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梅孤忠突然想到哥嫂该到了,忙转身出了院门,却见黄昏中的东厂口大街上一行四人向他对面走来,他琢磨会不会是哥嫂一家人来了,等他们稍走近些,他定眼一看确是哥嫂一家人,便急忙迎上前去。
“大哥,大嫂!”
“二弟!玉桂可好!” 梅礼贤说着将辫子甩到身后。
“医生刚走,说是十八日吧。”
“好啊,来得还真是时候!”梅礼贤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母亲可好?”
“老人家安好。” 梅礼贤转身对两个儿子说,“快叫叔叔。”
两个儿子怯生生地背着行李站在一旁,用家乡的土话叫道:“叔。”
“傲霜傲雪都长这么高了,来来来,赶快进屋。” 梅孤忠抢过嫂子手中的十来只老母鸡,惊得母鸡“咯咯”地叫。
“大哥,你们饿坏了吧?马上吃饭,马上吃饭。”
“在船码头,我们一人吃了些月饼和桂花糊。”
“今晚在屋里吃,外边天凉了。”
梅孤忠进屋拉开了灯,傲霜傲雪第一次看见电灯,他们惊叹叔叔手中的魔力,心中充满了对叔叔的崇拜。
“叔叔,你连洋火都不用就可点亮灯?”傲霜惊讶地问。
“哈哈哈哈,”梅礼贤大笑道,“这是我给你们说过的电灯,不用洋火,用的是电。”
“用电,电是什么样的呀?”
“电是看不见的,但可点灯。不信你拉这儿试试看。”
梅孤忠将电灯开关的绳子交给傲霜,傲霜一拉,灯灭了,又一拉,灯又亮了,他又拉了一下灯又灭了,傲雪也过来将灯拉亮。
“好了好了,乡巴佬,今日算开洋荤了。”梅礼贤说道。
佣人陈妈将早已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桌子,此时已是鸟宿秋林,云笼圆月的时分。院子的案桌上摆放着月饼、石榴、枣子、苹果和切成莲花状的西瓜。
“嫂子呢?”梅孤忠四下看了看问道。
“她和玉桂在聊天呢。”
“叫嫂子来吃饭呀。”
梅礼贤正要去叫时,王福华扶着玉桂来了。
“大哥大嫂,有劳你们了,你们来了,我心里就踏实多了。”玉桂腆着肚子坐下。
“玉桂,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嘛,孤忠留洋多年,年纪不小了,早该成家有后了,今个儿是你们的头喜,妈高兴得睡不着觉,一早上就催我们上路,妈腿脚不利索,不然她老人家非来不可呀。”梅礼贤越说越兴奋。
“来嫂子,挨我座,今天我们好好吃顿圆月饭。”玉桂拉了拉王福华的胳膊。
“哟,都忘了贴月光纸了。”王福华说着急忙去拿从乡下带来的月光纸。
她取出月光纸贴在门上。皎洁的月光照在月光纸上,纸上印着“月光遍照”菩萨坐在莲花上,左手持青莲,上悬半月的画像。“月光遍照”菩萨是药师如来的二胁士之一,另一个是“日光遍照”菩萨。这两个菩萨是无量无数菩萨之首,是驱邪救众生痼疾之菩萨。
“少白今日为何不来,中秋应放假停操吧?”梅礼贤问道。
“少白早上派人传信说,黎元洪和张彪恐中秋有变,今日每位兵士赏钱二千,留守营盘。这些日子风声甚紧,风传八月十五杀鞑子,革命党中秋起事,特规定停止中秋请假。黎元洪特传令今日营中一律置备酒肴,庆祝中秋,故今日照常上操,今年的中秋菊花会也取消了。”玉桂答道。
“今日可苦了母亲她老人家了。”梅孤忠闷闷地说道。
“良贤他们会照顾好老人家的,放心吧。”梅礼贤自顾坐下。
“来,大哥大嫂,你们路上辛苦了,我先敬你们一杯。”梅孤忠端起了酒杯。
“贤弟,理应我敬你,今日我就把傲霜和傲雪托付给你了,理当严加管束。”
“大哥和二哥这么多年在家潜心侍候父母,小弟身在江湖,浪迹海外,不能在父母身旁守衷尽孝,父亲走时,愚弟身在德国,竟然无法得以见最后一面,实在愧对父亲。”梅孤忠说罢流出一行清泪,“今日大哥大嫂将傲霜傲雪托付与弟,弟定当视之为己出,大哥大嫂放心就是了。来,大哥。”
兄弟俩各斟上一杯从家乡带来的糯米堆花酒,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大哥,傲霜今年多大了?”
“傲霜下月虚岁满十八,傲雪十六。兄弟俩在家插秧、割谷、扶梨、掌耙、抛粮、下种这些个农活都会,能吃苦。”梅礼贤喝了口酒应道。
“婉月和傲尘多大了?”
“婉月十三,傲尘才十岁。”
“大哥大嫂,我是这么考虑,新任湖广总督瑞瀓以教育经费紧张为由暂时停办了方言学堂,我已同少白说好了,先送傲霜入武备学堂,在方言学堂复课之前,先送傲雪入两湖书院。”
“在外贤弟为他们兄弟俩之父,一切由你安排做主。”梅礼贤用筷子指了指两个儿子。
“兄弟俩在乡下时都读过什么书啊?”
“在乡里时,兄弟俩先拜陈培春塾师读过《论语》、《孟子》;后随周少川塾师点读《春秋》和《左传》;再接着拜吴贡三为师,习经学、史学和地理、时务等新学,点读过冯桂芬之《校邠庐抗议》和郑观应之《盛世危言》,另授石介先生之《孔孟心肝》。”
“《孔孟心肝》?石介先生之作乃《孔孟之心肝》。吾闻《孔孟心肝》乃假托孔孟之书,实乃受查禁之革命书籍,在新军中传阅甚广,吴贡山也乃党人。”
“吾实不知其详,误以为孔孟之精髓。”梅礼贤打了个酒嗝。
“这不怪大哥,实乃于乡下孤陋寡闻也。”梅孤忠说道,“记得当年初入两湖书院时,人人争阅《校邠庐抗议》和《盛世危言》。冯桂芬乃洋务之鼻祖,我还记得《校邠庐抗议》开章云:‘有天地开辟以来未有之奇愤,凡有心知血气,莫不冲冠上指者,则今日之以广运万里地球中第一大国而受制于小夷也……夫九州之大,亿万众人之心思材力,殚精竭力虑于一器,无能之者,吾谁欺?……”
“弟以为郑观应之《盛世危言》如何?”
“郑观应自称‘涉足孔孟之道,究心欧美西学’,他以为富强之本,不在洋务派之船坚炮利,而在乎开国会、兴学校、讲农学、修水利、造铁路、薄税赋、保商务、君民一体、上下同心,此其体也;而轮船、大炮、洋枪、铁路、电线,此其用也。郑观应之思想,《礼记·大学篇》即有云:‘物有本来,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既曰物有本来,岂不以道为之本,器为之末乎?’张文襄公与郑观应实为一脉相承。”
梅孤忠见大哥饶有兴趣地一边听着一边喝酒,继续说道,“张公生前有云:‘中国不贫于财,而贫于人才。人才之贫,由于见闻不广,学问不实。变法之本,在育人才。’我以为傲霜傲雪,一个习武,一个从文,我梅家则文武人才兼备。张公生前云:‘储将材而作士气’,我梅家自当储文武之材而作家底。武备学堂仿日本户山学校,专取在营已有阅历之武职官弁队目,而又文理明顺者充选,使之研求学术,增进智略。该学堂除了免费供给所有书籍、文具、伙食、灯油之外,还供给有制服、礼帽、靴子、卧被、枕席、床帐,每月还有专人替学生洗衣理发。每日膳食三荤三素。入学时,每人发给青宁绸袍套、雀顶帽、兰羽短制服,布质棉服和单制服各一套,棉、夹被各一床,概不收费。此外,每月还发给赡家银四两。”
“四两!” 梅礼贤瞪圆了眼睛,伸出四根手指,兴奋得喝了一大口,用筷子指着梅孤忠说道,“还是贤弟考虑周全,愚兄自叹弗如。”
“武备学堂之总教官乃德国人,教习也多为日本国之军人,学员皆官绅世家之子弟,将来皆为国家武备之栋梁。”
“我梅家世代书香,能有一从武之材也乃我梅家幸事,如逢乱世,里外还皆有照应,还是贤弟考量稠密。”梅礼贤抹了抹嘴说道。
“今日世道乃千年未有之变局,守道之儒亦宜为识时之俊。”梅孤忠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如今上下皆喜新学而宗之,大哥已是过气之朽物,只能于内料理家务,外事有劳贤弟费心。”
“大哥大嫂在内主理家政,侍奉母亲,外事小弟理应尽职。”
“方言学堂何时复课?”梅礼贤急不可耐地问。
“目前尚无从得知。瑞瀓刚刚走马上任,心力全用在对付革命党人,当前革命党遍布新军各营盘,盘马弯弓,活动非常猖獗。这两日气氛异常紧张,天一断黑就全城戒严,城门紧闭,大哥一家夜间万勿出门,以免犯夜招惹官非。”
“革命党人都是何种模样,听说孙黄都是红胡子绿眼睛?”梅礼贤瞪大眼睛问。
“革命党人实与我等无异,无非是要推翻满清,建立共和。”
“‘共和’?‘共和’为何物?”梅礼贤颇为困惑。
“孙文黄兴反对立宪,主张革命推翻满清,建立类似美国之共和政体。简而言之,即是民治、民享、民有之主张。”
“推翻皇上,国岂可无君?”梅礼贤不解地问道。
“皇上已颁诏立宪,虽有虚与委蛇之嫌,却意在平稳改革,而革命之暴乱牵一发而动全身,势必陷天下于乱局,置苍生于水火啊。”梅孤忠看着不解的大哥说道。
“如此说来孙黄乃逆贼乎?”梅礼贤伸出的筷子停在半空。
“戊戌之时,康党亦被视为乱臣贼子,今视之实为保皇也。我辈当静观革命之风潮,我恐‘共和’乃口实之玩物,何为‘共和’,究无人知。”
“刚才在船码头,听见有人说昨日江上有龙吸水。”梅礼贤用筷子指了指天。
“龙吸水?”梅孤忠喃喃道,“山雨欲来呀!”
“二弟,今日中秋佳节,本该叙及自家之事,来,干了这杯。”
兄弟两对饮酒食,玉桂与嫂子自顾闲话长短家事。
中秋之夜,今夜家家月,秋夕户户灯。
一家人正在闲话,忽有邻居们敲锣打鼓送来一个大冬瓜。一家人出门相迎。邻居们说道:“此乃今日所摘冬瓜。俗话说,种瓜得瓜,中秋送瓜,收得此瓜,生个胖儿子。”
梅孤忠和梅礼贤忙拱手道:“谢谢诸位好意。”
王福华抱过冬瓜,陈于院中的案桌上,又忙着招待四邻吃月饼、麻糖,还有从黄州带来的东坡饼。邻居们热闹了一阵便散去了。
“贤弟,今日星月皎洁,吾当赋诗,我起上句,你对下句,如何?”
“请。”
梅礼贤沉吟片刻道:“中秋月朗,”
梅孤忠对曰:“仰观皎洁;”
“秋风如烟,”
“明月如诗。”
“月下听箫,”
“曲声幽远;”
“松下怀古,”
“邀月言愁…”
俩人正吟诗至此,突然传来狗叫,随之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谁呀?”
“我,松山!”
梅孤忠忙开院门问道:“松山君,为何折返?”
“城门紧闭,卫兵说张彪传令,天黑以后任何人不得过江,今夜武昌城内士兵忽然增多,四处巡查,只能折回借宿一夜。”
“快请进!”
夜深了,圆圆的月亮,象静谧的黑夜中挑起的一只亮晃晃的纸灯笼。
远处传来摇手铃的声音,铃儿一响,人们就知道是卖清炖冰糖莲子汤的小贩来了。走街串巷的小贩挑着六角担儿,担儿里的红泥小火炉冒着淡蓝色的小火苗,炖莲子的紫铜煲还扑哧着丝丝的热气……
凉夜中,甜汤滑过舌头,溜下喉咙时温烫的感觉,甜糯的滋味便是秋夜平淡中的妙香了……
第二日一大早,梅礼贤起床后,发现松山医生早已离去。
妻子王福华对他说:“昨夜,我闻吱吱之声,似老鼠数钱;刚才在灶台上又见一老鼠跌落于地,我怕是有什么不吉利之事。”
“不得乱说,如为鼠伯所闻,必将生事。”梅礼贤呵住妻子道。
梅孤忠正进厨房,听见后说道:“有何禳解之法?”
“在乡下需沿户讨百家米,”梅礼贤怯怯地说,“以之煮饭,全家吃后方可解除灾晦。”
“此非乡下,哪里讨得百家米?”
王福华说:“或祭灶神。”
“我去办理祭品,切勿怠慢。”梅礼贤赶紧附和道。
“大哥,此等琐事何不叫陈妈去打理?”
“俗话说,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梅礼贤做了个作揖状。
“哦!需备何祭品?”梅孤忠问。
“需关东糖、糖瓜、和草节、还有科豆。”
梅孤忠困惑地问:“关东糖和糖瓜做何用?”
“灶王乃一家之主,监察人间善恶,此番上天,需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则以糖蘸灶王之嘴。”梅礼贤用手指蘸了蘸自己的嘴唇。
“那和草节和科豆呢?”
“为灶王喂马之用啊。”
“哦,难怪《论语》云:‘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那就有劳大哥了。”
说罢,梅孤忠向梅礼贤深深作了个揖。
那天天一擦黑,梅家院内就立了一个长长的竹杆,杆上悬挂着天灯,梅礼贤跪拜灶神,喃喃念道:“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祭完之后,他将灶君神像揭下,与纸元宝等一并焚烧了。
青烟之上,梅礼贤好像看到灶神在醉醺醺地享用祭祀的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