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八日,由何锡藩指挥的革命军第二协与张彪部在汉口江岸刘家庙接战,拉开了汉口保卫战的序幕。沉寂了几日的江城终于传来了隆隆的炮声和枪响。
双方的炮兵互相对射。谢元恺率的革命军四标奉命去夺取江岸火车站,此乃清军南下运兵枢纽。在进攻江岸火车站时,双方展开了肉搏战,互相用刺刀和马刀砍杀,那些一星期前还在同一指挥官指挥下在同一战壕的士兵,现在却在拼命地厮杀。
此时一列火车运载天津兵南下支援张彪部,被祝少白所率的炮队击中脱轨,革命军埋伏于铁路两侧的稻田奋起攻击,附近的农民和围观的汉口居民也加入助战,被射杀和砍杀的天津兵约五百余人,其余天津兵溃退滠口。此役,革命军伤亡三百余人。瑞瀓指挥“楚豫舰”向武昌开炮,却被武昌蛇山上的炮火击中,拉着浓烟逃走。傍晚,革命军进占刘家庙。清军撤退刘家庙时,丢弃大批弹药、粮食和帐棚,初战以革命军告捷。
当日武汉三镇商民张灯结彩,汉口街道上挤满了欢庆胜利的人流。汉口商会组织慰劳队,以酒食犒慰革命军。祝少白炮队士兵披红骑马入城时,受到汉口市民夹道欢迎。湖北军政府都督黎元洪发布文告,庆祝革命军刘家庙大捷。
傍晚时分,梅傲雪正在读阅《革命军》,街上传来欢庆的锣声,他冲出院外奔上街,有人打着锣在街上吆喝着“刘家庙大捷了!刘家庙大捷了!都督黎元洪令,户悬一灯欢庆!……”一些人则手执灯笼跟在打锣的人后面巡游鼓噪,街道两旁挤满了欢庆的人群。
梅傲雪抑制不住兴奋,狂奔入院,高声叫道:“叔叔,叔叔,刘家庙大捷了!革命军胜利了,傲霜打胜仗了!”
梅傲雪不等梅孤忠说话又冲出院外,梅孤忠叫他都叫不住。街上,一些人家已经悬挂起了灯笼,一些人跟在打锣人后面高喊,“刘家庙大捷了!刘家庙大捷了!都督黎元洪令,户悬一灯,家抽一丁,同为卫护!”
街上很快挂起了一片又一片彩色的灯火,仿佛又到了中秋节和元宵节。沿街悬挂的九星旗和白布巾弥望皆是,炮竹响了一夜。
“刘家庙大捷了!……刘家庙大捷了!……”街道上的人群呼喊着,“都督黎元洪令,户悬一灯……”
点灯了,夜市千灯,灯火青萤。那一晚的灯火一直点着,油烧完了,又添上;长夜篝灯,灯明月明,灯月长明,万灯明,一直燃到天明。清晨街市朦胧的烟霭,象梦中的雾,这夜的梦真多。
十九日,何锡藩以战事紧张为由,辞去驻汉口二协指挥职务。黎元洪即任张景良为汉口临时指挥。军政府又增派第四协至汉口;派第三协开赴青山,助炮队封锁江面,阻止清海军舰队上驶驰援。黎元洪又致函萨镇冰,同时还致书“楚有”、“楚同”、“楚泰”、“建威”、“建安”、“江利”各舰管带,敦促其归顺革命军。
清军初战失利,清廷军机处忙乱成一团,摄政王载沣召集会议商讨因应之策。
内阁总理大臣奕匡与袁世凯私交甚厚乘机提议:“荫昌初战失利,当今局势,非袁世凯不可解乱局!”
内阁协理大臣那桐则无主见,亦附合奕匡道:“袁世凯今日虽退居彰德,然其势力遍布半边天下,现朝中无人,实深隐忧。大势今已如此,不用袁指日可亡。”
载沣:“此举岂非速清亡乎?”
那桐:“如用袁,覆亡尚希稍迟,或可不亡。”
载沣沉默半晌道:“袁自编练武卫新军,即树立北洋根基。后至督北洋、进军机,扶摇直上。自老佛爷归天,袁世凯即被罢黜返乡。其人志向高远,鹰视狼顾,决不甘躬耕于乡野作闲云野鹤,乃非常人也。况北洋六镇新军乃其一手经营操办,此人在北洋军中势力广布,实不可小觑。若北洋兵马皆受其节制,吾恐纵虎归山,养虎遗患。”
奕匡:“当前乃非常之局面,充满变数。朝中无人可堪重用。北洋兵马不受他人节制,荫昌初战失利即是明证。不错,北洋六镇皆袁世凯经营编练,北洋军惟其马首是瞻,若命袁世凯赴鄂督剿办事宜,如调度得法,剿抚并用,必稳操胜券。待袁世凯剿平革命军,北洋亦必大伤元气,两害相残,何患之有?”
载沣:“庚子年战祸,袁世凯之北洋军离北京近在咫尺,却袖手旁观,与东南重臣搞划境自保。吾恐其拥兵自重,步曹操之后尘。”
奕匡:“今日各国公使,亦呼吁朝廷启用袁世凯,东交民巷皆盛传非袁不能收拾乱局,美国公使嘉乐恒(W.J. Calhoun)亦云袁世凯乃弱国中之强人,惟有袁可担平乱之任,故本人亦作如此主张,平定大局,非袁莫属。”
载沣:“汝能担保袁世凯无贰乎?”
奕匡:“湖北新军与北洋军势均力敌,素为朝廷倚重并互相牵制之力量,今若不启用袁世凯统领北洋,势必为湖北新军抢占先机。若其抢占武胜关,将一马平川进可长驱直入北京,退可扼险自守。若再三畏葸迁延,我大清危矣。”
载沣:“前日已传袁世凯赴任湖广总督,无奈已为之所拒。”
奕匡:“袁世凯迁延不应,实为不愿受制于荫昌。而北洋军不受荫昌之调遣,此非朝夕可变,唯任命袁世凯全权统领北洋军,方可收买其心,以笼络军心。武昌为长江之襟喉,全国之冲要,我大清之存亡关键,以急复武昌为第一义。”
载沣:“国难之时,朝中却无忠贞智勇之臣。实无良策,只能姑且如此。”
启用袁世凯的圣谕下了后,内阁协理大臣徐世昌上了一封奏折给隆裕太后,以“引虎自卫”提醒清廷,无奈此时清廷实无可用之人。于是急电传旨河南彰德,清廷谕袁世凯:
“现在武昌汉口事机紧迫,该督夙秉公忠,勇于任事,著即迅速调治,力疾就道,用副朝廷优加倚任之至意。”
清廷还派内阁协理大臣徐世昌亲赴彰德敦促袁世凯。
徐世昌到洹上“卷寿园” 时,袁世凯正泛舟于洹水上垂钓,他见大门上袁世凯题的一幅联云:
君恩彀向渔樵说,
身世无如屠钓宽。
徐世昌只在“枕泉亭”见到随袁世凯在洹上的两大智囊,一个是立宪派风云人物杨度,一个是直隶总督杨士骧的兄弟颇有城府的杨士琦。杨度和杨士琦正为袁世凯出山而谋划。
杨士琦对杨度说:“此时南方闹革命,项城不便直接取政于清,借同盟会和革命军之力量来扳倒大清乃上策。大清倾覆乃早晚之事,天下大乱,颓波横流,非项城不可收拾乱局。”
杨度:“大清已不足以有为,吾待有为者出而问世,施行君主立宪。”
杨士琦:“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有德居之,无德者失之。泛水之舟,操舵者既无驾驿之力,必须易人。清运既衰,何不取代。依余之见,项城出山独霸天下亦乃早晚之事。项城惟有两条路可走,或是维新,或是守旧。皙子,项城乃可新亦可旧之人,却温故而不知新;而汝知旧亦知新,温故而知新,乃项城夹袋中之谋臣,必前程远大,宜早为之计。”
杨度:“国势须凭杰士扶,余从恩师王湘绮潜心求帝王之学五年。有王者起,必来取法道。”
徐世昌见到杨度故作惊讶地问:“皙子如何屈身于此?”
杨度叹息地说:“伊藤博文①之命太好,我之命太苦啊!”
徐世昌:“项城比之伊藤博文如何?”
杨度:“伊藤博文乃旧时代之新人,亦乃新时代之新人,日本没有伊藤博文是不可思议的。项城乃旧时代之新人,新时代之旧人,中国有袁世凯是不可思议的,没有袁世凯更加地不可思议。”
徐世昌:“为何有亦不可思议,未有亦不可思议?”
杨度:“袁世凯纵有伊藤博文推倒一世之智勇,却未知是否亦有伊藤博文开拓万古之心胸。”
正议话间,忽听有人吟诗道:“楼小能容膝,檐高老树齐,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
徐世昌一看,袁世凯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刚从洹水垂钓而归,虽两手空空,鱼篓中不见一片鱼鳞,他却显得颇有春风秋雨总是闲之乐。
徐世昌调笑道:“诗虽不佳,可气魄雄伟,大似开国帝王之口吻。”
袁世凯笑道:“哟,菊人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徐世昌答道:“宫保现时还有如此高雅之兴致,虽一无所获,却也怡然自得。”
“菊人兄可曾听闻船子和尚②的偈语:‘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明月归。’”
“当然听闻,黄山谷③极喜此偈,并为此作短歌。”
“哦,菊人兄可否将黄山谷之短歌道来。”袁世凯故作不知地问道。
“黄山谷之短歌曰:‘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钓丝,金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重。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明月归。”
“黄山谷之短歌道出悠悠我心,只是为君之故,沉吟至今。”袁世凯微微笑道,沉默片刻又道,“菊人兄可闻解缙诗云:‘数尺丝纶落水中,金钩抛出无影中;凡鱼不识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
徐世昌调侃道:“龙能变化,吐风雷,下线何曾钓得来?宫保不闻雍正帝垂钓云:‘长日怄幽栖,轩窗面小溪;云开徐自敛,鸟歇又垂啼;爱水频垂钓,看花偶一题;坐怜春已暮,望里绿荫齐。’”
袁世凯听罢,大笑道:“吾乃闲云野鹤之身,习惯了长日幽栖之乐,实不愿鸟歇又垂啼。”
“项城名为闲云野鹤,实乃猛虎在山之势啊。”徐世昌进一步激道。
袁世凯摇头叹了口气:“啸歌自适,已无问世之志。”
“项城可知何为‘巡钓’乎?”徐世昌又挑逗地问。
“实为不知,请教菊人兄‘巡钓’之真意。”
“昔日乾隆爷南巡,行一路钓一路,处处抛金钩,钓金龙。‘巡钓’即放长线钓遍大江南北。垂丝千尺,意在深潭;钓尽江波,金鳞始遇。洹水之地,如何钓得真金龙乎?”
袁世凯沉吟了片刻道:“知迷者为聪,知返者为勇。”
徐世昌:“听无声者聪,见无形者明。”
袁世凯叹道“当今乱世,纵使孔子复生,亦无从为力。”
“项城何尝一日忘天下哉!今朝政日非,大乱将至,前论平乱人才,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诸公相续逝世,只存项城一人,倘再不出山,危机迫于眉睫矣!”徐世昌至此挑明了话题。
“今鄂乱不可少觑,非洪杨可比。不出旬日,风潮必将遍全国。如大局不糜烂,起用决不及予,果糜烂矣,即出山恐亦不易收拾。”袁世凯鹰眼直视徐世昌。
徐世昌进一步激道,“今属沧海横流之会,中原板荡之秋,长江汉水几沸,西山王气黯然,极目斜阳衰草。公宜当机斡运,大隐于朝,事先绸缪。”
袁世凯仰天长叹曰:“大清是棵近三百年之老树,盘根错节。欲拔此树,非为易事。用力过猛,恐不能连根拔起;过分强扭,树干会断,而根尚存土中。惟有左右摇撼不已,方能松动树根之泥土,此时毋须用大力即可拔起。闹革命,孙文黄兴之辈,有力气却不知如何拔树;闹君主立宪之流懂得拔树却无力气。如今大树被革命派和立宪派左右不停摇撼,惟静待泥土松动之时。时未至而为其难,机已熟则为其易。”
徐世昌见眼前这个人气宇不凡,不会目光如豆:“如今东交民巷亦风传非袁不能收拾乱局,非项城出山不能拨云雾见青天。”
“若朝廷允我六个条件,我即出山。”袁世凯看着徐世昌这个有着“水晶狐狸”美号的家伙的眼睛,咄咄逼人地说道。
“不妨一一道来。”徐世昌凑近袁世凯说道。
袁世凯掰着手指说道:“一、明年召开国会;二、组织责任内阁;三、宽恕参与此次事变诸人;四、解除党禁;五、授予指挥水陆各军及军队编制全权;六、须予以十分充足之军费。”
“项城不愧为开明之巨手,我即致电朝廷。”
杨度:“闻菊人善楹联,文翰之美高于一世,淡墨渴笔,请赐翰墨。”
徐世昌:“项城乃淮海之士,才是傲气不除啊!”
说罢,即润饱墨,风涛入笔倒如流,挥毫题联:
雁声秋露白,鸦阵晚霞红。
徐世昌写罢搁笔,对杨度说道:“素闻皙子笔法枯劲,阴阳生焉,纵横有象,此时不可藏头掩尾呀。”
杨度答道:“阴阳既生,形势出矣!”④
说着便引笔行墨,点撇横竖画弯钩,其运笔古怪,若望若行,若卧若起,若愁若喜,不久一联便跃然纸上:
龙跳天门,虎卧宫阙。
袁世凯看了,摇头道:“皙子谬矣!”
说罢提袖蘸墨,用一种看似流畅闲雅,却若云雾藏日月,龙文虎脊的笔法写道:
攀天莫登龙,走山勿骑虎。
写毕,三人抚掌哈哈大笑。
徐世昌看着杨度和袁世凯的笔法,心想:“古人云,书者,心也。真乃书本心画,可以观人矣!”
他又见眼前的袁世凯看似平静,却鹰立如睡,虎行似病,处于极度的警觉之中。观其人如其诗,“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
清廷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全部首肯袁世凯的条件,并授予袁世凯“钦差大臣太子太保节制赴援水陆各军督办剿抚事宜湖广总督”。长江一带水陆各军,均听袁世凯节制。
袁世凯得清廷电谕后,即书诗一首:
眼前龙虎斗不了,杀气直上干云肯;
我欲向天张巨口,一口吞尽胡天骄!
卧虎出山,袁世凯旋即走马上任,南下督师。
袁世凯到达行辕时,他的老部下纷纷前来谒见并汇报军情,却见袁世凯双眉不展,使人琢磨不透他有何心事。
半晌,他才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现在的问题不在南方而在北方”。
无人能明白袁世凯的语意,此时无人象袁世凯那样对中国综观全局,他心中自有一盘棋。他给在前线的冯国璋发了封象是六字真言的电报:“慢慢走,等等看。”
二十二日,湖南和陕西宣布独立。湖南宣布独立后,即表示派湘军援鄂。湖北军民为之振奋,湖北军政府立即令汉阳兵工厂赶制快枪二千支,子弹三万发,由同盟会领导人谭人凤亲自押运长沙。同时冯国璋率二镇北洋军兵临武汉外围,分三路进攻武汉,以刘家庙为主攻目标,同时从侧翼击蔡甸、青山。
二十三日,早上大雾。十一标兵士百余人隐约看见铁路后一排东西在晃动,疑为清兵迫近,于是四处散开并开枪射击,一时枪声大作。雾散时,才发现是松树随风起舞。
一老兵于阵地上教梅傲霜练习步枪射击,靶子是窜入阵地的几头猪,枪响后,猪被打得在地上翻滚并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忽地几发榴散弹落在阵地上爆炸,北洋军王占元率第三协步兵于刘家庙与革命军交火。战斗从清早打到下午三时相持不下,整个刘家庙一片浓烟和火海。
战场上的一个奇观是,北洋军人用黑色包巾把辫子扎紧,并在头顶上挽一个结,以壮观瞻。有些北洋军人则将辫子缠于脖子上。
北洋军屡次进攻,皆被打退。黄昏时分,梅傲霜所在三营学生军投入战斗。战斗异常激烈,革命军马队冲锋,遭到北洋军瑞可西(Rexers)和马克沁机枪火力扫射,马队队官王炎斌被击中当场阵亡,尸体就滚落在梅傲霜的战壕边,手上还紧握马刀。梅傲霜从他手中抽出马刀,他第一次感觉到生命是如此脆弱,瞬间就魂飞魄散。
天黑前,清军主动退出送道桥。是日,革命军阵亡五百多人,各路进攻部队均失利。当晚,武昌军政府红楼灯火通明,黎元洪召开军事会议,决定转攻为守,各部队赶紧修筑工事。
是夜,梅傲霜于营中辗转难眠,空气中弥漫着的焦糊的臭味使他觉得窒息。夜空中星光闪烁,他看着手中的那把闪烁着寒光的马刀。他觉得有什么爬到他的铺头,借着月光一看,原来是一只小乌龟。他拿起小乌龟,乌龟立即将头缩进龟壳。龟壳上一层夜露,又湿又寒凉。他用双手捂着龟壳,使它一点点暖和起来,那乌龟也一点点把头伸出来,他们对视着,仿佛有话要向对方诉说。他把乌龟放进军衣的口袋,又怕它跑了,便扣上了扣子。
夜色中,五个士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兵士走向前面的土堆。一个士兵拔枪对着被绑士兵的脑袋,只听一声枪响,被绑的士兵沉沉地倒在地上,那五个士兵头也不回地走了。原来被枪毙的兵士擅入民家强索稻草宿营,民家不给,因此酿成纠葛,该兵士素行跋扈凶横,将民家枪杀。于是抓来讯问,该兵士犹凶气傲上,目无法纪,被统领当即命令枪毙,以儆效尤。统领怜其有战功,出资为他置备棺木,并抚恤其家属两百银元,送其尸骸还乡。统领又下令,宿营稻草务必用钱买或与乡民借用,借用须次晨交还原地。
点点的火光中,傲霜还看到一些黑影在阵地上游移,还有铁锹铲土的声音,他们在埋葬尸体。尸体很多,多的来不及掩埋,都平放在冰凉的土地上,他们入土时将会更加冰凉,但他们永远都将感觉不到了。梅傲霜忽听到不远处传来低沉的咆哮声,他寻声走过去,月光下,几只野狗在抢吃一具尸体,尸体的两条腿已被啃吃掉,只露出大腿骨,那咆哮声是这几只野狗分吃尸体发出的狂吠。几个小时之前,他们还是生龙活虎的士兵,还会微笑,真诚的憨笑,可瞬间子弹无情地射穿了他们的胸膛,洞穿了他们的头颅、脸颊和眼睛。
夜半时分,梅傲霜听到远处村庄的吹打吵闹声。士兵们议论一定是接新娘,于是梅傲霜随三五成群兵士向着火光吵闹声处寻去。等走到近处,发现是乡人聚演花鼓淫戏。原来此地风俗多不纯正,好看浪语油腔的花鼓淫戏。兵士最乐于观看,跟着围观起哄。
二十四日晨,清军王占元部在三道桥再次与革命军交火,清军于铁路两侧同革命军激战,梅傲霜三营军官陈咏棠阵亡,李希濂接替后旋又阵亡。中午时分,排长刘化欧从前方侦察回来告知清军运兵火车将于下午抵达,必须炸掉铁路大桥,阻止援兵来袭,刘化欧带梅傲霜和二十多人去炸铁路大桥。
铁路大桥上,清兵防守甚严,刘化欧几次想下手,都苦无时机。刘化欧认为不能与敌硬拼,只好放弃炸桥,率队南退于一小山处铁路上埋设炸药。
下午五时时分,梅傲霜站在山坡上看到清军运兵火车驶过铁路大桥,他向埋伏在铁路旁的刘化欧打手语信号,刘化欧看到信号,将耳朵贴近地面,他渐渐感到火车驶进时大地的振颤,他已经看到火车转弯驶来,火车喷着白色的蒸汽呼啸着越来越近,他估计只有两百米时,拉动了炸药的导火线,然后猫着腰向山上的树林飞奔。
火车司机观察到了前方人影的晃动,觉得情况不妙,紧急煞车,可是已经晚了煞不住了,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火车头被炸出轨,后面的四节车厢也随之出轨倾倒,火车头喷出隆隆的白色蒸汽。清军士兵纷纷跳下火车将小山合围,双方激烈交战。小山背后是汪汪的湖水,只有背水一战,最后刘化欧、梅傲霜等八人从三道桥附近芦苇丛中泅水得以成功逃脱,其余士兵皆战死三道桥或被俘后被清军屠杀。
刘化欧和梅傲霜等撤回汉口路过二道桥时,天已黑下来,他们远远地听到三道桥南北枪声不绝。
当晚革命军由二道桥攻至三道桥时,遇到清军强大炮火的阻击,清军采用德国新式伯虏格大炮十余门,架于岱家山向革命军猛烈轰击。自开战始,革命军从未遭遇如此强大的火力,炮火似弹雨般泼来,革命军死伤甚众,标统赵承武阵亡。革命军被迫退回刘家庙。清军随即占领头道桥。是日九江宣布独立。
二十五日,“大通”号轮船从荆州驶入汉口泊于英租界江面。革命军士兵闻报船上有满族人,遂强行登船逮捕满族人,欲送之问斩。英国领事葛福闻讯及时赶到,以“不得于租界乱杀无辜”为由,亲自将被捆绑的满族人送英租界庇护。
当日,武昌查获冒充卖橘子的清军奸细等十人,他们一律上穿灰色布单衣,夹衣领,蓝色里子,对衮布扣子。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作为暗号的康熙钱币和埋伏在武昌城的人员名单。这十名奸细全部被枭首示众,伏尸街头。
汉口刘家庙战况激烈进行时,黎元洪于湖北军政府红楼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决定扩兵一协,即第六协,由杨载雄为统领。派熊秉坤之第五协增援汉口;因张景良指挥无方,派姜明经协助指挥;并决定招募童子军,组成学生军第一营第四队,童子军组建后驻扎湖北方言学堂。《中华民国公报》刊登招募童子军的告示贴得满城都是。
梅傲雪这几日整天听到汉口方向隆隆的炮响,他的心痒痒的,也没有任何哥哥的消息,他觉得浑身是力,却不知往何处使。二十六日,他出院门时,看到方言学堂门前摆着一张大案桌,桌后坐着几个军官,门口还站立着一排士兵,许多人在围观,他也凑上前去看热闹。
一个军官递给他一张《中华民国公报》,上面刊登着招募童子军的告示。梅傲雪一口气读完,觉得机会终于来临,当即要求加入童子军。军官告诉他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本人同意签字画押即可。梅傲雪立即签名,梅孤忠跟出来时,他刚刚按下手印。
梅孤忠见其按下手指印,忙迎上前说:“不可造次,不可造次!”
说罢拽着梅傲雪就走,两个士兵见状上前拦住梅孤忠道:“你乃何人,敢于干预军务。”
“吾乃其叔父,无我首肯,不可造次。”梅孤忠不屑地答道。
“汝非其父,不可画事。非常时期,干预军务者,可就地正法!”一军官拍案道。
“汝等有无王法耶?”梅孤忠反驳道。
“大胆,将其拿下。”军官命令士兵道。
几个士兵上前欲捆绑梅孤忠,梅傲雪一看急了对那军官说:“不关吾叔父之事,不关叔父之事。”
梅孤忠挣扎着高声道:“天下无王法耶?”
士兵将其按倒在地并捆绑。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左右邻里皆上前劝解军官:“梅先生乃好人也,梅先生乃学堂之教习也。”
梅傲雪亦在一边哀求军官,军官见众人求情实在放不下情面,便道:“看在众人邻里和汝侄的面子上,暂且放汝一马。”
说罢挥挥手,士兵放开梅孤忠。梅孤忠不屑地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扬了扬头,将辫子甩后转身欲离去时,忽听军官大声叫道:“且慢,将其辫子剪掉!”
众士兵上前按住梅孤忠,梅孤忠大声叫道:“造孽呀,缺德,吾人辫发受之于父母,关汝等何事耶?”
军官:“军政府已下令,不得蓄辫缠足,汝欲反对革命之进步乎?”
梅孤忠:“蓄辫关乎革命何事?革命在于精神,岂在乎形式耶?”
军官:“蓄辫为满人之陋习,汝欲反对革命乎?”
梅孤忠:“革命关乎我等草民何事?”
“亏汝一介书生,尚不知自耻,不知自悟,哀哉!我同胞无主性,汝读书之人亦无主性乎?民之愚,不学而已;士之愚,则学非所学而益愚。何其哀哉!”军官摇头叹道,“我不赘言,将其辫子剪掉!”
一士兵操剪刀上前,梅孤忠见状大叫道:“造孽呀!造孽!”
“如要蓄辫,就要砍下脑袋。非革命,即为反革命,革命无中立者,”军官大声喝道,“剪掉!”
士兵“喀嚓”一声将梅孤忠的辫子剪掉并掷之于地,围观的众人尽皆哄笑。
梅孤忠脸色昏黄,感觉仿佛剪断了与祖宗的血脉脐带,他嘴里喃喃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他从地上捡起他的那条辫子,那是条用黑色绦子作头绳,三股编成,润过桂花油后光彩整齐,留有三个穗子,潇洒美观的辫子。他小心地把辫子捧在手上,看着它,感觉仿佛被阉割般的疼痛,此时此刻他感觉到已经无法与剪掉辫子之前的自己重叠。
他回头瞥了一眼那个军官,脸上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情,露出前额被剃出的半圆形的“月亮门”,那“月亮门”好像已暗淡无光,被剪掉辫子的头发也好像散成一团杂乱的稻草。
他步履蹒跚地踱回院中,关上院门,靠在院中的那棵梅树下抽泣,他也不知为何哭泣。他看着他的那条辫子,觉得仿佛剪断的不仅是与父母的血脉关系,而且还剪断他与中国历史和传统的某种血肉联系。
梅孤忠暗自想:“革命了,辫子剪了,可你们剪得断我心中的辫子吗?中国传统与现实之千丝万缕之关连永远都将是剪不断,理还乱。”
注释:
①伊藤博文:(1841年—1909年)日本近代政治家,内阁总理大臣(首相),明治维新元老,是使日本迈向现代化国家的功臣。
②船子和尚(生卒年不详),名德诚,唐代高僧和词人。
③黄山谷:即黄庭坚,北宋书法家、文学家。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其诗书画号称「三绝」,与同时代的苏轼齐名,人称“苏黄”。
④蔡邕,东汉文学家。其书说《九势》曰:“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