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杜甫诗《登兖州城楼》
登兖州城楼
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
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
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
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唐开元二十三年,即公元735年,二十四岁的杜甫①结束了吴、越远游,兴致勃勃地赶到东都洛阳参加进士选拔的考试。对这次考试,年轻的诗人是抱着“立登要路津”心态前去应考的,可谓是志在必得。孰料竟然落第,这无疑让“自谓颇挺出”的年轻诗人倍感懊恼。这个年龄的杜甫正是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时候,在旁人眼里,他少年成名,年十四五便“出游翰墨场”,结交了崔尚、魏启心②这样的前辈,而且受到他们“以我似班扬”的赞誉;在他自己心中,更是认为自己不仅有“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皇。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的禀赋天资,而且常年苦读也积累了超人的才华,可谓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考试的失败对自视极高的年轻杜甫来说,应该是很大的打击。可是,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即使灰心丧气也是充满活力和希望的,这一点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前面的路还很长,总有机会实现自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远大抱负。所以第二年,“忤下考功第”的杜甫就“独辞京尹堂”,离开洛阳,漫游齐赵,开始了“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壮游,带着满腔的豪迈、带着对未来的希望、当然也免不了还带着考试失利的伤愁……
注:①杜甫生于公元712年,古人以出生第一年为一岁,所以二十四岁是其虚岁,应该是二十三周岁。
②《唐科名记》载崔尚是武则天久视二年(公元701年)的进士。《唐会要》载魏启心是唐中宗神龙二年(公元706年)的进士。
这首诗是杜甫现存最早的一首五言律诗,共八句,四十字,是他离洛阳游齐赵后所作。《论语·季氏》中有孔子“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的描写,讲的是孔子对其子鲤训教的故事。所以后来,人们就把“趋庭”当成子承父教的代名词。第一句的“东郡趋庭日”点明了作诗的时间和地点,由此拉开全诗的序幕。诗人用“趋庭”来叙述他到东郡去省视自己父亲的事情,借此点明了作诗的时间,用省亲的事情开启诗篇。第二句“南楼纵目初”是描写诗人平生第一次登上兖州城楼,观看四方景象的情况。这两句都是在对事件进行叙述,是用对事情的描写来开启诗篇,侧重的是登楼和“纵目”远望,而接下来描写的则是纵目所望的景象,以及观景的感慨。
年轻的诗人自南方游历归来,信心十足地赶到洛阳参加考试,原本意气风发,满怀期望,以为必定顺利通过考试,谁想到竟然考场失利。考试失败后,诗人调整心态,又踏上漫游齐赵的旅程,远赴山东寻找、探望自己的父亲,也许要跟父亲讲讲吴越旅游的见闻,谈谈考场失利的懊恼,说说重整再来的希望,听听父亲的鼓励和指引。诗人到了父亲任职的地区,省亲叙谈之余登上兖州城楼,极目四望,看到了一片雄伟瑰丽的景象,自然用其独特的语言说出了诗人心灵深处最真挚隐秘的情感,此时此刻,诗人感怀个人经历,自然不免要激发起无限感慨。
“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四句是诗人对自己登临城楼后所看到的景象的描写,是对第二句“纵目”的承接。
“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是对远方景象的描写,然而即使是描写远景,也是层次分明,由远及近,写出了纵目极望所看到的宏阔深远的景象。先写的是登楼平视和仰视所看到的远方景象。远方浮云滚滚,在变化万端的翻腾流动中,把苍茫辽阔的大海和巍峨深远的高山连成一体。在那遥远的地方,天地便交融到一起,山深入到大海中,大海围绕着高山,一切都在滚滚浮云的流动中变成了梦幻奇境。次写登楼俯视的远景,诗人的目光慢慢从这遥远神奇的幻境中收了回来,往近处移了移,从城楼上俯瞰远方那一望无际的平原大地,看到的是寥廓平坦的无边旷野平原,东边向徐州曼延,北边则向青州曼延而去,苍苍茫茫的一片。第三句“浮云连海岱”中,海、岱从远方看都是静态的景象,各安其位,遥距相望,而浮云则是流动变化的动态景象,诗人用浮云的流动变化,把静止的东海和泰山连接起来,展现出一幅动静结合的瑰丽雄奇的景象。第四句“平野入青徐”中的平野、青、徐本都是静态的景象,然而诗人用一个动词“入”让静态的景象运动起来,让平野活了过来,让平野奔腾了起来,像奔腾跃动的马群,以无畏磅礴的气势径直奔向远方的青徐,奔向诗人的理想。这就是“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带给读者的运动感。
“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是对近景的描写,我们看到诗人对近景的处理也是由远及近,层次分明,由秦碑所立的野外峄山而至鲁殿遗迹所在的曲阜城内。通过这两句诗,诗人把对景的描写转移到了对情的抒发。诗人的目光从远方回到了近处,看到的是秦朝时候留下的石碑像一座孤伶伶的屏障那样矗立在峄山上,看到的是曲阜县城中的汉朝古殿的残垣遗迹,看到的更是那穿越了近千年的历史,看到的是古人跨越时间长河的音容笑貌,也看到了自己。这两句诗里描写的秦碑是指《秦本纪》记载的“始皇二十八年,东行郡县,上邹峄山,刻石颂秦德。”时留下的石碑;鲁殿是指汉景帝的儿子鲁共王刘余建立的宫殿。
想象一下,如果诗人是用摄像机的镜头向我们描述他所看到的景象,先是在镜头里出现了远方翻滚变化的浮云以及被这流动变化的云层所连接成一体的海洋和高山,然后镜头慢慢拉远,并往下俯拍,我们看到的是快速飞翔的寥廓旷野,直飞进远方的城池。突然间,镜头一转,瞄准了近处的峄山,并缓缓拉近,慢慢地我们看见了荒山上孤伶伶矗立在那里像屏障一样的秦时残碑。就在我们感慨世事变幻、沧海桑田的时候,镜头又慢慢转向,缓缓向县城移动,开始对汉时古殿的断壁残垣进行特写。这时候,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孤碑荒殿,而是千百年的历史,凭古发幽的感慨就如此自然而然地从我们的心里流淌出来。这首诗不仅仅是一幅静止的引人遐想的自然之画,而且是一部给人无限回味的微电影。
有人评论这四句诗说:“三四宏阔,俯仰千里。五六微婉,上下千年。”这四句诗,从空间上的辽阔遥远和时间上的深远长久来写景,既写出了诗人宽阔的胸襟和远大的抱负,也引出了下文的“古意”。
最后两句“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是对全诗的总结,用“临眺”点明了题目的登楼,与开篇的“纵目”遥相呼应,远近相承,有始有终,完成了全诗。这两句诗凭古发幽,既是对上两句近处古景的承接,也是对之前神奇瑰丽的自然景色的升华,作者的目光从景致上回到了自身,从想象回到现实,由“纵目”远近的景象变成了对自身内心的观察,是全诗感情的升华,是作者对登楼极目所望的景象的感慨。
闻一多说杜甫“的世界是时间构成的”,他在书斋里“沿着时间的航线,上下三四千年,来往的飞翔”,与古人“揖让周旋,上下议论”,仿佛要成为历史中的人物,“他和古人的关系比和今人的关系密切多了”。“从来多古意”这一句不仅仅是诗人触景而发的感慨,而且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的最深刻的流露。登楼纵目所望见的“自然的气势和风度最合我们诗人的脾胃,因为所有磅礴郁结在他心中的,自然已经在这景物中说出了(闻一多)”。面对这样的自然景致,诗人“临眺独踌躇”,心里的感慨慢慢散发出来,弥散在兖州城楼,弥散在无边的旷野。诗人踌躇的是什么,也许连他自己都不能清楚地讲出来,留给我们的只有无尽的想象。也许这感慨里有着诗人对神奇的自然景象的赞叹,也许有诗人对千年历史的喟叹,也许有诗人对自己雄心壮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施展遭受挫折的感叹。不管怎样,我们看到的是,尽管这感叹里掺杂诗人对所历挫折的淡淡哀愁,但更多的是诗人对未来的殷切希望,是诗人对实现人生抱负的决心。我们看到的是诗人积极奋发的风貌和气度,这与他后来诗中所表露出的沉郁情感是截然不同的,这时的诗人正处在命运中最光明的时刻。想到几年后诗人“到处潜悲辛”的多舛命运,真是让人不忍心再想下去。
通过这首诗,我们看到了一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年轻诗人在经历考场挫折后,远游他乡,登高远望时的所见所想。此情此景又怎能不使我们想起自己那逝去的青春,也生出许多唏嘘感慨来!
2014-7-15
载于《新语丝月刊》2014年8月号(第24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