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 26

李白(701-762),出生在中亚碎叶城(今吉尔吉斯坦北部托克马克),他也许是个胡儿或胡姬的后代。李白一生有两爱,一是钟爱美酒,二是钟情胡姬,或者说他一生的最爱,就是胡姬的美酒。胡姬的美酒荡漾着欢爱、温柔喜悦,所以深受李白的喜爱,他的酒诗中多处留下胡姬的妖娆。

 

大唐的山水和版图上 ,到处漂泊着胡人的脚步,涌动着胡人的血液,大唐也到处飘散着西域的文化。李白是不要根的,象胡人一样,到处漂泊,永远漂泊在路上。他喜欢豪饮,他要去大唐的国都长安,那儿是酒和诗的故乡。

 

长安,有着数不清的“胡姬酒肆”。那些卷发碧眼,高鼻美眉、面容丰腴雍容华贵体态婀娜曼妙多姿长裙披帛的胡姬,端着从西域传入的名酒,高昌的葡萄酒,波斯流溢“三勒浆”和土耳其的“龙膏酒”,招揽长安城中的斗酒学士们。斗酒学士们去“胡姬酒肆”逍遥,并非为了在紫绫边牧马屏风弦管夜锵锵,貂裘坐薄霜地饮酒,还为了异域胡姬的温爱与美貌。胡姬们不仅会劝酒,还擅长拔弄琴弦和高超的歌舞技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

 

唐朝斗酒学士们中,只有李白最擅与胡姬饮酒调笑取乐,纵情声色了,他只有和胡姬一起痛饮了葡萄酒、“三勒浆”和“龙膏酒”,才能消万古愁。

 

胡姬轻倚酒肆门口招揽李白:“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李白《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

 

李白策马游缰笑对胡姬:“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马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李白《少年行之二》)

 

李白挥鞭呼酒指胡姬:“银鞍白马(马呙),绿地障泥锦。细雨春风花落时,按鞭直就胡姬饮。” (李白《白鼻(马呙)》)

 

李白共饮胡姬醉:“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李白《前有樽酒行》)

 

李白酒醉挥笔诗赠二胡姬:“书秃千兔毫,诗裁两牛腰。笔纵起龙虎,舞曲指云霄。双歌二胡姬,更奏远清朝。举酒挑朔雪,从君不相饶。” (李白《醉后赠王历阳》)

 

有人说,胡姬是大唐时富人的宠物,其实也是诗人的宠物。是大唐的宽容,西域的醇酿,还有胡姬的妖娆造就了李白这样的千古诗人。李白左手捧美酒,右手搂胡姬,他把胡姬的欢爱、温柔和喜悦,就着烈酒,一股脑地灌进了千古肝肠。胡姬生动了李白,李白生动了大唐如诗的山水。李白以后再也无人成峰了,因为大唐不再开放,西域已成干漠,胡人也被同化了,也有一些胡人飘落到了南洋。

 

在南洋,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把兰花称为胡姬花,这可能与这个亚美尼亚人有关系。新加坡的亚美尼亚人爱尼丝·卓锦女士(Agnes Joaquim1854-1899在1890年无意中培植出一种粉心兰花,这即是今日让新加坡人引以骄傲的国花,卓锦万黛兰(Vanda Miss Joaquim)。亚美尼亚人即是中国历史上所谓胡人的后裔,如此说来爱尼丝·卓锦女士便是胡姬了,她培养出的花便是胡姬花了

 

    如今,已经没有人记得爱尼丝·卓锦女士的模样了,她静静地安息在新加坡的亚美尼亚教堂(Armenian church of St Gregory)墓地,她的墓志铭写道:“让她的作品去礼赞她吧”(Let her own works praise her.) 她的作品卓锦万黛兰在南洋温暖的阳光下尽情地开放,礼赞着昔日胡姬的华彩、奇美和妖艳。

 

  

2005/03/02  新加坡

Nov 25

每个公民心中都有对正义的追求,公民的维权源于公民对正义的信仰和追求,公民的维权的目的在于要实现正义。

 

公民维权是公民对公共权利侵害公民权利的反抗,公民的维权便是对公共权利的约束和规范。

 

公民维权是公民身上自由元素的苏醒,公民的维权是公民对正义最后防线崩溃的回应。

 

公民的维权是对社会道德资源亏空的反思,公民维权是对公共治理危机的挑战。

 

公民的维权是公民自我意识形态的创新,公民的维权是对合法性危机的反抗。

 

公民的维权是公民对个人尊严的追求,是公民个人力量与公共权利的博弈,公民的维权是公民的自救。

 

公民的维权是对极权的挑战,是对不公正的公共权利的挑战,也是修正和补充。

 

公民的维权就是要在追求正义的过程中形成新的规则,公民的维权就是要建立最大限度代表正义的新的道德体制和新文化。

 

公民的维权便是要以公民的身份出现,公民身份的出现便是表明公民不再是沉默的大多数,公民身份的出现便是维权的起点。

 

公民的维权便是要行动,正义便是行动的结果;公民的维权便是把抽象的人权在行动中体现出来。

 

公民的维权是草根运动,公民的维权便是草根力量的自我和相互援助。

 

公民维权是天赋的权利,也是公民自赋的权利,公民维权是公民最基本的参与权利。

 

公民应当时刻怀疑现行的法律,现行的法律必须时刻受到公民的质疑和修正以充分体现正义的力量才能为公民所信仰。

 

公民的不合作的目的便是要达到公民的维权。

 

公民必须在正义之光的指引下,以内心的道德力量来维权,以道德的愤怒来抵制一切谎言与邪恶,公民维权的手段就是不合作。

 

公民的不合作是个人也是群众性的非暴力的文明的运动,是人类理性反抗的文明成果。

 

公民的不合作就是公民绝不以任何方式为不良的制度、法规、企业、组织、机构和个人做宣传、鼓动、传播、书写、签署和发表有违良知的片言只语。

 

公民的不合作就是公民拒绝虚假的主义、思想、信仰、理论和意识形态。公民对于毒害我们的主义、思想、信仰、理论和意识形态有天然的不合作的权利。

 

公民的不合作就是公民拒绝不良的企业和产品,拒绝贪婪资本的垄断。

 

公民的不合作就是投出心中正义和道德的一票,用无声和沉默向邪恶说“不!”

 

公民的不合作就是公民明知在无法战胜强权,暴力、邪恶、不公正、谎言的情况下,公民内心的道德力量必须坚决说“不!”

 

公民的不合作就是坚决不让谎言和邪恶通过我们自身去兴风作浪。

 

公民的不合作靠的是良心、正义和道德支撑。

 

公民的不合作是个人的改良,公民的不合作是为正义背书,为公正立法。

 

公民的不合作就是公民以良知挑战和对抗制度的不公正。

 

公民的不合作是公民的内心的独立的力量,是公民心潮的力量。

 

当我们每个草根都成为公民的时候,当每个公民都成为梭罗、甘地和马丁·路德·金的时候,就是强权、暴力、不公正、邪恶、谎言和贪婪崩溃、坍塌、被征服的时候。

 

Nov 18

第十五章

 

  梅孤忠回到武昌无几日,美国驻汉口领事詹森派美国汉学家梅乐雪(Miller 

Snow)过江,调查武昌各界人士对革命的态度。

 

  梅乐雪是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①的学生,他闻武昌学界中梅孤忠精通英德文,遂邀梅孤忠前往武昌美国圣公会圣约瑟教堂一晤,遭梅孤忠婉拒。

 

梅乐雪遂向圣约瑟教堂吴德施主教(Bishop.LH.Root)请教

 

梅乐雪说:“李提摩太说,中国的前途不是革命,而应象印度那样,由英国人来帮助治理和改革。

 

吴德施主教:英国人要证明一个真理,英国是地球上最强大的国家。虽然英国人改变了世界,可中国人也要改变他们自己。”

 

梅乐雪:“李提摩太认为仅仅简单地把最高权力从满族人手中转移到汉族人手中,而不在政府权力的心进根本性变革,就像把一枚残破的硬币翻过来一样那仍然是一枚残破的硬币。他认为中国的任何变革只能来自最上层,上层决定一切。

 

吴德施主教:“我最近看了罗斯教授(Prof. Edward A.Ross)的漫长的中国之旅的文章,他认为中国正经历一个爆发的进程,其间将释放出惊人的力量。他预言中国会有个伟大的未来。”

 

梅乐雪:“在我看来,中国已经错失了改革的最好时机。在中国这样一个民族中,不依靠教育去传播基督教的福音是完全不明智的。异教徒的国家中很少有像中国这样,文化与国家生活结合如此密切相关。李提摩太说,如果这个民族从无知和恶习的禁锢下获得自由,并且沐浴到科学的、工业的、宗教的教育之光,它就可能成为这个地球上最强大的民族之一问题是中国人如要得救,就只有完全放弃自己的文化传统与生活方式而全盘基督化是否行得通。”

 

吴德施主教:“对此,帕克牧师(Peter Parker) 有句名言,‘不服从,就毁灭’(bend or break)。想让如此众多的人屈服的想法是极其不理智的。

 

梅乐雪:“以我们美国人的准则来判断,没有比这更能使人犯错误的了。

 

吴德施主教:“拳匪之乱后,在西方,把中国描绘成一个野蛮的堡垒正成为一种时尚,在此我须为中国辩护。基督教要想在中国传扬,首先要有好的行为。

 

梅乐雪:“英国人声称,左右商业的人左右世界的财富,因此也就控制了世界,但英国对鸦片通商的处理所铸成的大错对中国的伤害是基督教福音在中国传播的重要障碍。

 

吴德施主教:的确,我们也要垂头俯首想一想,美国人应该怎样对待中国人。中国人是非基督世界中文明程度最高的民族,它在亚洲各民族中的至高地位,确实基于它的智慧与道德的优越,而不是凭军事和政治力量。

 

梅乐雪:“我相信若给中国人与别的民族相等的机会,他们能有把握赶上而不逊于其他的民族中最优秀的人物。

 

吴德施主教:“有趣的是,罗斯教授在中国之旅的文章中写道,他认为黄种人和白种人在心智上和生理上是一样的,假若我们把这个民族看作是衰颓无能、衰弱迟钝的,那我们就大错特错了。”

 

    梅乐雪:“一个最大的谜样的问题是中国是否能找到一个受人民支持和服从的有智慧和能力的领袖,袁世凯是吗?黎元洪是吗?黄兴是吗?孙中山是吗?或者是其他什么人。”

 

    吴德施主教:“这不是一个简单轻易能找到的答案,但中国在其工业上取得的一些成就为这个问题提供了一丝光亮。例如英国人认为以中国现有的工程和建筑人才,修建‘京张铁路’是根本不可行的,但这条铁路的总工程师、耶鲁大学毕业的詹天佑先生(Mr.Jeme Tien Yow)却以较低的成本完满地建成了,这说明中国人也能以高效的组织能力,克服个人贪欲而致力于公共事务,以现代文明的方式致力于国家的工业化。”

 

  梅乐雪:“只是中国依然沉浸在无知和偏见之中无所作为,目前还正陷入了革命的风暴之中。武昌正变成一口裂了缝的锅,问题是谁能修补它呢?一个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不到目的地是不会停止的,我不知道现在正在进行的这场中国革命的答案,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中国不会停留在历史的沉思之中,革命会改变一切。”

 

  吴德施主教:“我目睹了大清帝国在一夜间崩溃,我也看到革命的萌芽是如何在黑暗中生长出来的,中国人的民族意识是如何觉醒的。不管革命之后一个新的中国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中国人的心灵尚未失去它保持了几千年的文雅与冷静。对此,我们必须学会如何与中国人的心灵进行交谈。”

 

  梅乐雪:“你所说的这种文雅与冷静,李提摩太认为,中国要经过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才可能回复这种元气。赫德(Sir Robert Hart)说,中国缺乏进步所需要的两种品质,热爱真理和廉洁奉公。我怀热情来到中国,对于这个国家,我是既爱又恨,她既有一种博大深沉的美,又遍体流脓流血,一切都成为问题,革命已经是不可避免的美国的共和制被武昌的革命者认为是个较好的可以复制的模式,问题是你认为中国能在这样一个躯体中培植出象美国这样的共和政体吗?”

 

  吴德施主教:“我很怀疑,共和政体不是能自动生成的,美国花了十五年才建立共和制,其中八年奋战,七年协商和妥协。中国的根仍然在过去,她还没有脱离它的传统,在漫长的专制皇权历史中,这个民族积累了太多阴暗的文化元素,中国还没有一个新世纪的世界观。我不是一个进化论者,无法从它的过去去预测它的未来。但我可以预料到,中国革命将是中国人的一场心理大建设。中国的革命者有着坚定的信念,他们要成为自己国家的主人,他们要摆脱满族人长期的奴役和欧洲人的傲慢,他们要使自己的国家拥有和其他国家一样的平等的权力,这大概就是中国革命的目标。”

 

经梅乐雪再三恳请,梅孤忠终于同意一晤,不过会晤地点改在桂梅斋

 

梅乐雪于桂梅斋拜见梅孤忠,他进大门时,停下来看了看大门上的一对木刻的门联

 

敦诗悦礼,含谟吐忠

 

  在他的眼中,梅孤忠有种难以言表的温和平静,那平静仿佛是被驯化成的,他无法更好地形容那种平静。

 

  “梅先生,我中文名字叫梅乐雪。我闻阁下乃中国学界有名之学者,愿恭听阁下之教诲。”

 

  “我闻阁下乃美国知名之汉学家,随李提摩太在山西大学堂学汉学多年。”

 

  先生过奖,过奖。”梅乐雪学着中国人的样子拱拱手。

 

  “想不到阁下还有这么雅的一个中文名字。”

 

  “是我在耶鲁大学的老师卫三畏(Frederick Wells Williams教授起的。”

 

  “是著《中国总论》(The Middle Kingdom)的卫三畏?”

 

  “正是。我们都姓梅,这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对吗?”梅乐雪笑着说道

 

  梅乐雪随即开门见山地问:“梅先生,《易经》云:‘汤武革命,应乎天顺乎人。’贵国此次革命,关系种族问题,自不待言,惟不知应乎天顺乎人否?也不知将来可能采取何种政体?对此我有种不得其门而入的茫然,这也正是我来请教阁下的原由,请阁下申说对中国今日革命之观感。”

 

  梅孤忠:“自汉以来,或数年或数十年或二三百年有不革命者乎?数年以来,革命暴行邪说横流天下,以至贩夫走卒莫不口谈革命,排满革命四字,蔚然成一时风气,几成为无理由之宗教。革命乃两个火焰逼人的文字,一语言之,革命于中国破坏之大,实乃焚琴煮鹤也。”

 

  梅乐雪“阁下能否详说?”

 

  梅孤忠:“今日中国,立宪或革命,二者必居其一,而君主立宪乃正务也。革命乃改朝换代之托词,中国历朝之革命,既非政治革命,亦非社会革命,皆乃帝王之革命,简而言之乃造反也,即无权力之人造有权力人之反也。吾民族国民性不开,实不知如何革命,革谁之命矣,革满清之命?中国祸乱之根源乃满清耶?非也。实乃国民蒙昧,民之愚钝久矣。中国之专制远长,自商鞅而下一脉相承两千年至今,岂可旦夕之间另辟蹊径,摇身一变而为共和政体?笑话!言改弦更张易,行之则歧路亡羊也。吾国非共和之土壤,以欧美之学说,变中国之政体,若民气一动,几将不可复静,行事急,则必用武,用武则贻误苍生。故革命乱中国有余,救中国不足,既危害君权,又惑乱民心。人类之进步,多于改良中获得。故革命不可,立宪可行。朝廷已颁布《重大信条十九条》,此乃新政之重要进展,君主立宪乃和平改革之开端。立宪新政意在平稳过渡,以不至于造成大的乱局。现今乃民德民智低落之时,决不可轻言革命更张。”

 

    梅乐雪“两千年专制不变,此正是一个迂回了两千年而未能突破的政治瓶颈。中国最大的弊端在君权盛而民权衰。拳匪之乱后,求变声日高,立宪声浪虽大,却找不出可行之路来,中国已错失了立宪的最佳时机,而目前的革命正在改变中国的历史方向。历史的事实常常是改良引发革命,革命又将埋葬改良。

 

  梅孤忠:“君不见武昌城墙上悬挂的人头,革命于中国无疑乃以暴易暴,不知其非,与‘七杀碑’等同也。”

 

  梅乐雪“何为‘七杀碑’?”

 

  梅孤忠:“明朝末年,张献忠攻入武昌,把楚王人头砍下并投入江中。第二年攻入四川,张献忠仰天曰:‘天生万物养于人,人无一物回于天’,一连大喊‘杀!杀!杀!杀!杀!杀!杀!’,这一连七个杀字,三日不封刀,杀戒大开,不分老幼,血流成河,故立有‘七杀碑’,此亦革命也!”

 

  梅乐雪“我认为这不能等同今日中国的革命,今日革命有一种含蓄无穷之美感。”

 

  梅孤忠:“除了流血外,有何美感?”

 

  梅乐雪“象出三峡之江水那样的美感,任何阻碍水流的企图都会江水裹挟着冲进大海。我认为中国革命之魅力就在于它展示了一种不对称的希望之美。毫无疑问,中国这次革命将是一个大时代的开端。”

 

  梅孤忠:“你不愧为一个美学家,对革命之血火如洞若观水,察之入微,因为革命之血不会溅到你身上。革命一经发动,玉石俱焚,长期流血不可避免,其痛苦和辛酸将难以言喻。吾恐于此美感之下,中国将分崩离析。”

 

  梅乐雪“阁下也许没有意识到现在中国面对的根本问题即是如何完成由传统国家向现代国家的转型中国五千年历史在此刻正经历一个大转变,此转变如出三峡之江水非人力物力可逆转。此乃不对称之必然走向,只有在这种不对称的发展中,才能体现思想价值之伟大,中国革命必将产生伟大的思想、思想家和革命家。”

 

  梅孤忠:“吾之所见,乃一个国家被押上了赌台。”

 

  梅乐雪“不容不赌,如贵国学者梁启超所言:‘变亦变,不变亦变。中国之万不能不革命。’中国今后几代人注定要生活在革命之中。”

 

  梅孤忠:“为何?”

 

梅乐雪“因当今把持中国朝政的乃最庸愚自私的头脑也因中国的传统思想于古于今,于中于洋已无进步可言;还因中国政治的最大游戏规则是……

 

梅孤忠:“是什么?”

 

“是没有游戏规则。”梅乐雪看着疑惑的梅孤忠说道,“清庭的政策将自己推向了深渊,满清行到此时已至山穷水尽,革命乃其必然之结局。中国于现代政治几无思想,只有借西方的思想,中国于现代政治几无规则,只有借西方的规则;无论中国怎样做,不管中国是拒绝还是接受,一切都要发生彻底的变化。时代不同了,非变不可!”

 

  梅孤忠:“几千年来,吾民族治理中国堪称智慧统治成功之典范。中国创建了世界上第一个有组织机构的国家,而且乃持续时间最长之政体。当西方向中国出口文明时,中国文明已经存在几千年。”

 

  梅乐雪“不错,在一七七六年,当美国的开国者们还在为独立而奋战时,中国已经是世界上人口最多、最富裕的国家。中国这个农业经济国家在达到这个文化、政治和经济的颠峰后,农业经济已于康乾盛世走到了极致,此后中国陷入了长达个世纪之久的混乱中。一个国家的历史是其思想价值的体现,才一百多年时间,看看中美两国不对称之发展,就知道中国已到了必须改革之时。”

 

  梅孤忠:“今以无教之民鼓以革命,会把这个社会的一切不满、憎恶和仇恨的情绪都动起来,向瘟疫一样到处传播,国民将承受极端之苦难,中国焉有不乱之理?现中国外有列强虎视,内有种族杂乱,实不堪服革命之猛药以自促危亡。现在中国之关键在立宪,若立宪法,君主或民主都未尝不可,两者无分优劣。民主立宪、君主立宪,此为政体高下之分,而非政事美恶之别。专制非无良规,民主非无秕政。英国之君主立宪最足为中国所法,有议院则民志伸,民心结,此无异为合中国四万万人为一人,中国将为世界至强国家。”

 

  梅乐雪“贵国有句古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中国若想演变成一个现代国家,需要一场大的社会变革,中国革命是政治进化的自然法则的历史必然。愤怒的中国人已经感觉到内心的痛楚,他们要通过流血来找寻自由和尊严。革命是场历史的戏剧,它虽然令人忧伤,也充满激情,它会带来许多的疑问,也会带来希望。立宪无异如中国的古话‘与虎谋皮’。”

 

  梅孤忠:“此箭发自于未知,复归于未知也发之不中,不如不发。吾国逆缘多,顺缘少,兵业多,太平少,尚无建立真正民主之土壤。宪政不能靠贩卖嫁接到中国,而需产生宪政之土壤。吾国新派政治人物要么亦新亦旧,要么半新半旧,抑或可新可旧;旧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旧者因噎而废食,新者歧多而亡羊;此类政治人物之脑中了解民主主义不如美国人之明晰。中国革命领袖皆游民,不似贵国之革命领袖皆乃门第高华学富五车之人,共和弄得不好势必导致如美国南北战争一样大规模内战,变民主为民狂。革命无异如玩火自焚,专制之旧瓶装不了共和之新酒呀。”

 

  梅乐雪“毫无疑问,中国的贫弱在不善变。目前中国正在经历一场革命,正在打开历史上新的一卷,也是一个新的历史契机。我无法想象这场伟大的革命将要包含多少精彩的故事,也无法预料故事的结局;但无非是两个结局,一个是摆脱了苦难的开放的并类似美国式的共和政体,另一种结局将会充满更多的流血、仇恨、灾难和绝望,它将会是哪一种结局呢?”

 

  梅孤忠:中国并非不善变,鸦片战争后,中国是十年一变,连续在变,搞洋务、维新、变法、改良、立宪,都是一笔笔的烂账,现在又是革命。满清灭亡,必将引起长期内乱,中国几千年历史,每次改朝换代都要经过长期的内乱和割据后,天下始得太平。况国民之思想不通于外而为之所慑,其气力不团于内而为之所缚。吾国尚未作好共和之准备,共和如缘木求鱼,结局自不待言。”

 

  梅乐雪“对于中国未来,我比阁下要乐观。”

 

  梅孤忠:“吾预言共和政体在中国必将失败。”

 

  梅乐雪美国海军少将埃文斯(Rear Admiral Robley D.Evans)认为这次革命将是满情帝国的终结,但他又认为由于中国人缺乏甚至根本没有国家精神,革命将因为这一简单的理由而失败。虽然我无法预言其最终结局,也怀疑是否将要实行真正意义的共和政体。”

 

  梅孤忠:“为何?”

 

  梅乐雪“西哲有言:‘政体者,时机与智慧之产儿。’(System is the child of wisdom and chance.共和政体的社会转型不仅取决于时机,还取决于革命领袖的智慧和卓越的个人品德。革命需要思想的巨人,而非思想的侏儒。”

 

  梅孤忠:“如华盛顿?”

 

  梅乐雪“正是,华盛顿的品德与杰弗逊的智慧。中国可以找得出华盛顿般人品者,却寻不出如杰弗逊般智慧之人。杰弗逊说:‘在一个文明国家,若指望在无知中得到自由,过去从未有过,将来也决办不到。’ 人民具备起码的知识和判断能力是共和政体的根本。因而中国革命最终结局尚无法预见。”

 

  梅孤忠:“此乃吾所以预见共和必将失败于中国之缘由。只可惜似华盛顿般人品者在吾国也寥若晨星,此般人物独乃贵国之幸运。吾国列朝历史尽皆刘邦、曹操、赵匡胤之脸谱,朱元璋、忽必烈、福临之嘴脸,乃知所谓开国元勋英雄豪杰与夫所谓乱魁戎首者,类皆不出流氓之范,一部二十四史皆可如是观。吾国平民盖无时不受流氓之蹂躏,中国之复杂远超出汝之想象,非人力可得知,亦非常理可预卜。中国最大之危险来自于民众无知,无知导致迷信、腐败和贫困一言蔽之,民智不开,万事皆难办。假共和不如真专制,乱世之人,不如太平之狗,吾不似汝如此乐观。”

 

  梅乐雪“如今南北已经开始议和,阁下认为议和会成功吗?如不成功,这场革命会造成更大的混乱和流血吗?”

 

  梅孤忠:“革命必将引起中国混乱,导致分裂和亡国。无君子无以治,革命和共和会毁掉君子而无以得治。凡物合则大,分则小,合则强,分则弱,若推翻朝廷,各省势必独立,独立而会相争,中国由十八省而变十八国。若中国分裂,则由大国变小国,由不强变为更弱,必为列强所吞食,中华民族将灭亡。可怕的混乱和流血乃早晚之事,即使不发生于眼前,也只推迟到发生于不远之未来。乱世和一个道德沦丧时代即将来临。吾看到的不光乃混乱和流血,中国和中国文明恐怕也将分崩离析。”

 

梅乐雪:“目前的革命会给中国创造一个新时代的机缘,革命和共和会产生一种新的秩序,何至于导致中国和中国文明的分崩离析呢?”

 

梅孤忠:“很快将会看到,在革命中崩溃的不仅仅是满清王朝,还有儒家之思想体系,而儒家思想是平衡中国人内心之道德力量,它象围堤之闸门,一旦闸门坍塌,任何东西也抵挡不住来自外面汹涌澎湃之激流的冲击。

 

梅乐雪“从历史的眼光来看,中国文化进入了与西方文化冲突的时代。冲突既开,恢复中国文化的故态必难,你以为呢?”

 

梅孤忠:“中国混乱根本原因源于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冲突,源于中国文化于这个时代的不安定性,而中国的安定只能是对传统理念的维若中国忽视自己的传统理念而象西方那样去疯狂地追逐物质和财富,横流的物质主义将是觉醒的中国的咒语而非祝福。”

 

梅乐雪:“你认为革命是源于中国制度的缺陷、文化根源或政治上的不满、满汉之间的不平等或者是因内部的改良和外部的压力而产生?”

 

梅孤忠:“革命并非仅仅源于满汉之争,也善与恶之较量,而是君主与民主之争,实乃新旧之较量,新旧之较量实乃中西文化之较量。若中国在文化上抵挡不住西方的冲击,进而怀疑自身传统文化之基本价值,将会引起中国政治和社会革命;那时每一个中国人都将是义和团之拳匪,都将是革命者,革命的血会溅到每一人身上,无一幸免中国将会四分五裂,会成为各种思想的试验场,会成为一场接一场走马灯似的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的大舞台。中国会被革命的剑火所吞噬,革命者也如飞蛾赴火般葬身火海,革命会吃掉自己的儿女,届时每个中国人都要分担中国革命的悲剧,在革命的戏剧中不会有一个人以喜剧收场。除此以外,我看不出革命的任何目的和意义。” 梅孤忠看着这个洋人闪烁不解的蓝眼睛,摇头叹曰,“共和难,难统一;革命苦,苦无边,以往中国历史之乱皆循此律,无人能超越春秋大一统。中国当务之急,乃启蒙,如李提摩太所言,中国图强,莫先于教育,实行新民、教民、安民,一变成法,方可有望,而非革命也。”

 

  梅乐雪“很显然,历史本身并没有目的,但革命会给它一个目的;历史也本没有意义,革命也会给它一个意义,只要有历史就会有革命的激情。刚才我看到阁下大门上的门联‘敦诗悦礼,含谟吐忠’,我仿佛感觉到在革命面前中国文化的尊严。但革命就是在超越传统,在它面前,每个中国人都不得不选择TO BE OR NOT TO BE (生存还是毁灭),这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我倒是很想知道您是忠于这个古老帝国的皇帝,还是忠于中国的文化呢?”

 

  梅孤忠:“中国文化的基本价值就是忠君、尊孔、尚公、尚实、君臣父子,革命将会破坏这些基本价值。当中国文化被毁灭掉时,中国还是中国,中国人还是中国人吗?”

 

  “阁下,我这里有四本书,”梅乐雪说着拿出几本书,“一本是孔子论语一本是老子的《道德经》,第三本是佛教的金刚经》,第四本是基督教经》阁下哪一本书揭示的是真理。”

 

  梅孤忠:“西方有满足于心灵而非头脑的宗教,有满足于头脑而非心灵的哲学,而孔子之论语不谈鬼神力怪,他的学问虽具体世俗,却微言大义,既满足于中国人之心灵,也满足于中国人之头脑,最足为治理中国所取之真理。故司马迁说‘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后三本书都来于上天的启示,是否真理,见仁见智,我乃俗人,不敢置评。”

 

  梅乐雪“孔子崇尚贤人,却没有解释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是圣人,有的人却生来就是凡人,也没有区分人的灵魂与肉体。在孔子的典籍中,我看不到对不朽的渴望,看不到对美好、伟大事物的由衷赞叹和追求,也看不到对伟大、善良的人物的持久、毫不动摇的热爱,更看不到向往神圣、高尚的灵魂。我不明白为何东西方不同大陆上的人类在历史进程中怎么可能形成如此不同的对自身的看法,对此我有一种迷失之感。”

 

梅孤忠:“东方的哲学早就提出和回答了这个问题。”

 

梅乐雪:“什么问题?”

 

梅孤忠:“一个人在无限的时间中究竟是什么

 

  梅乐雪“是什么?”

 

  梅孤忠:“人只不过是时间掠过的一个影子,故老子在《道德经》中说‘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梅乐雪“我在耶鲁大学求学时就反复读过《道德经》,老子曰:‘道者,万物之奥。’我至今尚不明白到底何为‘道’?”

 

  梅孤忠:“道者,散也。”

 

  梅乐雪“散?”

 

  梅孤忠:“正是。散怀抱,任情恣性,默然静思,随意所造,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

 

  梅乐雪得一头雾水,便说道:“阁下能否用一句最简练的话来说明《道德经》的全部含义?”

 

梅孤忠:“以至柔克至刚。

 

梅乐雪:“比如呢?”

 

梅孤忠:“就像三峡之江水能够穿越峡谷三峡江水,千漩万绕,迂回奔流,却能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山出峡。中国面对西方要立于不败,只能以柔克刚。”

 

  梅乐雪“你只看到三峡江水代表中国抵抗西方的力量,却没有看到它也是一个潮流的方向,是中国历史和前途的方向,它要奔流入海。许多在中国的西方人和我都得到一个印象,就是满清派往西方大多数中国学生在回国后又回归中国的理念方式,就象阁下给我的感觉一样。因为他们看到的只是西方文明失败的面,并且拿之与中国文明的优越性相比较。阁下认为中国文明正走向繁荣,还是正走向衰落呢?中国在其文化的典籍中还能找到出路吗?”

 

  “毫无疑问,它正走向衰落。梅孤忠似乎流露出一丝的焦虑,却很快便过去了。

 

  梅乐雪“对阁下来说,这是不是一个令人失望的前景?”

 

  “不,你们只看见中国人的妾、小脚、辫子、鸦片和腐败,但久屈必有大伸!梅孤忠的嗓门突然提高他说话的声音很响,一改那种平静、庄重老成的神态,仿佛一座沉默含蓄的古钟被敲响,他回答道,“就像海潮,涨落有时经过低潮后,谁能说这个曾经赢得中国最伟大心灵的文明的高潮会再一次来临呢?!

 

  梅乐雪:“目前中国正处在极度艰难的困境之中,不知何去何从……历史的事件就是这样有趣,我们此时也许只是目睹了一个伟大事件的开端,它看似一个意外,看似一团乱局,但当你有一天站在未来回望其颠峰时,它却是很美的。

 

    梅孤忠拱手道:“天下有道,庶人不议。非常之变,不可言也

 

    梅乐雪“今日与阁下会晤,用贵国话来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始知何为《论语》所说‘士志于道’;也方明白何为‘消极之高贵’;方理解‘敦诗悦礼,含谟吐忠’之深意我真诚希望经历了古老帝国的黄昏和革命的长夜后,中国会迎来新的一页。承蒙阁下款待,不胜感谢之至。

 

  梅乐雪出门行了十来步后,回身看了看那座青砖灰瓦的古老宅院,大门已经悄悄地合上,屋顶上洒满了枯黄的法国梧桐树的落叶。夕阳把暗淡的金彩和流光涂在宅院破旧的门墙上,大门上那对木刻的门联“敦诗悦礼,含谟吐忠”隐没在阴影之中而显得模糊不清。

 

那年的秋天转眼就这样过去了,野菊花在秋阳中挣扎着最后开放后,也被秋风吹落,飘舞一阵子便情死在旷野里。候鸟成群地越过收割后的田野赶着飞向南方,晚秋的寒气里再也看不到一朵花了。

 

梅孤忠想着在黄州的女儿月梅,喃喃道:“这才是秋天里最后的一朵花。”

 

 

 

注释:

 

①李提摩太(1845~1919)Timothy Richard英国浸会来华传教士。

 

爱德华·罗斯(18661951)Edward A.Ross:美国社会学家,优生学家。原文见1911年10月29日纽约时报第SM2页

 

③帕克牧师(18041888)Peter Parker:美国医生、传教士,曾任第五任美驻华公使。

 

原文中国之光见1911年11月26日纽约时报第14页。

 

⑤赫德(1835~1911) Sir Robert Hart:英国人,晚清海关总税务司。

 

⑥卫三畏(1857~1928)Frederick Wells Williams:美国近代著名汉学家,曾七次代理美国驻华公使馆馆务,1877年辞职回美,任耶鲁大学汉文教授,著有《中国总论》(The Middle Kingdom)和《汉英拼音字典》(A Syllabic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美国海军少将埃文斯(18461912)Rear Admiral Robley D.Evans:原文见1911年10月20日纽约时报第2页。

 

出自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场:“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⑨美国传教士亚瑟·亨·史密斯(18451932)Arthur H. Smith:《中国人的性格》(Chinese Characteristics)

 

(全文完)

 

作者Email: zhoufangzhou@hotmail.com

Nov 18

第十四章

 

梅孤忠单独返回乡下,他怕路途上遇到麻烦,把被剪掉的辫子系在帽子里,从外表上看好似没剪过一样。进村时,他发现一切都原模原样,如土地不曾被改变一样,人人都还留着辫子,女人都还缠着小脚,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乡村的一切都很平静。

 

乡下依旧是清静的,乡下人也依旧是清闲的,只有几只狗多管闲事地冲着他这个从城里来的陌生人狂吠,打破了乡村的宁静。他回到自家门前,门上的那副木刻的门联“荆书有花兄弟乐,书田无税子孙耕”还在,只是上面的朱漆已经脱落,于秋阳中显得有些残旧。

 

  梅礼贤见梅孤忠孤自一人回来,不觉心中惶惶然,梅孤忠见大哥也把被剪掉的辫子扎在帽沿里。他先拜见母亲和探望了妻女,见其皆平安,婴儿长得又白又胖,心中释然。梅礼贤紧随其弟之后,心中七上八下,又不便开口直问,心中如闷葫芦一般。梅孤忠于是把如何寻回梅傲雪及他如何加入童子军一事细说一遍。

 

  梅礼贤听罢摇头含泪叹息道:“吾不知造何孽矣,生出如此两野性十足之犬子!”

 

  “非汝之过也,革命乃罪魁也。”梅孤忠无奈地说道。

 

  “吾不明革命邪说如何迷惑其心志也。”梅礼贤擦着眼角的泪道。

 

  “出笼之鸟,无不拍翅展翼,无食之时,必自返笼中。连少白松山亦受革命学说之诱惑,可见其魔力非同小可。吾返乡之时,正值汉阳大战在即,吾恐清军过江,片瓦无存,遂亦回乡避祸。”

 

  “沟死沟埋,路死路埋,随他了。”梅礼贤无奈地叹道。

 

  “吾倒不忧傲雪,童子军无非打杂送饭,倒是傲霜实令人忧虑。革命之变故,吾等皆无能为力,只有靠其自身顺天随意。”

 

  梅礼贤摇头叹气地出了房门,他看着自家的田园牲畜,那是梅家祖上多少代传下来的基业。

 

  氏一家在黄州乃世代书香。梅礼贤的父亲中举人,在武昌府做过官,与曾任武昌知府兼任湖北方言学堂的监督梁鼎芬的交游甚厚。到了梅礼贤这代,梅家已经拥有了百来亩地,雇佣的长短工就有二十多人,家中盖了大的粮仓和牛棚,在黄州乃一大户人家。梅礼贤的父亲希望后代也像他那样能考取功名,中举人到朝廷做官,这便是他最大的愿望。可考了多少年,梅礼贤只考取过秀才,从未中过举人。梅家于是把希望寄托在最小的儿子梅孤忠身上,把他送到了武昌的新式学堂两湖书院。梅孤忠后又被张之洞选派到德国和英国留学多年,为梅氏一家在黄州挣足了脸面。

 

  庚子之乱过后,朝廷取消了科举考试,梅礼贤知道他再也没有机会考取功名了,他也明白时代变了,以后上新学进洋学堂是读书人的唯一出路。现在梅礼贤身边只剩下女儿梅婉月和小儿子梅傲尘,若傲霜和傲雪遭不测,而梅孤忠又无儿子,二弟也乃两女儿,那梅家的香火就只有靠小儿子梅傲尘了。他不敢想,不敢再想下去。革命,他实在不明白为何要革命,也不明白要革谁的命,昨天的一切不都是好好的嘛,革命为般邪门呀?

 

  “孤忠。”

 

  “二哥。”

 

  梅孤忠正欲出院门,却撞见二哥梅良贤收租回来。他看着二哥那张厚重得似土地一样的脸,那是一张典型的乡下人的脸,土里土气,从那张脸就可以看得出土地是他的背景,梅孤忠觉得他二哥欲言又止。

 

  “二哥,汝一心一意于家尽忠尽职尽孝,小弟实感惭愧。”

 

  “份内之事,贤弟何出此言。”梅良贤拱拱手说道。

 

  “今年收成如何?”梅孤忠望了望远处的田园问道。

 

  “连日战事,米卖得好价钱,好于往年许多。” 梅良贤低头道,“不知贤弟……”

 

  “二哥有何话,不妨直说。”梅孤忠不解地问。

 

  “托大哥抓的药,大哥说走得急,遂托付于贤弟,却不知抓回否?”

 

  “二哥勿忧,我已办妥。二哥这几副药,我跑遍整个武昌才配齐,尤其那药引子交尾龟,实为求之不易,托人跑到汉口‘叶开泰’方才寻获。”

 

  “有劳贤弟,吾等皆生女,母亲甚为不快,梅良贤摇晃着脑袋慢慢地说道,“前几日才拜过金花娘娘,但愿药到病出。若能生个儿子使母亲感到欣慰和欢喜,死也无憾。”

 

  “生儿生女,此来天意,我亦无可违之。我帮二哥寻到一个方子,据闻有奇效。”梅孤忠说罢将方子拿出递给他二哥。

 

梅良贤接过方子见上面写着:“蛤蚧一对,于瓦片上焙干……

 

梅良贤如获至宝地把药方小心折起放入口袋里。

 

  梅孤忠回到乡下礼拜后,家中收到傲霜和傲雪两兄弟的信,得知兄弟俩皆平安,梅家的人终于放下心来。

 

  “傲霜提升为管带,据其云乃黄兴亲手提拔。”梅礼贤左手紧紧攥信纸,用右手指轻轻地弹着信,得意地对梅孤忠说。

 

  “如今汉口汉阳俱失,武昌亦必武昌失,必有满清入关之时扬州屠城之酷。黄兴乃清廷通辑之头号叛逆,若清军过江,傲霜实乃脱不了干系。”梅孤忠端起茶杯冷冷地回道。

 

  “那傲霜命危矣?”梅礼贤满脸疑惑地看着梅孤忠。

 

  “上了贼船,掉头亦难,只好逆水行舟,一杆子划到底!”梅孤忠将茶杯嘭地一声放在案桌上,溅起的茶水洒在桌子上,仿佛泼水难收似的,继而提高声调说道,“造反,也说不定造出个什么名堂来,搞得好弄个红顶子,搞得不好弄个红颈子

 

  如何是好?”梅礼贤半眯起眼问。

 

  “我决意回武昌看看再作打算。”梅孤忠用手指沾着桌子上的水,在桌子上涂道,“走走看”。

 

  “我随汝一同前往。”梅礼贤瞥着桌子上那三个字恳请道。

 

  “我一人前往即可,一大家子全靠大哥二哥支撑。待局势略平,我即返来接母女俩返城。梅孤忠看着梅礼贤疑惑的脸说道,“傲霜傲雪落到北洋军手上还好办点,怕的是子弹不长眼。唉,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矣。”

 

  “我前日去庙中拆字,傲霜傲雪乃硬命也。”梅礼贤突然睁大眼睛说道,那双眼睛中象是放出了光芒一样。

 

  “但愿如此,再硬之命亦硬不过枪弹矣。”梅孤忠冷言道。

 

  “菩萨保佑,我信宝通寺法师之吉言,‘荷尽已无擎雨盖, 菊残犹有傲霜梅’。”梅礼贤唯唯诺诺又喃喃自语道。

 

 

Nov 18

第十三章

 

  反攻汉口战局失利,黄兴严加查办赎职将领。湖北将领杨选青临战却躲在家中结婚,湘军将领甘兴典临阵脱逃,遁至长沙。黄兴将两将领赎职之事告知黎元洪,黎元洪即派士兵入杨选青新婚之洞房将其擒获,就地正法,人头被砍下送黎元洪处。黎元洪又电告湖南都督谭廷楷,将甘兴典擒获正法,人头从长沙送武昌。黎元洪派人将两人的人头送黄兴营中。两人人头被悬挂营中三日,以示惩戒。

 

  十九日,汤芗铭率起义舰队从九江开抵武昌,排炮轰击汉口江岸车站一带清军,炸死清兵三、四百人。是日广东独立。

 

二十日,各省代表议决承认武昌军政府为民国中央政府,黎元洪为中央政府大都督。并委派伍廷芳、温宗尧为外交代表,与清政府代表举行和谈。

 

俄国驻汉口领事敖康夫出面斡旋,袁世凯的代表刘承恩和湖北军政府代表孙发绪再次在俄国驻汉口领事馆会晤,孙发绪代表湖北军政府提出建立民主共和国,为刘承恩拒绝,谈判再次破裂。

 

  二十一日,清军以水陆两路,向汉阳进攻,以施加谈判压力。清军强渡汉水,攻占汉阳三眼桥和琴断口。王隆中之湘军第一协虽顽强抵抗,无奈抵不住清军强大火力,琴断口被攻陷,清军遂在琴断口架重炮轰击锅底山革命军。三眼桥一度被清军攻陷,革命军马队管带周洪胜奋力抵抗,在金兆龙率敢死队支援下,重又夺回三眼桥。

 

  二十二日,重庆独立。革命军与清军在三眼桥再次激战,双方不分胜负。俄国驻汉口领事敖康夫乘此提议:清军退往滠口,革命军不得阻拦,并不得过汉水,双方先罢兵,后谈判。

 

  二十三日,袁世凯不顾俄国领事之提议,命令清军于龙灯堤至赫山一线强渡汉水。清军在强大的炮火掩护下,在汉水上架帆布舟桥,大批人马和炮队从舟桥上过河进入汉阳。革命军则在海军的配合下,由青山渡江,向湛家矶清军攻击。李作栋率兵从青山过江后受到清军机枪火力扫射,伤亡三百多人败退。在汉阳美娘山,革命军寡不敌众,美娘山一度被清军攻陷。革命军马队第二标二营管带祁国钧,率仅剩的七十余人,激烈反攻,祁国钧受伤十一处仍一马当先,在湘军第一协四十九标二营二十四人的援助下,终于在天黑前使美娘山失而复得。

 

  二十四日,清军源源不断增兵汉阳,对革命军发动猛攻。湖南援军刘玉堂部从武昌渡江赶至汉阳十里铺与清军接战。湘军第一协统领王隆中部抵抗不住清军的猛烈攻击,全线溃败,士兵纷纷脱逃,大部分渡江返武昌逃回湖南。湘军第二协甘兴典部亦全军瓦解,边打边撤,黄兴亦无法指挥湘军作战,只好令广东先锋队协助金兆龙敢死队赴三眼桥作战。

 

  湘军不肯卖力作战源于湖南兵与湖北兵之间的矛盾,这点可从日本驻汉口总领事馆的情报得以佐证:“湖北兵与湖南兵之冲突复日益加剧。自本月十七日战役以来,湖南兵一向领先奋勇,湖北兵则有逃避锋锐之嫌,是以湖南兵对湖北兵之怯懦行为颇为愤慨;且待遇方面,湖南兵月饷七元,湖北兵月饷十元,故湖南兵更为不满。自二十三日以降之大激战而后,湖北军湖南军干部间亦加深冲突,尤以二十五日晚间达于极点,致失去协力作战之精神。”

 

  湖北军政府派杨玺章数百人渡江督战。当日,清军以重兵力攻占美娘山、汤家山、扁担山、仙女山、锅底山、磨子山。汉阳危急时刻,甘绩熙抱伤从武昌赶来,黄兴见其大喜道:“甘绩熙,人耶,鬼耶,汝尚在耶?”

 

  甘绩熙建议建立敢死队夺回磨子山扁担山,他大声道:“敢死的随我来!”

 

  瞬间从队伍中站出不多不少正好一百零八人,黄兴称其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这一百零八员好汉头上用白布挽上上书“敢死队”的英雄结,身穿密钮扣马甲,腰束布条花柳,大绑腿,背插大砍刀,持枪荷弹披挂上阵。

 

甘绩熙率一百零八位好汉乘黑夜夺回两山,后又被清军夺回,甘绩熙血流满面被人挟持下山。后有诗《甘候行》赞甘绩熙道:

 

“黑云压天黑风吼,百八健儿衔枚走;雄狮一奋万怪逃,笑把芙蓉握两手。如斯壮别问谁能,伟哉甘候名穆卿!”

 

  祝少白向黄兴提议出兵鄂北,御汉阳之敌不如捣清军之背,惜未被采纳,他跺脚叹曰:“汉阳一役,合九洲之铁不能铸此大错!”

 

二十五日,湘军刘玉堂部革命军坚守十里铺、赫山一线,黄兴亲执军刀于前线督战,下令不许后退,他身后紧跟腰悬武士刀的日本浪人大元。

 

二十六日,战斗异常酷烈,革命军以步枪迎战清军机枪和重炮,许多新兵从未见过如此凶猛火力,四处逃散。清军炮火击中革命军指挥部,湘军刘玉堂部几乎全军战死扁担山。

 

傍晚时分,革命军已经溃不成军,黄兴亦且战且退,瞬间他的两命随员被击中毙命,黄兴仍泰然不动。黄兴的参谋杨玺章右手被击伤改用左手持枪,两腿又中弹,只能膝地爬行,黄兴欲上前搀扶,却被随从拉走,日本浪人大元始终紧随黄兴身后。黄兴眼看杨玺章被赶上的清军用刺刀捅死,此时他才醒悟杨玺章为他谋划的守汉阳,出奇兵绕祁家湾袭敌背部实乃妙计,可惜为时已晚。

 

  就在黄兴一行将退入汉阳府署附近时,前队清军追兵已至,大元忽见一清军士兵于十米开外举枪正朝黄兴瞄准,他急步上前大喝一声,手起刀落,不料那士兵把枪斜挑过来,大元一刀正砍在枪筒上,“咣”的一声武士刀断成两截;大元的一声大喝和随之刀刃折断的声音惊起正撤退至此的梅傲霜和王虎阳,梅傲霜见大元正手持半截武士刀和一清军士兵对峙,杀戮使他处于一种消魂状态,他没有一丝战栗,把性命全都抛诸脑后,没有片刻犹豫地用手持的马刀一刀从清军士兵的后腰捅入,那士兵痛得连声也没有叫出,几乎与此同时,大元手中的那半截武士刀亦劈到,刀锋将其脸劈开,脑浆象从被打破的罐子的水一样泻出。大元和梅傲霜拉着黄兴往后撤,王虎阳在掩护他们撤退时受伤,梅傲霜眼看着他被追赶上来的清军用刺刀捅死,并被砍下头割下双耳。

 

  是夜十一时,黄兴被拉上渡船返武昌,船行至长江中流时,黄兴看着汉阳城失声痛哭道:“战事一败至此,吾无颜以对战亡之众将士,亦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兄弟之重托,实无颜面见一般同志,苟且偷生不如以死相酬!”说罢急走船舷欲投水自尽,黄兴的秘书长田桐、参谋长李书城和大元紧紧将其保住,哭劝其道:“为革命宜当自重。”

 

  梅傲霜蹲在渡船上,流弹从头顶纷纷飞过,船舷被流弹打得四处都是窟窿。他想起王虎阳被砍杀的那幕,不由得忆起大战前他们在汉阳归元寺算命时的情形。算命先生摸着王虎阳的骨相嘱其莫涉平川和山南水北带“阳”之地,谓此皆其凶险之地;当时王虎阳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想不到汉阳一战,不幸而言中,真乃其“亡虎之阳地”,他想莫非冥冥之中皆有定数乎?

 

这时从汉阳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王安澜为避免资敌,焚毁归元寺粮台,引起弹药库爆炸,汉阳的夜空被火光映照得通红。溃败的革命军纷纷争抢渡船逃命,汉阳的长江江滩一片混乱,清军于江滩上架起机枪疯狂扫射。

 

梅傲雪所在童子军随红十字会撤退时,渡船在长江中流遭到炮击,船上的人们拥挤向一边,船随之翻沉,全船人落水,瞬间被激流冲走梅傲雪凭其熟练的水性奋力游向武昌,抵达武昌江滩时,他回望汉阳方向,火光冲天,爆炸声不绝,茫茫的长江,涛翻浪卷。当日死于长江激流中的革命军士兵比死于清军火力还要多。武昌沿江军队塞途,白沙洲江滩各部溃兵蜂拥而至,一时长江两岸四野呼号,愁云惨淡。

 

  清军占领汉阳后,凡穿洋服和剪辫子的全被屠杀,汉阳的电线杆上挂满了人头,耳朵皆被割下。街上,人们又纷纷戴起了瓜皮帽,后面系上了被剪掉的辫子,纷纷议论道:“果然宣统还朝,秃子开瓢哇!”无头尸体和来不及掩埋的革命军士兵尸体,都被清军抛尸于江中。由于阳逻江面江水回旋,众多尸体漂浮于阳逻江面,湖北军政府派人于阳逻江面打捞出一千多具尸体掩埋。

 

  在汉口,街上死尸的腐臭久久不散。各国租界的洋人和传教士纷纷帮助收殓街上无人认领的尸体,租骡马车运往乡下埋葬。城市正在被变成废墟和抛尸的疆场,乡村被蹂躏,庄稼被践踏。最不幸的还不是死去的人,而是被残酷的暴行强加在头上的孤儿寡母,他们衣不蔽体,举目无亲,露宿野外,没有食物,没有亲人,没有家,他们一无所有,只有等待魔鬼的折磨再静静地死去。

 

二十七日,汉阳失守。黄兴在军政府会议上,说明汉阳战况和失守的原因,主要是官长不听命、军队新兵缺乏训练和缺乏玛克沁机关枪、克虏伯火炮等新式装备。

 

黄兴的日本参谋萱野长知建议改变战略弃武昌,挥师攻取南京,再图恢复。黎元洪和孙武附合此的主张,与会者哗然。黄兴主张严守武昌,等待粤军驰援。黄兴的声音却被喧哗声所压住,入会者都以为萱野长知的建议为黄兴的主张。

 

  会上有人攻击黄兴曰:“黄公屡次说鄂军疲惫之师不能用,待湘军来鄂而后反攻;汉阳一战,甘兴典部溃败于前,王隆中部又溃退于后,导致汉阳失陷,黄公恐不能自圆其说。”

 

  指责黄兴“汉阳败将”“常败将军”之声不绝于耳。黄兴自知兵败汉阳,不作辩驳。会上多数人反对黄兴的日本参谋萱野长知的意见,主张死守武昌。

 

  留学日本习海军的范腾霄力陈死守武昌之理由:“武昌为南北关键,一旦动摇,则四方瓦解。自武昌首义,东南响应,北方各省,亦多赞成,武昌关系全局,牵一发动全身。当此我方基础未固,敌拥重兵,首脑如有动摇,必将影响大局。目前围攻南京联军,十倍于敌,南京不日可下,勿须武军操刀;且武昌军力疲惫,不堪长途跋涉再战;援鄂友军,出发在途,人方助我,而我先自弃之,此为一失也。武昌距南京,千里之遥,粮匮草乏,士有饥色,不待我师之至南京而南京已下,即未下,而指挥之权谁属,意气之争难免,影响攻势,此二失也。重视腹心之南京,轻弃首脑之武昌,势必危及民国前途,民国存亡,在此一举,此三失也。长江天堑,敌难飞渡,若此不守,则上下声息不同,大事去矣,当请诸公深思。”

 

  宋教仁的意见也重在武昌:“自海通以来,长江门户洞开,航路畅行,又京汉铁路纵贯中国,而为水陆交通之中心者,厥为汉口。夫汉口,非武昌附属之一大商业地乎?左有龟山之险,右有鹦渚之胜,前枕大江,北带汉水,可以扼襄汉之肘,可以为荆郢之藩垣者,厥为汉阳,夫汉阳非武昌附属之大军事地乎?且武昌襟带吴楚,东下可以制长江之命脉,西上可以杜川湘之门户,又渡江北上,右可以扼山南之肩背,左可以捣中原之肘腋。昔者,朱元璋克武昌,遂因以荡乎荆湖,混一区宇;洪秀全屡得之而不能守,终使曾胡诸人遂成竖子之名。武昌为天下重,顾不甚欤!吾故曰:今日天下之形式,重在武昌也。”

 

  张振武等激烈反对弃武昌取南京,甚至拔剑说:“头可断,武昌不可弃,倘再有言退者,即杀之。”

 

  黄兴蒙受“汉阳败将”、“常败将军”之贬,心中甚感不快。孙武竟于此时通电诋毁黄兴,黄兴遂与日本参谋萱野长知于翌日黯然离汉,乘日本轮船赴上海,督促陈英士和于右任速起事。他表示等攻克南京后,即带北伐精兵二万来援武昌。

 

  武汉革命党领袖居正如此评价“汉阳败将”、“常败将军”道:“克强之功,不在守汉阳之孤城,而在其大无畏之精神,以未经训练之乌合残卒,含辛茹苦,抵抗冯国璋北洋熟练之雄师。”

 

  黄兴指挥汉阳保卫战,坚守汉阳二十多天,革命军近万名士兵在保卫汉口、汉阳的战斗中英勇献身。

 

  一个幸存的士兵为这些倒下的无名士兵写下了一段墓志铭:

 

  那些无名的士兵,

  他们死去,

  我们才能活着;

  他们将永远活着,

  我们将死去;

  他们朽腐着,

  我们还活着;

  他们将永远活着,

  我们将朽腐;

  他们伟大,

  是因为他们的不伟大;

  他们无名而不为人所知,

  无名是对他们最大的尊敬!

 

  黄兴站立船尾,回望武汉三镇和一泻千里的长江之水,提笔赋《山虎令》:

 

  明月如霜照宝刀,

  壮士淹凶滔。

  男儿争斩单于首,

  祖龙一炬咸阳烧,

  偌大商场地尽焦。

  革命事,

  又丢抛,

  都付与鄂江潮。

 

  船行至镇江时正遇上日本好友宫崎寅藏从东京赶赴武汉助战,黄兴感动之余遂作一首七律赠宫崎寅藏:

 

  独立苍茫自咏诗,江湖侠气有谁知。

  千金结客浑闲事,一笑逢君在此时。

  浪把文章震流俗,果然意气是男儿。

  关山满目斜阳暮,匹马秋气何所之。

 

当日,黎元洪致电各省,恳请各省派海陆军兼程援鄂。湖北军政府外交次长王正廷吁请驻汉英美领事出面调停,提出停战十五天。

 

袁世凯利用攻陷汉阳的有利时机,暗中通过驻京英国领事朱尔典与湖北军政府议和,以逼迫清廷溥仪退位。朱尔典电授英驻汉总领事葛福斡旋议和。由于汉阳陷落,黎元洪通过葛福转告袁世凯,他准备接受君主立宪政府,而不再坚持共和政体。

 

二十八日,英国虑及到其在华商业方面的利益,由英驻京公使领事朱尔典(John Jordan)致电袁世凯,电文云:黎元洪提出停滞不战十五天,两军各自驻守营地。

 

当日,黎元洪任命蒋翊武为护理战时总司令官,设司令部于洪山宝通寺。

 

  梅傲雪所在童子军营设营地于湖北方言学堂,时打散的奋勇军、冲锋队、义勇军士兵都驻扎方言学堂。梅傲雪回到营中,众军士皆庆贺他大难不死,他换了干净的军服准备前去看望叔叔梅孤忠。忽听屋外鼓掌呐喊,他出到屋外,见众人围着两个小男孩,一个才十岁,一个十一岁,他们背着枪来到童子军营部要求入伍杀敌。众军士见状,有失声痛哭者,有欢呼鼓掌者。

 

  梅傲雪来到东厂口的桂梅斋,敲了半天门,可无人应门,他翻墙入内,门均已上锁。他料必叔叔已回乡里,遂又跳墙而出,正碰上一叔叔的邻居,邻居告诉他梅先生已回乡,临走时留话,若你兄弟俩都还活着,速寄书信回乡告安。梅傲雪只知昨日汉阳战事惨烈,对哥哥的生死一无所知。正欲离去时,却见梅傲霜寻来,两兄弟见面哭笑着抱成一团。两兄弟将各自经历细说一遍,皆庆幸大难不死,于是到邻居家借笔墨纸砚写书信回乡告安。

 

  “幸亏弟之吉言,吾得以保全性命。”

 

  “兄何出此言?”

 

  “弟有所不知,吾昨夜撤离汉阳时,黑夜中忽觉被人推了一把,四周却并无见人,吾想莫非撞见鬼乎?今日更衣时却见弟嘱吾随身所携之乌龟中弹,弹头仍卡在龟壳中。”

 

  梅傲霜说罢,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那只受伤的乌龟,那只乌龟的后腿被子弹打掉,弹头卡在两片龟壳中。

 

  “此事如此神奇,兄有神灵护佑也。”

 

  “此乃神龟,救吾一命,吾欲守信将其放生。”

 

  “宝通寺有放生池。”邻居插言道。

 

  “池于神龟,何其小也,如何畅游,吾愿放之于江中也。”

 

  “甚好。”

 

于是梅傲霜将其名字刻于龟壳之上,云:“神龟寿,黄州梅傲霜追云,辛亥年十月初八”。

 

兄弟俩来到长江边,梅傲霜对着乌龟跪下磕了一个头,将其放于长江的波涛之中,那乌龟似回头张望一下,渐游渐远。

 

是日,湖北军政府召开军事会议,将武昌划为三个防区,并致电各省呼吁派兵来援。各地均来电表示应援武昌。德国和俄国士兵部署汉口租界,保护租界安全。英国租界于汉口花楼街设置围墙,以庇护花楼街娼妓不受清军滋扰。

 

当日,清军在汉阳到处抄掠抢劫,遇有不服之市民皆以辑拿革命党之名义砍头枭首,剪掉辫子之男性尽皆屠杀。清廷传谕嘉奖,冯国璋因攻陷汉阳,赏二等男爵,赏攻克汉阳清军士兵银十万元。

 

  此时袁世凯的谋士王锡彤向其进言谓:“革命之气已盈海内,若再以兵力蹂之,后患方长。为袁公计,亦殊不值得。盖专制国之大臣,立不世之功,结果只有两条路可走:一为岳武穆,身死而国危;一为曹孟德,风利不得泊也。此二者非君杀臣,则臣杀君,将何以处袁公乎?”

 

  袁世凯深以为然。

 

  二十九日,英、法、德、日、俄之军舰于长江上一字排开巡弋,组成一道舰墙将南北两军隔开。黎元洪致电英国公使和驻汉口领事提议停战。袁世凯致电冯国璋,批示停战,并提出停战条款。

 

  冯国璋站在龟山遥望武昌,黄鹤楼近在眼前,通过望远镜他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对岸蛇山上的野炮,武昌是他志在必得的下一个目标。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一鼓作气再下武昌时,忽传袁世凯急电:“万急军密,汉口冯军统国璋赏号另颁,速停前进,违令者斩。”袁世凯的电文使正准备乘胜追击的冯国璋一头雾水。

 

  三十日,十一省代表二十二人聚集汉口英租界,公推谭人凤为议长,筹组中央临时政府,并公举湖北军政府为中央军政府。

 

  是日,袁世凯七次致电冯国璋停止进攻,电文曰:“不得汉阳,不足以夺民军之气;不失南京,不足以寒清军之胆”。冯国璋阅毕,不解停止进攻武昌的深意,于是前往袁世凯的行辕。

 

  袁世凯不等冯国璋开口抢先问道:“革命党一旦反攻过江,汝如何打算?”

 

  冯国璋见袁世凯问话怪异,便答道:“余只有精忠报国,不知有他。”

 

  “天下纷扰,汝不要太迂腐。倘时机到来,亦可酌情行事。”袁世凯试探道。

 

  “余意已决,无有其他。”

 

  袁世凯见冯国璋与自己宗旨不相谋合,不再多言。冯国璋回到自己的营中,却接袁世凯电报,调他入京统领禁卫军,又调段祺瑞到汉口接替冯国璋之职,他未领会他已成为南北议和的障碍。

 

  十二月一日,袁世凯命龟山上之清军炮轰武昌,以向湖北军政府施加压力。湖北军政府西楼中弹引起大火。是日下午,驻汉各国领事公推在汉万国商会会长盘恩渡江至洪山宝通寺革命军总司令部与革命军接洽议和事宜。孙武代表革命军出面与盘恩洽谈,议定停战条款五则,于十二月三日晨八时至六日晨八时,停战三日。

 

  十二月二日,苏浙沪革命联军攻克南京,消息传来武昌士气和民心大振。三日,各省代表于汉口英租界议决如袁世凯反正,即公举为大总统,并改设临时政府于南京。袁世凯与朱尔典共拟“续停战条款”四条,当日致电葛福转交湖北军政府。

 

  清廷致电袁世凯谓:“龟山大捷,汉口收复,宜乘胜渡江,武昌指日可下,为何既打胜仗,犹需停战言和?”

 

  袁世凯回电答:“汉口虽已收复,南京又告陷落。南京冲要,倍于武汉。党人势大,国人受其蛊惑,人心浮动,军心更形不稳。议和乃一时权宜之计,岂能忘恩于清室。”

 

此时清庭禁卫军统率良弼向隆裕太后密奏:“袁世凯拿下汉口汉阳,羽翼渐丰,若等其反戈一击,不如先发制人,非诛此人不可。”

 

  事关重大,隆裕太后也拿不定主意,于是召徐世昌商议。徐世昌唯唯诺诺,只是连连叩头不语。

 

  “徐世昌。”

 

  “臣在。”

 

  “为何不语?”

 

  “臣不敢言。”

 

  “恕你无罪。”

 

  “臣不忍言。”

 

  “不妨直言。”

 

  “臣不得不言。”

 

  “说!”隆裕太后见徐世昌慢条斯理,颇为不耐烦。

 

  “引虎自卫之话,臣已有言在先。现虎已入室,打得倒,固然乃社稷之福;若击之而不倒,虎要伤人,危险之至。愿太后熟思。倘有差错,悔无及矣!”

 

  隆裕听罢,召来良弼,嘱之:“不得妄动。”

 

  在英国驻京公使朱尔典和驻汉领事葛福的调停下,袁世凯内阁总理奏准以邮传大臣唐绍仪为议和专使,袁世凯遣杨度和杨士琦随唐绍仪一同前往议和。临行,袁世凯向杨度面授机宜:“对清廷,豪夺不如巧取;对革命党,角力不如斗智。”

 

  革命军方面,各省代表公举伍廷芳为议和专使。唐绍仪致电驻汉英领事,提议南北双方继续停战十五日。十一日,唐绍仪抵汉口,与英国领事葛福和湖北军政府特使王正廷会晤于汉口英租界,洽谈停战转为全国议和。

 

  十四日,唐绍仪一行乘英国军舰赴南京,与伍廷芳商谈全国议和。十八日,唐绍仪与伍廷芳于上海正式谈判议和;同时各省代表在南京开会,选举黎元洪为大元帅,黄兴为副元帅。

 

  上海公共租界南阳路“惜阴书舍”为前张之洞的总文案赵凤昌之私宅。赵凤昌与立宪派张謇和革命党人黄兴、宋教仁等交游甚厚。唐绍仪抵上海后,下榻英国商人李德立(E.S. Little)住宅,经英国总领事傅磊斯(E.A.Frases)引见,并通过赵凤昌的穿针引线与随他同来的杨度和杨士琦一起前往“惜阴书舍” 拜会立宪派张謇。

 

  杨度:“现在南北议和,不是革命党与大清皇帝议和,而是与袁项城议和。袁不想做曾国藩、李鸿章,公可传话与伍廷芳,革命党人切莫把袁逼上梁山。袁的问题解决了,革命也就成功了。”

 

  张謇:“革命党人都是亡命之徒,只知破坏而不知建设。今当务之急乃早日结束战争。”

 

  杨度:“我闻章太炎所谓‘革命军兴,革命党消。’一旦战争结束,革命党人必须退下台。”

 

  唐绍仪:“袁本人不反对共和制,只是因所处的地位不便公开表态。可以召开临时国会解决此问题,以减少北方反对议和的阻力。”

 

  杨度:“推翻满清,项城举手之劳即可兵不血刃,武戏文唱而大功告成。”

 

  张謇:“若袁逼清帝退位,我与章太炎定公推袁为总统。”

 

此时在湖南长沙,有一个青年正蹲在街边一边吃着清汤挂面一边看着报纸,除了一层红红的辣椒油飘在碗面,并无任何其他佐料就面。此青年读着报上的头条版面:

 

“厥功首功,武昌响,长沙应;今日何日,专制死,自由生。”

 

他亦为武昌起义的革命风云所激动,也投了革命军,他名叫毛泽东,这年正好十八岁。他听说汉口的街道很湿,必需穿雨鞋,于是还到一个驻扎在长沙城外的军队里的朋友那里借了一双雨鞋,准备奔赴汉口作战。

 

Nov 18

第十二章

 

  十一月四日, 上海、贵州、浙江独立。

 

当日黄兴登龟山视察革命军防务,从龟山上可清晰地观测到汉口上空余烟未尽,清军在汉口沿江架设重炮炮位和运送架桥材料。

 

江对岸,北洋军统领冯国璋用望远镜巡视汉阳和武昌说道:“汉阳之大别诸山,俯瞰武汉,如釜底一丸,下掷则金城瓦碎,不待攻而自破矣。”

 

  英、法、德、日、俄领事团因清军焚烧掠夺汉口,屠杀无辜,向清廷提出严重外交照会。清廷致电袁世凯详查汉口人民财产损失,惩办在汉焚毁掳掠之官兵。汉口清军占领军统领冯国璋则诡称汉口大火系革命军炮火所至。

 

  汉口陷落后,武汉三镇邮政陷于停顿。汉口邮政总局总办英国人海澜租用四艘木船停泊于英租界江汉关附近江中,汉口武昌两地的重要公文和邮件在木船上交割。海澜并亲赴武昌,要求黎元洪发给邮政人员往返武昌的通行证以维持邮路的畅通。

 

  清军海军提督萨镇冰派特使书黎元洪,云:“民国政权不宜行于中国。”黎元洪回函曰:“专制必亡,民军必胜。”

 

  袁世凯派密使刘承恩过江至武昌面见黎元洪,商谈南北议和,黎元洪未置可否。南京陆军学堂学生抵达武昌,旋即渡江参加汉阳保卫战。

 

  梅傲雪所在童子军随军撤回汉阳后,部署于归元寺粮台。这日梅傲霜和几个士兵因军务赴归元寺粮台,正巧在寺庙门口撞见梅傲雪。兄弟两人见面自然是又惊又喜,梅傲雪把他如何加入童子军和叔叔如何阻拦而被剪掉辫子一事细说一遍,听得梅傲霜哈哈大笑。梅傲霜则把如何炸火车和前线战事细说一遍,听得梅傲雪如醉如痴。

 

  “兄在前线,需万分小心才是,吾埋死人已埋得手软。”

 

  “吾长眼,子弹不长眼。投身革命,沟死沟埋,路死路埋,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话虽如此,亦小心为是。”

 

  “吾若战死,愿弟亲埋之,吾心愿已足。”

 

  “不可说不吉祥之话,吾到菩萨面前为兄乞求平安。”

 

  “吾愿一同前往。”

 

  他们来到寺庙的院中,梅傲霜见到院中放生池里一些乌龟正趴在池中枯荷下的石头上晒太阳,他想起口袋里的那只乌龟,便掏出来欲投入池中。

 

  何来乌龟?”

 

  “大战夜宿营中时,不请自来爬到铺头前,遂一直收留于身边,今欲放生。”

 

  “龟虽寿,此乃吉祥之龟也,留之于身边,保汝平安,不放也罢。”

 

  “嗯,弟言极是,吾定善待之。”

 

  寺庙中香火缭绕,许多军士烧香磕头,两兄弟亦在佛像前磕头长拜。他们又来到五百罗汉堂,见许多人在数罗汉,便问僧人如何数之。一僧人告知按年龄从任何一尊罗汉数起。梅傲霜数到十八时,见是一仗剑满脸凶神恶煞般的武人。

 

  “此乃吾乎?”

 

  “哈哈,兄长乃一恶煞星也。”

 

  看看汝为何罗汉?”

 

  “吾即从汝之后数起。”

 

  梅傲雪数到十六,一看是一拄拐杖云游之僧人,那僧人表情肃重,似在沉思默想。

 

  “哈哈,弟乃一云游僧脱胎。”

 

  “汝视其肚,此乃宰相肚里能撑船之弥勒佛也。”

 

  “若弟为弥勒佛,吾则为钟馗也。”

 

  兄弟俩哈哈大笑离开罗汉堂。

 

  五日,苏州、浙江独立。六日,王隆中率湘援军第一协三千人开至武昌驻扎两湖书院,黄兴与黎元洪同往两湖书院,检阅湘军王隆中第一协。湘军士气高昂,高唱杨度所作的《湖南少年歌》:

 

  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

  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

  ……

  谁肯孤生匹马还,誓将共死沙场穴。

  一奏军歌出湖外,推锋只进无人敌。

  水师喷起长江波,陆军踏过阴山雪。

  东西南北十余省,何方不睹湘军帜。

  ……

  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

  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

  诸君诸君慎如此,莫言事急空流涕。

  若道中华国国亡,除是湖南人尽死。

  ……

  天风海潮昏白日,楚歌犹如笳声疾。

  惟恃同胞赤血鲜,梁将十丈龙旗色。

  凭兹百战英雄气,先救湖南后中国。

  破釜沉舟期一战,求生死地成孤掷。

  诸君尽作国民兵,小子当为旗下卒。

 

  谭人凤也为湘军作军歌一首:

 

  湖南子弟善攻取,手执钢刀九十九,

  电扫中原定北京,杀尽胡人方罢手。

 

  黄兴对湘军高昂的斗志甚为高兴,湖南援军的到来使武汉革命军的士气为之一振。

 

  黄兴:“湘军宜调赴汉阳十里铺防区设防。”

 

  王隆中:“兵贵神速,此时士气可用,汉口清军增援尚未到达,兵力较我军为弱,若趁黑夜出击,不难击灭。我军宜速反攻汉口。”

 

  黄兴:“无奈我军无机枪火力掩护。”

 

  王隆中:“若不反攻汉口,我即率军返湘。”

 

  黄兴:“湘军初来乍到,稍事休整,反攻汉口,正合我意。”

 

是日,革命军与清军隔汉水互相炮击。七日,广西独立。

 

  同日,新军第六镇统制吴禄贞准备于河北石家庄举旗起事,事先他已与阎锡山在山西娘子关议定共组燕晋联军,举兵直捣北京。

 

吴禄贞是留日一期士官生,他最早提出中国革命绝对要从士兵学生中痛下功夫,也是他最早开始在武昌新军中运动士兵投身革命。但吴禄贞的计划却为袁世凯所侦悉。

 

袁世凯此时正在湖北广水调遣军队,他利用武汉战事和手中的北洋六镇军队来逼宫的计划正日趋成熟,若此时吴禄贞抢夺先机挥兵直捣北京,袁世凯不仅会腹背受敌,而且他全盘计划就会落空,他也将成为历史上一个可笑的人物而已。这就是袁世凯出山时所说的“现在的问题不在南方而在北方”的缘由。

 

清庭军界中,北洋派与日本士官派明争暗斗相当激烈,吴禄贞是日本士官派的代表人物,根本就看不起袁世凯这个历经戊戌变法到庚子之变一系列政治风口浪尖的河南土鳖。起事前,吴禄贞幕僚中有人曾提醒他“现在的问题在于袁世凯”,可吴禄贞只是轻蔑地说:“袁世凯算个什么东西!如果他敢于路过石家庄,看我一刀把他劈为两段!袁世凯为中国最大毒瘤,此贼不除,民国难成!”

 

  吴禄贞万万没有想到天亮前身首异端的竟是他自己。对于袁世凯来说,吴禄贞无疑是他的绞索,杀吴禄贞已是箭在弦上。于是袁世凯派人以两万大洋收买了吴禄贞的亲信,于吴禄贞起事前夜将其刺杀于石家庄车站,刺客并将吴禄贞的头割下。吴禄贞的幼稚和麻痹大意不仅使自己才三十二岁就命赴黄泉,而且华北新军直赴北京的起义计划遭破坏。

 

  八日,清军增援部队第四镇、第十五混成协和第五镇一协陆续抵达汉口。汉口、汉阳间炮战不断。是日安徽、镇江独立。九日,福建独立。湖北军政府正式任命宋教仁起草《鄂州约法》。是日,甘兴典统领的湘军第二协抵达武昌。黄兴致电各地独立省军民派援军支援湖北军政府,又派人致函袁世凯,劝其归附革命,将“戴明公为拿破仑、华盛顿”。

 

  大战在即,武昌市面米价大涨,刮起柴米油盐抢购风。湖北军政府设立平粜处,设官售米所十一处于城内外,每人准买米一斗,以保证居民日需。又急调商民到外地运米来武昌,平抑物价。

 

十日,湖北军政府又通电各独立省,请派代表到武昌组织全国统一的临时中央政府。当日刘承恩再次携袁世凯亲笔函到武昌都督府面见黎元洪商谈南北议和,袁世凯提出如革命军承认君主立宪,即息兵锋,以免生灵涂炭。

 

湖北军政府坚持民主共和,表示如袁世凯反清排满,将来当选为中华民国总统。黎元洪又复书至袁世凯陈以利害,谓:

 

“我军声势日大,执事爵位日高一日。倘鄂军屈伏于满清,恐不出数日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矣。执事犯功高震主之嫌,虽再伏隐彰德而不可得。隆裕有生之日,戊戌之事一日不可忘也……须知当仁不让,见义勇为,无待游移,起中州健儿,直捣幽燕”。

 

  谈判两日,双方各执一词,不欢而散,刘承恩失望地离开武昌回袁世凯营中叙职。

 

  黄兴也致书袁世凯:“明公之才能,高出兴等万万。以拿破仑、华盛顿之资格,出而建拿破仑、华盛顿之事功,直捣黄龙,灭此虏而朝食,非但湘鄂人民戴明公为拿破仑、华盛顿,即南北各省当亦无有不拱手听命者。”

 

  十一日,英国驻汉口总领事葛福(H.Goffe)向各国驻汉口领事提出议案,云革命军在汉口时,秋毫无犯;而清廷派到湖北的军队,危害地方,妨碍通商,应即撤回。但遭大多数领事反对,提案未通过。 

 

十二日,湖北军政府下令一律剪辫解足,禁止蓄辫和缠足,禁止种罂栗和贩、食卧鸦片,并进行检查,一经查出蓄辫缠足者,强制剪出,查出种植、贩卖、吸食鸦片者,严惩不贷。

 

当日武昌的茶楼、戏园和集市,都有士兵拿着剪刀,凡留辫子的,见一个逮一个,被剪掉的辫子扔得满地都是。几千遗老的辫子被强制剪,全都露出了后脑袋瓜,有当场失声嚎啕大哭者,有捶胸顿足者,有敢怒而不敢言者。

 

有围观者小声议论说:“宣统还朝,秃子开瓢哇!”

 

    军政府查出鸦片烟枪无数,并集中在江滩上焚烧,焦糊臭味熏天。裹脚布也被明令解出。在武昌市面,活鹅一时脱销。因为放脚要将活鹅的肚肠挖出,然后将裹脚布解去,赤脚放入鹅肚中,须放两三次才行,一时活鹅绝迹于市。

 

  是日,日本浪人大元投效黄兴,黄兴见其腰悬日本武士刀,英武冷敛,隧聘之为随身侍卫。黄兴因步兵第一协防御不力,调回武昌,以第六协到汉阳接防。当日,长江上“海琛”、“海筹”等舰将舰上龙旗降下,投入江心反正起义。

 

  十三日,山东独立。清军集结兵力准备进攻汉阳。革命军在汉阳三眼桥、扁担山、仙女山等地修筑阵地,增架铁丝网,埋设地雷。

 

  十四日, 革命军与清军隔江发生激烈炮战,清军在汉口招商局趸船储存的物资被革命军炮火击中,发生剧烈爆炸沉没。

 

  俄国驻汉口总领事敖康夫出面斡旋,邀请袁世凯代表和湖北军政府双方代表在俄领事馆晤商停火协议,袁世凯方代表坚持湖北军政府承认君主立宪才息兵,湖北军政府代表坚持反清排满,建立民国为其底线,双方未成达协议,谈判再次破裂。当日,袁世凯抵北京,清廷召见。

 

  十五日,袁世凯就任内阁总理大臣,组成责任内阁。当日,清军在汉口之主力逼进汉阳。黄兴拟强渡汉水实施反攻汉口计划,遂部署湘军第四协为左队,湘军第一协为右队,以熊秉之第五协为预备队,于汉阳琴断口架浮桥三座准备夜间渡河偷袭。

 

黎元洪派汉阳人杨玺章前往黄兴司令部昭忠祠任参谋,杨玺章对汉阳地形极为熟悉,他向黄兴建议:“清军训练久,器械利,反攻汉口实乃以卵击石。与其以弱攻强,不如以守为攻;且南京清军告急,敌人势难持久,俟各省援军开到,再合力反攻,方为上策。其次以一标奇兵,偷渡阳逻,绕出祁家湾袭取清军兵站,截其退路,汉阳之危可解。”

 

无奈黄兴和王隆中的湘军急于建功以张革命军之士气,坚决主张反攻汉口。

 

  十六日晚十时,大雨磅礴,夜间行军,天黑路滑,革命军从夜间架设好的浮桥陆续渡河,并迅速挺进到居仁门至歆生路一带,不料中了清军预先埋设的伏击圈套,清军用机枪封锁道路,狙击革命军进军。夜间雨势甚大,革命军根本看不清清军,反被清军火力居高临下射死射伤无数。黄兴急令退兵,无奈清军机枪火力封锁了退路。

 

  梅傲霜于黑夜中发现机枪从一民居二楼中喷射出的火光,他带冷剑书和王虎阳从巷口绕入民居后门,冲上楼,屋内清军士兵听到急促的楼梯响,知道来者不善,尚未来得及反应,梅傲霜等已破门而入,举起马刀一阵乱劈,屋内血肉横飞,溅得墙上处处是血迹,屋内五个清军士兵在不到二十秒内被砍翻。封锁退路的机枪火力被解除。

 

黄兴率人马速退回汉水边浮桥过河。梅傲霜操起机枪,另两士兵拎着满满四铁皮箱子弹随大军过河。梅傲霜等不会使用机枪,被命令将机枪交给三个老兵。三个老兵将机枪架于河堤上断后掩护。大队人马争先过河时,浮桥被挤垮,落水者无数,浮桥上军官刀刃数名拥挤逃命的士兵,尸体被踢入江中。

 

梅傲霜过河时,听到河堤上猛烈的机枪声,那三个老兵都没能过河。历史选择了他们的血洒在汉水畔,他们生命的价值就在突围的一瞬间。

 

是夜,黄兴在反攻汉口中,牺牲军官五十七人,士兵八百多人,损失步枪五百多支,山炮十八门。

 

梅傲霜、冷剑书和王虎阳立一等军功,梅傲霜被破格提升为学生军三营管带。黄兴亲书“铁血军魂,奋勇直前”赠与梅傲霜,又寄字任沪军先锋队副司令的儿子黄一欧勉以“一欧爱儿,努力杀贼”为志。

 

Nov 18

第十一章

 

二十六日黎明,清海军舰队趁夜色掩护偷偷由阳逻驶入谌家矶,负责封锁江面的革命军青山炮队未发觉。清舰队随即向驻守江岸的革命军开炮轰击,掩护清陆军越过三道桥革命军防线,革命军刘家庙防线于两面夹攻中迅速崩溃,死伤达五百人,清军于天亮前占领了刘家庙。

 

革命军被迫退至大智门建立防线 。负责汉口战役的革命军指挥官张景良惊慌中不知溃逃于何处。标统谢元恺自告奋勇,于溃退的乱军中集结二协和四协的兵马,在大智门建立防线后立即组织反攻在清晨的薄雾和弹雨中,在刘家庙与清军展开了肉搏战,双方死伤惨重,刘家庙一带地上的晨霜被血染红。上午十时,革命军重又夺回刘家庙。冯国璋和王占元部清军被迫退至三道桥。刘家庙战场,双方士兵尸横遍野,革命军战死一千六百余人,伤五百多人。

 

  汉口战况惨烈,梅傲雪加入的童子军一营奉命赴汉口,随美国圣公会鄂湘教区主教美国人吴德施(Bishop.LH.Root)率领的救灾委员会和红十字会抢送伤员。吴德施主教把临近战火的美国圣公会的圣保罗教堂改成一座临时医院,他的夫人顾美玉是这个医院里最出色的医生,她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带领红十字会频频奔波于火线救死扶伤,扶危济困。

 

医院伤员很多,走廊的地躺满了受伤呻吟的士兵,伤员多得根本来不及作手术。松山医生连续两夜都没有合眼,眼圈都熬黑了。他最后熬不住了,倒在手术室的椅子上呼呼大睡。

 

医院的麻药也用完了,许多士兵作手术时根本没有麻药,他们被捆绑在手术台上,嘴里塞上毛巾,有些士兵痛得昏死过去。不时有护士把锯下的装着手臂和腿的木桶从手术室搬出去,地上洒着从木桶里滴下的串串血迹,再由童子军把装着残肢的木桶搬到江边倒入江中。

 

此处是汉水的清流和长江的浊浪汇合之处,在那些日子里,汉水入江的清流上却飘着一串串血色和人体的残肢,很快就被长江的浊浪所吞没,飘得无影无踪。

 

  梅孤忠独自坐在昏暗的灯下看着被剪掉的辫子发呆时,忽闻敲门声。他轻轻地走到院中,将耳贴在门上轻声问道:“谁?”

 

  “梅兄,是我,祝少白。”

 

  梅孤忠小心地把门打开一条缝,露出半张疑惑不安的脸,问道:“少白夜间来访有要事?”

 

  “梅兄为何如此谨慎不安?容我入内一叙。”

 

  梅孤忠拉开半扇门,祝少白入院后始发觉梅孤忠的辫子已剪掉了,于是笑道:“梅兄亦剪辫革命乎?”

 

  “哼,今日梅傲雪欲入童子军,吾上前欲加以阻拦,不料为一年轻官佐当众羞辱,将吾拿下,后众人劝解才罢,却又令兵士剪吾辫发,云乃军政府之命令,不得蓄辫缠足。荒唐,剪辫解足即为革命乎?

 

  “梅兄休恼怒,此乃革命局势所迫也。”

 

  “革命便可随便剪掉无辜者之辫,砍掉无辜者之人头乎?”

 

  “革命随时可将人头拿下,革命即是需要一些人头去砍掉另一些人之头。人头在革命中无任何价值。如有其一点价值,即是用被砍掉人头去震摄还未被砍掉之人头。革命风暴中,无人知头明天还在不在自己脖子上。”

 

  “我乃无辜者,革命与我何干,与众多无辜被屠杀者何干?”

 

  “此即革命之血,是自己的,也乃他人的;是有辜者的,也乃无辜者的;是愿意者的,也乃不愿意者的;是清醒之人的,也乃糊里糊涂之人的。此非最残酷者,比流血更残酷的乃是,流血之人会被忘记,喝血之人却将被记住。”

 

  “喝他人血之人,终有一天会被迫去饮自己之血,此即中国之历史。中国历次革命皆混着污秽之血。”

 

  “梅兄,今日前来,实有要事相求。”

 

  “不妨直言。”

 

  “我素闻梅兄留德时与荫昌交游甚厚,有‘梅文荫武’之传。今荫昌为北洋军南进之统领,若梅兄能赴荫昌营中劝其反戈一击,则一鼓清廷可破,此乃革命头等之功业也,国家亦有化干戈为玉帛免于流更多血之甚幸,否则两强相峙,生灵涂炭,玉石俱焚;若武昌城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必重现也。”

 

  “汝欲吾前往作说客乎?”

 

  “此乃以利天下之大义,以利平民之善举,若大功告成,将史不绝书。”

 

  “汝与荫昌同学于德国陆军学堂,何不自单刀赴会游说?”

 

  “吾晚荫昌两届,实乃晚辈,而梅兄与其同辈,一个文韬,一个武略,必能说服之。”

 

  “吾甚解荫昌其人,荫昌乃满人,又受朝廷重用,食之厚禄,非叛逆之徒,况武昌城内旗人皆被屠之殆尽,吾恐枉费心机。”

 

  “梅兄不妨一试。”

 

  “汝欲陷吾于不义乎?此岂非无罪找枷扛?”

 

  “此乃革命之大义也!”

 

  “‘革命’二字,乃中国历史之家常茶饭耳。自唐虞三代起,做过皇帝的大大小小不下三四十家,亦革了三四十回命矣。好似戏台上一个红脸人鬼混一会,被一个黄脸人打下去;黑脸人鬼混一会,又被一个花脸人打下去了。皆乃借革命之名,行改朝换代之实也。吾崇尚春秋大义,而非革命之义也。”

 

  “武昌首义枪响,如长空惊雷,山鸣谷应,星星之火,乘风燎原。此次革命与以往历史不同耳,乃孙文倡导之推翻满清,建立共和之革命。共和取代专制,新世界代替旧世界乃时代之潮流也。”

 

  “民智不开,公理未明,旧俗俱在,何来共和?今日之中国,当务乃发蒙,君主立宪实为上策,而非流血之革命也。”

 

  “兄看今日皇室内阁,阳为立宪,阴为集权,假立宪之名,行中央集权之实,又假中央集权之名,以行排汉之实。今日中国已经百病缠身,从天灵盖痛到脚指,曾国藩的‘洋务清火汤’救不了,张子洞的‘新政补元汤’救不了,‘维新汤’,‘宪政汤’都救不了。中国宜当速革命,推翻满清。公理未明,即以革命明之,旧俗俱在,即革命去之。革命非天雄大黄之猛剂,而实补泻兼备之良药矣!兄何故附会立宪?立宪之水是解不了渴的!”

 

  “汝观历史上刘邦、曹操、赵匡胤之脸谱有何异同,汝再观朱元璋、忽必烈、福临之嘴脸有何异哉?难道救中国非以革命之血来解渴,非以血来熬药乎?”

 

  “吾来此非与汝谈史也。”

 

  “不通史,如何观今,乃‘灯底瞎’也。自五胡乱华以,随后的北魏,北齐、北周、辽、金、蒙、满,吾观历史,满人治汉实好过汉人治汉也,康乾鼎盛尤胜于唐也。”

 

  “汝如此之言论,如当街一鼓,势必身首异端也。”

 

  “若因此言论而身首两端,则可洞见汝等革命之荒唐。”

 

  “简而言之,兄意欲前往游说乎?”

 

  “吾恐劳而无功,实不堪此大任。”

 

  “梅兄忍见生灵涂炭乎?”

 

  “天之有道,非吾力所能及也。”

 

  “此乃逆转乾坤之大义,历史本将大书一笔,可惜呀可叹!”

 

   “少白,容吾进一言,革命对吾等草民实乃飞蛾扑火也,孰有不葬身火海乎?”

 

  “今日在覆屋之下,漏舟之中,薪火之上,如牢中之囚,笼中之鸟,釜底之鱼,为奴隶,为牛马,为犬羊,听人驱使,任人宰割。吾等草民于朝廷,要其好便好也,随其坏便坏也,实乃吾等不自知自觉也。国人皆误以为朝廷要吾等好便好也,要吾等坏便坏也,此实乃大谬也。如今局势非革命不可逆转乾坤!”

 

  “君忘了戊戌年之鲜血乎?皇上亦奈何不了吾民族心中千年之盘根错节,革命于吾等实乃竹篮打水,水中捞月耳。”

 

  “吾不强人所难,军务繁重,告辞

 

  祝少白说罢,头也不回地径直而去。

 

  梅孤忠追出两步对其背影大声说道:“少白,汝中洋毒矣!”

 

二十七日,清军以一镇的兵力从两路进攻驻守刘家庙的革命军。清军倚仗玛克沁机枪和德国新型伯虏格大炮炮火的优质,攻陷刘家庙。

 

革命军指挥官张景良下令烧毁革命军囤积于刘家庙的子弹库及辎重,再次退往大智门。一时弹药库发生猛烈爆炸,烈焰冲天,爆炸声响成一片,武昌这边都听到隆隆的爆炸声。革命军中部分士兵误以为是清军德国新型伯虏格大炮炮火,纷纷躲避溃逃,自相践踏无数。四协统领张廷辅在指挥抗击中受伤,受惊的马将他一路拖着奔跑,张廷辅被救出马蹄下时浑身血肉模糊。

 

激战中,革命军指挥官张景良接受清军重贿,故意只发士兵两排子弹临阵对敌,以至革命军多敌数倍既节节败退,清军却步步紧逼。张景良藏匿于后城马路,被詹大悲等抓获并查出通敌,就地处决。张景良临刑仰天大言道:“某今日不负大清矣!” 他的人头被砍下后被挑到前线示众,人头下的标牌上写道:“满奴无能,汉奸可畏。”

 

  当日,清廷电召荫昌返京,授袁世凯为钦差大臣,督办湖北剿抚事宜,由冯国璋统第一军,段琪瑞统第二军 。

 

二十八日,在汉口保卫战进行到最惨烈和危急之时,黄兴、宋教仁一行抵达武昌。

 

黄兴在香港惊闻武昌首义的消息后,即日夜兼程经上海转赴武汉,于十月二十四日抵达上海。黄兴是清政府一再悬重赏通缉的要犯。武昌起义后,清廷在上海戒备森严,严密查缉革命党人,黄兴如何安然地抵达汉口是个大的问题。此时正好有一艘英国轮船要从上海启程开往汉口,随船赴汉的有一支由在上海开业的女医生张竹君率领的红十字救伤队。黄兴之妻徐宗汉与张竹君为手帕之交,经徐宗汉介绍,黄兴和宋教仁化装后冒充医生混在红十字救伤队中,徐宗汉亦扮作护士同行,黄兴就这样在清廷密探的眼皮底下溜上了英国轮船,于二十五日离开上海赴汉口。

 

  黎元洪象久候甘霖般地盼来了黄兴,并亲率军乐队和仪仗队于武昌汉阳门码头迎接。黄兴到达时,乐声高奏,码头边两面一丈二尺长的大旗迎风飘扬,上书三个斗大的字“黄兴到”。

 

  黎元洪握着黄兴的手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黄公雄健不可一世。”

 

  黄兴:“弟惟恐有辱使命。”

 

  黎元洪:“武汉全局中心,皆集于黄公一人之身。黄公只须仗一枝玉笛,即可振臂江汉,气通海内,袖边卷起大江潮!”

 

  黄兴:“克强不可以不弘毅,惟以为己任,死而后已!”

 

  黎元洪:“非常之功,必赖非常之人,舍黄公外,其谁当之!”

 

黎元洪派遣骑兵开路护送黄兴前往湖北军政府红楼,开路骑兵高擎两面“黄兴到”的大旗,跑遍武昌全城。骑兵又高擎此旗跑遍浓烟翻滚的汉口革命军驻守之地和前线。

 

武昌和汉口军民鸣放鞭炮欢迎黄兴来汉主持战事,士兵们中更是传说黄兴乃“天将下凡之真将军也”。阵前士兵夜观一萤星闪亮,皆曰“此星殆黄兴之将星欤!”黄兴的到汉督战极大地鼓舞了武汉军民的士气,军心大振。

 

  是日革命军在大智门车站与清军发生激烈交战,清军重兵和火力压迫革命军于球场路附近无法动弹,很快大智门火车陷落。汉口居民皆没有见过火器时代枪炮之战,不知躲避,排成长队在革命军阵地后观战,以至革命军士兵不停高喊叫居民们卧下。人群中纷纷议论说卧下做什么,不要紧的。清军排枪射来,打死不少居民,人们观战热情不减,仍不肯走。随后清军发射炮弹过来,打死打伤大片围观居民,人群这才叫骂着散去。

 

  谢元恺指挥敢死队向大智门肉搏反攻,但很快全军覆没,革命军伤亡达千多人。革命军从武昌蛇山排炮轰击停泊于汉口江面的清军舰队,萨镇冰亦命舰队开炮轰击武昌城。整个武昌陷于一片狼烟之中。清军射向武昌的炮弹有些并不开花,傍晚时分一些人打着灯笼去找弹落处。

 

  张竹君的红十字会用渡轮不分昼夜地把伤员从汉口运往武昌各教会,江城的江面上弹雨乱飞,流弹常常在头顶飞过,尽管船上插有红十字旗,渡轮周围还是被子弹打的满是窟窿,夜间江面上空满是炮弹划过夜空的美丽红线。

 

  当夜梅傲雪所在童子军营奉命于汉口六大堆埋葬士兵尸体。尸体多得埋不完,开始时是一人一个坑,后来两个人一个坑,再后来五个、十个一坑。有人提议干脆将尸体抛入江中,被重责军棍以示警告。那些士兵的尸体,没有任何棺木,也没有任何的包裹,也没有任何的碑记,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就被匆匆地埋葬入土。

 

  美国圣公会主教吴德施(Bishop.LH.Root)看着这些被匆匆掩埋的尸体对他的妻子顾美玉说:“他们的母亲还在期盼他们的归来,只有大地知道他们永远都回不去了。”

 

  顾美玉祷告着说:“大地这个母亲把他们搂入怀抱去亲吻,把他们化为泥,化为尘,化为无声,化为宁静,化为永恒。”

 

  吴德施主教:“他们都是小人物,没有人会为他们立碑,除了他们母亲的眼泪外,也没有人会再记得他们。他们匆匆地来,又无声无息地走,连一声叹息都没有就匆匆而去。”

 

当晚,黄兴被推为湖北民军总司令。二十九日晨,黄兴渡江到汉口,在满春茶园设立司令部。黄兴亲往大智门视察前线,士兵们见到黄兴皆高呼“黄兴到!黄兴到!”,士气高昂。黄兴发现尽管革命军士气很高,但汉口的兵力只有六千人左右,而且大都是刚招募的新兵,没有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连日的作战已经精疲力竭。而清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拥有最新式的玛克沁机枪和滑镗炮,黄兴心里非常明白败局已定。

 

当日,清军抵汉口的有二、四两镇,共一万五千人,双方兵力相差悬殊。清军炮轰大智门,并向歆生路(今江汉路)、张美之巷(今民生路)进攻。黄兴于九时发出作战令,命徐国瑞、熊秉坤于歆生路、张美之巷迎敌。

 

是日,革命军与清军激战整日,又有两千多人伤亡,汉口街道上士兵的尸体堆积的到处都是。双方伤亡极为惨重,革命军炮队统领蔡德懋、标统谢元恺、炮兵管带孟广顺、敢死队长马荣均阵亡,居正面部受伤。是日下午,汉口武昌各医院收容双方伤兵九百人。清军占领玉带门街。张竹君所率的中国红十字会、汉口市民和童子军忙着将尸体搬运到六大堆匆匆掩埋。

 

三十日,革命军与清军在汉口展开激烈巷战。因革命军埋伏于马路两旁及房屋内向清军射击,清军不敢前进,清军统领冯国璋命令士兵放火焚烧房屋。汉口顿时烈焰冲天,浓烟滚滚,一片废墟。

 

有参谋建议黄兴决后湖堤水淹清军,黄兴顾及汉口居民身家性命而不拟采纳。众多清军步步紧逼,搜索前进;革命军步步后退,却顽强抗击。清军的机枪架于房顶,不分军民地扫射。是日,清军占领六渡桥。当晚,大火蔓延整个汉口,黑夜变成了白昼,汉口浸淫在血与火之中。

 

黄兴于弹雨横飞中身先士卒,以汉口第二协、四协、五协全部兵力约八千人彻夜狙击清军的进攻,一直打到三十一日天明,兵士皆曰黄兴“名不虚传之神将”。激烈的巷战中,革命军官兵爬上屋顶向清军俯射。

 

冯国璋给清廷的电报称:“三十日黎明,西北风暴作,汉镇火愈烈,我军接续攻扫,节节巷战,每攻一段,冒火蹈险,又为匪暗击,艰苦不可言状。”

 

清军见革命军抵抗激烈,遂大面积地纵火焚烧街市民居。清军一路纵火,并趁火打劫。革命军退至玉带门一带,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人肉气味。

 

一个当时在汉口工作的美国人鲍布在给他母亲的家信中这样描述汉口的大火:“我一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火,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燃烧。”①

 

是日,《中华民国公报》以“中华民国军政府大总统孙中山”名义,向各省发布布告,号召同心戮力,直捣黄龙府,建立共和国。

 

汉口的大火还在燃烧,血还在流淌……当日江西省宣告独立,成立江西军政府。同日云南新军士兵和讲武堂学生起义,成立云南都督府,推蔡锷为都督。

 

十一月一日,清军以重兵进攻王家墩,黄兴命各队战守玉带门一线。革命军退至玉带门一线时,清军仍节节纵火,火势迅速蔓延至打扣巷、龙王庙等地。在玉带门、济生堂、双洞门等地抗击的革命军见火势涌来,发生崩溃,溃退的士兵四处逃散,黄兴亲手砍死退兵数人,仍制止不住溃退。黄兴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下令仅剩的五千人退守汉阳,并向独立的湖南省发出紧急求援,呼吁湖南速发援兵。

 

梅傲霜撤退路过“怡心茶楼”时,见楼上有数十清军,遂和众士兵放火烧楼,楼上清军尽皆烧死。黄兴率兵退至汉口集家嘴龙王庙作最后抵抗后,撤至汉阳。龙王庙则被清军炮火炸成一片废墟。被俘的革命军全被清军绑在江边的电线杆上乱刀砍死,然后将双耳割下以统计击毙革命军人数,尸体被抛入江中。被击毙的清军士兵则被用布盖上后用骡马拖走,然后用火车运往北方。

 

汉口陷落,汉口的大火却烧了三天三夜。当日,清廷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湖北海陆各军及长江水师仍归其节制。当晚,袁世凯即派黎元洪在海军时期的同学蔡廷干和鄂籍道员刘承恩持密函赴武昌书黎元洪,试谈南北议和。

 

是夜曾是湖北革命党人领袖人物的宋锡全、胡瑛、王宪章等携饷银二十万元潜逃,在岳州被抓获,被就地正法,人头被砍下后从长沙送回武昌,悬城门示众三日。

 

十一月二日,黄兴渡江过武昌,参加军政府召开的紧急会议上。黄兴报告了汉口的战局。黄兴报告汉口战役失利主要是新兵太多,又未受过训练,不但不能杀敌,反而牵制全军。推其原故,新兵皆招募于仓卒之间,大半为武汉子弟,汉口兵士夜间私自回家,家属亲朋,身家念重;又未经训练,进则乌合,退则兽散,难以指挥调度;军官的指挥能力差,伤亡过重,缺乏机枪和滑镗炮。

 

当日居正提议以黄兴为两湖大都督,位于黎元洪之上。但刘公、孙武、吴兆麟等以湖北革命不能抬出湖南人为大都督为由,均不同意,一时双方争论相持不下。

 

  吴兆麟:“黄兴之职位万不可居于黎元洪之上,黎氏虽非同志,但于湖北军界资深望重,此次大众公举其为都督,并非黎氏本愿,且起义时大家均曰其浑厚,外人均依其名义,承认民军为交战团,各省陆续响应,群来电推崇,颇表敬仰。若一旦将其更动,中外必生疑团,视我辈有争权力之嫌。”

 

  宋教仁:“此事不过征求大家同意,我们原无成见,既有利害冲突,即作罢论可也。”

 

最后以黄兴拜将为折中方案。

 

十一月三日,黎元洪令在湖北军政府对面的阅马场南边筑起拜将台,举行拜将仪式。典礼效仿汉代刘邦拜韩信为大将的典故。黎元洪代表军政府都督委任黄兴为中华民国军政府战时民军总司令,黎元洪亲自举行登台拜将的古礼。

 

这天秋阳高照,拜将台周围被围观的武昌市民挤得水泄不通。拜将台中央设轩辕帝灵位,灵位前的香案上陈供奉香炉和玄酒,拜将台四周遍插湖北军政军旗,正中高竖一长长的木桩,悬挂一面大红帅旗,上面绣着六个斗大的金字“战时总司令黄”。

 

帅旗迎风飘扬,湖北军政府各级官员和革命军将士都列队拜将台前。黄兴和黎元洪一身戎装入场时,军乐队齐鸣。汤化龙引导黄兴和黎元洪并辔而行来到台前,由谭人风授军旗和剑。

 

黎元洪登台宣告:“本都督代表中华民国四万万同胞及全国军民,特拜黄君兴为战时总司令,于本日此时就职,率我军队,推翻满清恶劣专制政府,光复汉族,建立良善真正共和,共谋人们利益,黄君兴艰险备尝,功在民国,我将士须诚心悦服,听其指挥,群策群力,驱除鞑虏,以卫国家,中华民国幸甚,同胞幸甚。”

 

说毕,黄兴登台受职。黎元洪亲手将战时总司令的关防、印信、委任状、令箭等授与黄兴亲收。黄兴接过后深鞠一躬答礼,军号长鸣三声,黄兴然后发表就任演说:

 

“此次革命,是光复汉族,建立共和政府,无如虏廷仍未觉悟,派兵来鄂,与民军为难,我辈宜先驱逐在汉口之敌,收复北京,以完成革命之志。今日黎都督与诸同志举兄弟为战时总司令,责任重大,实难负荷,但大敌当前,不敢不勉。因念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以艰苦奋斗为已任,兄弟愿从黎都督与诸同志后,直捣虏廷,恢复神州,虽捐躯糜踵,均所不惜。自今而后,对于作战,倘有不服从命令及临阵怯敌者,即以军法从事,尚望大家努力前途为要。”

 

说毕,黄兴骑一匹白马巡视革命军,士兵持枪敬礼,黄兴举手答礼道:“吾愿领兵北伐,誓捣黄龙,以还我大汉河山。”全场欢呼雷动。

 

当晚,黄兴受命渡江出发,将总司令部搬往汉阳西门外的霆军昭忠祠,并在汉阳归元寺内设粮台。

 

在昭忠祠,司令部里悬挂着文天祥的《正气歌》,电话机声彻夜不绝。黄兴亲书一联:

 

腰间宝剑冲霄起,座上阴符对酒看。

 

 

注释:

 

① 《辛亥革命亲历记》页372,中国文史出版社

Nov 18

第十章

 

  十八日,由何锡藩指挥的革命军第二协与张彪部在汉口江岸刘家庙接战,拉开了汉口保卫战的序幕。沉寂了几日的江城终于传来了隆隆的炮声和枪响。

 

双方的炮兵互相对射。谢元恺率的革命军四标奉命去夺取江岸火车站,此乃清军南下运兵枢纽。在进攻江岸火车站时,双方展开了肉搏战,互相用刺刀和马刀砍杀,那些一星期前还在同一指挥官指挥下在同一战壕的士兵,现在却在拼命地厮杀。

 

此时一列火车运载天津兵南下支援张彪部,被祝少白所率的炮队击中脱轨,革命军埋伏于铁路两侧的稻田奋起攻击,附近的农民和围观的汉口居民也加入助战,被射杀和砍杀的天津兵约五百余人,其余天津兵溃退滠口。此役,革命军伤亡三百余人。瑞瀓指挥“楚豫舰”向武昌开炮,却被武昌蛇山上的炮火击中,拉着浓烟逃走。傍晚,革命军进占刘家庙。清军撤退刘家庙时,丢弃大批弹药、粮食和帐棚,初战以革命军告捷。

 

  当日武汉三镇商民张灯结彩,汉口街道上挤满了欢庆胜利的人流。汉口商会组织慰劳队,以酒食犒慰革命军。祝少白炮队士兵披红骑马入城时,受到汉口市民夹道欢迎。湖北军政府都督黎元洪发布文告,庆祝革命军刘家庙大捷。

 

  傍晚时分,梅傲雪正在读阅《革命军》,街上传来欢庆的锣声,他冲出院外奔上街,有人打着锣在街上吆喝着“刘家庙大捷了!刘家庙大捷了!都督黎元洪令,户悬一灯欢庆!……”一些人则手执灯笼跟在打锣的人后面巡游鼓噪,街道两旁挤满欢庆的人群。

 

  梅傲雪抑制不住兴奋,狂奔入院,高声叫道:“叔叔,叔叔,刘家庙大捷了!革命军胜利了,傲霜打胜仗了!”

 

  梅傲雪不等梅孤忠说话又冲出院外,梅孤忠叫他都叫不住。街上,一些人家已经悬挂起了灯笼,一些人跟在打锣人后面高喊,“刘家庙大捷了!刘家庙大捷了!都督黎元洪令,户悬一灯,家抽一丁,同为卫护!”

 

  街上很快挂起了一片又一片彩色的灯火,仿佛又到了中秋节和元宵节。沿街悬挂的九星旗和白布巾弥望皆是,炮竹响了一夜。

 

  “刘家庙大捷了!……刘家庙大捷了!……”街道上的人群呼喊着,“都督黎元洪令,户悬一灯……”

 

  点灯了,夜市千灯,灯火青萤。那一晚的灯火一直点着,油烧完了,又添上;长夜篝灯,灯明月明,灯月长明,万灯明,一直燃到天明。清晨街市朦胧的烟霭,象梦中的雾,这夜的梦真多。

 

  十九日,何锡藩以战事紧张为由,辞去驻汉口二协指挥职务。黎元洪即任张景良为汉口临时指挥。军政府又增派第四协至汉口;派第三协开赴青山,助炮队封锁江面,阻止清海军舰队上驶驰援。黎元洪又致函萨镇冰,同时还致书“楚有”、“楚同”、“楚泰”、“建威”、“建安”、“江利”各舰管带,敦促其归顺革命军。

 

清军初战失利,清廷军机处忙乱成一团摄政王载沣召集会议商讨因应之策

 

内阁总理大臣奕匡与袁世凯私交甚厚乘机提议:“荫昌初战失利,当今局势,非袁世凯不可解乱局!”

 

  内阁协理大臣那桐则无主见,亦附合奕匡道:“袁世凯今日虽退居彰德,然其势力遍布半边天下,现朝中无人,实深隐忧。大势今已如此,不用袁指日可亡。”

 

  载沣:“此举岂非速清亡乎?”

 

  那桐:“如用袁,亡尚希稍迟,或可不亡。”

 

  载沣沉默半晌道:“袁自编练武卫新军,即树立北洋根基。后至督北洋、进军机,扶摇直上。自老佛爷归天,袁世凯即被罢黜返乡。其人志向高远,鹰视狼顾,决不甘躬耕于乡野作闲云野鹤,乃非常人也。况北洋六镇新军乃其一手经营操办,此人在北洋军中势力广布,实不可小觑。若北洋兵马皆受其节制,吾恐纵虎归山,养虎遗患。”

 

  奕匡:“当前乃非常之局面,充满变数。朝中无人可堪重用。北洋兵马不受他人节制,荫昌初战失利即是明证。不错,北洋六镇皆袁世凯经营编练,北洋军惟其马首是瞻,若命袁世凯赴鄂督剿办事宜,如调度得法,剿抚并用,必稳操胜券。待袁世凯剿平革命军,北洋亦必大伤元气,两害相残,何患之有?”

 

  载沣:“庚子年战祸,袁世凯之北洋军离北京近在咫尺,却袖手旁观,与东南重臣搞划境自保。吾恐其拥兵自重,步曹操之后尘。”

 

  奕匡:“今日各国公使,亦呼吁朝廷启用袁世凯,东交民巷皆盛传非袁不能收拾乱局,美国公使嘉乐恒(W.J. Calhoun)亦云袁世凯乃弱国中之强人,惟有袁可担平乱之任,故本人亦作如此主张,平定大局,非袁莫属。”

 

  载沣:“汝能担保袁世凯无贰乎?”

 

  奕匡:“湖北新军与北洋军势均力敌,素为朝廷倚重并互相牵制之力量,今若不启用袁世凯统领北洋,势必为湖北新军抢占先机。若其抢占武胜关,将一马平川进可长驱直入北京,退可扼险自守。若再三畏葸迁延,我大清危矣。”

 

  载沣:“前日已传袁世凯赴任湖广总督,无奈已为之所拒。”

 

  奕匡:“袁世凯迁延不应,实为不愿受制于荫昌。而北洋军不受荫昌之调遣,此非朝夕可变,唯任命袁世凯全权统领北洋军,方可收买其心,以笼络军心。武昌为长江之襟喉,全国之冲要,我大清之存亡关键,以急复武昌为第一义。”

 

  载沣:“国难之时,朝中却无忠贞智勇之臣。实无良策,只能姑且如此。”

 

启用袁世凯的圣谕下了后,内阁协理大臣徐世昌上了一封奏折给隆裕太后,以“引虎自卫”提醒清廷,无奈此时清廷实无可用之人。于是急电传旨河南彰德,清廷谕袁世凯:

 

“现在武昌汉口事机紧迫,该督夙秉公忠,勇于任事,著即迅速调治,力疾就道,用副朝廷优加倚任之至意。”

 

清廷还派内阁协理大臣徐世昌亲赴彰德敦促袁世凯。

 

  徐世昌到洹上“卷寿园” 时,袁世凯正泛舟于洹水上垂钓,他见大门上袁世凯题的一幅联云:

 

  君恩彀向渔樵说,

  身世无如屠钓宽。

 

  徐世昌只在“枕泉亭”见到随袁世凯在洹上的两大智囊,一个是立宪派风云人物杨度,一个是直隶总督杨士骧的兄弟颇有城府的杨士琦。杨度和杨士琦正为袁世凯出山而谋划。

 

  杨士琦对杨度说:“此时南方闹革命,项城不便直接取政于清,借同盟会和革命军之力量来扳倒大清乃上策。大清倾覆乃早晚之事,天下大乱,颓波横流,非项城不可收拾乱局。”

 

  杨度:“大清已不足以有为,吾待有为者出而问世,施行君主立宪。”

 

  杨士琦“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有德居之,无德者失之。泛水之舟,操舵者既无驾驿之力,必须易人。清运既衰,何不取代。依余之见,项城出山独霸天下亦乃早晚之事。项城惟有两条路可走,或是维新,或是守旧。皙子,项城乃可新亦可旧之人,却温故而不知新;而汝知旧亦知新,温故而知新,乃项城夹袋中之谋臣,必前程远大,宜早为之计。” 

 

  杨度:“国势须凭杰士扶,余从恩师王湘绮潜心求帝王之学五年。有王者起,必来取法道。”

 

  徐世昌见到杨度故作惊讶地问:“皙子如何屈身于此?”

 

  杨度叹息地说:“伊藤博文之命太好,我之命太苦啊!”

 

  徐世昌:“项城比之伊藤博文如何?”

 

杨度:“伊藤博文乃旧时代之新人,亦乃新时代之新人,日本没有伊藤博文是不可思议的。项城乃旧时代之新人,新时代之旧人,中国有袁世凯是不可思议的,没有袁世凯更加地不可思议。”

 

徐世昌:“为何有亦不可思议,未有亦不可思议?”

 

杨度:“袁世凯纵有伊藤博文推倒一世之智勇,却未知是否亦有伊藤博文开拓万古之心胸。”

 

  正议话间,忽听有人吟诗道:“楼小能容膝,檐高老树齐,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

 

  徐世昌一看,袁世凯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刚从洹水垂钓而归,虽两手空空,鱼篓中不见一片鱼鳞,他却显得颇有春风秋雨总是闲之乐。

 

  徐世昌调笑道:“诗虽不佳,可气魄雄伟,大似开国帝王之口吻。” 

 

  袁世凯笑道:“哟,菊人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徐世昌答道:“宫保现时还有如此高雅之兴致,虽一无所获,却也怡然自得。”

 

  “菊人兄可曾听闻船子和尚的偈语:‘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明月归。’” 

 

  “当然听闻,黄山谷极喜此偈,并为此作短歌。”

 

  “哦,菊人兄可否将黄山谷之短歌道来。”袁世凯故作不知地问道。

 

  “黄山谷之短歌曰:‘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钓丝,金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重。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明月归。”

 

  “黄山谷之短歌道出悠悠我心,只是为君之故,沉吟至今。袁世凯微微笑道,沉默片刻又道,“菊人兄可闻解缙诗云:‘数尺丝纶落水中,金钩抛出无影中;凡鱼不识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

 

  徐世昌调侃道:“龙能变化,吐风雷,下线何曾钓得来?宫保不闻雍正帝钓云:‘长日怄幽栖,轩窗面小溪;云开徐自敛,鸟歇又垂啼;爱水频垂钓,看花偶一题;坐怜春已暮,望里绿荫齐。’”

 

  袁世凯听罢,大笑道:“吾乃闲云野鹤之身,习惯了长日幽栖之乐,实不愿鸟歇又垂啼。”

 

  “项城名为闲云野鹤,实乃猛虎在山之势啊。”徐世昌进一步激道。

 

  袁世凯摇头叹了口气:“啸歌自适,世之志。”

 

  “项城可知何为‘巡钓’乎?”徐世昌又挑逗地问。

 

  “实为不知,请教菊人兄‘巡钓’之真意。”

 

  “昔日乾隆爷南巡,行一路钓一路,处处抛金钩,钓金龙。‘巡钓’即放长线钓遍大江南北。垂丝千尺,意在深潭;钓尽江波,金鳞始遇。洹水之地,如何钓得真金龙乎?”

 

袁世凯沉吟了片刻:“知迷者为聪,知返者为勇。

 

徐世昌:“听无声者聪,见无形者明。”

 

袁世凯叹道当今乱世,纵使孔子复生,无从为力。”

 

  “项城何尝一日忘天下哉!今朝政日非,大乱将至,前论平乱人才,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诸公相续逝世,只存项城一人,倘再不出山,危机迫于眉睫矣!”徐世昌至此挑明了话题。

 

  “今鄂乱不可少觑,非洪杨可比。不出旬日,风潮必将遍全国。如大局不糜烂,起用决不及予,果糜烂矣,即出山恐亦不易收拾。”袁世凯鹰眼直视徐世昌

 

徐世昌进一步激道,“今属沧海横流之会,中原板荡之秋,长江汉水几沸,西山王气黯然,极目斜阳衰草。公宜当机斡运,大隐于朝,事先绸缪。”

 

  袁世凯仰天长叹曰:“大清是棵近三百年之老树,盘根错节。欲拔此树,非为易事。用力过猛,恐不能连根拔起;过分强扭,树干会断,而根尚存土中。惟有左右摇撼不已,方能松动树根之泥土,此时毋须用大力即可拔起。闹革命,孙文黄兴之辈,有力气却不知如何拔树;闹君主立宪之流懂得拔树却无力气。如今大树被革命派和立宪派左右不停摇撼,惟静待泥土松动之时。时未至为其难,机已熟则为其易。”

 

  徐世昌见眼前这个人气宇不凡,不会目光如豆:“如今东交民巷亦风传非袁不能收拾乱局,非项城出山不能拨云雾见青天。”

 

  “若朝廷允我六个条件,我即出山。”袁世凯看着徐世昌这个有着水晶狐狸美号的家伙的眼睛,咄咄逼人地说道。

 

  “不妨一一道来。”徐世昌凑近袁世凯说道。

 

  袁世凯掰着手指说道:“一、明年召开国会;二、组织责任内阁;三、宽恕参与此次事变诸人;四、解除党禁;五、授予指挥水陆各军及军队编制全权;六、须予以十分充足之军费。”

 

  “项城不愧为开明之巨手,我即致电朝廷。”

 

  杨度:“闻菊人善楹联,文翰之美高于一世,淡墨渴笔,请赐翰墨。”

 

  徐世昌:“项城淮海之士,才是傲气不除啊!”

 

  说罢,即润饱墨,风涛入笔倒如流,挥毫题联:

 

  雁声秋露白,鸦阵晚霞红。

 

  徐世昌写罢搁笔,对杨度说道:“素闻皙子笔法枯劲,阴阳生焉,纵横有象,此时不可藏头掩尾呀。”

 

杨度答道:“阴阳既生,形势出矣!”

 

说着便引笔行墨,点撇横竖画弯钩,其运笔古怪,若望若行,若卧若起,若愁若喜,不久一联便跃然纸上:

 

  龙跳天门,虎卧宫阙。

 

  袁世凯看了,摇头道:“皙子谬矣!”

 

  说罢提袖蘸墨,用一种看似流畅闲雅,却若云雾藏日月,龙文虎脊的笔法写道:

 

  攀天莫登龙,走山勿骑虎。

 

  写毕,三人抚掌哈哈大笑。

 

徐世昌看着杨度和袁世凯的笔法,心想:“古人云,书者,心也。真乃书本心画,可以观人矣!”

 

他又见眼前的袁世凯看似平静,却鹰立如睡,虎行似病,处于极度的警觉之中。观其人如其诗,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

 

  清廷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全部首肯袁世凯的条件,并授予袁世凯“钦差大臣太子太保节制赴援水陆各军督办剿抚事宜湖广总督”。长江一带水陆各军,均听袁世凯节制。

 

  袁世凯得清廷电谕后,即书诗一首:

 

  眼前龙虎斗不了,杀气直上干云肯;

  我欲向天张巨口,一口吞尽胡天骄!

 

卧虎出山,袁世凯旋即走马上任,南下督师。

 

袁世凯到达行辕时,他的老部下纷纷前来谒见并汇报军情,却见袁世凯双眉不展,使人琢磨不透他有何心事。

 

半晌,他才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现在的问题不在南方而在北方”。

 

无人能明白袁世凯的语意,此时无人象袁世凯那样对中国综观全局,他心中自有一盘棋。他给在前线的冯国璋发了封象是六字真言的电报:“慢慢走,等等看。”

 

  二十二日,湖南和陕西宣布独立。湖南宣布独立后,即表示派湘军援鄂。湖北军民为之振奋,湖北军政府立即令汉阳兵工厂赶制快枪二千支,子弹三万发,由同盟会领导人谭人凤亲自押运长沙。同时冯国璋率二镇北洋军兵临武汉外围,分三路进攻武汉,以刘家庙为主攻目标,同时从侧翼击蔡甸、青山。

 

二十三日,早上大雾。十一标兵士百余人隐约看见铁路后一排东西在晃动,疑为清兵迫近,于是四处散开并开枪射击,一时枪声大作。雾散时,才发现是松树随风起舞。

 

一老兵于阵地上教梅傲霜练习步枪射击,靶子是窜入阵地的几头猪,枪响后,猪被打得在地上翻滚并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忽地几发榴散弹落在阵地上爆炸,北洋军王占元率第三协步兵于刘家庙与革命军交火。战斗从清早打到下午三时相持不下,整个刘家庙一片浓烟和火海。

 

战场上的一个奇观是,北洋军人用黑色包巾把辫子扎紧,并在头顶上挽一个结,以壮观瞻。有些北洋军人则将辫子缠于脖子上。

 

北洋军屡次进攻,皆被打退。黄昏时分,梅傲霜所在三营学生军投入战斗。战斗异常激烈,革命军马队冲锋,遭到北洋军瑞可西(Rexers)和马克沁机枪火力扫射,马队队官王炎斌被击中当场阵亡,尸体就滚落在梅傲霜的战壕边,手上还紧握马刀。梅傲霜从他手中抽出马刀,他第一次感觉到生命是如此脆弱,瞬间就魂飞魄散。

 

天黑前,清军主动退出送道桥。是日,革命军阵亡五百多人,各路进攻部队均失利。当晚,武昌军政府红楼灯火通明,黎元洪召开军事会议,决定转攻为守,各部队赶紧修筑工事。

 

  是夜,梅傲霜于营中辗转难眠,空气中弥漫着的焦糊的臭味使他觉得窒息。夜空中星光闪烁,他看着手中的那把闪烁着寒光的马刀。他觉得有什么爬到他的铺头,借着月光一看,原来是一只小乌龟。他拿起小乌龟,乌龟立即将头缩进龟壳。龟壳上一层夜露,又湿又寒凉。他用双手捂着龟壳,使它一点点暖和起来,那乌龟也一点点把头伸出来,他们对视着,仿佛有话要向对方诉说。他把乌龟放进军衣的口袋,又怕它跑了,便扣上了扣子。

 

  夜色中,五个士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兵士走向前面的土堆。一个士兵拔枪对着被绑士兵的脑袋,只听一声枪响,被绑的士兵沉沉地倒在地上,那五个士兵头也不回地走了。原来被枪毙的兵士擅入民家强索稻草宿营,民家不给,因此酿成纠葛,该兵士素行跋扈凶横,将民家枪杀。于是抓来讯问,该兵士犹凶气傲上,目无法纪,被统领当即命令枪毙,以儆效尤。统领怜其有战功,出资为他置备棺木,并抚恤其家属两百银元,送其尸骸还乡。统领又下令,宿营稻草务必用钱买或与乡民借用,借用须次晨交还原地。

 

  点点的火光中,傲霜还看到一些黑影在阵地上游移,还有铁锹铲土的声音,他们在埋葬尸体。尸体很多,多的来不及掩埋,都平放在冰凉的土地上,他们入土时将会更加冰凉,但他们永远都将感觉不到了。梅傲霜忽听到不远处传来低沉的咆哮声,他寻声走过去,月光下,几只野狗在吃一具尸体,尸体的两条腿已被啃吃掉,只露出大腿骨,那咆哮声是这几只野狗分吃尸体发出的狂吠。几个小时之前,他们还是生龙活虎的士兵,还会微笑,真诚的憨笑,可瞬间子弹无情地射穿了他们的胸膛,洞穿了他们的头颅、脸颊和眼睛。

 

  夜半时分,梅傲霜听到远处村庄的吹打吵闹声。士兵们议论一定是接新娘,于是梅傲霜随三五成群兵士向着火光吵闹声处寻去。等走到近处,发现是乡人聚演花鼓淫戏。原来此地风俗多不纯正,好看浪语油腔的花鼓淫戏。兵士最乐于观看,跟着围观起哄。

 

  二十四日晨,清军王占元部在三道桥再次与革命军交火,清军于铁路两侧同革命军激战,梅傲霜三营军官陈咏棠阵亡,李希濂接替后旋又阵亡。中午时分,排长刘化欧从前方侦察回来告知清军运兵火车将于下午抵达,必须炸掉铁路大桥,阻止援兵来袭,刘化欧带梅傲霜和二十多人去炸铁路大桥。

 

铁路大桥上,清兵防守甚严,刘化欧几次想下手,都苦无时机。刘化欧认为不能与敌硬拼,只好放弃炸桥,率队南退于一小山处铁路上埋设炸药。

 

下午五时时分,梅傲霜站在山坡上看到清军运兵火车驶过铁路大桥,他向埋伏在铁路旁的刘化欧打手语信号,刘化欧看到信号,将耳朵贴近地面,他渐渐感到火车驶进时大地的振颤,他已经看到火车转弯驶来,火车喷着白色的蒸汽呼啸着越来越近,他估计只有百米时,拉动了炸药的导火线,然后猫着腰向山上的树林飞奔。

 

火车司机观察到了前方人影的晃动,觉得情况不妙,紧急煞车,可是已经晚了煞不住了,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火车头被炸出轨,后面的四节车厢也随之出轨倾倒,火车头喷出隆隆的白色蒸汽。清军士兵纷纷跳下火车将小山合围,双方激烈交战。小山背后是汪汪的湖水,只有背水一战,最后刘化欧、梅傲霜等八人从三道桥附近芦苇丛中泅水得以成功逃脱,其余士兵皆战死三道桥或被俘后被清军屠杀。

 

刘化欧和梅傲霜等撤回汉口路过二道桥时,天已黑下来,他们远远地听到三道桥南北枪声不绝。

 

  当晚革命军由二道桥攻至三道桥时,遇到清军强大炮火的阻击,清军采用德国新式伯虏格大炮十余门,架于岱家山向革命军猛烈轰击。自开战始,革命军从未遭遇如此强大的火力,炮火似弹雨般泼来,革命军死伤甚众,标统赵承武阵亡。革命军被迫退回刘家庙。清军随即占领头道桥。是日九江宣布独立。

 

  二十五日,“大通”号轮船从荆州驶入汉口泊于英租界江面。革命军士兵闻报船上有满族人,遂强行登船逮捕满族人,欲送之问斩。英国领事葛福闻讯及时赶到,以“不得于租界乱杀无辜”为由,亲自将被捆绑的满族人送英租界庇护。

 

  当日,武昌查获冒充卖橘子的清军奸细等十人,他们一律上穿灰色布单衣,夹衣领,蓝色里子,对衮布扣子。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作为暗号的康熙钱币和埋伏在武昌城的人员名单。这十名奸细全部被枭首示众,伏尸街头。

 

  汉口刘家庙战况激烈进行时,黎元洪于湖北军政府红楼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决定扩兵一协,即第六协,由杨载雄为统领。派熊秉坤之第五协增援汉口;因张景良指挥无方,派姜明经协助指挥;并决定招募童子军,组成学生军第一营第四队,童子军组建后驻扎湖北方言学堂。《中华民国公报》刊登招募童子军的告示贴得满城都是。

 

梅傲雪这几日整天听到汉口方向隆隆的炮响,他的心痒痒的,也没有任何哥哥的消息,他觉得浑身是力,却不知往何处使。二十六日,他出院门时,看到方言学堂门前摆着一张大案桌,桌后坐着几个军官,门口还站立着一排士兵,许多人在围观,他也凑上前去看热闹。

 

一个军官递给他一张《中华民国公报》,上面刊登着招募童子军的告示。梅傲雪一口气读完,觉得机会终于来临,当即要求加入童子军。军官告诉他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本人同意签字画押即可。梅傲雪立即签名,梅孤忠跟出来时,他刚刚按下手印。

 

  梅孤忠见其按下手指印,忙迎上前说:“不可造次,不可造次!”

 

  说罢拽着梅傲雪就走,两个士兵见状上前住梅孤忠道:“你乃何人,敢于干预军务。”

 

  “吾乃其叔父,无我首肯,不可造次。”梅孤忠不屑地答道。

 

  非其父,不可画事。非常时期,干预军务者,可就地正法!”一军官拍案道。

 

  “汝等有无王法耶?”梅孤忠反驳道。

 

  “大胆,将其拿下。”军官命令士兵道。

 

  几个士兵上前欲捆绑梅孤忠,梅傲雪一看急了对那军官说:“不关吾叔父之事,不关叔父之事。”

 

  梅孤忠挣扎着高声道:“天下无王法耶?”

 

  士兵将其按倒在地并捆绑。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左右邻里皆上前劝解军官:“梅先生乃好人也,梅先生乃学堂之教习也。”

 

  梅傲雪亦在一边哀求军官,军官见众人求情实在放不下情面,便道:“看在众人邻里和汝侄的面子上,暂且放汝一马。”

 

  说罢挥挥手,士兵放开梅孤忠。梅孤忠不屑地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扬了扬头,将辫子甩后转身欲离去时,忽听军官大声叫道:“且慢,将其辫子剪掉!”

 

  众士兵上前按住梅孤忠,梅孤忠大声叫道:“造孽呀,缺德,吾人辫发受之于父母,关汝等何事耶?”

 

  军官:“军政府已下令,不得蓄辫缠足,汝欲反对革命之进步乎?”

 

  梅孤忠:“蓄辫关乎革命何事?革命在于精神,岂在乎形式耶?”

 

  军官:“蓄辫为满人之陋习,汝欲反对革命乎?”

 

  梅孤忠:“革命关乎我等草民何事?”

 

  “亏汝一介书生,尚不知自耻,不知自悟,哀哉!我同胞无主性,汝读书之人亦无主性乎?民之愚,不学而已;士之愚,则学非所学而益愚。何其哀哉!”军官摇头叹道,“我不赘言,将其辫子剪掉!”

 

  一士兵操剪刀上前,梅孤忠见状大叫道:“造孽呀造孽!”

 

  “如要蓄辫,就要砍下脑袋。非革命,即为反革命,革命无中立者,”军官大声喝道,“剪掉!”

 

士兵“喀嚓”一声将梅孤忠的辫子剪掉并掷之于地,围观的众人尽皆哄笑。

 

梅孤忠脸色昏黄,感觉仿佛剪断了与祖宗的血脉脐带,他嘴里喃喃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他从地上捡起他的那条辫子那是条用黑色绦子作头绳,三股编成,润过桂花油后光彩整齐,留有三个穗子,潇洒美观的辫子。他小心地把辫子捧在手上,看着它,感觉仿佛被阉割般的疼痛,此时此刻他感觉到已经无法与剪掉辫子之前的自己重叠。

 

他回头瞥了一眼那个军官,脸上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情,露出前额被剃出的半圆形的“月亮门”,那“月亮门”好像已暗淡无光,被剪掉辫子的头发也好像散成一团杂乱的稻草。

 

步履蹒跚地踱回院中,关上院门,靠在院中的那棵梅树下抽泣,他也不知为何哭泣。他看着他的那条辫子,觉得仿佛剪断的不仅是与父母的血脉关系,而且剪断他与中国历史和传统的某种血肉联系。

 

  梅孤忠暗自想:“革命了,辫子剪了,可你们剪得断我心中的辫子吗?中国传统与现实之千丝万缕之关连永远都将是剪不断,理还乱。”

 

 

 

注释:

①伊藤博文:(1841年—1909年日本近代政治家,内阁总理大臣(首相),明治维新元老,是使日本迈向现代化国家的功臣。

船子和尚(生卒年不详),名德诚唐代高僧和词人。

黄山谷:即黄庭坚,北宋书法家、文学家。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其诗书画号称「三绝」,与同时代的苏轼齐名,人称苏黄

蔡邕,东汉文学家。其书说《九势》曰:“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

 

Nov 18

第九章

 

瑞瀓从武昌督署乘“楚豫舰” 逃至汉口刘家庙后,电奏清廷,报告武昌起义之事。

 

清廷闻武昌起义,大为震恐,朝中乱成一团,无人能作决断。奕匡于北京庆亲王府召集内阁会议商讨对策,彻夜未眠。清政府谕令将瑞瀓革职,派陆军大臣荫昌督两镇之师南下,海军提督萨镇冰、长江水师提督程允和率舰前往武汉协助陆军镇压起义。

 

武昌方面,起义军在吴兆麟的指挥下,于沿江一带布置防线,全力固守武昌,以防瑞瀓和张彪派兵来袭。

 

英国驻汉口总领事葛福向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报告,武昌已起义,瑞瀓逃上了兵舰,泊在英国炮舰后面。朱尔典即将此讯报告英国外交大臣格雷,请示英国军舰是否阻止起义军过汉口。英国外交部指示英军中立,并派英国官员和记者前往武昌观察。

 

湖北军政府即致照会给汉口英、法、德、俄、日五国领事:“各国之既得权力,一律承认保护,赔款外债照旧由各省按期如数摊还。”并要求各国不得帮助清政府,不得接济清政府战事用品。

 

  十三日,湖北军政府要求商民开市,通商贸易一切照旧。汉口开市不久,一些商铺即遭暴徒纵火和哄抢。德租界和英租界捕房抓获暴徒十余人并将其引渡军政府,军政府令将暴徒就地砍头正法,将人头悬挂示众三日,并在汉口贴出告示安民曰:

 

  本都督驱逐满奴,恢复汉族,凡我同胞,皆宜信守秩序,勿违军法。所有刑赏各条,开列于后:

 

  藏匿满人者斩,藏匿侦探者斩,买卖不公者斩,伤害外人着斩,扰乱商务者斩,奸掳烧杀者斩,邀约罢市者斩,违抗义师者斩;乐输粮秣者赏,接济军火者赏,保卫租界者赏,守卫教堂者赏,率众投降者赏,劝导乡民者赏,报告敌情者赏,维持商务者赏。

 

  汉口市面迅速恢复平静,民心趋安,集市贸易如常。当日湖北军政府派革命党人肖国宝和姚斌前往汉口刘家庙游说张彪残部反正,张彪却派人将肖国宝和姚斌的人头送回。几日之中,武汉三镇最不值钱的即是人头。

 

梅孤忠领着梅傲雪去两湖书院,书院已经停课,学生均已返家。梅傲雪却是死活不肯回乡里。这时却传来黄州也于是日反正的消息。黄州标统张禹臣和知府麟振仓皇出逃,起义军已占领黄州全城。湖北军政府委任革命党人黄楚楠为防营统带,高孝炜为黄州府知事。

 

梅傲雪暗自心喜,梅孤忠却一展愁眉,他心中嘀咕道:“如今乡下也不太平,革命之祸端已无处躲藏。”

 

  梅孤忠一时也找不到一个好去处安顿梅傲雪,只得暂且住下,却不准梅傲雪迈出院中半步。梅傲霜来过一次,他偷偷带给梅傲雪《革命军》、《猛回头》和《秋瑾诗集》,又塞给梅傲雪几两饷银,告诉他军队要开往汉口打仗了,如果他战死了,让梅傲雪转告父母,他是为革命捐躯,并拜托弟弟好好照顾父母,养老送终。说罢跪下,面向黄州方向磕了三个头,又向弟弟磕了一个头。起身时,却见梅傲雪泪流满面,他一把抱住梅傲霜,失声痛哭,以为哥哥真的此去不复返矣。

 

  梅傲霜从口袋里掏出出乡时父亲送与他兄弟俩自勉的那首西乡隆盛的诗交给弟弟,说道:“吾弟休得悲伤,权且留下此诗,待我凯旋归来。”

 

  “追云兄,”梅傲雪哽咽道,“我恨不能与汝同赴疆场!”

 

  “追风弟,我先行一步,待我凯旋!”梅傲霜说罢迈出房门。

 

  “哥,汝乃常山赵子龙也!”

 

  “谢弟吉言,我去去就来。”傲霜说罢头亦不回随院外等候士兵而去。

 

  梅傲雪打开诗纸,见傲霜抄录下的谭嗣同的《狱中题壁》中两句: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当天日本海军提督川岛乘“对马号”战舰到汉口,并与各国领事会商。各国领事公推川岛指挥汉口租界防务。

 

是日,黎元洪亦召开军事会议,宣布“不计成败利钝,与诸君共生死”。武昌军民人心为之一振。湖北军政府发出招募新军文告,拟扩步兵四协、马队一标、炮队二标、工程和辎重各一营、宪兵、军乐各一队。稍后,在蒋翊武力主之下,步兵再扩一协,以熊秉坤为协统。同时,吴兆麟又将原工程八营及二十九标老兵组成四个敢死队,令方兴、马荣、徐广斌、程正瀛为队长、副队长。同时又划定防区,一协防汉阳,二协防汉口,三协防青山,四协防武昌。

 

  祝少白向赶到武昌的同盟会领导人谭人凤建议:“北上扼守湖北和河南交界之武胜关,炸毁黄河大桥和刘家庙至滠口铁路线上的三坐四面环水的铁路桥以阻止清军南下。水路扼守长江边兵家必争之田家镇,则武汉自固。然后选精兵袭取郑州,威胁北京。一面南联湖南,合滇黔桂粤,助川陕独立,以解内顾之忧。再又沿江东下,长江沿海,可传檄而定。由川陕向豫皖,中原唾手可得。即于此时,分陆军逾大河只趋燕赵,由秦晋沿边墙直叩山海关;水师出淮上,溯运河,假道齐鲁;一路由上海经烟台赴大沽,则北京饷竭援穷,四面受敌,不出旬日,不击自溃,反制于人而为制人。慎勿待清军临武汉郊野,以一隅而当全国之力。”

 

  谭人凤将此军事建议交黎元洪,可惜因祝少白和谭人凤是湖南人而遭搁置,并被讥为异想天开,以至清军乘火车迅速南下至汉口以北二十公里的滠口车站,并占领刘家庙至滠口铁路线上三座铁路桥。

 

  梅傲霜所在学生军三营随祝少白二协驻防汉口,当日营部开拔渡江前往汉口。途中,武昌百姓沿街欢送。武备学堂学生营高唱的还是旧的《军中歌》,个个扛枪迈步,慷慨激昂:

 

堂堂堂堂好男子,最好沙场死。艾炙眉头瓜喷鼻,谁实能逃死?死只一回毋浪死,死死死!

 

阿娘牵裾密线缝,语我毋恋恋。我妻拥髻代盘辫,濒行手指面:败归何颜再相见,战战战!

 

戟门乍开雷鼓响,杀贼神先王。前敌鸣笳呼斩将,擒王手更痒。千人万人吾直前,向向向!

 

  探穴直探虎穴先,何物是险艰!功城直功金城坚,谁能漫俄延!马磨马耳人摩肩,前前前!

 

  在文华大学的圣诞堂,身为基督教徒的革命党人张纯一在钢琴边作词,余日章一边谱曲,正在创作新的《军中歌》:

 

  愿同胞,同结牢,英雄气,唱军歌,一腔热心儿,意绪多,怎能够坐视国步蹉跎?准备指日挥戈,好收拾,旧山河。从军乐,乐如何!

 

  有的营队开拔迈步齐唱由立宪派人杨度写的《黄河歌》:

 

  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远从蒙古地,流入长城关。古来圣贤,生此河干。独立堤上,心思旷然。长城外,河套边,黄沙百草无人烟。思得十万兵,长驱西北边。饮酒鸟梁海,策马乌拉山。誓不战胜终不还。君作铙吹,观我凯旋。

 

  列队迈步的士兵们的士气如火焰般高涨。部队在汉口各处安营布防,于济生堂、沈家庙等地设粮台五处,设司令部于刘家花园,准备进攻刘家庙。汉口商民纷纷端出茶水饭菜点心,以箪食壶浆以迎义师。

 

二协将正面迎战南下清军荫昌督率的北洋陆军两镇,即第四镇和第二镇第三混成协、第六镇第十一混成协。第四镇统制吴凤岑、第二镇混成三协协统王占元、六镇混成第十一协统领李纯;第五镇统制张永成、第三镇混成第五协协统卢永祥、第二十镇混成三十九协伍祥桢等部。

 

此乃袁世凯亲手训练出来的北洋陆军的精锐部队,兵器精良,素来只知袁宫保(袁世凯),而不知大清朝廷,不听他人节制。荫昌虽为德国陆军学院毕业,但在北洋陆军中并无人脉,无法有效节制运调北洋陆军。

 

荫昌已率部南下,路经河南彰德时与袁世凯会面。

 

  荫昌对袁世凯说:“武昌系乌合之众,无人主持,此去不难扑灭。”

 

  袁世凯笑着答曰:“湖北以黎元洪为首领,何谓无人?”

 

大战在即,一时朝中无人。清廷只有急电传圣旨到隐居河南彰德的袁世凯赴任湖广总督,督办赴鄂“剿抚”事宜。

 

自慈禧归天后,袁世凯即被开缺回籍养病。袁世凯效姜子牙,表面上乃泛舟垂钓寒江雪的闲隐之士,却暗中与北洋六镇将领保持着密切的电报联系。袁世凯接旨后却以“旧患足病,乞今尚未痊愈。”为由,迁延拒不应命。

 

袁世凯自有其盘算,他虑及到荫昌作为陆军大臣,则北洋陆军归其节制。他若此时出山,其位必居于荫昌之下,实难一展身手。而武昌新军乃张之洞创建的“自强新军”,和北洋军一样聘请的德国教习,采用德国操法,实力与北洋军旗鼓相当,与之交战若建功,则记于荫昌之帐下,若战败,则归于他之名下。此等火中为他人取栗,吃力不讨好之事,袁世凯一眼洞穿,了然于心。他要的是北洋军的兵权。

 

  是日,汉口火车站人潮涌动,官商和外国驻汉口侨眷争先恐后购票逃离汉口。同盟会领导人居正从上海抵达武昌。军政府派李国镛等会晤俄国驻汉领事,请其从外交上赞助军政府,俄领事虚与委蛇。

 

是日晚间,湖北军政府红楼灯火通明,黎元洪召开军事会议,讨论迎战沿京汉路南下之荫昌部队。会议命令驻防汉口二协先击汉口附近之敌,再北上武胜关,阻止清军南下。

 

黎元洪以军政府都督名义先后发布《檄全国文》、《宣布满清皇室罪状檄》、《至满清宰辅重臣电》、《檄告各省督抚疆吏文》、《通饬全省改建共和政权文》等, 并通电全国各省响应武昌起义。湖北军政府宣布废除苛捐杂税,之后又颁布一系列改革法令。

 

  黎元洪闻荫昌督率的北洋陆军两镇已驻扎信阳,恐兵力难支。遂于十六日再次召开军事会议,决定增扩兵三协、马队炮队各一营、机关枪一队、敢死队二队、独立将校决死团一团、学生军一标。总计步兵八协,第一协统领宋锡全,二协统领何锡藩,三协统领林翼支,四协统领张廷辅,五协统领熊秉坤,六协统领杨载雄,七协统领邓玉麟,八协统领罗洪升。

 

  梅傲雪在家中两日,闭门将梅傲霜留于他的《革命军》、《猛回头》和《秋瑾诗集》精读了两遍。他觉得眼前似乎豁然开朗,他才知道眼前的中国是如此这般一个衰败不堪积弱不振的中国。一时,邹容、秋瑾和谭嗣同,成了他心目中大英雄。他尤其佩服谭嗣同,他觉得谭嗣同才是中国的真男儿伟丈夫,谭嗣同临刑前写下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使他热泪盈眶,热血沸腾,他要起来,他要革命,他明白了为什么要革命。他进厨房,用菜刀斩断了辫发。却正撞上梅孤忠入厨房沏茶,他见梅傲雪手中的辫发,惊得目瞪口呆。

 

  “贤侄为何亦剪受之于父母之辫发耶?”梅孤忠惊诧地问道。

 

  “吾乃大汉子民,黄帝子孙,岂甘受满人鞑子统治乎?吾欲革命!”梅傲雪愤愤然道。

 

  “汝知革命为何物乎?”梅孤忠不屑地问道。

 

  “革命乃扫除数千年种种之专制政体,脱去数千年种种之奴隶性质,诛绝五百万有奇被毛戴角之满洲种,洗尽二百六十年残惨虐酷之大耻辱,使中国大陆成干净之土也!”梅傲雪象是背书似地高声道。

 

  “汝受何人歪理邪说之诱惑?”梅孤忠摇头叹曰。

 

  “革命非歪理邪说也!”梅傲雪理直气壮地争辩道。

 

  “汝欲学汝兄乎?汝兄现为朝廷人犯,自身难保,前途未卜,还恐连累我梅氏家族。吾遍观中国历朝革命,无一不是改朝换代,流血砍头,”梅孤忠说着用手抹了抹脖子,继续说道,“与我小民百姓实不相干。汝实年幼无知也!休得再妄言革命二字。”

 

  梅孤忠说罢拂袖而去。梅傲雪看着梅孤忠马褂背后的那根辫子,怎么看都觉得象是一根上吊的绳子。

 

  十七日,梅孤忠领着梅傲雪又去两湖书院,不料两湖书院人去楼空。返回时,正遇上湖北军政府在阅马厂筑设礼坛,黎元洪主持祭天大典,由谭人凤代表同盟会向黎元洪授旗授剑。阅马场人山人海,被围得水泄不通,全军跪拜,三呼万岁。黎元洪正式宣布就任湖北军政府大都督,并发布《祝文辞》和《誓师词》。

 

  梅孤忠听罢,轻蔑地“哼”了一声,拉着梅傲雪扬长而去。

 

当日各国驻汉领事由俄国领事敖康夫召集汉口英、俄、法、德、日五国领事会议,决定“严守中立”。会后派人渡江持领事会议公函送交黎元洪。黎元洪于是日照会各领事,表示谢意,同时宣布,一切对外事务,按国际公法办理。

 

此时在长江上云集的英、德、美、日、俄等国军舰达二十艘。清军海军提督萨镇冰所率军舰也抵汉口江面。同日清军前部第二十二标已抵汉口江岸,清军王占元部抵滠口附近,大战一触即发。

 

  一位革命诗人写道:

 

  秋风起兮马肥,

  兵刃接兮血飞,

  蜀鹃啼血兮鬼哭神愁,

  黄鹤楼头兮忽树革命旗。①

 

 

 

注释:

 

①于右任《长江上游之血水》

 

 

Nov 18

第八章

 

桂梅斋前停的那辆马车,车蓬扎得密不透风。马车夫是个老汉,长辫子梳得齐齐整整,没有一丝凌乱,仿佛他并不是一个社会下层中的人。

 

梅家的人正在往车上搬运大小行李什物,梅礼贤的妻子扶着玉桂上了马车,玉桂脸色苍白,怀里紧紧地搂着孩子。当全部准备妥当起程时,却不见梅傲雪。四处寻也不见,可把梅礼贤和妻子急坏了。

 

  “大哥,怕是傲雪不想返乡,有意躲起来了。”

 

  “这混帐东西能到哪儿去呢?”

 

  “怕是寻他哥去了?”

 

  “可傲霜在军中,亦不知驻防何处。”梅礼贤长叹一口气,“贤弟,你们先行,我去寻他,寻到他再回。”

 

  “大哥,你人地生疏,还是你先行一步,吾去寻傲雪,多留守几日也不妨。即使城破清军屠城,吾乃朝廷中人也无碍。”

 

  梅礼贤见梅孤忠说得有理,便不再执着,却摇着头叹息道:“贤弟,两犬子就托付与你了。”

 

  “大哥,赶快上路吧,路上多保重。”梅礼贤又转身看了看那匹老马,对马车夫说道,“汝之老马有气力否?”

 

  马车夫笑道:“我往返此道十年矣,老马识途,即使闭眼亦可送你家人平安返乡,先生毋需忧虑。”

 

  “那就有劳了。”梅孤忠向老人行了个礼。

 

  马车夫笑了笑,扬鞭驾车而去,车后卷起了落叶和尘土。梅孤忠看着远去的马车,有一种道不清的心绪。

 

  却说梅傲雪自听父亲和叔叔商议返乡时,就想逃去找哥哥。他到武昌才几天就认识到比起家乡方圆几十里的大小这个世界原来这么大,他兴奋地觉得这儿才是他的人生,对乡下的事情再也没有任何兴味了。他太羡慕哥哥了,一来武昌就经历了这么大的场面。他还清楚地记得离开家乡时,在乡间的田埂上,那忽然从田间窜出高飞的云雀,引起了梅傲霜要去追云的胸怀,他不甘示弱地也要去追风。如今傲霜已经去追革命的云,可他欲追的风在哪儿呢?他崇拜祝少白和松山医生,他们和父亲、叔叔的对话,他躲在一旁都听到了,觉得他们才是干大事的革命党人。虽然他对革命一无所知,但革命对他的神秘感却象磁石一样吸引着他。那夜的枪炮声使他激动不安,当他听到祝少白讲述哥哥用军刀砍翻满人军官的头颅时,他觉得热血沸腾,似乎全身有一种东西在奔流,他不知道那奔流的是血。他也不知道革命的血从那天晚上起,会在中国的大地上流淌。梅傲雪决定要去找哥哥,他崇拜他,也要去追赶革命的风云;因此乘大家往马车上搬运行李之机,偷偷地溜出院子跑了。

 

梅傲雪在街上四处打听武备学堂学生军的驻防地,他的土话受到城里的人们的嘲笑,故意指往错误的方向来作弄他。他七转八转,不知不觉来到蛇山,看到黄鹤楼,还看到士兵们在山上架设大炮。

 

他登上黄鹤楼,看到长江一泻千里的浩荡,他还看到对岸军队的调动,还有江面上游弋的外国军舰,还有武昌城里密密的灰色屋顶和来来往往的行人。他看到长江流向很远很远,感到了“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境界。

 

他不知江水会流向何处,那对他是一种未知的神秘。他仿佛有着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他看到了一个世界,那是他在乡间根本看不到的一个新世界,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云雀要鸣叫着高飞。他下决心再也不回到那个旧的世界,那个他的祖辈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在那个世界每天都是循规导矩的重复。眼下他觉得唯一能脱离那个旧世界的办法就是象哥哥那样加入军队参加革命。

 

“革命”一词对他既新鲜又有吸引力,而革命首先就是要剪掉辫子。他下了决心,便跑到山上架设大炮的新军营地,告诉士兵他要剪掉辫子革命。士兵们带他去见炮台的管带。不巧这天祝少白正好在此和炮台管带商量架设大跑如何布防的事宜,却见兵士带来一个小伙子,细看却是梅傲雪。

 

  “你不是梅傲雪吗,如何来此?”祝少白不等管带问话即先问道。

 

  “我来寻追云兄,我要剪掉辫子革命。”

 

  “追云为何人?”

 

  “追云乃吾兄梅傲霜,号追云。我乃梅傲雪,号追风。”

 

  从他话语中的气势,祝少白即感觉到此青年乃革命需要之人才,笑道:“你父亲和叔叔赞同否?”

 

  “父亲和叔叔家人均已返乡。”

 

  “那你如何至此?”

 

  梅傲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支吾语焉不详。

 

  祝少白料定他乃私逃出来,便道:“你先随我回营中见你兄。”

 

  梅傲雪随祝少白来到营中见到其兄时,梅傲霜正在捧读《秋瑾诗集》,桌上还有一本邹容写的《革命军》、陈天华《猛回头》和《警世钟》。那是松山医生送给他的读物,他一口气读完了《革命军》。梅傲霜被这本书深深地感染,当他读到秋瑾的诗句“吾辈爱自由,勉励自由一杯酒”时,被这位为革命献出生命的鉴湖女侠的革命豪情感动得泪涕自流。他见傲雪入营中来时不觉一惊,忙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哥,你为何泣哭?”

 

  “无事,无事。”傲霜见了弟弟十分高兴,笑道。

 

  “真无事?”

 

  “真无事,实为此书感染以至热泪满盈。吾读鉴湖女侠‘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自觉羞愧也!悲哉!秋之为气;壮矣!瑾其可怀!”

 

  “此乃何书?”

 

  “乃革命之书,兄阅毕此书始知何为革命,我辈为何革命。”梅傲霜拿起两本书晃了晃,“你为何至此?”

 

  “我亦要剪掉辫子革命。”

 

  “父亲叔叔呢?”

 

  “皆已回乡避祸。”

 

  “为何留你在此?”

 

  “我乘其不备,逃来寻你。”

 

  “父亲叔叔必四处寻你。”

 

  “我誓不返乡,你砍杀满人,父亲后悔不已。今我若随其返乡,必无望再出乡里。我已为出笼之鸟,心志难返。”

 

  “若父亲寻来如何是好?叔父之意乃我从武,你习文。父亲必不容我兄弟俩皆留军中。”

 

  “你当力劝父亲留我于此。”

 

  “我乃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昨日街上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其气难平,如何劝得了父亲。祝叔必将告知父亲你在营中。”

 

  “昔日我等出乡,你改号追云,我改追风,风云不可分,无风,兄纵有白云之志,如何纵横捭阖。今兄忍视弟独自被遣返乡里乎?”

 

  “弟此言极是。况叔有言在先,方言学堂复学之前,先送你入两湖书院,你以此为口实,欲求学于新学堂,誓不返乡,其欲之奈何?”

 

  “兄言正是,我只能以此为口实。”

 

  两兄弟正言之,梅孤忠来到。祝少白已遣人送信与他。

 

  “叔叔。”

 

  两兄弟皆向梅孤忠行大礼,然后三人坐下。

 

  “汝不欲返乡,欲何往?”梅孤忠问。

 

  “叔叔,”梅傲雪又起身作了个揖,“叔叔有言在先,傲霜从武,我习文。方言学堂复课之前先送我入两湖书院,再作打算。古人云:‘君子一言,四马难追’。莫非叔父欲反悔食言失信乎?”

 

  梅孤忠听梅傲雪如此一说竟无言以对,思之亦极是,沉吟半晌道:“好,吾送汝入两湖书院,绝不反悔。只是现时革命祸端,我等宜回乡里暂避,等风潮过后,吾等一起返回武昌如何?”

 

  “叔叔,出乡关之时,父亲亲送我等汝手抄西乡隆盛之诗‘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葬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叔叔可记否?而今我等学未成名,有何颜面返乡?我兄弟俩傲霜改号追云,我改号追风,我等皆有白云之志,欲作赤松之游,离开乡里才几日,如此空手折返,岂不遭乡邻耻笑耶?”

 

  梅孤忠听罢梅傲雪一番话,一时竟哑然。他起身看着窗外,天空中浓云密布,颇有风雨欲来,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说道:“只是大战在即,吾若留汝于战火之中,万一有个闪失,吾如何向大哥和母亲交代。”

 

  梅傲霜:“叔叔毋须多虑,我等自会料理。”

 

  “汝等乃才出谷之春鸟,如何识得谷外深浅高低。”

 

  “叔叔,汝今送我入两湖书院,我定当潜心求学,叔可自安心返乡,若何?”

 

  “如今天下大乱,恐两湖书院亦人心涣散。”梅孤忠顿了顿又说,“亦不妨一试。”

 

  梅孤忠领着梅傲雪走时,再三叮嘱梅傲霜祸福乃旦夕之间,须小心翼翼,紧随祝少白之鞍前马后。梅傲霜亦一一应诺。

 

  驻汉阳之四十二标革命党人,得悉武昌首义成功消息后,即于当晚起义,推举宋锡全为指挥官,迅速占领了汉阳兵工厂和龟山。接受汉阳兵工厂步枪七千余支,山炮一百五十余门,枪弹五百万发,炮弹六千发。汉口也于十二日晨光复。

 

  武汉三镇光复后,起义军却是群龙无首,一时无一德高望重人士可以主持局面。此时孙武被炸伤,蒋翊武自小朝街事变后不知逃往何处,彭楚藩和刘复基已被杀,同盟会重要领袖黄兴、谭人凤、宋教仁身在港沪,孙中山更是远在国外。义军无一人资历能担当组织军政府之重任。义军指挥吴兆麟提议以黎元洪在新军中的人望,无人能及黎元洪。吴兆麟与黎元洪有师生之谊。于是众人分头去寻找黎元洪。

 

  武昌光复后,黎元洪一直躲藏于参谋刘文吉家避祸。他闻之起义士兵来寻时,慌忙躲入床下,却被士兵搜出。黎元洪从床下爬出,见是昔日手下兵士,便厉声呵斥道:“余带兵并不刻薄,汝等何事难余?”

 

  兵士答道:“我等领命来此,请公出面主持湖北军政府。从则生,不从则死。统领自择之!” 

 

黎元洪无奈,骑马由众兵士拥往湖北省咨议局众人见他身穿灰色呢长夹袍,黄皮马鞋,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似一亏了本的商人。

 

在省咨议局,革命党人和立宪派人士在开会,由吴兆麟在会上提议黎元洪任湖北军政府都督,省咨议局联合会主席立宪派汤化龙任民政总长,以咨议局所在地为湖北都督府。军政府设参谋、军务、政事、外交四部。并议决称中国为中华民国,改行黄帝历纪年,是年为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 汤化龙以湖北咨议局名义通电全国,动员各省咨议局支持、附和革命,推翻清朝建立民国。

 

  黎元洪拒绝就任都督,说:“汝等何人作主?”

 

  革命党人邓飞鹏安慰道:“我等人人作主。”

 

  黎元洪环顾四周道:“为何不见老军官一人?革命党人刘公、胡瑛已出狱,鄂军都督,两人必居其一,我何能为?”

 

  邓飞鹏又安慰道:“统领信任得过的皆可寻来,我等重在排满,非争权也。”

 

  “尔等不要把乱子闹大了,革命是要诛戮全家的。”黎元洪对众人说道。

 

  革命党人马荣一听怒道:“我等抬举你,你不受抬举。你杀了我等同志,还未找你算帐,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乃汉奸也,我帮同志杀贼!”

 

  说罢拔刀欲砍黎元洪,却被吴兆麟用身子拦住并将其喝退,对黎元洪说道:“请统领暂且容忍,此皆粗人,稍不如意,即反目动手。现仅统领一人在武昌城内,事已至此,实属天意,只好请统领出面都督一职维持大局。”

 

  “汝学问很好,资格也深,万不该闹革命!尔等所为,余事先实一无所知,若败,灭九族也。”黎元洪和吴兆麟在参谋学校曾同学四年,故讲话毫不掩饰,“此事体太大,务要慎重,余不能胜任,请另举贤人。”

 

  “斯人不出,如苍生何。”吴兆麟恳请道。

 

  “此乃天数也!”黎元洪叹息道,“如今事已至此,尔等如何善后?”

 

  “一切请统领作主。”吴兆麟黎元洪拱手道。

 

  “武昌乃一孤城,尔等恃何为援?”黎元洪反问。

 

  “统领勿忧,我等确有把握方才起事,孙即可汇到亿万军饷,黄兴即率大批军舰赴汉途中。”吴兆麟壮着胆子出此豪言。

 

  “清军云集,武昌难保。”黎元洪为难道。

 

  “各地风起响应,岂少援助。”

 

  “钱粮有多少?”

 

  “藩库的银币合共有四千万。”

 

  “督署虽攻下,可是瑞瀓、张彪未获,倘瑞瀓、张彪增兵来攻,水陆并进,如何应付?若至此,兵退何处?”

 

  “可退守湖南。”

 

  “退湖南有何把握?”

 

  “湖南不出旬日亦将起事。”

 

  黎元洪闻言长叹一口气说:“余命为尔等所玩矣!”

 

  “吾辈诚恳拥戴统领为首义都督,定大计,决大疑,统领理应兴奋,竟如此因循观望,菲薄我辈不足与为。”

 

  “余在海军多年,海军大炮只须十弹就可以粉碎本城。倘清兵张彪率兵反攻,势必鱼溃鸟散。”

 

  “我辈死不足惧,汉族从此万劫不复,汝之禄位不但不保,立即身首异处也!”

 

  众人皆劝说黎元洪剪掉辫子,革命党人丁忍杰曰:“今日给你剪辫子,不剪辫子不配作民国都督。”说完和刘熙卿不由分说剪了他的辫子。

 

  蔡济民摸着黎元洪的头开玩笑说:“都督似罗汉也。”

 

  黎元洪笑答:“似弥勒佛,实乃泥(黎)菩萨也。”

 

  化龙也献计附和曰:“事如此,当传檄于天下,并告友邦,以收人望”。

 

黎元洪堆满笑容的脸上是一双锐利的眼睛和给人以坚强感觉的下巴。蔡济民特放鞭炮庆贺黎元洪剪辫。

 

黎元洪看着剪掉的辫子,心中茫茫然,说道:“余如今也乃革命党人乎?只好跟尔等小孩子搏一搏了。万勿再滥杀旗人,革命党应为文明之义师,如此滥杀无辜,乃野蛮行径,余不取也。君等办大事,要不矜不伐,要收拾人心,不可以私撼夙嫌,诬人为汉奸,诋为官僚,涣散党外仁人志士向往革命之心。”

 

  吴兆麟:“统领勇于忍辱负重,冲怀雅量,我辈惟有与君共死,如食其言,非我汉族黄帝子孙也。”

 

  于是传黎元洪令,非旗人公馆,不准擅入;旗人公馆,也不准搜索,不准随便杀人。官兵上自都督,下至兵士,一律按月发饷银贰拾元。武昌一下子秩序井然。

 

湖北军政府接连向上海同盟会发出电报,要求同盟会的领导人来湖北,并敦促黄兴等速来武昌。

 

宋教仁在上海获悉武昌起义消息,电邀黄兴即时离港赴沪,共商革命大计。黄兴在香港闻讯后,立即乔装日夜兼程,准备绕道上海,奔赴武昌。行前,他写下一首诗《致谭人凤》:

 

  怀锥不遇粤途穷,露布飞传蜀道通。 

  吴楚英雄戈指日,江湖侠气剑如虹。 

  能争汉上为先著,此复神州第一功。 

  愧我年年频败北,马前趋拜敢称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