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深秋的雨夜-纪念辛亥革命武昌起义一百周年 (6) 那个深秋的雨夜-纪念辛亥革命武昌起义一百周年 (8)
Nov 18

第七章

 

  松山和祝少白赶到武昌督署时,日本代表斋藤季治郎已就座等候。斋藤季治郎表示如革命党保护日本在华利益,日本将支援革命党。送走日本代表后,英德代表亦来,皆表示持中立立场,并希望革命党保护英德在武昌的侨民。

 

  十一日晨,梅礼贤还是按捺不住要去找梅傲霜,这么大的武昌城,他一时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只好满街瞎转悠。大街上气氛已不同与往日,店铺大都关张,一些行人剪掉了辫子,还有许多人在街上观望议论。

 

  梅礼贤听到有人议论说:“昨夜里杀旗人杀惨了,杀了七八百呀!”

 

  “砍下旗人的人头,全用箩筐装啊!”

 

  “无头的尸体都被抛入江中。”

 

  “嗨,革命,革命便是要取命的呀!”

 

  “革命乃革命党之事,杀旗人好呀,只要不妨碍百姓过日子,让他们去革去杀吧!”

 

  三五成群剪掉辫子的士兵在街上游逛。街上人人口里都在念叨革命和剪辫子的事,革命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时髦的词,梅礼贤一时觉得很怪异。他踱到武胜门时,见许多人在围观城门上悬挂着的旗人的人头。他数了数,足有二百多颗满是污血的人头,滴在城墙边上的血已经干涸变成了乌红色。梅礼贤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死人人头,不禁感到一阵阵恐惧。

 

街上贴满了告示:

 

“服制自应一律,发辫速宜剪剃,概无豚尾法制,岂效满奴习气,出示业经剪去,勿得顽固主义,好防满奴奸细,切勿三心二意。”

 

  他心里嘀咕:“为何要砍杀这么多人?这些人犯何事被砍下了头?杀他们又为何事?”他仿佛觉得那些死去的魂灵在对他耳语:“我等皆不明何事就被砍了,死得糊里糊涂,何其冤也!”

 

  当他想到这其中有一颗人头必是梅傲霜砍下的时,更觉后怕,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怎么也不相信梅傲霜只离开他身边才两天功夫怎么会变得如同屠夫般野蛮,他实在是不敢相信也不理解革命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改变这一切的。

 

  他琢磨着:“革命、革命,革命难道就是要取性命吗?革命难道就是砍掉旗人的人头和剪掉辫子吗?革命就是杀人吗?杀人者为何去杀,被者为何被?梅傲霜砍杀了炮台管带,杀人者和被者定不知革命为何物,却去杀和被……”

 

  梅礼贤实在琢磨不透革命的意思,只是想砍人的革命在中国也实在不缺少,从来也没有一个答案,但他却看到了革命的血腥和残忍,他也不知道杀戮还只是刚刚开始。他不知道一天前,这里悬挂着三颗革命者的人头,他也不知道这三个革命者的心肝都被挖出来煎着炒着下酒吃了。

 

梅礼贤边走边向街上的兵士打听武备学堂的学生军的驻防地,走到湖北省咨议局时,见有大群人在围观喝彩,他也挤进去看热闹,却见是一大帮人在剪辫子,每剪一条辫子都受到人群的喝彩。

 

他正要退去时,却被人一把拽住,那人吆喝着:“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一下子又过来几个把梅礼贤给围住了。梅礼贤吓得直哆嗦,连连摇着手说:“使使!”

 

  如何使,老子都革命了,你还不革命?!”一个汉子拿着剪刀就上来了。

 

  使使,”梅礼贤见那汉子把剪刀驾在了他的脖子上,嚎叫道,“不,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那是祖宗的圣物啊……”

 

  他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卡喳”一声,辫子已经落地了,人群立刻发出喝彩声。

 

  梅礼贤凝视着地上的辫子,小心地捡起,捧在手上,失声大哭:“我的辫子,我的辫子呀……”

 

  他的哭声却引来人群一阵阵的哄笑。只见人群中冲出一个英武的新军小伙子,飞奔到梅礼贤身旁大声叫道:“父亲,父亲!”

 

  梅礼贤嚎哭中突然听到有人喊他,泪眼朦胧的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定眼一看,原来是梅傲霜。

 

  “你这个混帐东西!”梅礼贤说罢一巴掌打过去,梅傲霜脸上立刻现出五个手指印。

 

  “父亲,为何如此这般?”梅傲霜问道。

 

  “还不跟我回去!”梅礼贤说罢拉着梅傲霜就走。

 

  几个士兵将他们围住,囔道:“想当逃兵,那可不行!”说罢七扯八拉地把他们分开。

 

  梅礼贤披头散发,手执辫子,指着梅傲霜大骂道:“你这不孝的子孙,受异端邪说之诱惑,从今以后休得再跨进我梅家之门半步!”

 

  “父亲,这从何说起呀!我……”

 

  “从今以后别再叫我父亲,你只当我死了。”梅礼贤说罢拂袖而去。

 

  “父亲……!”

 

  一道闪电,接着“轰隆”一声雷鸣,下雨了。

 

  秋天的雨打在脸上很凉,梅礼贤觉得心里更凉。他没有想到一日之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实在无法想到,因为这天的变化所有中国人都没有想到。

 

  梅礼贤回到东厂口桂梅斋时,浑身已被淋得透湿。一阵阵连绵的秋雨纷纷打落下院中桂树和梅树的树叶,满地的落叶在泥水中呻吟,它们将变成泥和尘。

 

  “大哥回来了,我久寻你不见。”梅孤忠见大哥气色不对,满脸愤懑和雨水,还有他手里攥着的辫子,便吃惊地问:“大哥也剪辫子了?”

 

  “这混帐东西!”梅礼贤一把把辫子放在桌上,接过妻子递给他的毛巾擦着脸。

 

  “谁?”梅孤忠不解地问。

 

  “傲霜这混帐!”梅礼贤用手拨弄披散的头发。

 

  “傲霜怎么了?”他妻子焦灼地问。

 

  “死了!”梅礼贤有气无力地说。

 

  “啊!天啦!”他妻子听罢呆立了一下,便嚎啕大哭起来。

 

  “住口,哭什么丧!”梅礼贤瞪着他妻子不耐烦地吼道。

 

  “大哥,你慢慢道来。”

 

  “吾今日行至省咨议局,见大帮人围观,凑过去看时,见人们在剪辫子,吾亦被乱党截住把辫子剪了,并被其哄笑羞辱,傲霜这混帐忽地从中鼠窜出,想必同乱党一伙,狼狈为奸,犯上作乱矣。”

 

  “如此说来傲霜未死?”梅礼贤的妻子收住了哭声问道。

 

  “与死何异?”梅礼贤瞪着他的妻子。

 

  “后来如何?”他妻子急不可耐地问。

 

  “吾劝其跟我返家,别受乱党异端邪说之诱惑,却被他同伙军士驱赶,他亦被同伙劫往营中。”

 

梅礼贤的妻子急拿出干衣服让他更衣,并摆上饭菜兄弟俩围坐在桌边

 

梅礼贤喝下一口酒,长叹道:“贤弟,吾等来此,不出一礼拜,变故却如走火入魔一般。今日吾观城门上挂满旗人人头,若清军反扑过江,势必屠城。吾亦被剪辫,必被视同党人,有口难辩,到时玉石俱焚,片瓦无存。小乱居城,大乱居乡,我等宜急回乡暂避祸端。”

 

  “大哥,吾同汝所见略同。我等宜回乡,等风潮过后再图打算。我看革命之风潮非一两日可平息,革命党人声势浩大,连少白松山皆为党人,不可小觑。中国历史,革命不鲜,皆改朝换代之改姓也。古人云:‘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革命实与我百姓无关。如今人人皆曰革命,实无几人明了。历朝革命,皆无辜百姓深受其害。吾等宜避革命之锋芒,回乡实为上策。”

 

  “那,傲霜怎么办?”梅礼贤的妻子不由地问道。

 

  “他人在军中已身不由己,傲霜命大,兴许能闯开一条生路。”梅孤忠无可奈何地说。

 

  “只能听天由命了,愿菩萨保佑。”梅礼贤喃喃自语道。

 

  “据闻宝通寺里的菩萨是很灵的,”梅孤忠接过话说道,“明日一早去进香,为傲霜亦为玉桂母女俩乞求平安,然后返乡。”

 

  “那我和福华去打理,明日从宝通寺回来即启程。”梅礼贤看着桌上的饭菜,食欲全无。

 

  “水路已不通,来往船只亦皆停航,只能走旱路。雇一辆大而严实的马车,玉桂坐月子必经不起风寒,小女亦恰逢乱世降临人世,何其不幸也。”梅孤忠说完长叹一口气。

 

  “贤弟不必挂心,我会打理好。”

 

第二日天刚亮,梅礼贤和梅孤忠即带着贡品和香火钱前往洪山宝通寺。

 

宝通寺为武昌诸刹之首,建于唐代,始名幽济禅院;五代时幽济禅院改为奇峰寺,南宋战乱时,寺庙毁于兵火;元明对其重修扩建,明成化二十一年定名宝通禅寺,其香火自唐以来,连绵不断。

 

入得佛殿中,梅礼贤和梅孤忠上贡品,焚香叩拜。

 

庙中僧人和梅孤忠闲谈问道:“施主因何事来进香火呀?”

 

  “内人难产,母女得保平安,皆菩萨保佑也。”

 

  “今逢乱世,儿于军中,欲求菩萨保其平安。”梅礼贤也答道。

 

  僧人忆起妙灯法师交代过,若有人来为生子布施,其欲会之,便对梅孤忠说:“施主请稍候片刻,去去就来。”说罢退入后堂。

 

  片刻功夫,妙灯法师和僧人入殿,妙灯趋前施礼道:“阿弥陀佛,施主一早前来,照顾不周,请后面用茶。”

 

  梅孤忠和梅礼贤随妙灯到后堂坐下,一僧人端来茶水。

 

  “今逢乱世,我等今日返乡避祸,欲捐赠点银两许个愿,求菩萨保佑内人母女俩和贤侄平安。”

 

  “夫人和千金可安好?”妙灯问。

 

  “现已无恙,只是身子太弱,亦无奶水。”梅孤忠无奈地叹道。

 

  “施主无虑,小女到汝家乃其慧根,夫人之福分亦不在话下。”

 

  “师傅,贤侄在革命军中,如今大战在即,前途未卜,吾兄寝食难安。”

 

  “施主请报汝儿之生辰八字。”妙灯对梅礼贤说。

 

  梅礼贤遂将梅傲霜生辰八字报上。妙灯掐指算了算,说:“虚十八,甲午马年生人。汝儿八字纯阳,甲木长生,虽值秋令,能耐肃杀,松柏而后凋也。惟命理中刑出七煞,有春冰之惧。”

 

  梅礼贤听着连连点头。

 

  妙灯问道:“施主欲求一签乎?”

 

  梅礼贤点点头,妙灯把签筒递给他。他替两个儿祈求平安,心中默默向菩萨祷告,双手摇动签筒,只见一只竹签冒了出来,掉落在案桌上。妙灯找到与签号相应的卦句,签曰:

 

  一树春风有两般,南枝向暖北枝寒。

  现前一段西来意,一片西飞一片东。

 

  梅礼贤拿起签看了看,不解其意,说道:“此偈似为苏轼所作,只是实不明何为‘西来意’也?”

 

  妙灯沉默不语。

 

  “师傅可解‘西来意’?”梅礼贤又问道。

 

  佛法非话语文字可表达。等长江之水倒流,方可跟你说‘西来意’。

 

  “此偈可为苏轼所作?”

 

  妙灯和尚答道:“此偈正为东坡居士所作,乃一段禅宗公案。”

 

  “师傅能否详述?”梅孤忠饶有兴趣地问道。

 

  妙灯和尚娓娓道来:“一日东坡与秦少游谈禅论道,恰一满身污垢之人走过,东坡曰:‘此人浑身污垢生出虱子矣。’秦少游曰:‘非也,虱子乃从棉絮中生出。’两人争执不下,便去找佛印禅师作公道。佛印禅师曰:‘虱子头部生于污垢,脚生于棉絮。’东坡听后大悟,遂作此偈。”

 

  梅礼贤暗自想:“难道两个儿子似虱子,头生于污垢,脚生于棉絮?此偈论一树,梅为一树也,莫非树的南枝与北枝暗示傲霜与傲雪。‘一片西飞一片东’又作何解呢?”梅礼贤向妙灯和尚问道,“实难明此偈之深意。”

 

  妙灯和尚答道:“乱世之人都似虱子,我非我,物非物,外无山河大地,内无虚清空灵。禅宗之真意,时辰未到,如隔山望海,遥不可及。”

 

  “可否再抽一签?”梅礼贤问道。

 

  妙灯和尚点点头说道:“施主请便。”

 

  梅礼贤拿起签筒摇动,心中暗暗祈求神灵,从筒中掉出一只签。妙灯和尚找出对应的卦句:

 

  岁寒松柏在栽培,雨雪风霜终不摧。

  异日必常成大用,功名做个栋梁材。

 

梅礼贤一看吃惊不小,心想:“这一签却暗含了两个儿子的名字。‘雪’和‘霜’,无论是雨雪还是风霜都不摧折,又与梅傲霜和梅傲雪的名字暗相契合;仁义礼智信,松柏一枝梅,自古不分家。”他看到最后一句,不禁心中暗喜。

 

妙灯和尚看了看卦句说:“汝儿天生高傲性蛮,革命军,马前足也,施主勿忧。”

 

梅孤忠和梅礼贤谢过妙灯,遂捐赠了些银两,妙灯和尚回送了些寺庙中自做的麻花。穿过佛堂深处的阴暗,神龛前油灯的光线晃动着。

 

妙灯送他们出殿堂时下起了雨,传来了寺庙慢悠悠的钟声。院篱下的菊花已遍残,池塘里的荷叶都已干枯,雨打着干枯的荷叶“啪啪”作响,禅院中很静,只有枯荷听雨。

 

  “还未及问施主之尊姓!”

 

  梅礼贤:“不敢,吾乃梅姓,在下梅礼贤,吾弟梅孤忠,军中犬子梅傲霜。”

 

  “嗯”妙灯环看院落中的枯荷,沉吟片刻道,“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梅。梅,铁骨冰心,傲霜斗雪。汝儿受五行之刚气,挺两湖之雄才必为汝梅家光宗耀祖之人。”

 

  “谢师傅吉言,到时吾定当还愿。”

 

  梅礼贤说罢和梅孤忠向妙灯作揖话别。

 

发表评论

CAPTCHA Imag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