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桂梅斋”前停的那辆马车,车蓬扎得密不透风。马车夫是个老汉,长辫子梳得齐齐整整,没有一丝凌乱,仿佛他并不是一个社会下层中的人。
梅家的人正在往车上搬运大小行李什物,梅礼贤的妻子扶着玉桂上了马车,玉桂脸色苍白,怀里紧紧地搂着孩子。当全部准备妥当要起程时,却不见梅傲雪。四处寻也不见,可把梅礼贤和妻子急坏了。
“大哥,怕是傲雪不想返乡,有意躲起来了。”
“这混帐东西能到哪儿去呢?”
“怕是寻他哥去了?”
“可傲霜在军中,亦不知驻防何处。”梅礼贤长叹一口气,“贤弟,你们先行,我去寻他,寻到他再回。”
“大哥,你人地生疏,还是你先行一步,吾去寻傲雪,多留守几日也不妨。即使城破清军屠城,吾乃朝廷中人也无碍。”
梅礼贤见梅孤忠说得有理,便不再执着,却摇着头叹息道:“贤弟,两犬子就托付与你了。”
“大哥,赶快上路吧,路上多保重。”梅礼贤又转身看了看那匹老马,对马车夫说道,“汝之老马有气力否?”
马车夫笑道:“我往返此道十年矣,老马识途,即使闭眼亦可送你家人平安返乡,先生毋需忧虑。”
“那就有劳了。”梅孤忠向老人行了个礼。
马车夫笑了笑,扬鞭驾车而去,车后卷起了落叶和尘土。梅孤忠看着远去的马车,有一种道不清的心绪。
却说梅傲雪自听父亲和叔叔商议返乡时,就想逃去找哥哥。他到武昌才几天就认识到比起家乡方圆几十里的大小,这个世界原来这么大,他兴奋地觉得这儿才是他的人生,对乡下的事情再也没有任何兴味了。他太羡慕哥哥了,一来武昌就经历了这么大的场面。他还清楚地记得离开家乡时,在乡间的田埂上,那忽然从田间窜出高飞的云雀,引起了梅傲霜要去追云的胸怀,他不甘示弱地也要去追风。如今傲霜已经去追革命的云,可他欲追的风在哪儿呢?他崇拜祝少白和松山医生,他们和父亲、叔叔的对话,他躲在一旁都听到了,觉得他们才是干大事的革命党人。虽然他对革命一无所知,但革命对他的神秘感却象磁石一样吸引着他。那夜的枪炮声使他激动不安,当他听到祝少白讲述哥哥用军刀砍翻满人军官的头颅时,他觉得热血沸腾,似乎全身有一种东西在奔流,他不知道那奔流的是血。他也不知道革命的血从那天晚上起,会在中国的大地上流淌。梅傲雪决定要去找哥哥,他崇拜他,也要去追赶革命的风云;因此乘大家往马车上搬运行李之机,偷偷地溜出院子跑了。
梅傲雪在街上四处打听武备学堂学生军的驻防地,他的土话受到城里的人们的嘲笑,故意指往错误的方向来作弄他。他七转八转,不知不觉来到蛇山,看到黄鹤楼,还看到士兵们在山上架设大炮。
他登上黄鹤楼,看到长江一泻千里的浩荡,他还看到对岸军队的调动,还有江面上游弋的外国军舰,还有武昌城里密密的灰色屋顶和来来往往的行人。他看到长江流向很远很远,感悟到了“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境界。
他不知江水会流向何处,那对他是一种未知的神秘。他仿佛有着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他看到了一个世界,那是他在乡间根本看不到的一个新世界,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云雀要鸣叫着高飞。他下决心再也不回到那个旧的世界,那个他的祖辈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在那个世界每天都是循规导矩的重复。眼下他觉得唯一能脱离那个旧世界的办法就是象哥哥那样加入军队参加革命。
“革命”一词对他既新鲜又有吸引力,而革命首先就是要剪掉辫子。他下了决心,便跑到山上架设大炮的新军营地,告诉士兵他要剪掉辫子革命。士兵们带他去见炮台的管带。不巧这天祝少白正好在此和炮台管带商量架设大跑如何布防的事宜,却见兵士带来一个小伙子,细看却是梅傲雪。
“你不是梅傲雪吗,如何来此?”祝少白不等管带问话即先问道。
“我来寻追云兄,我要剪掉辫子革命。”
“追云为何人?”
“追云乃吾兄梅傲霜,号追云。我乃梅傲雪,号追风。”
从他话语中的气势,祝少白即感觉到此青年乃革命需要之人才,笑道:“你父亲和叔叔赞同否?”
“父亲和叔叔家人均已返乡。”
“那你如何至此?”
梅傲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支吾着语焉不详。
祝少白料定他乃私逃出来,便道:“你先随我回营中见你兄。”
梅傲雪随祝少白来到营中见到其兄时,梅傲霜正在捧读《秋瑾诗集》,桌上还有一本邹容写的《革命军》、陈天华《猛回头》和《警世钟》。那是松山医生送给他的读物,他一口气读完了《革命军》。梅傲霜被这几本书深深地感染,当他读到秋瑾的诗句“吾辈爱自由,勉励自由一杯酒”时,被这位为革命献出生命的鉴湖女侠的革命豪情感动得泪涕自流。他见傲雪入营中来时不觉一惊,忙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哥,你为何泣哭?”
“无事,无事。”傲霜见了弟弟十分高兴,笑道。
“真无事?”
“真无事,实为此书感染以至热泪满盈。吾读鉴湖女侠‘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自觉羞愧也!悲哉!秋之为气;壮矣!瑾其可怀!”
“此乃何书?”
“乃革命之书,兄阅毕此书始知何为革命,我辈为何革命。”梅傲霜拿起两本书晃了晃,“你为何至此?”
“我亦要剪掉辫子革命。”
“父亲叔叔呢?”
“皆已回乡避祸。”
“为何留你在此?”
“我乘其不备,逃来寻你。”
“父亲叔叔必四处寻你。”
“我誓不返乡,你砍杀满人,父亲后悔不已。今我若随其返乡,必无望再出乡里。我已为出笼之鸟,心志难返。”
“若父亲寻来如何是好?叔父之意乃我从武,你习文。父亲必不容我兄弟俩皆留于军中。”
“你当力劝父亲留我于此。”
“我乃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昨日街上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其气难平,如何劝得了父亲。祝叔必将告知父亲你在营中。”
“昔日我等出乡,你改号追云,我改追风,风云不可分,无风,兄纵有白云之志,如何纵横捭阖。今兄忍视弟独自被遣返乡里乎?”
“弟此言极是。况叔有言在先,方言学堂复学之前,先送你入两湖书院,你以此为口实,欲求学于新学堂,誓不返乡,其欲之奈何?”
“兄言正是,我只能以此为口实。”
两兄弟正言之,梅孤忠来到。祝少白已遣人送信与他。
“叔叔。”
两兄弟皆向梅孤忠行大礼,然后三人坐下。
“汝不欲返乡,欲何往?”梅孤忠问。
“叔叔,”梅傲雪又起身作了个揖,“叔叔有言在先,傲霜从武,我习文。方言学堂复课之前先送我入两湖书院,再作打算。古人云:‘君子一言,四马难追’。莫非叔父欲反悔食言失信乎?”
梅孤忠听梅傲雪如此一说竟无言以对,思之亦极是,沉吟半晌道:“好,吾送汝入两湖书院,绝不反悔。只是现时革命祸端,我等宜回乡里暂避,等风潮过后,吾等一起返回武昌如何?”
“叔叔,出乡关之时,父亲亲送我等汝手抄西乡隆盛之诗‘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葬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叔叔可记否?而今我等学未成名,有何颜面返乡?我兄弟俩傲霜改号追云,我改号追风,我等皆有白云之志,欲作赤松之游,离开乡里才几日,如此空手折返,岂不遭乡邻耻笑耶?”
梅孤忠听罢梅傲雪一番话,一时竟哑然。他起身看着窗外,天空中浓云密布,颇有风雨欲来,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说道:“只是大战在即,吾若留汝于战火之中,万一有个闪失,吾如何向大哥和母亲交代。”
梅傲霜:“叔叔毋须多虑,我等自会料理。”
“汝等乃才出谷之春鸟,如何识得谷外深浅高低。”
“叔叔,汝今送我入两湖书院,我定当潜心求学,叔可自安心返乡,若何?”
“如今天下大乱,恐两湖书院亦人心涣散。”梅孤忠顿了顿又说,“亦不妨一试。”
梅孤忠领着梅傲雪走时,再三叮嘱梅傲霜祸福乃旦夕之间,须小心翼翼,紧随祝少白之鞍前马后。梅傲霜亦一一应诺。
驻汉阳之四十二标革命党人,得悉武昌首义成功消息后,即于当晚起义,推举宋锡全为指挥官,迅速占领了汉阳兵工厂和龟山。接受汉阳兵工厂步枪七千余支,山炮一百五十余门,枪弹五百万发,炮弹六千发。汉口也于十二日晨光复。
武汉三镇光复后,起义军却是群龙无首,一时无一德高望重人士可以主持局面。此时孙武被炸伤,蒋翊武自小朝街事变后不知逃往何处,彭楚藩和刘复基已被杀,同盟会重要领袖黄兴、谭人凤、宋教仁身在港沪,孙中山更是远在国外。义军无一人资历能担当组织军政府之重任。义军指挥吴兆麟提议以黎元洪在新军中的人望,无人能及黎元洪。吴兆麟与黎元洪有师生之谊。于是众人分头去寻找黎元洪。
武昌光复后,黎元洪一直躲藏于参谋刘文吉家避祸。他闻之起义士兵来寻时,慌忙躲入床下,却被士兵搜出。黎元洪从床下爬出,见是昔日手下兵士,便厉声呵斥道:“余带兵并不刻薄,汝等何事难余?”
兵士答道:“我等领命来此,请公出面主持湖北军政府。从则生,不从则死。统领自择之!”
黎元洪无奈,骑马由众兵士拥往湖北省咨议局。众人见他身穿灰色呢长夹袍,黄皮马鞋,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似一亏了本的商人。
在省咨议局,革命党人和立宪派人士在开会,由吴兆麟在会上提议黎元洪任湖北军政府都督,省咨议局联合会主席立宪派汤化龙任民政总长,以咨议局所在地为湖北都督府。军政府设参谋、军务、政事、外交四部。并议决称中国为中华民国,改行黄帝历纪年,是年为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 汤化龙以湖北咨议局名义通电全国,动员各省咨议局支持、附和革命,推翻清朝建立民国。
黎元洪拒绝就任都督,说:“汝等何人作主?”
革命党人邓飞鹏安慰道:“我等人人作主。”
黎元洪环顾四周道:“为何不见老军官一人?革命党人刘公、胡瑛已出狱,鄂军都督,两人必居其一,我何能为?”
邓飞鹏又安慰道:“统领信任得过的皆可寻来,我等重在排满,非争权也。”
“尔等不要把乱子闹大了,革命是要诛戮全家的。”黎元洪对众人说道。
革命党人马荣一听怒道:“我等抬举你,你不受抬举。你杀了我等同志,还未找你算帐,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乃汉奸也,我帮同志杀贼!”
说罢拔刀欲砍黎元洪,却被吴兆麟用身子拦住并将其喝退,对黎元洪说道:“请统领暂且容忍,此皆粗人,稍不如意,即反目动手。现仅统领一人在武昌城内,事已至此,实属天意,只好请统领出面都督一职维持大局。”
“汝学问很好,资格也深,万不该闹革命!尔等所为,余事先实一无所知,若败,灭九族也。”黎元洪和吴兆麟在参谋学校曾同学四年,故讲话毫不掩饰,“此事体太大,务要慎重,余不能胜任,请另举贤人。”
“斯人不出,如苍生何。”吴兆麟恳请道。
“此乃天数也!”黎元洪叹息道,“如今事已至此,尔等如何善后?”
“一切请统领作主。”吴兆麟对黎元洪拱手道。
“武昌乃一孤城,尔等恃何为援?”黎元洪反问。
“统领勿忧,我等确有把握方才起事,孙文即可汇到亿万军饷,黄兴即率大批军舰赴汉途中。”吴兆麟壮着胆子出此豪言。
“清军云集,武昌难保。”黎元洪为难道。
“各地风起响应,岂少援助。”
“钱粮有多少?”
“藩库的银币合共有四千万。”
“督署虽攻下,可是瑞瀓、张彪未获,倘瑞瀓、张彪增兵来攻,水陆并进,如何应付?若至此,兵退何处?”
“可退守湖南。”
“退湖南有何把握?”
“湖南不出旬日亦将起事。”
黎元洪闻言长叹一口气说:“余命为尔等所玩矣!”
“吾辈诚恳拥戴统领为首义都督,定大计,决大疑,统领理应兴奋,竟如此因循观望,菲薄我辈不足与为。”
“余在海军多年,海军大炮只须十弹就可以粉碎本城。倘清兵张彪率兵反攻,势必鱼溃鸟散。”
“我辈死不足惧,汉族从此万劫不复,汝之禄位不但不保,立即身首异处也!”
众人皆劝说黎元洪剪掉辫子,革命党人丁忍杰曰:“今日给你剪辫子,不剪辫子不配作民国都督。”说完和刘熙卿不由分说剪了他的辫子。
蔡济民摸着黎元洪的头开玩笑说:“都督似罗汉也。”
黎元洪笑答:“似弥勒佛,实乃泥(黎)菩萨也。”
汤化龙也献计附和曰:“事如此,当传檄于天下,并告友邦,以收人望”。
黎元洪堆满笑容的脸上是一双锐利的眼睛和给人以坚强感觉的下巴。蔡济民特放鞭炮庆贺黎元洪剪辫。
黎元洪看着剪掉的辫子,心中茫茫然,说道:“余如今也乃革命党人乎?只好跟尔等小孩子搏一搏了。万勿再滥杀旗人,革命党应为文明之义师,如此滥杀无辜,乃野蛮行径,余不取也。君等办大事,要不矜不伐,要收拾人心,不可以私撼夙嫌,诬人为汉奸,诋为官僚,涣散党外仁人志士向往革命之心。”
吴兆麟:“统领勇于忍辱负重,冲怀雅量,我辈惟有与君共死,如食其言,非我汉族黄帝子孙也。”
于是传黎元洪令,非旗人公馆,不准擅入;旗人公馆,也不准搜索,不准随便杀人。官兵上自都督,下至兵士,一律按月发饷银贰拾元。武昌一下子秩序井然。
湖北军政府接连向上海同盟会发出电报,要求同盟会的领导人来湖北,并敦促黄兴等速来武昌。
宋教仁在上海获悉武昌起义消息,电邀黄兴即时离港赴沪,共商革命大计。黄兴在香港闻讯后,立即乔装日夜兼程,准备绕道上海,奔赴武昌。行前,他写下一首诗《致谭人凤》:
怀锥不遇粤途穷,露布飞传蜀道通。
吴楚英雄戈指日,江湖侠气剑如虹。
能争汉上为先著,此复神州第一功。
愧我年年频败北,马前趋拜敢称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