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刽子手把三个朱红色木盘中盛放的人头在桌案上一字排开,以呈铁忠验明正身,屋里弥漫着血腥味。
铁忠草草看了眼,背过身挥手道:“悬挂于武胜门示众!”
刽子手用铁丝穿过人头的耳朵,高悬于武胜门。一早即有大批人挤在武胜门围观。
松山医生昨夜过江不得,又不闻南湖起义炮响,只得在梅孤忠家留宿一夜。十日一早急欲过江会孙武,不料在武胜门看到三个高悬的人头。他走近细看,不觉大惊失色,认出了是彭楚藩、刘复基、杨洪胜三人之首级。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片刻决定去小朝街找蒋翊武,可又一想小朝街一定出事了,遂决定去寻在武备学堂任教官的同乡祝少白。于是雇一人力车向武备学堂急去。
清廷湖北新军协统黎元洪见被捕者多为新军中的官佐,吃惊不小,再看搜获党人名册上尽是新军各标统之兵士和官佐,十分震惊。他恐深究将酿成巨变,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决定面见鄂督瑞瀓。
黎元洪的忧虑自有其道理。黎元洪乃湖北黄陂人,二十岁入北洋水师。甲午中日黄海海战中,他所在的铁甲舰“广甲”号被日本海军击沉,他在海上凫水半日后获救,却遭监禁数月。获释后闻两江总督张之洞在南京招募海军人才,便去投奔张之洞,得到张之洞的赏识而受重用,先后任狮子山等处炮台总教官。一八九六年随张之洞回湖北,任枪炮厂监制兼护军后营帮带官,参与训练湖北新军。张之洞曾亲书“智勇深沉” 赠之。知遇之恩使黎元洪一直跟随张之洞的鞍前马后,从两江到两湖,黎元洪一直都是张之洞的心腹重臣,张之洞曾三次派他到日本考察军事和政治。在张之洞的提拔下,黎元洪从新军管带、协统、镇统制一直升至湖北新军协统。黎元洪治军素以“知兵”和“爱兵”著称,他为人寡言不多事,秉性忠厚,有泥菩萨之称,对兵士宽厚,却严于律己,在湖北新军士兵和官佐中颇得人望,在军中人脉甚广。他手下一兵士曾将辫子剪去,黎元洪称其“免豚尾之讪笑,导文化之先机。” 连革命党人居正都称之为“元洪廉谨宽厚,得士卒心,又敬礼士,众望归之。”
黎元洪到督署时,铁忠和督署参议陈树屏已到。
瑞瀓每天下午两点钟才起床,起床后照例要抽用人参汁煎煮的烟膏。瑞瀓烧着纸捻子,点燃鸦片。
黎元洪望着冒着袅袅青烟、那杆瑞瀓最钟爱的叫“尚小云”的翡翠烟枪对瑞瀓说:“我主张杀了彭、刘、杨就此打住,瑞公爷宜学当年曹操官渡之战后当众焚烧通敌书信那样,当着新军兵士官佐的面将名册烧毁,从宽处理,既往不咎,缓日再图。”
瑞瀓抽烟时,他的那只叫“琴儿”的小狗照例会爬到他的脸边舔舔他的胡须。那只小狗也染上了鸦片瘾,嗅到烟气顿时一改眼泪汪汪、萎靡不振的样子,立刻变得精神抖擞,摇头摆尾。
黎元洪的恳请遭到铁忠的坚决反对:“此时不图,更待何时。若按图索骥,可将其一网打尽,若不追究,养虎遗祸,后患无穷。”
黎元洪:“若穷极追究,相煎太急,必逼党人狗急跳墙起而兹事。若缓图之,可消祸端于无形。”
这时,瑞瀓的大老妈子给他送上洋虱和一只活蝎子,这是秋冬时节他喜食的特殊补品。瑞瀓以舌抵住洋虱的尾,顿感一股辣味,立觉神精气爽。他的屋子里放了许多的紫砂小罐子,以繁殖饲养洋虱。罐子里放进胡桃肉、桂元、莲子、六谷泡、槟榔和其他的补品,作为洋虱的食料。洋虱在罐子里产卵繁殖,小虫初出形似蛆虫,后变成硬壳虱时,即挑出雄洋虱供瑞瀓服食。
瑞瀓食毕,手执党人名册犹疑不决,半晌他游移地看了看黎元洪道:“莫非汝亦有贰乎?”
黎元洪望着瑞瀓瞠目结舌,一时哑然,他知道再辩瑞瀓会更加疑虑,只得唯唯诺诺而退。
督署参议陈树屏也建议:“黎元洪言之有理,仅治首要,余皆免究,以免激起大变。”
瑞瀓闻言,推翻公案,怒道:“纵容新军革党,无异积薪自焚,非按名捕杀不可!”沉吟片刻,他又对铁忠说:“余信麻衣相法,黎元洪生反相,须谨防此人。”
清军兵士继续搜捕革命党人,张彪率兵按名册在三十二标操场捕走排长张廷辅,在同兴学社捕走赵师梅、赵学诗等二十余人,查抄巡道岭九号同兴学社邓玉麟处和胭脂巷十一号胡祖舜处皆扑空。一时之间武昌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新军内人人自危,个个如坐针毡。
同时瑞瀓急电清廷,谓:“拿获革匪三十二人,不动声色破贼党,弭患于初萌,定乱于俄顷刻”。清廷速回电表彰,并提醒他:“革党内渡,黄兴来鄂。”
彭、刘、杨就义并悬其人头于武胜门。消息迅及传遍新军中革命党人,党人互通消息,与其坐以待毙,束手就擒,不如鱼死网破,骑虎打虎,拼死一博,死中求生,惟先决死,鹿死谁手尚难料定。于是约定当日午后吹出操号时以号音为信,武装发难。不料却被一捕去的党人供出。
瑞瀓急召张彪、黎元洪,令各营收缴军号,皆不得吹号出操,各营所存枪炮尽皆拆卸,连同子弹一并缴送军械库收藏,所有标统以下排长以上官佐一律住营歇宿,官长不在营中者撤查,兵士不在营者,革职严办。于是当日下午起事又未成。
这天的傍晚很平静,武昌城内的大街小巷上行人稀少,兵士在武昌各城门加派双岗,严加盘查出入行人。街上的野狗在四处游荡觅食,风卷起的尘土和落叶在街角边打旋。
晚七时,武昌城外坛角二十一混成协辎重队凯字营的李鹏升、罗金玉、蔡鹏来等闻彭、刘、杨殉难,久等也不闻起事号令,他们商量如其坐以待毙,不如鱼死网破。罗金玉遂用私藏的子弹鸣枪为号,李鹏升和蔡鹏来潜至草湖门旁塘角马房纵火为号,火烧起,却不见城内动静。宁静中,这起义的第一枪使四周显得更加的山雨欲来般的静。
于是李鹏升、罗金玉率炮工两队士兵奔向武胜门。到达武胜门时,城门紧闭,义军不得不经过积玉桥沿铜元局的小铁路向东南方向前进,再转进攻通湘门,通湘门也是大门紧闭,不见城内任何动静。于是李鹏升率队奔南湖炮队策动起义。原来坛角所放之火,城内革命党人没有看见。
黄昏时,一场骤然而至的风雨把落日洒在天际边的余辉一扫而去,大群的暮鸦聒噪着,急飞入武昌城内紫阳湖畔参天的古树林中夜栖,林中鸟雀叽叽喳喳吵闹声如涛。
湖畔的新军工程第八营里却不平静,新军各部兵士都被令留守营中不得外出。排长陶启胜查哨时,站岗的程正瀛、金兆龙正在擦枪。陶启胜发现他们枪中有子弹,问其为何没有上缴,遂与程正瀛发生争执。
陶启胜无中生有地指责程正瀛:“私留子弹,你敢造反?”
程正瀛气极曰:“老子就造反,你又如何?”
金兆龙在一旁替程正瀛帮腔,不料陶启胜令护兵逮捕金兆龙。
金兆龙抢前与陶启胜扭打成一团,同时大喊:“伙计们,今不动手更待何时?”
本来此时人人自危,如背“造反”之名必脱不了干系,程正瀛一时火起,举起枪托猛击陶启胜的头部,接着开枪打伤其腰部。管带阮荣发,右队黄坤荣、司务长张文涛持枪前来弹压。
张文涛呼喊道:“尔等均有家小,均有父母,此等事做不得,是要灭九族的。赶快觉悟,各回本营,决不咎既往。尔等受革命党人的欺骗,革命党昨天已经跑了,尔等今天还送死。”
程正瀛怒火中烧,一不做二不休,举抢连毙黄坤荣和张文涛二人,阮荣发企图逃跑时也被金兆龙开枪击毙。于是,全营一片哗然。
营中革命党人熊秉坤急忙赶到,趁此时机高吹哨笛集合队伍,又对空连放三枪表示发难。
新军各营中革命党人听到枪声,犹如听闻到久候不至的春雷,一时枪声大作,排枪响成一片。
然后熊秉坤率众士兵跑步奔赴楚望台,占领了军械库。李鹏升、罗金玉率炮工两队士兵刚到通湘门时,忽闻城内枪声大作,遂率众冲入中和门奔赴楚望台军械库。
一场中国历史上伟大的革命就在这偶然的事件中由一小人物发号于猝然之间爆发了,没有人预先知道这微小的起源将是二十世纪伟大的中国革命的序幕。
松山医生到湖北武备学堂找到祝少白后正与其谋划如何向武昌督署当局要回彭、刘、杨的人头以收尸安葬,却突闻枪声响成一片,出到街上观望,只见人影杂沓,又见黑夜中火光忽起,大队新军人马二十九标、四十一标、三十二标、三十标、陆军测绘学堂、南湖炮队,马队陆军第三中学、辎重第二十一队各部兵士用白布条缠着胳膊做标志,分途奔赴楚望台。
军中有人喊“同心”,即有兵士高声喊答“协力”。路上有人高喊:“革命了!革命了!”沿途可见一些被杀的旗籍兵士躺在街上。
祝少白和松山急促回到武备学堂操场,见已有革命党人在活动串连,祝少白速召号兵吹出操号,号兵随即吹响了嘹亮的军号。武备学堂学生两百余人赶快站队,祝少白大声叫道:“全体同学集合,诸君随我到楚望台拿枪,不从者即斩!”
学生军中无任何人说话。武备学堂的德国和日本教官旋即赶到操场问祝少白发生何变故,祝少白只是简单回答楚望台发生兵变,必须前往支援,不等德国教官法勒根汉再问即引领学员跑步出发赶往楚望台,学生军一上街即刻汇入街上起事新军人流。
梅傲霜入武备学堂才两日就赶上真正的军事行动,兴奋异常。他摩拳擦掌,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奔流,他要如他改的名号那样要去追云,尽管他不知革命的云要向哪里流,甚至他根本就对革命还一无所知,但革命本身将给他提供追逐风云的舞台。
各路义军迅速聚集起二千人马,许多兵士象梅傲霜那样并不知发生何事,只是跟随大流糊里糊涂地加入义军。他们身不由己,情愿或不情愿地汇入了这场革命的洪流。
学生军到达楚望台,已占领楚望台的工程营兵士叫学生军到仓库中去取枪弹。在楚望台,各路义军推吴兆麟为临时总指挥,指挥进攻武昌督署。
吴兆麟鼓舞士兵高声道:“我革命军已占领楚望台火药库,炮队即将入城助战,凡我袍泽同处嫌疑之地,若不协力同心,于死中求生,他日论情定罪,本营不得谓不变之兵。”
祝少白知道迅速占领凤凰山炮台将至关重要,凤凰山炮台炮火可直接威胁通湘门清军反抗营地,将为各路义军人马入城进攻武昌督署打开通道。祝少白和松山医生带领两百余学生军进攻凤凰山炮台。炮台守军悴不及防,炮台中本就有革命党人,见祝少白率领的学生军赶来即作为内应,枪口一起指向炮台中的满人军官。
火光中,梅傲霜突然看见一德国克虏伯炮座后一满人军官正举枪瞄准正冲入营房的祝少白,梅傲霜在楚望台拿了一把军刀,他无任何犹豫,操刀向那军官劈去,一刀便砍飞了这个满人军官的人头。那被砍飞脑袋的满人军官乃炮台管带,炮台旋即陷落,被屠杀的满人兵士和官佐二十余人。
炮台随即向通湘门守军开炮,晚九时,通湘门被义军攻破。祝少白率学生军奔赴武昌督署。鄂督瑞瀓和张彪尚有五千兵力聚集武昌督署一带顽强抵抗。
夜十一时,一阵急促的雷声过后下起了瓢泼大雨,那轰隆隆的雷声似进军的战鼓,义军在这深秋的夜雨中发起了第一次进攻,却被张彪率领的旗兵队的机枪所击退。进攻督署之战,连连受挫。
凌晨时分,南湖炮队连发三发炮弹攻入中和门进城,炮队的炮车嘎嘎入城,有人高声喊道:“把大炮拖到阅马场,上蛇山,向制台衙门开炮!”即拖炮上山,架设大炮开始向武昌督署炮击。
这个深秋的雨夜里,只有枪炮声,风雨声,还有狗吠声。灯也没了,大地天空,街道都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枪炮声在黑暗中回响。闪电不时划破夜空,照亮悬挂于武胜门示众的三颗头颅。
秋雨敲窗。梅家一家人都躲避在屋里,谁也没有睡去,外面很不安静,风把院门和窗户吹得咣当咣当地响。院中的那棵梅树和桂树,被风雨吹打得摇晃着,雨打落了许多树叶,满地都是。啪啪的枪声不时响起,回荡在黑夜里,打破黑夜死一般的寂静。
在这个风雨萧然的黑夜里,不知从哪家传来了《夜深沉》的胡琴声。
夜雨中,由于武昌城的所有电线全部被割断,全城一片漆黑。目标能见度很低,蛇山上的炮击屡发不中。
祝少白在督署附近的水路街发现一个叫“干记衣庄”的店铺,他叫店主搬出一些布匹焚烧,并对店主说:“事成如数赔偿。”
店主却答道:“何须赔,煤油在此,请君动手!”
祝少白即令督署周围民居搬出柴火和油桶等引火物资,燃起大火作为蛇山上炮兵炮击的参照点,督署周围燃起了熊熊大火,照亮了半个武昌城。
兵士纪鸿钧泼油放火,身中数弹而亡。祝少白派人向蛇山炮队传令,向着火点开炮。随即兵士对居民高喊:“宜速避”,居民纷纷逃避。
蛇山上的炮兵在黑夜中对起火点排跑齐射,一时炮声隆隆,黑夜中的武昌城笼罩在炮声和火光之中。很快督署签押房被击中起火,义军又发起进攻,祝少白在对督署的进攻中被击伤左臂,被松山医生拖出战地紧急救治。
梅傲霜第一次打枪,他打得性起,以为和在乡下放爆竹一样,面对弥漫的硝烟和火光,他满身泥泞,却全然无所畏惧。梅傲霜见祝少白被打伤,发誓要为祝少白报仇,从入武备学堂第一日起,他即视祝少白如父。
张彪人马经不起炮火的轰击,四处溃散,义军敢死队猛烈攻击,攻入督署东辕门与敌对射。清军于督署大堂用机枪扫射,义军受阻。梅傲霜奋勇当先,他拎着一桶煤油跃至督署门房放火,清军见大堂燃起熊熊烈火,慌乱中崩溃。
瑞瀓和铁忠,见大势已去,慌忙中凿穿督署后墙,于雨夜中率家小逃上停泊长江中的“楚豫”舰,湖广总督督署被攻克。
当夜,八镇司令部黎元洪令四十一标只守不攻,义军从蛇山上不停地向四十一标阵地发炮。黎元洪与外界联系不上,见炮声不绝,军心已乱,随时可能哗变,十分慌张。一士兵欲外逃时,被黎元洪开枪击毙。一新军士兵跳墙而入力劝四十一标投降,也被黎元洪和护兵砍杀。黎元洪指挥四十一标抵挡一阵,炮火越来越猛,军士已开始哄动,黎元洪只得宣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官兵各自避炮,保全性命要紧。”
四十一标官兵听罢皆全部四处逃散,大部分加入义军。黎元洪、参谋刘文吉和管带谢国超乘乱换上便服逃往黄土坡刘文吉家避祸,张彪在其司令部被攻克前逃往汉口。
清晨,瑞瀓和铁忠站在“楚豫”舰首的甲板上用望远镜巡望武昌方向,他们看到望远镜中的黄鹤楼顶上的满清王朝的黄龙旗不见了,代之以一面深红色的九角十八星革命军旗帜高高飘扬。望远镜中,张之洞题武昌黄鹤楼对联历历在目:
爽气西来,云雾扫开天地憾;
大江东去,波涛洗尽古今愁。
瑞瀓无奈地跺脚道:“老佛爷生前有云:‘造就人才为湖北,我所虑也乃湖北’,今日不幸言中矣。”
铁忠叹道:“古人云:‘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此句并非杜撰,而有所本也。”
瑞瀓叹道:“如此看来,今夏张公堤挖出之独眼石人所兆非虚也。”
天亮时,被屠杀的驻守武昌步队三十标之旗兵共七百多人,全部被枭去人头并用铁丝串起悬挂在武昌各城门。武昌城内凡遇旗人,不分男女老少皆被斩杀,武昌城内扎、宝、铁、卜四大满人望族被满门抄斩。民夫们用扁担挑着成筐的旗人人头从城中送往各城门悬挂,沿途围观起哄高喊者甚众。街上躺的到处是被枪杀的旗人尸体,无人掩埋。
有些旗人想乘乱混出武昌城,守城士兵要凡出入城门者都要念“六百六十六”后才能进出武昌城。六百六十六,武昌话发音“LouBeLouSiLou”,旗人绝难学会武昌话的这种发音。旗人不能混出城,被捕杀掉一千五百人。
武昌所有衙门官署皆人去楼空,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武昌藩库铜币局和官钱局的银锭散得满地都是,经清点款目,总计存款四千万元。士兵严守衙门内外,严防有人乘火打劫。一贫民乘乱进入藩库盗窃银两,被捉住后砍下脑袋,尸体被悬挂在藩库门外的电线杆上,两手还捧着一个元宝示众。
清廷官员桂荫,嘱其子女逃离后,与妻子双双自缢于文庙为大清殉节。其子女也在通湘门被守城士兵查出并处死。清廷官员马臬台拒绝逃跑,身穿华丽朝服,头顶朝珠朝冠,手持官印正襟危坐于藩库大堂等候处决。不料根本无士兵理会他,反被围观看热闹的市民拖出当小丑游街示众。待他的家人赶到,告知革命党专杀旗人不杀汉人时,马臬台掷官印于地,摇头叹曰:“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说罢,愤而离去。
义军中的士兵开始互相剪辫子,军中规定三日之内,一律剪除发辫,否则长官革除,士兵不发饷。各城门设哨,凡蓄辫者不得出入武昌城。有不愿剪辫子者被嘲笑甚至殴打,被强迫剪辫子。军中流传着剪辫子就是革命,革命就是要首先剪掉自己的辫子。梅傲霜被按住头剪掉了辫子,开始他有点不情愿,剪掉后才觉得头上变得如此轻松。在一天前还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现在则是“留辫不留头,留头不留辫。”
革命了,原来革命就是剪掉辫子这么简单,满人的统治一夜就被打垮了。革命,对于许多人来说仅仅就是剪掉了辫子。
松山把祝少白的伤口清理消毒包扎好后,他们俩也剪掉了辫子。祝少白拿着自己的辫子看着,他想起许多,他想起在英国和德国时,多少人用鄙夷的眼光看着他和他的那根辫子,象是看着怪物一样,那根辫子给他带来的是自卑和内心的伤害。
他苦笑着对松山说:“其辱我久矣,我欲将其寄返家乡,受之于父母,还之于父母,如何?”
松山:“当年留学日本,日人耻笑我头顶富士山,今日才得以去掉此山矣。我恐父母伤心,欲将其葬于长江。”
“甚好,我亦葬其江中,随大江东去。”
他们俩来到江边,日本和英国的军舰在江上巡弋。载瑞瀓逃走的“楚豫”舰炮口指向武昌,也在近距离游弋。
“少白兄,宜将两人之辫系于一而投之于江,如何?”
“松山贤弟,你我同乡,今弟救我于火线,昨救吾妹于难产,少白不知何以为报,今我等投身于革命,不知前途若何,若弟不嫌弃,少白愿与弟意结金兰,共赴汤蹈火,贤弟意下如何?”
“少白兄,与君结为兄弟,实乃松山三生有幸,欲生死患难与共。”
两人紧紧握住双手,将两条辫子系在一起,投入长江,辫子在江中翻滚了两下,即随江水而去不见踪影。
“我当趁隙前往梅兄处探妹侄。”祝少白说道。
“大战在即,我等快去速回。”
江边,一艘挂着美国国旗的汽轮满载着在武昌的外国人和美国水兵正驶离武昌汉阳门码头,船上的人频频向岸上的人招手欢呼。他们要回到汉口大清国的天空,好像大清国才是安全的。
他们俩赶到东场口时,梅孤忠正不知所措地站在街上四处观望,见他们俩来忙问:“昨夜枪炮声一夜,吾闻乃革命也,果若如此乎?”
“正是。”松山答道,略微欠了欠身子。
梅孤忠见松山辫子没了,睁圆了眼大惊道:“君之辫呢?”
松山清淡地说:“剪了。”
“剪了?!”梅孤忠睁大眼睛,非同小可般吃惊。
“对,辫子剪了,革命了!”松山一点不在乎地说。
“对,梅兄,你看我也剪了。”祝少白说着转了转身给梅孤忠看。
“天呀,辫子剪了,那可是祖宗之圣物呀!”梅孤忠惊呼道,“此乃背叛祖宗呀!”
“若此乃背叛,即是我生命中伟大的背叛!剪掉的岂是辫子,还是头上的一座山呀!”松山激昂地说,“我等绝不能做恶之附庸!”
“汝等亦加入叛乱乎?”梅孤忠愈发吃惊地问。
“梅兄,此非叛乱,乃革命也。”松山笑道。
“此乃大逆不道之叛逆,汝等休得狡辩。”梅孤忠说完惊慌地跨入院中溜进后厢房躲藏。
松山和祝少白跟进院中正撞上梅礼贤,梅礼贤急问:“何事吾弟惟恐避之不及?”
“吾等谈革命之事,梅兄急避之。”祝少白答道。
“革命?昨夜变故乃革命乎?”梅礼贤惊问。
松山:“革命了,辫子剪了,满清气数尽了。”
梅礼贤这才注意到他们俩辫子没了,惊恐地问道:“汝等亦革命党乎?”
“我等也革命了,辫子剪了。”祝少白坦然道。
“那……傲霜呢?!”
“亦剪了。”祝少白笑道,“新军中人人皆剪辫子革命了。”
“啊!”梅礼贤觉得天晕地转,“这岂非陷傲霜于刀剑乎?”
“梅大哥,此言差矣。军中人人剪辫,皆曰革命,非傲霜一人弃发于地,剪辫革命,推翻满清,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乃热血男儿之责,有何惧哉?”
梅礼贤听祝少白这么一说,更加惊恐,忙进屋寻梅孤忠。
祝少白趁此时机去看望妹妹玉桂和侄女,他见妹妹和婴儿正在熟睡,不便惊扰即退出屋外回到院中,他和松山进入厢房,梅孤忠和梅礼贤正窃窃私语,见他俩进来,身后无辫子,散发披肩,如同见到怪物。
“梅兄大可不必惊恐,我等皆留洋英伦德国,昔日踯躅而行于伦敦,行人莫不惊曰:Pigtail。西人皆无辫发,瞧吾国人怪异,兄理应与吾等一样感同身受其耻,今兄为何诧异?”祝少白问。
“少白、松山,中国之存亡,在德不在辫,辫之除与不除,原无大出入焉。君等亦叛逆乎?”梅孤忠低声问道。
松山:“革命非叛逆,我大汉受制于区区之满,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匹夫之责也。除此数寸之胡尾,还我大好之头颅,剪辫乃救国当务之急。”
“少白、松山,中国受洋人歧视并非我等有辫子,洋人也绝非因我等割去辫子穿上洋服即对我等稍加尊敬。”梅孤忠提高声音说道。
祝少白走到梅礼贤跟前,双手报拳施礼道:“梅大哥,请受少白一拜。”
“此乃何意?”梅礼贤惊异地问。
“昨夜傲霜救吾之性命于枪弹之下,无以为报,请受一拜。”祝少白说着向梅礼贤深施一礼。
“此话从何说起?”梅礼贤追问道。
“昨夜于凤凰山炮台,傲霜砍翻炮台管带,救吾性命于枪弹之下。”
“如此说来,傲霜昨夜杀人乎?”梅礼贤惊恐莫明。
“斩杀满人,为革命立功。”松山道。
“我也要革命!”梅傲雪一直在边上听他们讲话,冒失地插话道。
“混帐东西,不得无礼,”梅礼贤怒瞪着梅傲雪,“还不退下!”
梅傲雪唯唯诺诺而退,却难掩其心中的不悦。
祝少白对梅礼贤道:“梅大哥,今后中国无人能避开革命。”
“哎呀,犬子入军中始两日,为何鲁蛮如屠夫耶?少白,汝陷傲霜于刀剑火海矣。”梅礼贤气得瘫坐在椅子上。
“少白,汝话可当真?吾梅家世代忠良贤仁之士,无滥杀暴戾之徒。”梅孤忠面有惧色而迷惑地看着祝少白。
祝少白:“梅兄,革命之血早晚要流,非流他人之血,即流我辈之血。出入军帐之中,早晚亦杀人或被杀。汝送梅傲霜入武备学堂之时应虑及此,吾不赘言。”
梅孤忠和梅礼贤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以对。
正尴尬之时,一新军士兵进院来寻松山医生,据他说日本军舰靠岸,派人上岸探听武昌起义的消息和起义军今后的倾向,一时找不到日语翻译,遍寻松山才找到此。松山和祝少白即与士兵赶往武昌督署。
梅礼贤等松山祝少白走后,也穿衣戴帽,欲尾随其后。梅孤忠见梅礼贤欲外出忙问道:“大哥欲往何处?”
“吾欲寻傲霜返来?”
“早上我在街上探听,皆说昨夜杀人如麻,武昌各城门挂满旗人兵士的人头。今起事者热血昏头,杀人性起,汝如此前往军中如何唤得回,军中兵士如何会放他返家,怕是泼出去的水,难以收回矣。”
梅礼贤:“那如何是好?”
“我亦不知如何是好。中秋之夜,吾即觉山雨欲来之势,不料来得如此之快,悔不该仓促送傲霜入武备学堂,如今骑虎难下。汝寻其返来又当如何,傲霜屠戮炮台管带怕是有目共睹,如送其返乡传扬开去,怕亦是难以收场。”
“那……”
“只能先静观时局,再作打算。”梅孤忠难掩其尴尬。
“如此大事,朝廷岂会善罢甘休,不出旬日必将反扑,到时我等皆恐受其牵连,傲霜命休矣,我梅家恐遭大劫难!”梅礼贤说罢流出了眼泪。
“大哥,都怪愚弟虑事不周。如形式急转直下,吾定当全力游说武备学堂德国教官恳请朝廷赦免,以我多年为朝廷之效忠和在北洋军中之人脉,不至于祸起萧墙。大哥不必多虑。”
“贤弟,傲霜之性命和梅家之脉全靠你了。”梅礼贤说罢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