飞说,”我来帮忙做点什么吧。”钱佳凝说,”我都不帮忙,你就不用客气了。咱们先参观房子吧。”

嘉明看这房子,第一个感觉就是高。一楼厨房的房顶都至少有三米高。第二个感觉是乱。所有的地方,包括客厅,都散落着看起来应该是钱佳凝或是李辉的东西。客厅本来的法式古典家具和印象派油画,显然与随便乱扔的学生背包,廉价眼镜盒,几件T-shirt和袜子不是出于同一人手笔。而李辉他们俩的做派,却是房子的主人而不是给人看房子的。

没多会就听李辉喊大家,说饭菜都准备好了。三人来到餐厅,看到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菜。李辉的手艺不是一般的好。嘉明觉得好像是开国宴了。李辉还挺谦虚,说是在中餐馆打工学的。嘉明想了想,没见过哪个中餐馆卖蛋炒螃蟹,满脑子疑问,因为不熟,也不好意思问。因为刘飞坚持要帮忙,李辉就说,”那好你把这瓶葡萄酒打开吧。”刘飞鼓捣了半天,不知怎么把酒瓶塞捅到瓶子里面去了。李辉拿着酒瓶端详了一阵,说,”这样也能喝。”三个女孩都只是浅浅地喝了一点,主要是李辉喝。

饭吃到一半,刘飞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这房子不是你们自己的吧?”李辉说,”不是不是,是我老头子一个朋友的。他们平时不住这儿,把钥匙给了我,我周末假期都可以来住。今天晚上你们就在这儿过夜,每 人随便挑一间卧室,不用急着回去,大家玩个尽兴。”晚上他们真的留了下来。李辉二人睡主卧室。刘飞挑了一间离主卧室最远的卧室。嘉明很喜欢房后的山景,就挑了一间后面有两个大窗户可以看到山的卧室。不过她很快就后悔了,才明白刘飞为什么挑那间。钱佳凝叫了几乎整整一夜。

第二天上午刘飞和嘉明沿着一条小径到山上转了一圈。回来后到客厅里拿了几本书看。直到中午李辉两人才起床。吃过中午饭,信来了。里面有一盘磁带,是李辉家里寄来的。钱佳凝说她们可以一起听。嘉明开始觉得不好意思,听了一点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了。原来李辉的老头子对自己的儿子和对下级是没有区别的。嘉明感觉是回到了大学听党委书记做报告。偷眼看李辉,他没有一丝不耐烦的样子。

临走的时候,李辉把几个甜点装了塑料盒,让她们俩拿着,说菜在宿舍里不好热,就别带了。甜点就当零食吃吧。车开到了路上,嘉明说原来高干子弟也挺有人情味儿的。刘飞说得了吧,他可不是普通高干。再说了,那房子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变相贿赂?

 


离嘉明上学的校园不远有一个小村叫Montclair。几年后男朋友请嘉明来这里的一家泰国小馆吃饭,又令她回忆起在这个校园内外的那一段经历。泰国小馆的清酒很不错。两人就着两盘小菜,慢慢酌着微甜的清酒,聊着各自在认识对方之前的趣事。嘉明笑话了一会男朋友在小学当宣传队队长,排练舞蹈时不由自主握了一个女生的小手,结果被老师留到了晚上下班。男朋友不好意思了,想转移话题,就问嘉明,”你有没有经历过校园美女的烦恼?”嘉明哈哈大笑,说,”你别逗我了,我一生就今天和男生说了这么多话。你看我平常理不理那些男生啊?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放得这么开。”男朋友看着微醉而脸红扑扑的嘉明,有点痴了。

嘉明说,”我原来那个学校是一个很小的女子学院,只有研究生才招男生。所以你要听那种普通大学里’美女的烦恼’故事,那可没有。不过我刚来的时候一连几天在上课的路上每天碰到一位金发男孩骑摩托车从我身边驰过。最后一天摩托车吱地突然停在我面前,把我的路挡住。金发男孩微笑着伸出手,说,’我是题目外头(Tim White),哲学系研究生。你叫什么?’我说,’如果你需要认识我,你就知道我的名字。如果不,那就不。你学哲学的,还不懂吗?’说完绕开摩托车把他撂那儿了。以后还能看到摩托车,但基本上没再见到题目。你鬼笑什么?”男朋友回答说,”我没有。你真是太可爱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嘉明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男朋友问,”又有什么好玩的事?”嘉明说,”这个比严淼森那件事还可笑,呵呵,我在肚子里憋了好几年了。”男朋友说,”真的吗?那一定有趣,快讲来听听。”嘉明说,”那会儿为了能多挣些钱,我到Piedmont一个华人家应征家教。这家男的在Livermore国家实验室工作,女的是律师,家里有两个男孩,开的价钱比一般的家教要高。面试很顺利。可是当女主人出去叫保姆来见老师的时候出了一个小插曲。男主人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找些没营养的话问。我坐在对面椅子上有问必答。这时候不到四岁的老二跑来要和爸爸玩。他爬到爸爸腿上,突然。。。。呵呵。。。。手向他爸爸的裤裆摸去,惊奇地说,’这是什么东西这么硬?怎么我以前没见过?’男主人赶紧把孩子抱下来,说你到外面玩一会,爸爸还和老师说话呢。我强忍着没笑出来。这事印象太深刻了,又太好笑了,一直记着。”男朋友笑着说,”没想到你还这么坏。”嘉明说,”讨厌,不跟你说了,我去洗手。”

嘉明回到座位时,脸好象更红些。她拿起酒盅浅浅饮了一口,说,”我那时的工作,就是每天下午从学校把两个孩子接回家,然后监督孩子做作业,再教一些课外知识。至少开始我是这么以为的。第一天两个男孩回家后就开始疯玩,从楼梯上往下跳。我立刻规定了作息时间,规定了什么地方可以玩什么地方不能玩。两个孩子挺听话的,整个下午都规规矩矩。女主人回家时发现家里很安静,非常不高兴。她告诉我,孩子们在家的时候不用管。只要他们完成了学校的作业,其它事情不需要我负责。这样一来,我实际上变成了每天只接孩子下学。家里有保姆,学校又很少留作业,我干脆把自己的书全带去了,光明正大地做自己的事。这实在是最轻松的一份工作了。”男朋友还在笑着,说,”这段没有刚才那段好听。。。。。”


嘉明选择这个女子学院的原因,是因为它离伯克利近,沿13号公路开六七个英里就到伯克利了。伯克利才是她真正的目标。当初申请的时候没有GRE成绩,也没有名教授写的推荐信。到了美国以后立刻考了GRE,成绩尚可。再次申请伯克利,又没录取。可恨的是,这次伯克利寄给她一封个人化的拒绝信,居然说你在现在的学校一样可以有很好的学习机会。嘉明决定到自己伯克利的系里撞撞运气。

当时还没有网络,无法在网上就把系里的一切查得清清楚楚。嘉明冒充外系的学生,从系办公室问清楚三个专业比较对口的教授的办公室地址。可惜她转了一圈,一个教授都没碰上。嘉明保险公司从大楼里出来,懊丧地开了车,在一条单行道上开始飙车。驰过了两个路口, 前面一辆停在路边的车,车门突然打开了。嘉明刹车不及,狂按喇叭,总算在那辆车里面的人出来之前撞上了车门。

停下车后嘉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车,居然没有什么大的损坏。对方车的车门被彻底撞坏了。嘉明和对方客气地互换保险公司信息。等她看清了保险卡,惊叫起来,你就是Stocks教授!是,我就是。嘉明说我今天就是来找你的。嘉明然后解释了她是外校的学生,但是为了增加学习的机会,想免费为Stocks干活,只要Stocks乐意指导她。Stocks说正好明天我们有一个组会,你来参加吧。告诉了她时间地点,然后看看车说,”这个事故你就不用担心了,我的保险公司会安排好一切的。”后来嘉明得到了保险公司350美元的赔偿。

在第二天的组会上,嘉明和Stocks的一个学生一起得到了一个题目,把一个非线性偏微分方程的频率畴解的程序,改写成时间畴解的程序。Stocks要求两人独立做,两个星期后比较结果。嘉明是吃了大亏的。另一个学生一直在用频率畴的程序,而且加了不少改动。而嘉明在只有源程序读的情况下,用了整整一个星期才基本搞明白频率畴的程序是怎么回事。她又花了四天复习各种时间畴的解法。最后写程序调程序只花了一天一夜。

下一次的组会,两人分别报告了结果。另一个学生先报告。他用的是一种高阶的Predictor-Corrector方法。但是由于方程的强非线性,他的计算通常在十几步之后就开始发 散。他试了减小时间步长,但是只能使发散延后。最后他得出结论,如果想得到稳定的时间解,必须在做数值解之前对方程作近似。

嘉明的办法则是简单的蛙跳差分法。这个方法虽然是低阶的,但是由于嘉明对不同变量所用时间格点的巧妙选取,她证明了她的解法总是稳定的。嘉明自豪地拿出一张又一张漂亮的画着各种时间解的图。最后Stocks教授说了句Impressive就宣布散会。会后 Stocks问嘉明要不要转学。嘉明终于如愿以偿。

 


嘉明搬到伯克利的时候,刘飞也搬出了学校宿舍。原因是刘飞有了一个老美男朋友,叫Mike。虽然Mike是个地道的美国白人,却很有中国男人的味道。他曾经在台湾呆过一段时间,学会了中文,也曾有过一个台湾女友。后来因为台湾女友“太西方化”而吹了。他在刘飞身上看到了完美的中国女性美。Mike没有稳定的工作,还在父母家住。Mike的父母非常喜欢刘飞。因为看她打工很辛苦,就建议她搬来同住。刘飞搬来后,Mike的父母甚至连她的学费都帮她付了。虽然Mike说现在结婚还太早,他的父母和刘飞都认为这婚事是铁板钉钉的事。

几个月后,刘飞打电话给嘉明说她怀孕了。刘飞不知道该怎么办。Mike仍然 不想结婚。刘飞还没念完书,也不想被孩子拖累。可是她又舍不得孩子。两人在电话上说了几个小时,嘉明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到后来刘飞哭了起来。嘉明觉得自己很没用。挂了电话后嘉明也忍不住掉了一会儿眼泪。几天后刘飞打电话来说把孩子打掉了,又哭了一会儿。

刘飞毕业后,到美国南方一家有名的建筑公司工作。Mike也跟着搬了过去,也在当地找了一份工作。两人住在一起,有了个家的样子。可是Mike还是不肯结婚。刘飞又怀了一次孕,又做了一次流产。第二次流产后不久,两人终于分手了。两年后,刘飞嫁了一个香港来的老头。嘉明听说后,回想起当初刘飞多么憧憬有一个自己的儿子。香港老头与前妻有三个孩子,早做了绝育手术。刘飞最终也没有孩子。

 


嘉明的新老板给她暂时安排了一个cubicle,说不久后就有办公室腾出来。两天后,她旁边的一个cubicle就被一个台湾来的博士后叫严淼森的占了。 嘉明后来才知道,严淼森是有自己的办公室的,但是他嫌气闷,就又占了一个cubicle。从此之后,每天严淼森都找借口和嘉明搭讪。有的时候他带来糖果或巧克力,嘉明毫不客气就吃了。如果他提议一起出去吃午饭或散步,嘉明则毫不客气拒绝。

一天下午,严淼森叫来了另一个中国留学生叫吉米的,向嘉明介绍说是系里打羽毛球的高手,特意请来教嘉明打羽毛球的,然后问嘉明要不要去打羽毛球。嘉明说好啊。三人乘严淼森的车到了体育馆,下了车,严淼森从后车厢提出一个大包。严淼森和吉米都是这里的会员。场子里面已经拉好了羽毛球网。严淼森从包里拿出一个羽毛球拍递给嘉明。嘉明抡了几下,说这是好拍子啊。吉米笑笑说,那当然了,严淼森的岳父在台湾可是开体育用品连锁店的,他可是娶了个富婆呢。严淼森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哪里,只是打工而已。

严淼森和嘉明先上了场,打了几个来回,嘉明说:“打一局吧。”严淼森说:“好,十五分。”嘉明先发球。本来严淼森还想放水,结果嘉明不知为什么突然大发神威,他根本没拿到发球的机会,被打了个十五比零。十比零之后,嘉明只往严淼森身上扣球,五个球全部命中,最后一个球打在他脑门上。严淼森自嘲地说:“不行了,年纪太大了,吉米你来吧。”

吉米发了一个低球被嘉明挑到后场,吉米立刻高高跃起将球扣死。嘉明看也不看球,大喊犯规。吉米问为什么。嘉明说你比我高那么多,跳得也高,还要扣球,那不公平。吉米说那怎么办。嘉明说你不许扣球,扣球就犯规。吉米说好吧,那你发球吧。嘉明发球后,两人来回吊小球十几个来回,最终吉米失误由嘉明挣了第一分。然后嘉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运气了。虽然吉米不能扣球,但是无论嘉明多狠的扣球,吉米都能接起来。有一次嘉明一个狠扣必杀的球,被吉米爬在地上救起来了,软软地回过来。可惜嘉明以为球已经杀死了,没跑回位,反而输了一分。最后的比分是十五比一。嘉明问吉米,你是不是职业选手啊?吉米说哪能啊,我只是觉得好玩, 专门学过步法,再加上反应快点。

嘉明和吉米的故事,以后还有很多。却说这严淼森,被人揭了底,还不死心。过了几天,抱了一大包新买的一条被子来了。他对嘉明说,天冷了,给你买了条厚被。嘉明说你应该问问你老婆需不需要厚被,我用不着你来关心。你搬回你的办公室吧,我现在就去找老板。严淼森说,别急,你跟我出去走一走,听我说一句话,然后我就搬回我的办公室,被子也拿回去。嘉明想了一下,答应了。

严淼森的一句话其实很简单,就是如果嘉明答应他的话,让他做什么都行,而如果不答应的话,那他就去自杀。嘉明说,我提三个条件,如果你都能做到,那我可以考虑。第一,你立刻离婚,一天也不能拖。第二,你离婚后立刻离开加州,到外地找一个工作。第三,你必须独立一个人在那儿两年。如果你全做到了,两年以后你可以来找我。严淼森说做得到, 我现在就开始。

严淼森的老婆也是伯克利的博士,而且长得很好看,只是结婚后有些发胖。老公一直很恩爱,根本想不到婚姻会出问题。这一天严淼森回家跟她提离婚,对她真是一个晴天霹雳。老婆哭闹了一整夜,第二天严淼森终于丧失了勇气,灰溜溜搬出了cubicle。

 


1989年,嘉明在伯克利已经三年了。这一天,吉米的一个学化学的好友的老板在家宴请中国学生,吉米问嘉明想不想去。嘉明说你去我就去。于是三人乘好友的 车上了伯克利山。看着前面转来转去的山路,嘉明问这个老板是什么样人。吉米说他叫范侯夫,好友加了一句"奇点的儿子。"嘉明问什么意思。吉米说就是他的老爸很有名,也是做科学的,外号奇点。好友笑了起来,说差不多吧。

范侯夫的房子在伯克利算是大的。来的人不少,基本上都是中国学生。嘉明才知道范侯夫的太太是台湾来的中国人,以前曾是范侯夫的学生。这算不算师生恋呢?看来这次宴请中国学生也是范太太的手笔了。

人差不多到齐了,大家开始吃范太太准备好的各种小吃。这时候范侯夫讲话了。他先讲了几句客气话,然后立刻切入主题,表示了对天安门学生的敬仰和对他们的目标的认同。然后他介绍了两个学生,一个是北京高校学自联的负责人,另一个是广州学运的领袖。两人都是刚经香港逃出来的。立刻,两人成了所有人注意的焦点, 身边各自围了一大堆人。

嘉明问了那个北京学生很多问题。他先讲了自己在六三晚上在长安街上堵军车的经历。说最先开枪杀人的是军官。他当时正在喊话,突然被身后的人拉进了人群,回头看见一军官正举着手枪对着他们,然后听见枪响,旁边一个人立刻倒了下去,才意识到动真格的了。六四后,学自联给他们每人发了一笔钱,让他们自己逃跑。他先乘火车到天津。讲了怎么在天津用四川话混过警察的盘查。然后躲到了农村。一路上帮他的人不计其数。有人说我们当年帮共产党躲日本鬼子,今天帮你们躲共产党,是一样的。

嘉明问为什么学运失去了控制,最后导致了悲剧。他回答说,最开始选出来的学自联是很温和的。但是每一波新的游行,都有新的更激进的学生出来挑头,原来较温和的领袖只好靠边站。结果是学运越来越激进,最后失去了控制。吾尔开希,柴铃等人都不是学生选出来的,而是靠绝食夺得了学运的主导权。而他们这些选出来的学运领袖,却只能无奈地被动地跟着。

这时范太太过来,大大地赞扬了那个学生的勇气,弄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范侯夫的房子被两年后的大火暴烧了个干净。他们夫妻搬到了香港。范侯夫做了城市大学的一个系主任。这是后话。

 


上次的奇点之子范侯夫,是跟学物理的开的玩笑。可惜没学物理的人看,白写了。范侯夫=van Hove,老爸以能带理论中的范侯夫奇点(van Hove singularity)而闻名。小van Hove现在是香港城市大学物理材料系的系主任。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吉米马上就毕业了,正在积极找工作。他来找嘉明,问她对吉米面对的几个选择有什么意见。嘉明问,”我的意见有用吗?”吉米说,”至关重要。”嘉明说,”那好,我要你哪儿也不去。你要是能等我一年,我一毕业,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吉米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嘉明说,”你等我一年,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吉米终于反应过来了,差一点扑过去拥抱嘉明。克制住心里的激动,吉米说,”我听你的,不过今天我请你吃饭。”嘉明说,”好。”

伯克利旁边有一个小村叫Montclair。嘉明今天也不操心了,任由吉米把她拉到那里的一家泰国餐馆。慢慢饮着微甜的清酒,吉米的兴致也影响了嘉明,两人越聊越起劲。吉米讲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又问嘉明有没有趣事。嘉明讲了一些到美国来之后的事,连严淼森的丑事也讲了。嘉明突然感觉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她大声笑了起来。吉米说你笑什么,嘉明说大概幸福就是这个样子。吉米说我要你一辈子这样感觉。嘉明说我相信。

唉,写不下去了。再写就要掉眼泪了。

吉米决定在老板手下做一年博士后,老板自然是乐意。给他安排了不少活。另一件事使吉米和嘉明的关系又上了一层楼。嘉明把车撞毁了。车被直接拖到junk yard。嘉明打算再买车,吉米却建议说:”我们用一辆车就行了。要不你干脆搬我那儿去住吧。”嘉明考虑了一下,觉得也是。两人就这样住到了一起。

临近毕业,嘉明怀孕了。吉米这时也确定了在芝加哥一家金融公司的工作。两人也顾不上办婚礼,急急忙忙办了个结婚证。嘉明往芝加哥几家看好的公司发了申请,但是一直没有收到回音。夏天,两人在小车后面挂一了一个租来的拖斗,装上所有家当,出发了。先北上西雅图,走冰川,游黄石,明尼苏答,威斯康星,最后下到芝加哥,花了整整三个星期。嘉明白天尽情游玩,晚上抱着老公睡觉,感觉着肚子里的小生命一点点长大。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夏天的最后一个星期,他们终于到了芝加哥。两人在Evanston离湖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apartment。吉米马上就开始每天上班。因为家离El(高架轻轨)很近,吉米不用开车,嘉明开着车继续找工作。这一年因为经济不景气,公司都开始紧缩。同时因为IBM关掉了它的研究实验室,裁掉好多资深工程师,嘉明这一行的工作突然变得很难找。她寄出的申请没收到一个回信。现在她一家一家的上门去问为什么还没给她答复。一家公司把业务搬到奥丝汀去了,另一家冻结了预算,还有一家雇了IBM刚裁下来的大牛。刚搬来时的兴奋很快就耗没了。嘉明心情忧郁起来。

嘉明今天去问的是最后一家公司。她去问的时候,人家根本没有她申请的记录。在她的坚持下,他们最后发现因为秘书的错误,她的材料没有存到电脑里。嘉明问能不能改正这个错误,人家说已经给别人offer了。如果那人拒绝他们可能会考虑嘉明。嘉明一肚子气,冲出了大楼。

下午,吉米收到嘉明带着哭声的电话。她又撞车了。吉米赶紧问,”你没事吧?”嘉明说,”没事,就是车有些损坏,不过还能开。”吉米松了口气说,”你小心点。要不先把找工作的事放放?”嘉明说,”不行,我在家憋得难受。你不能在我有困难的时候给我点鼓励吗?”吉米说,”你要正视现实,现在工作不好找。”"不好找那你怎么找着了?”嘉明哭了起来。吉米说,”咱们先别说这个,车要不要修啊?”嘉明说,”你看着办吧,就挂了电话。”吉米也觉得挺窝火。为了修车的事他折腾了好几天,而嘉明一直在赌气,一点没有帮忙的意思。

 

 

十一

修好的车终于取回来了。吉米回到家,发现屋里是黑的。叫了声,”嘉明,你在家吗?”"我在躺着,”嘉明答道。吉米紧张起来,问,”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嘉明说,”没事,就是感觉有点累,没意思,什么都不想干。”吉米问,”你怎么了?还在生气?”嘉明说,”没有,只是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吉米问,”吃饭了吗?”嘉明说,”不想吃。”吉米说,”那怎 么行啊,我做点东西。”嘉明说,”昨天剩的菜热热就行了。”吉米说,”我做点面条。”

胡乱吃了点,嘉明又躺下了。吉米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拿不准嘉明是在生气,还是身体不适。踌躇了一会儿,又问要不要去医院查一下。嘉明说不用。吉米躺到床上,想和嘉明说会儿话,可是嘉明一直没有搭理他。慢慢的吉米也沉默了下来。过了不知多久,吉米迷迷糊糊刚睡着,嘉明突然大叫起来,说,”吉米吉米,宝宝不动了。”吉米跳起来,说,”怎么了,别慌。”嘉明说,”我睡着睡着就觉得宝宝没了。”吉米说,”别瞎说,不可能的。”嘉明说,”不对,我感觉不对,宝宝好长时间不动了。快上医院,快。”

深夜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开车十分钟到了医院,一进门就有护士迎上来问是要生产了吗?吉米说,”没有但是是紧急情况。”护士推了一把轮椅过来说坐上。嘉明说,”我能走。”护士说,”必须坐,是规定。”护士推着嘉明立即进了了一间空病房,叫吉米自己去办手续。等嘉明换上医院的病服,护士已经推着各种仪器来了。很快来了一位值班的医生,拿着超声波检测器在嘉明肚子上转个没完。吉米看着显象管上的图象扭来扭去,希望医生说些什么。医生终于开口了,问预产期是哪天。吉米回答还有三个星期。过了几分钟,医生一言不发走了出去。吉米的心一直往下沉,回头看嘉明,嘉明已经开始低低的抽泣。焦急中时间过得很慢,好半天那个医生才回来,带来了另一位医生。两位医生又拿着超声波检测器检查了半天,谁也不说话,只用眼神交流。吉米心中因为多了一个医生而升起的希望又慢慢熄灭了。又过了许久,两位医生站起来走到门口,悄悄商量了一会儿,先前那位医生回来对两人说,”我们决定人工引产。为了减少痛苦,我们建议用全身麻醉。”嘉明的抽泣变成了大哭。吉米不甘心,问,”能不能有别的办法。”医生说,”没有了,胎儿没有心跳可能已经很长时间了,现在没有什么办法了。”

护士在嘉明的点滴里加了几种药后,嘉明的哭声慢慢低下去,睡着了。这是吉米一生中最漫长痛苦的一天。中午,嘉明仍在昏睡。吉米回了一趟家。因为怕神思恍惚没敢开车,走着回去的。拿了两身嘉明的衣服,临出门又回去拿了一套小孩衣服。

下午,护士查了查仪器后,再次叫来了医生。医生一来,病房里就忙乱了一阵,直到孩子生下来。吉米这时候走神了,护士叫他好几声才答应。护士说是个男孩,问要不要抱?吉米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护士看吉米没回答,就从他手里拿过来小孩衣服,给孩子穿上,抱了出去。吉米没抱孩子,嘉明连孩子面都没见到。

到晚上,嘉明才醒过来。她反而不哭了,只是有些麻木。医院送来的晚饭,吃了两口就全推给吉米了。快半夜的时候,来了一位心理医生。吉米不知道他是心理医生,以为是医院的工作人员。医生和两人聊了有两个小时,吉米也不记得聊了些什么。

第二天,吉米扶着嘉明回家。一进家门,嘉明摸着摆好的小床痛哭起来。这时吉米才注意到嘉明为小孩座椅缝了一个垫,一针一线显然是用手缝的。吉米哄着嘉明,嘉明不停地哭。这时电话响了。是coroner’s office(死因调查室)要他们来一下。吉米安排嘉明躺下,然后赶到coroner’s office。Coroner要吉米签火化同意书,吉米觉得应该和嘉明商量一下,就打电话问嘉明。解释了半天嘉明才明白,然后她坚持把骨灰要回来。吉米提了这个要求,coroner很为难。最后吉米说我们要回中国,要把孩子带回中国埋葬。Coroner终于同意了,写了一个长长的说明,然后嘱咐说你带骨灰上飞机要有许可的。

回家后吉米想起来给公司打电话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然后开始动手拆小孩床。嘉明拦住他说,别,我要留着。吉米叹口气,放了手。一连几天,嘉明只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吉米就当伺候月子。骨灰领回来的时候,嘉明又抱着骨灰哭了一场。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吉米又回去上班了。

 

十二

Evanston 北面几个小镇,Wilmette,Kenilworth,Winnetka,Glencoe,都属于美国人均收入最高的社区。 Glencoe 西面的 Deerfield,虽没有那么富,但是有一个高档超大型Deerbrook Mall。这是嘉明生前最爱来的地方。小孩的衣服,玩具和用品多数都是在这里买的。这些东西,吉米都已经捐了出去。今天他拿着厚厚一迭照片来到 Montgomery Ward 大百货店门口。这里立着一个大画架,一个老头戴着眼镜,坐在画架前正照着一张别在画架角上的照片画人物肖像。见吉米走来,老头停手,抬头问,”我能帮忙吗?”吉米说,”我要画一张婚纱照。”老头说,”只要有照片就可以。”吉米说,”我没有婚纱照的照片,只有我和我妻子的其它照片。”老头奇怪,说,”那边就有照相馆,你们照一个啊。”吉米说,”她已经去世了,我要你画一个留作纪念。”老头说,”对不起,”伸手接过吉米手上的整迭照片,翻看起来。一边看一边赞叹,”她很美啊。你把这些照片留下我试试看。”吉米说,”好,我过会儿来取。”

吉米回来的时候,老头已经开始画婚纱照了。画架上方夹了一排照片,一张嘉明的特写,一张吉米的,一张两人合影的,还有一张不知是谁的婚礼照 片。吉米默默地站在老头椅子后面看着。老头回头看见他,问,”这些照片都是你照的吗?你很会照相。”吉米说,”大部分吧,照相曾经是我的爱好。现在放弃了。”"从照片上看你妻子怀孕了,孩子现在多大了?”"没生出来就死了。”老头又说,”对不起。”沉默了一会儿,吉米解释说,”是先失了孩子,然后因为抑郁症,她自杀了。”老头说,”太伤心了。照片上看她是很快乐的。”又过了一会儿,老头说,”我可以另外给你免费画一张她的。这么美丽的女孩,可惜了。”吉米说,”那谢谢了。你能不能帮我把婚纱画再照成照片放大?我要送人。我不想再碰照相机了。”老头说,”好吧,我都帮你做。”

吉米搬家的时候,把照片和画都拿到办公室锁了起来。1999年他回国和父亲的一个学生结婚了。2000年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从孩子一生下来检查完送回病房到第二天早上又去检查,吉米十几个小时一直抱着孩子,坐在床边的摇椅上, 就连孩子妈妈喂奶的时候都没真正松手。这孩子从此就被抱惯了,以后不抱着就不睡觉。而且他跟爸爸特别亲。直到今天,不管在家还是在外面,吃饭的时候总是要坐在爸爸身边。到姥姥家的时候,有时还被小姨笑话。孩子妈妈也常常有些疑惑,但是觉得孩子粘爸爸总不是坏事。

吉米每年回国,都要去探望嘉明的父母。孩子的骨灰并没有带回中国,而是和嘉明一起火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