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深秋的雨夜-纪念辛亥革命武昌起义一百周年(2) 那个深秋的雨夜-纪念辛亥革命武昌起义一百周年 (4)
Nov 17

第三章

 

松山医生一大早离开梅孤忠家后直奔江边,过江后急奔汉口汉兴里。

 

在汉兴里,刘复基、刘公、孙武等人正在开会,争论是策应广州首先发难还是在武昌首先发难。

 

有党人认为湖北受限制太多,敌人调兵,朝发夕至,难作持久抵抗。故主张广州首先发难,湖北随即响应。

 

孙武力主首先在武昌发难,他说:“武昌新军集中,内部策反颇有成效,此为首义稳固之基;以兵力论,发难非从武昌入手不可。且本地拥有钢铁厂、兵工厂、火药厂、造币厂,可谓械精饷足之区;三镇亦是水陆交通中心,江南有湘赣呼应灵通、粮秣运输的便利,江北有武胜关险要可守,东南半壁,传檄可定;瑞瀓当道,主张铁路收归国有,同载泽表里为奸,国人恨之入骨,义旗一举,全省百姓皆能为我所用。兵力、武器、地势、人情这四个优势,乃广州无可比拟。”

 

  松山抵达后说军警将搜查汉兴里,要诸位即刻转移。一行人遂将汉兴里所藏文册、器物迅速移至俄租界汉口宝善里十四号。

 

  稍作安顿,松山医生开始略叙昨日事故:“昨日南湖炮队出事,几名共进会同志在营中饮酒猜拳,与营中管带发生冲突,管带喝令重责军棍,共进会同志枪了军刀和枪械,并拖出大炮。张彪令马队弹压,炮队闹事者皆逃。昨晚我与闹事同志在花园山会面,新军中党人要求即日发难。”

 

  刘复基道:“军中同志尚未准备充分,况黄兴尚未到汉主持大局,若仓促起事,难以成事,若事败,毁坏大局。”

 

  “炮队事故乃酗酒闹事,似不坏大局。”孙武道,“如今民气飞腾,今番起义定要成功,吾辈非得做番大事,让孙和黄兴看看,不要小看我两湖同志。我等同志不必虚席以待黄兴。”

 

  刘公迎合道:“冯自由转来黄兴书信,云以武昌为中枢,湘、粤为后劲,宁、皖、陕、蜀亦同时响应以牵制之,大事不难一举而定也。急宜趁此机会,猛勇精进,较之徒在粤谋发起者,事半功倍。”

 

于是众人谋议起义方案,并作出革命领导机关军政府人员名单的决议:

 

起义后以刘公为总理,孙武为军务部长,蒋翊武、高尚志为副部长。松山医生和牟鸿勋、谢石钦筹办起义文告和对外照会。丁立中、李春萱筹设中华银行,印制钞票。刘公与李作栋等在印好的中华银行钞票上盖章,拟定起义后各机关接收事宜。彭楚藩侦察官方情报、军事设施。孙武、潘公复等制造炸弹。杨宏胜等密购子弹。费正华刻鄂军大都督印。赵师梅画十八星旗图案,代表十八行省。总指挥部决定于阳历十月九日晚十二时发动起义,以南湖炮队十二时鸣炮为号。

 

松山医生一大早离开梅孤忠家后不久,祝少白便来到梅家看望妹妹。

 

祝少白乃湖南桃源人,一八九八年和黄兴一同在武昌两湖书院读书。一九○二年夏,黄兴被选派赴日本留学,入弘文学院速成师范科学习。同年祝少白则被张之洞选派赴德国学习军事。受黄兴的影响,祝少白倾向于革命。临行前,两人依依不舍。黄兴嘱其学好军事,以备将来革命之需。祝少白回国后在湖北武备学堂任军事教官,黄兴多次派人与他联络,让他活动湖北新军,建立组织。

 

八月入川镇压四川保路风潮的湖北陆军十六协三十一标、三十二标中,祝少白培养的革命党人甚多,有许多都是他在湖北武备学堂的学生。湖北新军一万七千多人中,革命党人约二千人。而九月湖北陆军四十一标第一营开赴宜昌、第二营开赴岳州、马队第八标三营开赴襄阳,因这几标人马中革命党甚多,分调外地后对策划中的武昌起事极为不利。

 

祝少白正为此事而苦恼,他知道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而他在妹妹和妹夫梅孤忠面前从来没有流露出半点异样。他从来就没有和梅孤忠谈论过任何有关革命的话题,他太了解梅孤忠了,他知道尽管梅孤忠留洋多年,生性却是一个很传统而守旧之人,是旧派人物中的新人,新派人物中的旧人,他对张之洞的知遇之恩宁愿肝脑涂地,也不会有违张文襄公半点训言。这也是为什么他将其胞妹许配给梅孤忠,他觉得梅孤忠是一个令他十分放心可靠的男人和丈夫。

 

  梅孤忠见祝少白来访,忙将其引入书房,然后唤入大哥和两个侄子。

 

  “少白,这便是我同你提起的欲入武备学堂的侄子。”梅孤忠指着梅傲霜对祝少白说。

 

“来来来,过来,小子。”祝少白对梅傲霜说

 

梅傲霜怯生生地走到祝少白面前。祝少白注视着这个浓眉大眼,腰杆板直的乡下青年,尤其引起他注目的是这孩子的一张大嘴,仿佛张嘴能够吞进一个肉包子似的。

 

  “嗯,倒是个武把子。”祝少白拍着梅傲霜的肩对梅孤忠轻语道,他又转身看了看梅傲霜的背后,又转过身来说,“握紧你的右拳,握紧。”

 

  梅孤忠乖巧地握紧右拳,祝少白注意到这青年人剑眉竖起。

 

  “张开你的嘴,张得最大。”

 

  梅傲霜顺从地张开大嘴。

 

  “好,把拳伸进嘴里。”

 

  梅傲霜把握紧的拳头刚刚好放进嘴里。

 

“少白,此乃何意?”梅孤忠大惑不解地问,祝少白却示意不便言明。

 

梅孤忠示意梅礼贤先带两个儿子暂且退出,祝少白等他们入院后附在梅孤忠耳边轻语道:“汝侄乃异人也,异日必成大用之材。”

 

  “何以见得?”

 

  “天机不可泄漏,君且听之忘之。”祝少白只是笑了笑说。

 

  “有劳少白费心。”梅孤忠见此也不便多问什么。

 

  祝少白却暗自思虑,“此人莫非乃恶煞星下界,今后不知多少人将成为其刀下之冤鬼,此实乃革命所需之将才。”

 

  祝少白知道即将来临的革命将是流血,将流许多人的血;他不知道即将来临的革命将先流别人的血,还是先流自己的血;他也不知道革命的结局将会如何,他只知道革命的血早晚要流,因为中国是有病的,民族是有病的,中国已到了非革命不可的地步他赞成孙的共和,只有共和才能治中国的病,治民族的病,而中国除了革命,他再看不出任何其他途径可走。

 

  “孤忠,明日即送汝侄入武备学堂。”祝少白打断了思虑。

 

  “所需携带何物?”梅孤忠没想到这么快就决定了。

 

  “无甚所需,送人来即可。”祝少白也没有什么多的废话,说完转身便离去了。

 

  祝少白辞别梅孤忠后即过江。在船上,他看着远际的长江,心却陷入沉思中:“对于革命而言,流血重要吗?不,流谁的血并不重要,人的个体也并不重要,革命像大江东去的江水一样,个人只是滚滚江水中的一滴,流过即一去不复返,无影无踪。革命也像沙漠,要吸纳从各个地方流来的水可沙漠中的水迟早会无声无息地蒸发掉……这就是即将来临的中国革命吗?它会席卷这块古老的土地吗?有谁会知道在这即将来临的革命风云中死尸的沉重呢?有多少人将会去追逐革命的风云呢?然而为了中国的未来,我愿将肉身和灵魂都献给伟大的中国革命……”

 

祝少白过江后直赴汉口汉兴里寻孙武,没想却见到一帮宪兵聚集汉兴里巷子口,他正欲转身离去,却被一新军官佐拉入路边一餐馆,官佐递给祝少白一纸条后未说一言即离去。

 

祝少白打开纸条,见上书:“俄租界宝善里十四号。武字”

 

祝少白见是孙武的留言,便雇了一辆人力车急奔俄租界宝善里十四号。祝少白进到屋里,见孙武和邓玉麟正在制作炸弹,几十枚炸弹在桌上一字排开。孙武告知祝少白将于十月九日晚十二时发动起义,以南湖炮队十二时鸣炮为号。祝少白旋即过江返武昌以通知新军各标中革命党兄弟。

 

  十月八日一早,梅礼贤打开大门,却见一穿着破旧长衫的人站在门外。那人见了他,说道:“先生既居‘桂梅斋’,想必也乃读书人,可否对此下联?”

 

  梅礼贤见大门左侧贴了一联:

 

  梅花桂花玫瑰花,春香秋香

 

  梅礼贤看了看,此联构思颇为奇巧,不仅将桂梅斋的梅和桂嵌入联中,而且“梅桂”与“玫瑰”同音,点香于春秋,谐音巧妙不露雕凿痕迹,此联颇难应对。

 

  梅礼贤口中念念有词,又摇了摇头。搜肚刮肠,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妙对:蒲叶桃叶葡萄叶,草本木本

 

  草本植物,桃树是木本植物;“蒲桃”与“葡萄”音同,一草本一木本,与上联天然应对。

 

  “你看如何?”梅礼贤得意地笑着说。

 

  那人拱拱手,不住地点头,笑道:“好!好!好!先生到底乃读书人……”

 

正说着,梅孤忠出来了。

 

梅礼贤见梅孤忠,便眉飞色舞地用手比划着说道:“二弟,此人颇有些文墨。出上联‘梅花桂花玫瑰花,春香秋香’便颇为绝巧,将‘梅桂’嵌入其中,也点出此时桂花飘香时节。”梅礼贤颇有些得意地说着,“我的下联是‘蒲叶桃叶葡萄叶,草本木本’,虽无上联雅致,却也能与浑然天成。”

 

  “不错,先生此联虽对仗工整,却不似上联对‘桂梅斋’之寓意有画龙点睛之妙。” 那人摇了摇头说,“若先生能象上联那样对在下之境况也略有点指,鄙人口服心服。”

 

  “对联讲究对仗之工整,非刻意追求其寓意,”梅礼贤有些不服气地说道,“若执着其意,则有牵强附会之嫌。”

 

  梅孤忠见状,想了想,也想不出个应对来,便从口袋里掏出几文钱递给那人,那人接过钱,又看了看梅礼贤,拱拱手,嘴里还不停地说:“好!好!好!……”

 

  正当他转身要离去时,突然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地飞过头顶。梅孤忠忙叫道:“先生且慢。

 

  那人愣了愣,转回身来问道:“先生有何妙对?”

 

  “若有呢?”梅孤忠问。

 

  “甘愿原银奉还。”那人摊开攥在手掌中的几文钱。

 

“那倒不必”梅孤忠笑着说道,“无笔墨纸砚,暂且将就将就。”

 

说罢梅孤忠捡起地上一根梧桐树的枯枝,将辫子甩后,俯身在泥沙地上画道:

 

莺鸟鹜鸟鹦鹉鸟,才疏志疏

 

那人一,霎时羞红了脸,急忙将掌中那几文钱递还给梅孤忠。

 

梅孤忠推辞道:“哎,这又何必呢?牵强附会而已

 

  那人忙将手中的几文钱攥入掌心,拱手为拳向梅孤忠拱手道:“鄙人服了!服了!”又向梅礼贤拱拱手,转身匆匆离去。

 

  “二弟……”梅礼贤吞吞吐吐道。

 

  “唉,大哥有所不知,类人乃所谓文丐,是些从前未考取功名的文人,既不知稼穑,也不愿躬身劳作,整日依旧穿着破长衫以表不失斯文,以在人家门上题字以博主人一笑,或出对联填词为难对方,以求三五文饭钱。”

 

  “哦,原来如此。” 梅礼贤豁然明白的样子,“二弟下联‘莺鸟鹜鸟鹦鹉鸟,才疏志疏’正好切中其才志疏浅哈哈!二弟本可不用再给他那几文钱。”

 

  此类文丐皆有些学问,若不打发他走,他且纠缠不休。”梅孤忠拍打着衣襟上的尘土,“大哥,该走了,少白在等了。”

 

梅孤忠领着梅礼贤和他的两个儿子去黄土坡的湖北武备学堂。

 

湖北武备学堂大门两侧的石头狮子旁挂有张之洞所题的对联:

 

  执干戈以卫社稷,

  说礼乐而敦诗书。

 

  梅礼贤停住脚,看着张之洞的笔墨不停地颔首称是。

 

  祝少白见了他们,即领梅傲霜到学监处签字画押,然后去领取衣帽、鞋袜、卧被、枕席和床帐。

 

  “二弟,大门上张之洞这幅对联真可谓字字铿锵有力,笔笔挥洒自如呀,真乃玩匡庐云气之大家手笔!”梅礼贤还在回味那幅门联。

 

  张文襄公乃楹联大家,大手笔之佳对如汗牛充栋,尤以与梁启超的应对可谓千古绝对。”

 

  “二弟不妨说说。”

 

  “梁启超未成名时,曾专程到武昌拜访张文襄公。到了武昌,见总督府门禁森严,张文襄公难道是谁都可见?梁启超就写了一张拜帖,上书‘愚弟梁启超拜’。张公见拜帖,对梁之张狂甚为恼怒,提笔在拜帖上写一上联叫随从退回梁,其联曰:‘披一品衣,抱九仙骨,狂生无理称愚弟’梁启超见回帖,便在帖子上写了下联,重又递上去。”

 

  “梁之下联为何?”梅礼贤急问。

 

  “下联为‘行千里路,读万卷书,侠士有志傲王侯’”

 

  “好!绝!妙!”梅礼贤摇头晃脑道,不由得赞叹得拍了一下大腿。

 

  “张文襄公看罢下联,觉得梁启超亦非等闲之辈,便亲自出门延请梁进总督府一叙。按礼仪,应为张公先行,梁跟随其后。孰料梁与其并行。于是张公随口又占一上联,‘四水江第一,四时夏第一,先生居江夏,谁是第一?谁是第二?’梁启超亦步亦趋地对出下联:‘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后,小子本儒人,何敢在前,何敢在后’”

 

  “梁之下联真乃雏凤清于老凤声之千秋神对!”梅礼贤不停点头称是。

 

他们正闲聊着,梅傲霜来了。

 

梅礼贤顿觉眼前一亮,梅傲雪也睁大了眼睛,只见一英武之青年,头戴雀顶帽,身披兰羽短军服,两道剑眉竖立,威武赫赫生风。

 

梅礼贤立刻打心里一热,眼泪一下子出来了。他想儿子如能这般模样回乡,必然轰动乡里。梅傲雪也不由得从心里对哥哥的英武气概羡慕不己,他只恨自己是弟弟,不能从军。

 

祝少白告知他们,梅傲霜今日起须在营中留宿,随军出操,让他们放心请回。

 

梅礼贤踱着步跨出了武备学堂的大门,回眼望了望大门两侧张之洞的笔墨手迹,门前老梧桐树的树叶被风吹得纷纷飘落如雨,满地枯黄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在脚边徘徊叹息。

 

梅礼贤一下子流下一行清泪,此时他的心情颇为复杂,愉悦和担忧混杂在一起,心想他梅家世代书香,今日却出一行伍,可这新式学堂之行伍毕竟不同于旧式武人;旧式武人耍的是大刀,短兵相接;而新式武人玩的是洋枪洋跑,百步穿杨啊。

 

  “大哥,傲霜自有少白关照,毋须忧虑。”梅孤忠见状安慰道。

 

  “傲霜从今往后,不再属我梅家,属朝廷之人了。”梅礼贤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然后背着双手踱着步,一手着那根长长的辫子,感觉仿佛触摸到了朝廷的龙须。

 

 

注释:

 

 解缙(1369一1415年)明朝第一位内阁首辅主持撰修《永乐大典。曾撰联:“蒲叶桃叶葡萄叶,草本木本;梅花桂花玫瑰花,春香秋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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