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深秋的雨夜-纪念辛亥革命武昌起义一百周年 (14) 论公民的维权与不合作
Nov 18

第十五章

 

  梅孤忠回到武昌无几日,美国驻汉口领事詹森派美国汉学家梅乐雪(Miller 

Snow)过江,调查武昌各界人士对革命的态度。

 

  梅乐雪是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①的学生,他闻武昌学界中梅孤忠精通英德文,遂邀梅孤忠前往武昌美国圣公会圣约瑟教堂一晤,遭梅孤忠婉拒。

 

梅乐雪遂向圣约瑟教堂吴德施主教(Bishop.LH.Root)请教

 

梅乐雪说:“李提摩太说,中国的前途不是革命,而应象印度那样,由英国人来帮助治理和改革。

 

吴德施主教:英国人要证明一个真理,英国是地球上最强大的国家。虽然英国人改变了世界,可中国人也要改变他们自己。”

 

梅乐雪:“李提摩太认为仅仅简单地把最高权力从满族人手中转移到汉族人手中,而不在政府权力的心进根本性变革,就像把一枚残破的硬币翻过来一样那仍然是一枚残破的硬币。他认为中国的任何变革只能来自最上层,上层决定一切。

 

吴德施主教:“我最近看了罗斯教授(Prof. Edward A.Ross)的漫长的中国之旅的文章,他认为中国正经历一个爆发的进程,其间将释放出惊人的力量。他预言中国会有个伟大的未来。”

 

梅乐雪:“在我看来,中国已经错失了改革的最好时机。在中国这样一个民族中,不依靠教育去传播基督教的福音是完全不明智的。异教徒的国家中很少有像中国这样,文化与国家生活结合如此密切相关。李提摩太说,如果这个民族从无知和恶习的禁锢下获得自由,并且沐浴到科学的、工业的、宗教的教育之光,它就可能成为这个地球上最强大的民族之一问题是中国人如要得救,就只有完全放弃自己的文化传统与生活方式而全盘基督化是否行得通。”

 

吴德施主教:“对此,帕克牧师(Peter Parker) 有句名言,‘不服从,就毁灭’(bend or break)。想让如此众多的人屈服的想法是极其不理智的。

 

梅乐雪:“以我们美国人的准则来判断,没有比这更能使人犯错误的了。

 

吴德施主教:“拳匪之乱后,在西方,把中国描绘成一个野蛮的堡垒正成为一种时尚,在此我须为中国辩护。基督教要想在中国传扬,首先要有好的行为。

 

梅乐雪:“英国人声称,左右商业的人左右世界的财富,因此也就控制了世界,但英国对鸦片通商的处理所铸成的大错对中国的伤害是基督教福音在中国传播的重要障碍。

 

吴德施主教:的确,我们也要垂头俯首想一想,美国人应该怎样对待中国人。中国人是非基督世界中文明程度最高的民族,它在亚洲各民族中的至高地位,确实基于它的智慧与道德的优越,而不是凭军事和政治力量。

 

梅乐雪:“我相信若给中国人与别的民族相等的机会,他们能有把握赶上而不逊于其他的民族中最优秀的人物。

 

吴德施主教:“有趣的是,罗斯教授在中国之旅的文章中写道,他认为黄种人和白种人在心智上和生理上是一样的,假若我们把这个民族看作是衰颓无能、衰弱迟钝的,那我们就大错特错了。”

 

    梅乐雪:“一个最大的谜样的问题是中国是否能找到一个受人民支持和服从的有智慧和能力的领袖,袁世凯是吗?黎元洪是吗?黄兴是吗?孙中山是吗?或者是其他什么人。”

 

    吴德施主教:“这不是一个简单轻易能找到的答案,但中国在其工业上取得的一些成就为这个问题提供了一丝光亮。例如英国人认为以中国现有的工程和建筑人才,修建‘京张铁路’是根本不可行的,但这条铁路的总工程师、耶鲁大学毕业的詹天佑先生(Mr.Jeme Tien Yow)却以较低的成本完满地建成了,这说明中国人也能以高效的组织能力,克服个人贪欲而致力于公共事务,以现代文明的方式致力于国家的工业化。”

 

  梅乐雪:“只是中国依然沉浸在无知和偏见之中无所作为,目前还正陷入了革命的风暴之中。武昌正变成一口裂了缝的锅,问题是谁能修补它呢?一个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不到目的地是不会停止的,我不知道现在正在进行的这场中国革命的答案,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中国不会停留在历史的沉思之中,革命会改变一切。”

 

  吴德施主教:“我目睹了大清帝国在一夜间崩溃,我也看到革命的萌芽是如何在黑暗中生长出来的,中国人的民族意识是如何觉醒的。不管革命之后一个新的中国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中国人的心灵尚未失去它保持了几千年的文雅与冷静。对此,我们必须学会如何与中国人的心灵进行交谈。”

 

  梅乐雪:“你所说的这种文雅与冷静,李提摩太认为,中国要经过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才可能回复这种元气。赫德(Sir Robert Hart)说,中国缺乏进步所需要的两种品质,热爱真理和廉洁奉公。我怀热情来到中国,对于这个国家,我是既爱又恨,她既有一种博大深沉的美,又遍体流脓流血,一切都成为问题,革命已经是不可避免的美国的共和制被武昌的革命者认为是个较好的可以复制的模式,问题是你认为中国能在这样一个躯体中培植出象美国这样的共和政体吗?”

 

  吴德施主教:“我很怀疑,共和政体不是能自动生成的,美国花了十五年才建立共和制,其中八年奋战,七年协商和妥协。中国的根仍然在过去,她还没有脱离它的传统,在漫长的专制皇权历史中,这个民族积累了太多阴暗的文化元素,中国还没有一个新世纪的世界观。我不是一个进化论者,无法从它的过去去预测它的未来。但我可以预料到,中国革命将是中国人的一场心理大建设。中国的革命者有着坚定的信念,他们要成为自己国家的主人,他们要摆脱满族人长期的奴役和欧洲人的傲慢,他们要使自己的国家拥有和其他国家一样的平等的权力,这大概就是中国革命的目标。”

 

经梅乐雪再三恳请,梅孤忠终于同意一晤,不过会晤地点改在桂梅斋

 

梅乐雪于桂梅斋拜见梅孤忠,他进大门时,停下来看了看大门上的一对木刻的门联

 

敦诗悦礼,含谟吐忠

 

  在他的眼中,梅孤忠有种难以言表的温和平静,那平静仿佛是被驯化成的,他无法更好地形容那种平静。

 

  “梅先生,我中文名字叫梅乐雪。我闻阁下乃中国学界有名之学者,愿恭听阁下之教诲。”

 

  “我闻阁下乃美国知名之汉学家,随李提摩太在山西大学堂学汉学多年。”

 

  先生过奖,过奖。”梅乐雪学着中国人的样子拱拱手。

 

  “想不到阁下还有这么雅的一个中文名字。”

 

  “是我在耶鲁大学的老师卫三畏(Frederick Wells Williams教授起的。”

 

  “是著《中国总论》(The Middle Kingdom)的卫三畏?”

 

  “正是。我们都姓梅,这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对吗?”梅乐雪笑着说道

 

  梅乐雪随即开门见山地问:“梅先生,《易经》云:‘汤武革命,应乎天顺乎人。’贵国此次革命,关系种族问题,自不待言,惟不知应乎天顺乎人否?也不知将来可能采取何种政体?对此我有种不得其门而入的茫然,这也正是我来请教阁下的原由,请阁下申说对中国今日革命之观感。”

 

  梅孤忠:“自汉以来,或数年或数十年或二三百年有不革命者乎?数年以来,革命暴行邪说横流天下,以至贩夫走卒莫不口谈革命,排满革命四字,蔚然成一时风气,几成为无理由之宗教。革命乃两个火焰逼人的文字,一语言之,革命于中国破坏之大,实乃焚琴煮鹤也。”

 

  梅乐雪“阁下能否详说?”

 

  梅孤忠:“今日中国,立宪或革命,二者必居其一,而君主立宪乃正务也。革命乃改朝换代之托词,中国历朝之革命,既非政治革命,亦非社会革命,皆乃帝王之革命,简而言之乃造反也,即无权力之人造有权力人之反也。吾民族国民性不开,实不知如何革命,革谁之命矣,革满清之命?中国祸乱之根源乃满清耶?非也。实乃国民蒙昧,民之愚钝久矣。中国之专制远长,自商鞅而下一脉相承两千年至今,岂可旦夕之间另辟蹊径,摇身一变而为共和政体?笑话!言改弦更张易,行之则歧路亡羊也。吾国非共和之土壤,以欧美之学说,变中国之政体,若民气一动,几将不可复静,行事急,则必用武,用武则贻误苍生。故革命乱中国有余,救中国不足,既危害君权,又惑乱民心。人类之进步,多于改良中获得。故革命不可,立宪可行。朝廷已颁布《重大信条十九条》,此乃新政之重要进展,君主立宪乃和平改革之开端。立宪新政意在平稳过渡,以不至于造成大的乱局。现今乃民德民智低落之时,决不可轻言革命更张。”

 

    梅乐雪“两千年专制不变,此正是一个迂回了两千年而未能突破的政治瓶颈。中国最大的弊端在君权盛而民权衰。拳匪之乱后,求变声日高,立宪声浪虽大,却找不出可行之路来,中国已错失了立宪的最佳时机,而目前的革命正在改变中国的历史方向。历史的事实常常是改良引发革命,革命又将埋葬改良。

 

  梅孤忠:“君不见武昌城墙上悬挂的人头,革命于中国无疑乃以暴易暴,不知其非,与‘七杀碑’等同也。”

 

  梅乐雪“何为‘七杀碑’?”

 

  梅孤忠:“明朝末年,张献忠攻入武昌,把楚王人头砍下并投入江中。第二年攻入四川,张献忠仰天曰:‘天生万物养于人,人无一物回于天’,一连大喊‘杀!杀!杀!杀!杀!杀!杀!’,这一连七个杀字,三日不封刀,杀戒大开,不分老幼,血流成河,故立有‘七杀碑’,此亦革命也!”

 

  梅乐雪“我认为这不能等同今日中国的革命,今日革命有一种含蓄无穷之美感。”

 

  梅孤忠:“除了流血外,有何美感?”

 

  梅乐雪“象出三峡之江水那样的美感,任何阻碍水流的企图都会江水裹挟着冲进大海。我认为中国革命之魅力就在于它展示了一种不对称的希望之美。毫无疑问,中国这次革命将是一个大时代的开端。”

 

  梅孤忠:“你不愧为一个美学家,对革命之血火如洞若观水,察之入微,因为革命之血不会溅到你身上。革命一经发动,玉石俱焚,长期流血不可避免,其痛苦和辛酸将难以言喻。吾恐于此美感之下,中国将分崩离析。”

 

  梅乐雪“阁下也许没有意识到现在中国面对的根本问题即是如何完成由传统国家向现代国家的转型中国五千年历史在此刻正经历一个大转变,此转变如出三峡之江水非人力物力可逆转。此乃不对称之必然走向,只有在这种不对称的发展中,才能体现思想价值之伟大,中国革命必将产生伟大的思想、思想家和革命家。”

 

  梅孤忠:“吾之所见,乃一个国家被押上了赌台。”

 

  梅乐雪“不容不赌,如贵国学者梁启超所言:‘变亦变,不变亦变。中国之万不能不革命。’中国今后几代人注定要生活在革命之中。”

 

  梅孤忠:“为何?”

 

梅乐雪“因当今把持中国朝政的乃最庸愚自私的头脑也因中国的传统思想于古于今,于中于洋已无进步可言;还因中国政治的最大游戏规则是……

 

梅孤忠:“是什么?”

 

“是没有游戏规则。”梅乐雪看着疑惑的梅孤忠说道,“清庭的政策将自己推向了深渊,满清行到此时已至山穷水尽,革命乃其必然之结局。中国于现代政治几无思想,只有借西方的思想,中国于现代政治几无规则,只有借西方的规则;无论中国怎样做,不管中国是拒绝还是接受,一切都要发生彻底的变化。时代不同了,非变不可!”

 

  梅孤忠:“几千年来,吾民族治理中国堪称智慧统治成功之典范。中国创建了世界上第一个有组织机构的国家,而且乃持续时间最长之政体。当西方向中国出口文明时,中国文明已经存在几千年。”

 

  梅乐雪“不错,在一七七六年,当美国的开国者们还在为独立而奋战时,中国已经是世界上人口最多、最富裕的国家。中国这个农业经济国家在达到这个文化、政治和经济的颠峰后,农业经济已于康乾盛世走到了极致,此后中国陷入了长达个世纪之久的混乱中。一个国家的历史是其思想价值的体现,才一百多年时间,看看中美两国不对称之发展,就知道中国已到了必须改革之时。”

 

  梅孤忠:“今以无教之民鼓以革命,会把这个社会的一切不满、憎恶和仇恨的情绪都动起来,向瘟疫一样到处传播,国民将承受极端之苦难,中国焉有不乱之理?现中国外有列强虎视,内有种族杂乱,实不堪服革命之猛药以自促危亡。现在中国之关键在立宪,若立宪法,君主或民主都未尝不可,两者无分优劣。民主立宪、君主立宪,此为政体高下之分,而非政事美恶之别。专制非无良规,民主非无秕政。英国之君主立宪最足为中国所法,有议院则民志伸,民心结,此无异为合中国四万万人为一人,中国将为世界至强国家。”

 

  梅乐雪“贵国有句古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中国若想演变成一个现代国家,需要一场大的社会变革,中国革命是政治进化的自然法则的历史必然。愤怒的中国人已经感觉到内心的痛楚,他们要通过流血来找寻自由和尊严。革命是场历史的戏剧,它虽然令人忧伤,也充满激情,它会带来许多的疑问,也会带来希望。立宪无异如中国的古话‘与虎谋皮’。”

 

  梅孤忠:“此箭发自于未知,复归于未知也发之不中,不如不发。吾国逆缘多,顺缘少,兵业多,太平少,尚无建立真正民主之土壤。宪政不能靠贩卖嫁接到中国,而需产生宪政之土壤。吾国新派政治人物要么亦新亦旧,要么半新半旧,抑或可新可旧;旧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旧者因噎而废食,新者歧多而亡羊;此类政治人物之脑中了解民主主义不如美国人之明晰。中国革命领袖皆游民,不似贵国之革命领袖皆乃门第高华学富五车之人,共和弄得不好势必导致如美国南北战争一样大规模内战,变民主为民狂。革命无异如玩火自焚,专制之旧瓶装不了共和之新酒呀。”

 

  梅乐雪“毫无疑问,中国的贫弱在不善变。目前中国正在经历一场革命,正在打开历史上新的一卷,也是一个新的历史契机。我无法想象这场伟大的革命将要包含多少精彩的故事,也无法预料故事的结局;但无非是两个结局,一个是摆脱了苦难的开放的并类似美国式的共和政体,另一种结局将会充满更多的流血、仇恨、灾难和绝望,它将会是哪一种结局呢?”

 

  梅孤忠:中国并非不善变,鸦片战争后,中国是十年一变,连续在变,搞洋务、维新、变法、改良、立宪,都是一笔笔的烂账,现在又是革命。满清灭亡,必将引起长期内乱,中国几千年历史,每次改朝换代都要经过长期的内乱和割据后,天下始得太平。况国民之思想不通于外而为之所慑,其气力不团于内而为之所缚。吾国尚未作好共和之准备,共和如缘木求鱼,结局自不待言。”

 

  梅乐雪“对于中国未来,我比阁下要乐观。”

 

  梅孤忠:“吾预言共和政体在中国必将失败。”

 

  梅乐雪美国海军少将埃文斯(Rear Admiral Robley D.Evans)认为这次革命将是满情帝国的终结,但他又认为由于中国人缺乏甚至根本没有国家精神,革命将因为这一简单的理由而失败。虽然我无法预言其最终结局,也怀疑是否将要实行真正意义的共和政体。”

 

  梅孤忠:“为何?”

 

  梅乐雪“西哲有言:‘政体者,时机与智慧之产儿。’(System is the child of wisdom and chance.共和政体的社会转型不仅取决于时机,还取决于革命领袖的智慧和卓越的个人品德。革命需要思想的巨人,而非思想的侏儒。”

 

  梅孤忠:“如华盛顿?”

 

  梅乐雪“正是,华盛顿的品德与杰弗逊的智慧。中国可以找得出华盛顿般人品者,却寻不出如杰弗逊般智慧之人。杰弗逊说:‘在一个文明国家,若指望在无知中得到自由,过去从未有过,将来也决办不到。’ 人民具备起码的知识和判断能力是共和政体的根本。因而中国革命最终结局尚无法预见。”

 

  梅孤忠:“此乃吾所以预见共和必将失败于中国之缘由。只可惜似华盛顿般人品者在吾国也寥若晨星,此般人物独乃贵国之幸运。吾国列朝历史尽皆刘邦、曹操、赵匡胤之脸谱,朱元璋、忽必烈、福临之嘴脸,乃知所谓开国元勋英雄豪杰与夫所谓乱魁戎首者,类皆不出流氓之范,一部二十四史皆可如是观。吾国平民盖无时不受流氓之蹂躏,中国之复杂远超出汝之想象,非人力可得知,亦非常理可预卜。中国最大之危险来自于民众无知,无知导致迷信、腐败和贫困一言蔽之,民智不开,万事皆难办。假共和不如真专制,乱世之人,不如太平之狗,吾不似汝如此乐观。”

 

  梅乐雪“如今南北已经开始议和,阁下认为议和会成功吗?如不成功,这场革命会造成更大的混乱和流血吗?”

 

  梅孤忠:“革命必将引起中国混乱,导致分裂和亡国。无君子无以治,革命和共和会毁掉君子而无以得治。凡物合则大,分则小,合则强,分则弱,若推翻朝廷,各省势必独立,独立而会相争,中国由十八省而变十八国。若中国分裂,则由大国变小国,由不强变为更弱,必为列强所吞食,中华民族将灭亡。可怕的混乱和流血乃早晚之事,即使不发生于眼前,也只推迟到发生于不远之未来。乱世和一个道德沦丧时代即将来临。吾看到的不光乃混乱和流血,中国和中国文明恐怕也将分崩离析。”

 

梅乐雪:“目前的革命会给中国创造一个新时代的机缘,革命和共和会产生一种新的秩序,何至于导致中国和中国文明的分崩离析呢?”

 

梅孤忠:“很快将会看到,在革命中崩溃的不仅仅是满清王朝,还有儒家之思想体系,而儒家思想是平衡中国人内心之道德力量,它象围堤之闸门,一旦闸门坍塌,任何东西也抵挡不住来自外面汹涌澎湃之激流的冲击。

 

梅乐雪“从历史的眼光来看,中国文化进入了与西方文化冲突的时代。冲突既开,恢复中国文化的故态必难,你以为呢?”

 

梅孤忠:“中国混乱根本原因源于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冲突,源于中国文化于这个时代的不安定性,而中国的安定只能是对传统理念的维若中国忽视自己的传统理念而象西方那样去疯狂地追逐物质和财富,横流的物质主义将是觉醒的中国的咒语而非祝福。”

 

梅乐雪:“你认为革命是源于中国制度的缺陷、文化根源或政治上的不满、满汉之间的不平等或者是因内部的改良和外部的压力而产生?”

 

梅孤忠:“革命并非仅仅源于满汉之争,也善与恶之较量,而是君主与民主之争,实乃新旧之较量,新旧之较量实乃中西文化之较量。若中国在文化上抵挡不住西方的冲击,进而怀疑自身传统文化之基本价值,将会引起中国政治和社会革命;那时每一个中国人都将是义和团之拳匪,都将是革命者,革命的血会溅到每一人身上,无一幸免中国将会四分五裂,会成为各种思想的试验场,会成为一场接一场走马灯似的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的大舞台。中国会被革命的剑火所吞噬,革命者也如飞蛾赴火般葬身火海,革命会吃掉自己的儿女,届时每个中国人都要分担中国革命的悲剧,在革命的戏剧中不会有一个人以喜剧收场。除此以外,我看不出革命的任何目的和意义。” 梅孤忠看着这个洋人闪烁不解的蓝眼睛,摇头叹曰,“共和难,难统一;革命苦,苦无边,以往中国历史之乱皆循此律,无人能超越春秋大一统。中国当务之急,乃启蒙,如李提摩太所言,中国图强,莫先于教育,实行新民、教民、安民,一变成法,方可有望,而非革命也。”

 

  梅乐雪“很显然,历史本身并没有目的,但革命会给它一个目的;历史也本没有意义,革命也会给它一个意义,只要有历史就会有革命的激情。刚才我看到阁下大门上的门联‘敦诗悦礼,含谟吐忠’,我仿佛感觉到在革命面前中国文化的尊严。但革命就是在超越传统,在它面前,每个中国人都不得不选择TO BE OR NOT TO BE (生存还是毁灭),这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我倒是很想知道您是忠于这个古老帝国的皇帝,还是忠于中国的文化呢?”

 

  梅孤忠:“中国文化的基本价值就是忠君、尊孔、尚公、尚实、君臣父子,革命将会破坏这些基本价值。当中国文化被毁灭掉时,中国还是中国,中国人还是中国人吗?”

 

  “阁下,我这里有四本书,”梅乐雪说着拿出几本书,“一本是孔子论语一本是老子的《道德经》,第三本是佛教的金刚经》,第四本是基督教经》阁下哪一本书揭示的是真理。”

 

  梅孤忠:“西方有满足于心灵而非头脑的宗教,有满足于头脑而非心灵的哲学,而孔子之论语不谈鬼神力怪,他的学问虽具体世俗,却微言大义,既满足于中国人之心灵,也满足于中国人之头脑,最足为治理中国所取之真理。故司马迁说‘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后三本书都来于上天的启示,是否真理,见仁见智,我乃俗人,不敢置评。”

 

  梅乐雪“孔子崇尚贤人,却没有解释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是圣人,有的人却生来就是凡人,也没有区分人的灵魂与肉体。在孔子的典籍中,我看不到对不朽的渴望,看不到对美好、伟大事物的由衷赞叹和追求,也看不到对伟大、善良的人物的持久、毫不动摇的热爱,更看不到向往神圣、高尚的灵魂。我不明白为何东西方不同大陆上的人类在历史进程中怎么可能形成如此不同的对自身的看法,对此我有一种迷失之感。”

 

梅孤忠:“东方的哲学早就提出和回答了这个问题。”

 

梅乐雪:“什么问题?”

 

梅孤忠:“一个人在无限的时间中究竟是什么

 

  梅乐雪“是什么?”

 

  梅孤忠:“人只不过是时间掠过的一个影子,故老子在《道德经》中说‘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梅乐雪“我在耶鲁大学求学时就反复读过《道德经》,老子曰:‘道者,万物之奥。’我至今尚不明白到底何为‘道’?”

 

  梅孤忠:“道者,散也。”

 

  梅乐雪“散?”

 

  梅孤忠:“正是。散怀抱,任情恣性,默然静思,随意所造,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

 

  梅乐雪得一头雾水,便说道:“阁下能否用一句最简练的话来说明《道德经》的全部含义?”

 

梅孤忠:“以至柔克至刚。

 

梅乐雪:“比如呢?”

 

梅孤忠:“就像三峡之江水能够穿越峡谷三峡江水,千漩万绕,迂回奔流,却能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山出峡。中国面对西方要立于不败,只能以柔克刚。”

 

  梅乐雪“你只看到三峡江水代表中国抵抗西方的力量,却没有看到它也是一个潮流的方向,是中国历史和前途的方向,它要奔流入海。许多在中国的西方人和我都得到一个印象,就是满清派往西方大多数中国学生在回国后又回归中国的理念方式,就象阁下给我的感觉一样。因为他们看到的只是西方文明失败的面,并且拿之与中国文明的优越性相比较。阁下认为中国文明正走向繁荣,还是正走向衰落呢?中国在其文化的典籍中还能找到出路吗?”

 

  “毫无疑问,它正走向衰落。梅孤忠似乎流露出一丝的焦虑,却很快便过去了。

 

  梅乐雪“对阁下来说,这是不是一个令人失望的前景?”

 

  “不,你们只看见中国人的妾、小脚、辫子、鸦片和腐败,但久屈必有大伸!梅孤忠的嗓门突然提高他说话的声音很响,一改那种平静、庄重老成的神态,仿佛一座沉默含蓄的古钟被敲响,他回答道,“就像海潮,涨落有时经过低潮后,谁能说这个曾经赢得中国最伟大心灵的文明的高潮会再一次来临呢?!

 

  梅乐雪:“目前中国正处在极度艰难的困境之中,不知何去何从……历史的事件就是这样有趣,我们此时也许只是目睹了一个伟大事件的开端,它看似一个意外,看似一团乱局,但当你有一天站在未来回望其颠峰时,它却是很美的。

 

    梅孤忠拱手道:“天下有道,庶人不议。非常之变,不可言也

 

    梅乐雪“今日与阁下会晤,用贵国话来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始知何为《论语》所说‘士志于道’;也方明白何为‘消极之高贵’;方理解‘敦诗悦礼,含谟吐忠’之深意我真诚希望经历了古老帝国的黄昏和革命的长夜后,中国会迎来新的一页。承蒙阁下款待,不胜感谢之至。

 

  梅乐雪出门行了十来步后,回身看了看那座青砖灰瓦的古老宅院,大门已经悄悄地合上,屋顶上洒满了枯黄的法国梧桐树的落叶。夕阳把暗淡的金彩和流光涂在宅院破旧的门墙上,大门上那对木刻的门联“敦诗悦礼,含谟吐忠”隐没在阴影之中而显得模糊不清。

 

那年的秋天转眼就这样过去了,野菊花在秋阳中挣扎着最后开放后,也被秋风吹落,飘舞一阵子便情死在旷野里。候鸟成群地越过收割后的田野赶着飞向南方,晚秋的寒气里再也看不到一朵花了。

 

梅孤忠想着在黄州的女儿月梅,喃喃道:“这才是秋天里最后的一朵花。”

 

 

 

注释:

 

①李提摩太(1845~1919)Timothy Richard英国浸会来华传教士。

 

爱德华·罗斯(18661951)Edward A.Ross:美国社会学家,优生学家。原文见1911年10月29日纽约时报第SM2页

 

③帕克牧师(18041888)Peter Parker:美国医生、传教士,曾任第五任美驻华公使。

 

原文中国之光见1911年11月26日纽约时报第14页。

 

⑤赫德(1835~1911) Sir Robert Hart:英国人,晚清海关总税务司。

 

⑥卫三畏(1857~1928)Frederick Wells Williams:美国近代著名汉学家,曾七次代理美国驻华公使馆馆务,1877年辞职回美,任耶鲁大学汉文教授,著有《中国总论》(The Middle Kingdom)和《汉英拼音字典》(A Syllabic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美国海军少将埃文斯(18461912)Rear Admiral Robley D.Evans:原文见1911年10月20日纽约时报第2页。

 

出自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场:“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⑨美国传教士亚瑟·亨·史密斯(18451932)Arthur H. Smith:《中国人的性格》(Chinese Characteristics)

 

(全文完)

 

作者Email: zhoufangzhou@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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