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宝善里炸弹案发生后,当天刘公刘同即被转押武昌督署。同时督署根据查获的名册,缇骑四出,按图索骥,顺藤摸瓜搜捕革命党人。入夜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当晚即有三十余革命党人被捕。在武昌督署,鄂督瑞瀓即命督练公所总办铁忠亲审人犯。
刘同过堂时,看到堂上各类侍候的刑具已瘫倒在地。铁忠令大刑侍候,刘同从无见过如此场面,大刑之下把武昌小朝街起义总部一五一十全招了。瑞瀓急命关闭武昌城门以截断革命党人可能从武昌逃往汉口和汉阳。八镇统制张彪亲率清兵缇骑直扑武昌小朝街八十五号起义总指挥部。
邓玉麟狂奔半日把起义号令分送新军各大营盘。下午五时,邓玉麟和杨洪胜赶到紫阳湖畔的新军工程第八营,密召该营革命党的总代表熊秉坤通报情况,传达军事指挥部的命令:
当夜十二时由南湖炮队首先发难;工八营听到炮响,即行占领楚望台军械所;起义标记为左臂缠以白绷带,口号“同心协力”。
邓玉麟离开工八营后已入夜,再欲出城门去南湖炮队时,各城门已紧闭,巡城兵勇盘严加查过往行人。邓玉麟只好把随身携带的炸弹和子弹抛弃于水塘中,绕道前往南湖。待到南湖炮队驻地时,时已过午夜十二点起义约定发炮时间。南湖炮队营房已经熄灯关闭。邓玉麟翻墙入营,唤醒同志,传达起义命令,但兵士皆已就寝,以至南湖炮队未能发出起义号炮。城内各新军营盘中竟夕以待的革命党人一直未闻炮响,各军均没行动,以至错失统一起义时机。
夜深人静,秋虫低鸣。
武昌小朝街八十五号,刘复基、蒋翊武、彭楚藩和牟鸿勋在昏暗的油灯旁久候不闻南湖炮响。突然却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和撬门声,张彪的清兵缇骑人马已至。
刘复基知道大事不妙,摸出两颗炸弹,大叫:“掀瓦上房,赶快走!”言毕向冲入院内的清兵投掷一颗炸弹,清兵见屋里扔出炸弹,慌忙伏地躲闪,却未见炸弹爆炸,刘复基见炸弹未响,慌忙中又投出第二颗,却又未见爆炸,再投一颗,还是未炸。
清兵见三颗炸弹都未爆炸,便无所畏惧地冲入将刘复基擒拿。蒋翊武、彭楚藩和牟鸿勋利用刘复基投弹时机掀瓦上房而逃,他们跳下房来,正碰上清兵冲进巷中,清兵一拥而上欲将三人捆绑。
彭楚藩因穿宪兵制服忙叫道:“我是宪兵,来捉人的。”兵勇细看,果真是宪兵,便欲放行,不料张彪看出破绽,他知道缴获的革命党名册中,新军中有大量的革命党人,于是喝令将彭楚藩、牟鸿勋捆起。
蒋翊武趁此机会叫屈道:“我是看热闹的。”兵士见蒋翊武长袍马褂一副乡巴佬模样,正犹疑不定之时,蒋翊武却趁机混入围观的人群逃脱。刘复基、彭楚藩和牟鸿勋被五花大绑押赴武昌督署。当天被捕的还有杨洪胜,杨洪胜因运炸弹至工程八营准备起义,路上遭巡街兵士盘诘,杨洪胜掷弹受伤,被擒拿送往武昌督署。
鄂督瑞瀓瑞连夜升堂会审彭楚藩、刘复基、杨洪胜,督练公所总办铁忠为主审,武昌知府双寿和督署文案陈树屏为陪审,瑞瀓亲临监审。
铁忠满脸杀气地坐在大堂上,旁边站着两排手持棍棒器械的衙役。大堂中央放着一只大的炭火炉,炉中插着许多的铁条。熊熊的火光把大堂映得通红。
铁忠先提审彭楚藩,彭楚藩已被鞭背一百下,皮开肉绽,肉尽见骨。铁忠喝道:“汝乃彭楚藩?”
彭楚藩正声道:“正是!”
铁忠呵斥道:“跪下!”
“不跪!”彭楚藩高昂着头。
两个衙役过来,扬起手中的木棒对着彭楚藩的腿猛击两下,他支撑不住,摇晃着跪在了地上。
“汝乃革命党?”
“正是!”
“党羽多少?”
“除满人汉奸外,皆乃革命党。”
“汝乃宪兵,食我大清奉禄,为何谋反叛逆?”
彭楚藩蔑视地看了铁忠一眼转过头去。
“你这贱人,不上大刑,谅你不开口!来人,大刑侍候!”铁忠怒喝道。
八个衙役上前,把彭楚藩面朝上按倒在地,四人压住他的四肢,一人按住他的头,其余的人从炭炉中取出一根根铁火条,放在他的胸上滚动,皮肉冒着青烟发出嗤嗤的响声和刺鼻的焦胡臭味。
“拿笔墨,我从实招来。”彭楚藩怒吼道。
铁忠瞥了他一眼道:“笔墨侍候。”
衙役将彭楚藩松开,把他从地上拎起,一个衙役端上笔墨砚盘纸张。彭楚藩轻扬起头颅,将辫子甩后,伏案挥毫疾书,写毕,掷笔于地,敞怀大笑。
铁忠:“呈上来。”
衙役呈与铁忠,铁忠细阅:
“余乃大汉黄帝子孙,立志复仇,誓与清廷不共戴天。予非革命党,谁为革命党?鞑虏入关,残暴已极,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各省驻防,残民以逞,使我炎黄袋裔,皮骨仅存。最近亲贵用事,卖官鬻爵,失地丧权,犹眍颜曰:‘宁赠友邦,弗与家奴’。我炎黄子孙不忍见我民族沦亡,特伸革命救国之大义:‘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非尔等若冥顽不灵,亦当从速反正,共享民主共和之幸福。予当在革命军前为尔等请命,否则,噬脐无及,今必欲杀予,予既从事革命,个人生命,早付牺牲,死固不畏也。可速予死……” ①
铁忠阅毕,怒从胸中起,他愤怒的是嫉恨彭楚藩的文中气势。铁忠毕业于两湖书院,与清廷通辑现逃亡在海外而名声四海远扬的黄兴为同班同学。当年他经张之洞亲自面试得以录取,一向自认才学出众,后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一期步兵科。今日一睹彭楚藩一介兵士之供文不由为其文中的气势所震撼,遂传与瑞瀓、陈树屏阅。
铁忠咆哮道:“彭楚藩,汝可知罪?”
彭楚藩:“革命,何罪之有?”
铁忠:“汝不惧死乎?”
彭楚藩:“笑话,革命党岂会贪生怕死,岂有怕死的革命党!革命就是要吃枪弹、炮弹、炸弹。为我民族沦亡,除满奴汉奸,革命救国,死何惜哉!”
铁忠怒从胸中起,大喝:“刀斧手何在?”
刽子手持刀立于两侧齐呼:“在此!”
铁忠提笔画圈投掷斩首旗牌于地,怒斥道:“谋反叛逆彭楚藩,枭首示众!”
彭楚藩镇定自若地说道:“区区之头,将悬之于都市,拿去吧!”
彭楚藩被押往武昌督署东辕门,辕门外一片秋煞。
兵勇手持火把,火焰划破了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黎明前武昌督署东辕门漆黑的夜色,大地上还是一片漆黑,却被染上了一层白白的秋霜。
秋煞的风卷起火焰,翻卷的火焰很快又被黑夜吞噬掉。随萧瑟秋风飘飞起的落叶横扫过刑场,静静的大地只有彭楚藩赴刑场的脚步声和刽子手刀械碰撞发出的声响。
刽子手要给彭楚藩戴上头罩,被彭楚藩喝退严拒。彭楚藩怒目圆睁,寒光逼人,刽子手从未砍过未盖头罩的人犯,被他的目光所震摄,胆怯而不敢下手。
铁忠将其喝退,又换上一刽子手。那刽子手刚喝完一碗酒,酒还在从他的饱绽横肉的嘴角边往下滴。彭楚藩不再逼视他,而将其头颅仰视夜空,夜空中除了黑暗外还有闪烁的星光穿越天廷的黑幕。
彭楚藩引颈仰望星辰,星光熹微,黎明朦胧的薄雾中,有颗星特别亮、特别清冷而略带血色,那是火星,那火是黑夜笼罩下的一点点光明。
夜色似乎陷入更加黑暗,越加深沉。夜色中的四周没有一丝的光亮,只有天上冷冷的星光,星光闪烁不定,像是摇弋的火苗,他热血奔流的心已经和天上璀灿的星融为一体。
四周一片宁静,没有一丝声响,肃风飘飘吹衣,他只能听到他的心脏跳动的声响。他指望光明,得到的却是黑暗,他看到这个世界的黑暗,也看到黑暗的夜幕中星的闪亮……
“汝欲留何话?”铁忠问。
刽子手鬼头大刀刀锋上的寒光仿佛要把寒煞的秋风都劈成两半,那冷白色的寒光欲与夜空中的星光比辉。
“还我河山……!”彭楚藩咆哮道。
那声音舒啸惊夜,划破了静静的黑夜中天地间的沉默而发出火山爆发般的回响,仿佛肃杀的风雨骤至……
寒光一闪,刽子手手起刀落,刀光溅飞起的血星变成了天边的流星……
血雾染红了地上的白白的秋霜,从彭楚藩脖子中喷涌出的鲜血飞溅到刽子手的脸上,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鲜血,掷刀于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铁忠又升堂会审刘复基、杨洪胜。
一刽子手端上一朱红色木盘子入堂,铁忠令其掀开盖着的布罩,露出一个人头,那人头怒目圆睁,还没闭去。刽子手两次三番拉下其眼帘,皆不得闭目,只好颤抖作罢。
铁忠怒喝:“汝等可识此人?”
刘复基怒吼:“如何不识!”
铁忠:“汝等欲求生或求死?”
“我为革命而来,无所畏惧。朱元璋之天下,失之胡儿,即不还之朱家,也应还之汉人。吾愿从彭公而去,只管杀!”刘复基怒道,嘴角渗出了鲜血。
“要杀便杀,何必多问!”杨洪胜满脸炭黑怒言道。
“好,我成全你们!”铁忠挥笔怒掷斩首旗牌,“来人,将逆贼刘复基、杨洪胜辕门枭首!”
“革命党人,杀之难,杀之尽更难!革命党之血,就是我大汉民族自由之雨露!杀,我求之不得也!杀,杀,杀吧!”刘复基怒吼道。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督署东辕门的黎明特别黑、特别深、特别沉,只有刀光、血色、寒露和秋霜,还有接连被砍下的三个头颅……
黑夜中,一个人举起灯笼在寻觅……
夜很深,夜猫的号叫使夜显得更加地深沉……
夜猫却叫醒了雄鸡……
雄鸡的一声高锐的啼叫却破晓了黎明的黑暗……
注释:
① 摘自刘凤舞的《民国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