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深秋的雨夜-纪念辛亥革命武昌起义一百周年(3) 那个深秋的雨夜-纪念辛亥革命武昌起义一百周年 (5)
Nov 17

第四章

 

十月九日早上,孙武、邓玉麟和潘善伯等在俄租界汉口宝善里十四号加紧制作炸弹,可所用硫磺将尽,孙武便吩咐邓玉麟上街去买。

 

不久,革命党人刘公之弟刘同叼纸烟进来。刘同虽非革命党人,却同情革命,经常随刘公参加革命党的一些活动和聚会,传递书信等。刘同进来时并不知道孙武等在制造炸弹,进门后纸烟的烟灰火星随门风飘落到炸药配药盘中,霎时火药盘中蓝光四溅,轰隆一声,火药爆炸,孙武还没有反过来就被炸得一身焦黑。刘同却吓得魂飞魄散,夺路而逃。

 

楼下一革命党人李作栋听到爆炸声急忙上楼,满屋子烟雾和火药硫磺味,他见孙武满脸炭黑,摇摇晃晃欲冲出门外,忙扶起孙武并脱下长衫裹了他的头脸,从后门扶出,急送日租界同仁医院松山医生处急救。机关中其他革命党人也鱼贯而出从后门逃散。

 

  随着爆炸声响,俄租界顷刻警笛大作,俄国巡捕闻声鸣警笛飞奔而至,与正夺路而逃的刘同在巷子口撞上,众巡捕一涌而上将刘同拿下。巡捕冲入屋内,满屋烟雾还未散去,屋里被炸得一片狼藉,名册、文告、旗帜和数十枚炸弹散落一地。巡捕搜去所有文告、名册、符号、旗帜袖章、印信等,并按图索骥很快追踪到新近搬来附近刘公家中搜捕,将正在家中诧异的刘公捕去。

 

邓玉麟买了硫磺归来,却见宝善里巷口遍布巡捕和大群看热闹的人,他意识到出了事,便混在人群中探听,始知发生爆炸,巡捕已将人犯捕去。他很快混出人群急奔江边欲过武昌,却在江边碰上从宝善里逃出的革命党人,得知孙武已被送往同仁医院松山医生处遂急赴同仁医院找到孙武

 

孙武满脸污血,对邓玉麟道:“宝善里失事,机密全泄,名册被抄,只有马上动手,方可死里逃生。”

 

于是邓玉麟急渡江至武昌小朝街八十五号起义总指挥部报告变故。新军中的革命党领袖蒋翊武当日早晨刚由岳州回汉,正同刘复基商讨当晚行动方案,邓玉麟火急而入,将宝善里爆炸案一五一十复叙一遍,众人皆目瞪口呆,大惊失色。众人正犹疑不定之时,彭楚藩急匆匆从江北赶来,叙说刘公刘同已被巡捕逮去,先于江汉关道署关押,旋即引渡中国官厅,已转押武昌督署。

 

  众人听后皆责怪刘同鲁莽,纷说其年少无知,亦非党人,必经受不起大刑折磨就招供,且督署可依搜去之名册顺藤摸瓜捕杀党人。

 

  刘复基力排众议道:“黄兴未到,吾等如其坐而等死,不如拼死一博,今夜起事。”

 

  彭楚藩亦赞同道:“吾不计生死利害,但尽力而行之,虽肝胆涂地,亦甘之如饴也。”

 

  刘复基力主当晚起义,并即刻起草起义通知,蒋翊武以临时总司令名义发布起义命令,并立即派邓玉麟去城内新军大营盘和南湖炮队传递当晚起义号令。按原计划定于当晚十二时发动起义,以南湖炮队十二时鸣炮为号,城内外各军听到炮声一齐行动,规定起义军以白布缠右臂为标志。

 

  这天一早,玉桂就发作了,亏得嫂子在枕旁席前地侍候。梅孤忠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松山医生,却一直都不见其踪影,屋里传出的阵痛声象抓住了他的心似的,他焦虑地进进出出,不时到床前安抚爱妻:“医生快来了,快来了!”

 

  他跨出院门站在东场口大街上眺望几次,可就是不见松山医生的踪影。他又回到院中,看着落下的满地的桂花尘泥,昨日的一场夜雨,把桂树枝头残存的余英皆打落得飘散于院中,梅树的树叶也多被吹落,桂树的落英一同在秋雨过后的泥土上叹息。

 

  “孤忠,我过江去寻医生,如何?”梅礼贤看着焦虑的梅孤忠,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想必松山医生尚在路途之中。”梅孤忠看着他大哥,无可奈何地说道,“再略等会儿。”

 

  快到午时,玉桂痛得更厉害了,院中不时传来大声的嚎叫声又间或低声的呻吟声,进屋一看,床上汗湿了一大片,梅孤忠一下子真的慌了神。他忙唤梅礼贤赶快去找接生的王婆,又急寻了一个学生过江去日租界同仁医院找松山医生。王婆赶来时,见床上红了一片,告诉梅孤忠是难产,梅孤忠一听顿时六神无主,瘫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梅礼贤在厨房里忙着将烧得滚烫的水倒入木盆。

 

却说这天早上,松山医生正要出同仁医院准备过江,不想在医院门口正撞上李作栋扶着被炸受伤浑身炭黑的孙武跌跌撞撞而来。松山帮助李作栋把孙武抬进医院进行紧急救治,等处理得差不多时已近午时。他这才想起梅孤忠太太今日生产之事,于是急急吩咐李作栋几句,拎起药箱就往江边赶。

 

在码头,松山正碰上过江来寻他的学生,于是两人急上轮渡过江。在江中间,松山看见一官船押送人犯,他见船头五花大绑的两人犯极似刘公刘同两兄弟,由于两船相隔较远,他看不太清,却不由得心里七上八下。

 

船靠近汉阳门码头时,只见江面上许多的旋涡,把江面的许多漂浮物都旋进去。松山想革命的旋涡会不会把他也象水面的漂浮物一样旋进去,至少他现在在这旋涡旁游走徘徊,他不知道旋涡里是什么,却不觉不寒而栗。船靠岸后,那学生找了一辆人力车,就向东厂口飞奔。

 

松山发现武昌城门明显加强了巡防的兵骑,巡防营在城门口严加盘查过往行人。车到桂梅斋,松山不等车停稳就跃下车,拎着药箱便入院内,没进屋就听到玉桂痛苦的哭号。

梅孤忠一见松山,如遇救星,迎上前去。松山来不及寒喧,径直入内屋,他一见这架式就知道难产了。他赶紧叫梅孤忠打来一盆热水,洗手消毒。接生的王婆看着松山,露出一脸的惘然,梅孤忠的嫂子也累得瘫倒在一旁。

 

松山见床上一片殷红的血,玉桂还在出血不止,痛哭得声嘶力竭。梅孤忠不敢直面血色,退入院内兀自站立,他面色苍白而麻木,随风而起的枯叶飘落在他头顶也浑然不知梅礼贤呆坐一旁紧张得不敢露出半点声响,生怕一点声响惊扰了梅孤忠。院内只有桂树和梅树枝头细微的风声和从里屋传出的玉桂的哭号声,那哭号声静止于院中,此外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响。

 

  那哭号呻吟声渐渐减弱,再不似先前那般撕人心脾,却似黑夜中孤魂拉长音符的哀号,梅孤忠似乎从那哀号声中听出了不祥之兆,不由得汗毛竖起,直打冷战。他见松山医生掀开门帘出来,他满头大汗,而梅孤忠却浑身直打寒战,好象冷得透彻了心骨。

 

  “梅兄,母子俩恐只能保其一,孰重孰先,汝当当机立断,时间无多。”

 

  “不得保其两全乎?”梅孤忠神骨俱冷地近乎哀求道。

 

  “吾定尽力而为,如择其一,孰为先?”

 

  “玉……桂……”梅孤忠从嘴里哆嗦出这两字,他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其实他没有勇气说下去。

 

  “那要看是儿子还是女儿呀?”梅礼贤急忙插话道。

 

  松山凝重地看了看梅礼贤,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转身进屋。梅孤忠呆立在那棵桂树下,两股热泪滚滚而下。风吹动树枝,轻轻摇落枝头残存的桂花蕊瓣,散落在他的灰布长衫上,飘落的黄色花瓣连仅存的一点余香都被风儿吹散。

 

  星河闪烁,夜风很凉,一切都静卧在清冷的月光中。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天晚上武昌洪山下的宝通禅寺里,妙灯法师正在殿上讲《心经》。

 

平时讲经时,一只老黄狗总是静静地和众僧一起坐在那儿听。这只老黄狗朝来暮归,无人知道这只老黄狗从何而来,也无人知道每天晚上这只老黄狗归隐于何处,这老黄狗归去来兮寺中已好几年了,众僧已习以为常并善待之。

 

这日老黄狗却一反常态,从妙灯法师讲经时起,它就看着妙灯法师不停地摇头摆尾,用爪子刨地,不停地呜咽,似乎想说什么,它的眼中流出了泪水。

 

妙灯法师默默地看着它,它也眼泪汪汪地看着妙灯法师,不停地摇着尾巴。有僧人轻轻地拍着老黄狗的头和背安抚它,想让其坐下,可它却转到妙灯法师面前摇头摆尾,众僧皆不解其意。

妙灯法师忽忆起一禅宗典故,一下子明白了。他唤僧人将老黄狗拖出寺外杀了,众僧皆惊诧莫明。妙灯法师连唤了三次,竟无人应声敢动。

 

  终于有僧人忍不住曰:“师傅,出家人不可杀生,我等岂敢造次?”

 

  “快拖出宰之,不得有误,不然晚矣。”妙灯法师双手合十道。

 

僧人将狗唤出,狗跟随着出了殿门,却回头看了看妙灯法师,妙灯法师似心有灵犀,睁眼向它挥了挥手即转过身去闭目默然,老黄狗听话地出了寺庙,跟着一伙僧人出了寺庙的大院来到街上,却无僧人敢动手杀之。

 

恰逢一队兵勇巡夜至此,一僧人趋上前说:“吾师傅令我等击杀此狗,汝等可助我,屠之任由汝等处置。”

 

  一兵勇问:“此话当真?”

 

  僧人答曰:“出家人不打诳语。”

 

  兵勇嘻笑问:“出家之人不可杀生,为何言杀,莫非想破杀戒乎?”

 

  僧人曰:“不敢造次,师傅训令,不敢有误,烦汝击之。”

 

于是三五士兵用枪托猛击狗头,老黄狗哀声惨叫,脑浆迸裂,惨不忍睹。

 

清淡的月光下一片淤血溅洒在路沿,众僧人皆惊骇地逃遁入庙。兵勇将死狗拖回营中下酒自不在话下。

 

  宝通禅寺中,众僧回到寺中却无一人敢言语。

 

  妙灯法师闭目问:“汝等如何处置那狗。”

 

  一僧人答道:“一队兵勇巡夜至此,乱棍将其打死。”

 

  妙灯法师双手合十曰:“阿弥陀佛!汝终入人胎也。”

 

  “师傅此言何意?”一僧人问道。

 

  “昔日禅宗有此典故,不料今日重又现身。” 妙灯手执念珠道,“那老狗几年来静坐修炼于此,晨听钟暮闻鼓,已领会《心经》要意,欲脱畜牲道而入人胎。汝等不杀之,其不能脱胎换骨,一产妇等它入胎也。故其急不可耐,欲罢不能。只是其欲变炎火为青莲,易苦海为甘露还需时日。投胎做人,亦乃尘世之悲矣。”

 

  “师傅法眼得以洞见乎?”

 

  无始由狗心,不超解脱地。这几日若有施主捐赠银两,问其缘由,若为生子布施,吾当会之。”妙灯说完自回禅房。

 

众僧皆退下不语,寺庙里的灯火也渐次熄灭。

 

月亮升到洪山宝塔的塔尖,惨白的月光下,树林像蒙了一层白纱似的,宝塔拉出长长的斜影。夜风吹得香樟树叶哗哗作响,吹落的紫色香樟果打在地上啪啪声使夜显得加静谧。

 

桂梅斋中,梅孤忠木然立于院中,玉桂的呻吟声越来越低缓,他望着月,象是一块玉饼。

 

打梗人刚刚打完午夜的梗声,突然他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哭声很弱,却是揪心的一声啼哭,打破了秋夜的宁静。

 

梅孤忠仿佛觉得月亮也随着他的心在沉坠,他急速地奔进内屋,梅礼贤也跟到门边却停住了,他不知道该进不该进。梅孤忠满含泪水看着走过来的松山医生,松山面色严峻,满头大汗,双手满是鲜血。

 

  “都保住了,梅兄!”松山满脸倦容。

 

  这个凉秋的深夜,月光很清明。夜风逐着桂花香,香满随风弥散,好象来到这个世间的新人也趁着馨香月明。

 

  梅孤忠一把抱住松山,泪水洒了一脸,说道:“贤弟,救命之恩,何以相报?”

 

  “梅兄,此乃弟之本职,何以言报?”

 

  梅孤忠走到床前,玉桂已经昏睡去。王婆和大嫂正在温洗婴儿满身的血污。

 

  “梅先生,恭喜,是个千金。”王婆乐呵呵地对梅孤忠说。

 

  “王嫂,今日有劳您了,改日再谢!”梅孤忠看着那粉色的小身子和浅色的毛发,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今日若不是这位留洋的大医生,我也束手无策呀。”王婆满心欢喜地看着婴儿。

 

  “小叔,现在母女平安,放心好了,”王福华过来安抚道,说着把一个小手帕挂在玉桂的房门外,“我也一块石头落了地。”

 

  王福华还准备好了一张带有四个箭头的桑树弓,那是以备生男孩时挂在门上的,箭头是预备射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报喜的。她还为孩子准备好了红色的小内衣,还有准备报喜用的染成了红色的鸡蛋。

 

  “她很虚弱,好生调理。”松山嘱咐道。

 

  松山来到院中,深吸了一口气,才觉得空气如此清新。梅礼贤和佣人已将酒菜备妥,松山始觉饥饿难忍,猛吃几口酒菜。

 

  梅孤忠入坐酒席,见松山狼吞虎咽,不觉哑然失笑,他却胃口全无。

 

  “松山君胃口奇佳,莫非又无午膳乎?”

 

  “正是,今日连早膳亦无。”松山自顾吃着。

 

  “何以如此呀?”梅孤忠将菜盘推到松山面前。

 

  “一言难尽。”松山象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刚过午夜。” 梅礼贤答道。

 

  “这么说已经八月十九了(阳历十月十日)。”松山喃喃道。

 

  “昨日寒露。”梅礼贤掰着手说道。

 

  哎,这丫头于苦寒夜露来到人间,”梅孤忠叹了口气说,“不知命苦否?”

 

  “孤忠,今得千金,有无想好名字?”梅礼贤问道。

 

  “大哥有何见教。”

 

  “我已想好名字,不知妥否?”

 

  “大哥不妨道来。”

 

  “黄州赤壁苏轼书画碑刻,留有东坡之《月梅》。明代郭凤仪于嘉靖年间于此留有所画之《东坡老梅》,嵌刻于坡仙亭内。所画老梅为苏轼居雪堂时新植,以‘大红千叶,一花三蕊’令人称奇。老梅生长近五百年,直到明代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才死。时在黄州作知府的郭凤仪,于此年将枯梅画了下来,刻于石上并为之记。我看取‘大红千叶,一花三蕊’之‘叶’和‘蕊’为名如何?”

 

  “叶蕊,梅叶蕊,梅之清香蕊中来,” 梅孤忠反复掂量着,“记得李清照有词云‘梅蕊重重何俗甚’。①”

 

  “李清照并无抑梅之意,却有多首吟梅之章,‘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②”梅礼贤摇晃着头说,“更是赞梅曰‘雪里已知春信至此花不与群花比’。

 

  “李清照却似更喜桂,称其‘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④梅孤忠嗅到黑夜深处飘逸的桂花香,“玉桂今日没少遭罪,你以为‘梅桂蕊’如何?”

 

  “好名,改得奇佳,梅桂之香,蕊中来,桂乃贵也,桂华秋皎洁,”梅礼贤拍腿叫绝,“好!

 

  “此名甚好,吾亦为之叫绝。”松山言道。

 

  “乳名就以东坡之《月梅》唤之如何?”梅孤忠问。

 

  “甚好。不知月色为谁好,要与梅花作伴来。”梅礼贤答曰,“《月梅》画面,由半镰新月和一枝老梅组成,老梅虬枝苍劲,嫩枝秀逸,花蕊初吐,于清凄苦楚之中显露出一缕生机,乃东坡一生之传神写照。”

 

  “桂之蕊乃秋天里最后一朵花,梅之蕊乃寒冬凄清苦楚之中唯一一朵盛开之花,她是这个古老帝国黄昏时在秋天里仅存的最后一朵花吗?” 梅孤忠暗自想道,“这个新生命在秋夜的深处秘密形成,她的出生预示了什么的到来呢?这个在秋天的苦夜中诞生的小蓓蕾,在严霜夜露的时刻踏上人间的大地。冬天的严寒对梅花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如果她是朵梅花的话,在寒冷中去勇敢地开放吧。当她受尽凄清苦楚之后,会开放地更热烈和灿烂,那才是花中最美最至上之境界。”

 

那天夜里,梅家的灯火伴着月光亮了一夜,似乎连老鼠也安静地睡了,只有蟋蟀唧唧地在寂夜中对月高鸣,唱着对夏天的眷念和秋月的缠绵。

 

月亮在云层中时隐时现,象一个美人在云中漫步的背影,好皎洁的月光。夜风把院子里的梅树和桂树吹得好似鞠躬拜月,哗哗的风声也似对月的吟咏;桂树的花瓣被风一片片撕落,却把桂花的香味吹得很深,散得很远。

 

 

 

注释:

 

①李清照《摊破浣溪沙》

 

②李清照《渔家傲》

 

李清照《渔家傲·寻里已知》

 

④李清照《鹧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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