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 18

第七章

 

  松山和祝少白赶到武昌督署时,日本代表斋藤季治郎已就座等候。斋藤季治郎表示如革命党保护日本在华利益,日本将支援革命党。送走日本代表后,英德代表亦来,皆表示持中立立场,并希望革命党保护英德在武昌的侨民。

 

  十一日晨,梅礼贤还是按捺不住要去找梅傲霜,这么大的武昌城,他一时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只好满街瞎转悠。大街上气氛已不同与往日,店铺大都关张,一些行人剪掉了辫子,还有许多人在街上观望议论。

 

  梅礼贤听到有人议论说:“昨夜里杀旗人杀惨了,杀了七八百呀!”

 

  “砍下旗人的人头,全用箩筐装啊!”

 

  “无头的尸体都被抛入江中。”

 

  “嗨,革命,革命便是要取命的呀!”

 

  “革命乃革命党之事,杀旗人好呀,只要不妨碍百姓过日子,让他们去革去杀吧!”

 

  三五成群剪掉辫子的士兵在街上游逛。街上人人口里都在念叨革命和剪辫子的事,革命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时髦的词,梅礼贤一时觉得很怪异。他踱到武胜门时,见许多人在围观城门上悬挂着的旗人的人头。他数了数,足有二百多颗满是污血的人头,滴在城墙边上的血已经干涸变成了乌红色。梅礼贤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死人人头,不禁感到一阵阵恐惧。

 

街上贴满了告示:

 

“服制自应一律,发辫速宜剪剃,概无豚尾法制,岂效满奴习气,出示业经剪去,勿得顽固主义,好防满奴奸细,切勿三心二意。”

 

  他心里嘀咕:“为何要砍杀这么多人?这些人犯何事被砍下了头?杀他们又为何事?”他仿佛觉得那些死去的魂灵在对他耳语:“我等皆不明何事就被砍了,死得糊里糊涂,何其冤也!”

 

  当他想到这其中有一颗人头必是梅傲霜砍下的时,更觉后怕,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怎么也不相信梅傲霜只离开他身边才两天功夫怎么会变得如同屠夫般野蛮,他实在是不敢相信也不理解革命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改变这一切的。

 

  他琢磨着:“革命、革命,革命难道就是要取性命吗?革命难道就是砍掉旗人的人头和剪掉辫子吗?革命就是杀人吗?杀人者为何去杀,被者为何被?梅傲霜砍杀了炮台管带,杀人者和被者定不知革命为何物,却去杀和被……”

 

  梅礼贤实在琢磨不透革命的意思,只是想砍人的革命在中国也实在不缺少,从来也没有一个答案,但他却看到了革命的血腥和残忍,他也不知道杀戮还只是刚刚开始。他不知道一天前,这里悬挂着三颗革命者的人头,他也不知道这三个革命者的心肝都被挖出来煎着炒着下酒吃了。

 

梅礼贤边走边向街上的兵士打听武备学堂的学生军的驻防地,走到湖北省咨议局时,见有大群人在围观喝彩,他也挤进去看热闹,却见是一大帮人在剪辫子,每剪一条辫子都受到人群的喝彩。

 

他正要退去时,却被人一把拽住,那人吆喝着:“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一下子又过来几个把梅礼贤给围住了。梅礼贤吓得直哆嗦,连连摇着手说:“使使!”

 

  如何使,老子都革命了,你还不革命?!”一个汉子拿着剪刀就上来了。

 

  使使,”梅礼贤见那汉子把剪刀驾在了他的脖子上,嚎叫道,“不,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那是祖宗的圣物啊……”

 

  他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卡喳”一声,辫子已经落地了,人群立刻发出喝彩声。

 

  梅礼贤凝视着地上的辫子,小心地捡起,捧在手上,失声大哭:“我的辫子,我的辫子呀……”

 

  他的哭声却引来人群一阵阵的哄笑。只见人群中冲出一个英武的新军小伙子,飞奔到梅礼贤身旁大声叫道:“父亲,父亲!”

 

  梅礼贤嚎哭中突然听到有人喊他,泪眼朦胧的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定眼一看,原来是梅傲霜。

 

  “你这个混帐东西!”梅礼贤说罢一巴掌打过去,梅傲霜脸上立刻现出五个手指印。

 

  “父亲,为何如此这般?”梅傲霜问道。

 

  “还不跟我回去!”梅礼贤说罢拉着梅傲霜就走。

 

  几个士兵将他们围住,囔道:“想当逃兵,那可不行!”说罢七扯八拉地把他们分开。

 

  梅礼贤披头散发,手执辫子,指着梅傲霜大骂道:“你这不孝的子孙,受异端邪说之诱惑,从今以后休得再跨进我梅家之门半步!”

 

  “父亲,这从何说起呀!我……”

 

  “从今以后别再叫我父亲,你只当我死了。”梅礼贤说罢拂袖而去。

 

  “父亲……!”

 

  一道闪电,接着“轰隆”一声雷鸣,下雨了。

 

  秋天的雨打在脸上很凉,梅礼贤觉得心里更凉。他没有想到一日之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实在无法想到,因为这天的变化所有中国人都没有想到。

 

  梅礼贤回到东厂口桂梅斋时,浑身已被淋得透湿。一阵阵连绵的秋雨纷纷打落下院中桂树和梅树的树叶,满地的落叶在泥水中呻吟,它们将变成泥和尘。

 

  “大哥回来了,我久寻你不见。”梅孤忠见大哥气色不对,满脸愤懑和雨水,还有他手里攥着的辫子,便吃惊地问:“大哥也剪辫子了?”

 

  “这混帐东西!”梅礼贤一把把辫子放在桌上,接过妻子递给他的毛巾擦着脸。

 

  “谁?”梅孤忠不解地问。

 

  “傲霜这混帐!”梅礼贤用手拨弄披散的头发。

 

  “傲霜怎么了?”他妻子焦灼地问。

 

  “死了!”梅礼贤有气无力地说。

 

  “啊!天啦!”他妻子听罢呆立了一下,便嚎啕大哭起来。

 

  “住口,哭什么丧!”梅礼贤瞪着他妻子不耐烦地吼道。

 

  “大哥,你慢慢道来。”

 

  “吾今日行至省咨议局,见大帮人围观,凑过去看时,见人们在剪辫子,吾亦被乱党截住把辫子剪了,并被其哄笑羞辱,傲霜这混帐忽地从中鼠窜出,想必同乱党一伙,狼狈为奸,犯上作乱矣。”

 

  “如此说来傲霜未死?”梅礼贤的妻子收住了哭声问道。

 

  “与死何异?”梅礼贤瞪着他的妻子。

 

  “后来如何?”他妻子急不可耐地问。

 

  “吾劝其跟我返家,别受乱党异端邪说之诱惑,却被他同伙军士驱赶,他亦被同伙劫往营中。”

 

梅礼贤的妻子急拿出干衣服让他更衣,并摆上饭菜兄弟俩围坐在桌边

 

梅礼贤喝下一口酒,长叹道:“贤弟,吾等来此,不出一礼拜,变故却如走火入魔一般。今日吾观城门上挂满旗人人头,若清军反扑过江,势必屠城。吾亦被剪辫,必被视同党人,有口难辩,到时玉石俱焚,片瓦无存。小乱居城,大乱居乡,我等宜急回乡暂避祸端。”

 

  “大哥,吾同汝所见略同。我等宜回乡,等风潮过后再图打算。我看革命之风潮非一两日可平息,革命党人声势浩大,连少白松山皆为党人,不可小觑。中国历史,革命不鲜,皆改朝换代之改姓也。古人云:‘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革命实与我百姓无关。如今人人皆曰革命,实无几人明了。历朝革命,皆无辜百姓深受其害。吾等宜避革命之锋芒,回乡实为上策。”

 

  “那,傲霜怎么办?”梅礼贤的妻子不由地问道。

 

  “他人在军中已身不由己,傲霜命大,兴许能闯开一条生路。”梅孤忠无可奈何地说。

 

  “只能听天由命了,愿菩萨保佑。”梅礼贤喃喃自语道。

 

  “据闻宝通寺里的菩萨是很灵的,”梅孤忠接过话说道,“明日一早去进香,为傲霜亦为玉桂母女俩乞求平安,然后返乡。”

 

  “那我和福华去打理,明日从宝通寺回来即启程。”梅礼贤看着桌上的饭菜,食欲全无。

 

  “水路已不通,来往船只亦皆停航,只能走旱路。雇一辆大而严实的马车,玉桂坐月子必经不起风寒,小女亦恰逢乱世降临人世,何其不幸也。”梅孤忠说完长叹一口气。

 

  “贤弟不必挂心,我会打理好。”

 

第二日天刚亮,梅礼贤和梅孤忠即带着贡品和香火钱前往洪山宝通寺。

 

宝通寺为武昌诸刹之首,建于唐代,始名幽济禅院;五代时幽济禅院改为奇峰寺,南宋战乱时,寺庙毁于兵火;元明对其重修扩建,明成化二十一年定名宝通禅寺,其香火自唐以来,连绵不断。

 

入得佛殿中,梅礼贤和梅孤忠上贡品,焚香叩拜。

 

庙中僧人和梅孤忠闲谈问道:“施主因何事来进香火呀?”

 

  “内人难产,母女得保平安,皆菩萨保佑也。”

 

  “今逢乱世,儿于军中,欲求菩萨保其平安。”梅礼贤也答道。

 

  僧人忆起妙灯法师交代过,若有人来为生子布施,其欲会之,便对梅孤忠说:“施主请稍候片刻,去去就来。”说罢退入后堂。

 

  片刻功夫,妙灯法师和僧人入殿,妙灯趋前施礼道:“阿弥陀佛,施主一早前来,照顾不周,请后面用茶。”

 

  梅孤忠和梅礼贤随妙灯到后堂坐下,一僧人端来茶水。

 

  “今逢乱世,我等今日返乡避祸,欲捐赠点银两许个愿,求菩萨保佑内人母女俩和贤侄平安。”

 

  “夫人和千金可安好?”妙灯问。

 

  “现已无恙,只是身子太弱,亦无奶水。”梅孤忠无奈地叹道。

 

  “施主无虑,小女到汝家乃其慧根,夫人之福分亦不在话下。”

 

  “师傅,贤侄在革命军中,如今大战在即,前途未卜,吾兄寝食难安。”

 

  “施主请报汝儿之生辰八字。”妙灯对梅礼贤说。

 

  梅礼贤遂将梅傲霜生辰八字报上。妙灯掐指算了算,说:“虚十八,甲午马年生人。汝儿八字纯阳,甲木长生,虽值秋令,能耐肃杀,松柏而后凋也。惟命理中刑出七煞,有春冰之惧。”

 

  梅礼贤听着连连点头。

 

  妙灯问道:“施主欲求一签乎?”

 

  梅礼贤点点头,妙灯把签筒递给他。他替两个儿祈求平安,心中默默向菩萨祷告,双手摇动签筒,只见一只竹签冒了出来,掉落在案桌上。妙灯找到与签号相应的卦句,签曰:

 

  一树春风有两般,南枝向暖北枝寒。

  现前一段西来意,一片西飞一片东。

 

  梅礼贤拿起签看了看,不解其意,说道:“此偈似为苏轼所作,只是实不明何为‘西来意’也?”

 

  妙灯沉默不语。

 

  “师傅可解‘西来意’?”梅礼贤又问道。

 

  佛法非话语文字可表达。等长江之水倒流,方可跟你说‘西来意’。

 

  “此偈可为苏轼所作?”

 

  妙灯和尚答道:“此偈正为东坡居士所作,乃一段禅宗公案。”

 

  “师傅能否详述?”梅孤忠饶有兴趣地问道。

 

  妙灯和尚娓娓道来:“一日东坡与秦少游谈禅论道,恰一满身污垢之人走过,东坡曰:‘此人浑身污垢生出虱子矣。’秦少游曰:‘非也,虱子乃从棉絮中生出。’两人争执不下,便去找佛印禅师作公道。佛印禅师曰:‘虱子头部生于污垢,脚生于棉絮。’东坡听后大悟,遂作此偈。”

 

  梅礼贤暗自想:“难道两个儿子似虱子,头生于污垢,脚生于棉絮?此偈论一树,梅为一树也,莫非树的南枝与北枝暗示傲霜与傲雪。‘一片西飞一片东’又作何解呢?”梅礼贤向妙灯和尚问道,“实难明此偈之深意。”

 

  妙灯和尚答道:“乱世之人都似虱子,我非我,物非物,外无山河大地,内无虚清空灵。禅宗之真意,时辰未到,如隔山望海,遥不可及。”

 

  “可否再抽一签?”梅礼贤问道。

 

  妙灯和尚点点头说道:“施主请便。”

 

  梅礼贤拿起签筒摇动,心中暗暗祈求神灵,从筒中掉出一只签。妙灯和尚找出对应的卦句:

 

  岁寒松柏在栽培,雨雪风霜终不摧。

  异日必常成大用,功名做个栋梁材。

 

梅礼贤一看吃惊不小,心想:“这一签却暗含了两个儿子的名字。‘雪’和‘霜’,无论是雨雪还是风霜都不摧折,又与梅傲霜和梅傲雪的名字暗相契合;仁义礼智信,松柏一枝梅,自古不分家。”他看到最后一句,不禁心中暗喜。

 

妙灯和尚看了看卦句说:“汝儿天生高傲性蛮,革命军,马前足也,施主勿忧。”

 

梅孤忠和梅礼贤谢过妙灯,遂捐赠了些银两,妙灯和尚回送了些寺庙中自做的麻花。穿过佛堂深处的阴暗,神龛前油灯的光线晃动着。

 

妙灯送他们出殿堂时下起了雨,传来了寺庙慢悠悠的钟声。院篱下的菊花已遍残,池塘里的荷叶都已干枯,雨打着干枯的荷叶“啪啪”作响,禅院中很静,只有枯荷听雨。

 

  “还未及问施主之尊姓!”

 

  梅礼贤:“不敢,吾乃梅姓,在下梅礼贤,吾弟梅孤忠,军中犬子梅傲霜。”

 

  “嗯”妙灯环看院落中的枯荷,沉吟片刻道,“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梅。梅,铁骨冰心,傲霜斗雪。汝儿受五行之刚气,挺两湖之雄才必为汝梅家光宗耀祖之人。”

 

  “谢师傅吉言,到时吾定当还愿。”

 

  梅礼贤说罢和梅孤忠向妙灯作揖话别。

 

Nov 18

第六章

 

刽子手把三个朱红色木盘中盛放的人头在桌案上一字排开,以呈铁忠验明正身,屋里弥漫着血腥味。

 

铁忠草草看了眼,背过身挥手道:“悬挂于武胜门示众!”

 

  刽子手用铁丝穿过人头的耳朵,高悬于武胜门。一早即有大批人挤在武胜门围观。

 

  松山医生昨夜过江不得,又不闻南湖起义炮响,只得在梅孤忠家留宿一夜。十日一早急欲过江会孙武,不料在武胜门看到三个高悬的人头。他走近细看,不觉大惊失色,认出了是彭楚藩、刘复基、杨洪胜三人之首级。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片刻决定去小朝街找蒋翊武,可又一想小朝街一定出事了,遂决定去寻在武备学堂任教官的同乡祝少白。于是雇一人力车向武备学堂急去。

 

  清廷湖北新军协统黎元洪见被捕者多为新军中的官佐,吃惊不小,再看搜获党人名册上尽是新军各标统之兵士和官佐,十分震惊。他恐深究将酿成巨变,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决定面见鄂督瑞瀓。

 

  黎元洪的忧虑自有其道理。黎元洪乃湖北黄陂人,二十岁入北洋水师。甲午中日黄海海战中,他所在的铁甲舰“广甲”号被日本海军击沉,他在海上凫水半日后获救,却遭监禁数月。获释后闻两江总督张之洞在南京招募海军人才,便去投奔张之洞,得到张之洞的赏识而受重用,先后任狮子山等处炮台总教官。一八九六年随张之洞回湖北,任枪炮厂监制兼护军后营帮带官,参与训练湖北新军。张之洞曾亲书“智勇深沉” 赠之。知遇之恩使黎元洪一直跟随张之洞的鞍前马后,从两江到两湖,黎元洪一直都是张之洞的心腹重臣,张之洞曾三次派他到日本考察军事和政治。在张之洞的提拔下,黎元洪从新军管带、协统、镇统制一直升至湖北新军协统。黎元洪治军素以“知兵”和“爱兵”著称,他为人寡言不多事,秉性忠厚,有泥菩萨之称,对兵士宽厚,却严于律己,在湖北新军士兵和官佐中颇得人望,在军中人脉甚广。他手下一兵士曾将辫子剪去,黎元洪称其“免豚尾之讪笑,导文化之先机。” 连革命党人居正都称之为“元洪廉谨宽厚,得士卒心,又敬礼士,众望归之。” 

 

黎元洪到督署时,铁忠和督署参议陈树屏已到。

 

瑞瀓每天下午两点钟才起床,起床后照例要抽用人参汁煎煮的烟膏。瑞瀓烧着纸捻子,点燃鸦片。

 

黎元洪望着冒着袅袅青烟、那杆瑞瀓最钟爱的叫“尚小云”的翡翠烟枪对瑞瀓说:“我主张杀了彭、刘、杨就此打住,瑞公爷宜学当年曹操官渡之战后当众焚烧通敌书信那样,当着新军兵士官佐的面将名册烧毁,从宽处理,既往不咎,缓日再图。”

 

  瑞瀓抽烟时,他的那只叫“琴儿”的小狗照例会爬到他的脸边舔舔他的胡须。那只小狗也染上了鸦片瘾,嗅到烟气顿时一改眼泪汪汪、萎靡不振的样子,立刻变得精神抖擞,摇头摆尾。

 

  黎元洪的恳请遭到铁忠的坚决反对:“此时不图,更待何时。若按图索骥,可将其一网打尽,若不追究,养虎遗祸,后患无穷。”

 

  黎元洪:“若穷极追究,相煎太急,必逼党人狗急跳墙起而兹事。若缓图之,可消祸端于无形。”

 

  这时,瑞瀓的大老妈子给他送上洋虱和一只活蝎子,这是秋冬时节他喜食的特殊补品。瑞瀓以舌抵住洋虱的尾,顿感一股辣味,立觉神精气爽。他的屋子里放了许多的紫砂小罐子,以繁殖饲养洋虱。罐子里放进胡桃肉、桂元、莲子、六谷泡、槟榔和其他的补品,作为洋虱的食料。洋虱在罐子里产卵繁殖,小虫初出形似蛆虫,后变成硬壳虱时,即挑出雄洋虱供瑞瀓服食。

 

  瑞瀓食毕,手执党人名册犹疑不决,半晌他游移地看了看黎元洪道:“莫非汝亦有贰乎?”

 

  黎元洪望着瑞瀓瞠目结舌,一时哑然,他知道再辩瑞瀓会更加疑虑,只得唯唯诺诺而退。

 

  督署参议陈树屏也建议:“黎元洪言之有理,仅治首要,余皆免究,以免激起大变。”

 

  瑞瀓闻言,推翻公案,怒道:“纵容新军革党,无异积薪自焚,非按名捕杀不可!”沉吟片刻,他又对铁忠说:“余信麻衣相法,黎元洪生反相,须谨防此人。”

 

清军兵士继续搜捕革命党人,张彪率兵按名册在三十二标操场捕走排长张廷辅,在同兴学社捕走赵师梅、赵学诗等二十余人,查抄巡道岭九号同兴学社邓玉麟处和胭脂巷十一号胡祖舜处皆扑空。一时之间武昌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新军内人人自危,个个如坐针毡。

 

同时瑞瀓急电清廷,谓“拿获革匪三十二人,不动声色破贼党,弭患于初萌,定乱于俄顷刻”。清廷速回电表彰,并提醒他“革党内渡,黄兴来鄂。”

 

彭、刘、杨就义并悬其人头于武胜门消息迅及传遍新军中革命党人,党人互通消息,与其坐以待毙,束手就擒,不如鱼死网破,骑虎打虎,拼死一博,死中求生,惟先决死,鹿死谁手尚难料定。于是约定当日午后吹出操号时以号音为信,武装发难。不料却被一捕去的党人供出。

 

瑞瀓急召张彪、黎元洪,令各营收缴军号,皆不得吹号出操,各营所存枪炮尽皆拆卸,连同子弹一并缴送军械库收藏,所有标统以下排长以上官佐一律住营歇宿,官长不在营中者撤查,兵士不在营者,革职严办。于是当日下午起事又未成。

 

  这天的傍晚很平静,武昌城内的大街小巷上行人稀少,兵士在武昌各城门加派双岗,严加盘查出入行人。街上的野狗在四处游荡觅食,风卷起的尘土和落叶在街角打旋。

 

晚七时,武昌城外坛角二十一混成协辎重队凯字营的李鹏升、罗金玉、蔡鹏来等闻彭、刘、杨殉难,久等也不闻起事号令,他们商量如其坐以待毙,不如鱼死网破。罗金玉遂用私藏的子弹鸣枪为号,李鹏升和蔡鹏来潜至草湖门旁塘角马房纵火为号,火烧起,却不见城内动静。宁静中,这起义的第一枪使四周显得更加的山雨欲来般的静。

 

于是李鹏升、罗金玉率炮工两队士兵奔向武胜门。到达武胜门时,城门紧闭,义军不得不经过积玉桥沿铜元局的小铁路向东南方向前进,再转进攻通湘门,通湘门是大门紧闭不见城内任何动静。于是李鹏升率队奔南湖炮队策动起义。原来坛角所放之火,城内革命党人没有看见。

 

黄昏时,一场骤然而至的风雨把落日洒在天际边的余辉一扫而去,大群的噪着,急飞入武昌城内紫阳湖畔参天的古树林中夜栖,林中鸟雀叽叽喳喳吵闹如涛

 

湖畔的新军工程第八营里却不平静,新军各部兵士都被令留守营中不得外出。排长陶启胜查哨时,站岗的程正瀛、金兆龙正在擦枪。陶启胜发现他们枪中有子弹,问其为何没有上缴,遂与程正瀛发生争执。

 

  陶启胜无中生有地指责程正瀛:“私留子弹,你敢造反?”

 

  程正瀛气极曰:“老子就造反,你又如何?”

 

  金兆龙在一旁替程正瀛帮腔,不料陶启胜令护兵逮捕金兆龙。

 

  金兆龙抢前与陶启胜扭打成一团,同时大喊:“伙计们,今不动手更待何时?”

 

  本来此时人人自危,如背“造反”之名必脱不了干系,程正瀛一时火起,举起枪托猛击陶启胜的头部,接着开枪打伤其腰部。管带阮荣发,右队黄坤荣、司务长张文涛持枪前来弹压。

 

  张文涛呼喊道:“尔等均有家小,均有父母,此等事做不得,是要灭九族的。赶快觉悟,各回本营,决不咎既往。尔等受革命党人的欺骗,革命党昨天已经跑了,尔等今天还送死。”

 

程正瀛怒火中烧,一不做二不休,举抢连毙黄坤荣和张文涛二人,阮荣发企图逃跑时也金兆龙开枪击毙。于是,全营一片哗然。

 

营中革命党人熊秉坤急忙赶到,趁此时机高吹哨笛集合队伍,又对空连放三枪表示发难。

 

新军各营中革命党人听到枪声,犹如听闻到久候不至的春雷,一时枪声大作,排枪响成一片。

 

  然后熊秉坤率众士兵跑步奔赴楚望台,占领了军械库。李鹏升、罗金玉率炮工两队士兵刚到通湘门时,忽闻城内枪声大作,遂率众冲入中和门奔赴楚望台军械库。

 

  一场中国历史上伟大的革命就在这偶然的事件中由一小人物发号于猝然之间爆发了,没有人预先知道这微小的起源将是二十世纪伟大的中国革命的序幕。

 

松山医生到湖北武备学堂找到祝少白后正与其谋划如何向武昌督署当局要回彭、刘、杨的人头以收尸安葬,却突闻枪声响成一片,出到街上观望,只见人影杂沓,又见黑夜中火光忽起,大队新军人马二十九标、四十一标、三十二标、三十标、陆军测绘学堂、南湖炮队,马队陆军第三中学、辎重第二十一队各部兵士用白布条缠着胳膊做标志,分途奔赴楚望台。

 

军中有人喊“同心”,即有兵士高声喊答“协力”。路上有人高喊:“革命了!革命了!”沿途可见一些被杀的旗籍兵士躺在街上。

 

  祝少白和松山急促回到武备学堂操场,见已有革命党人在活动串连,祝少白速召号兵吹出操号,号兵随即吹响了嘹亮的军号。武备学堂学生两百余人赶快站队,祝少白大声叫道:“全体同学集合,诸君随我到楚望台拿枪,不从者即斩!”

 

  学生军中无任何人说话。武备学堂的德国和日本教官旋即赶到操场问祝少白发生何变故,祝少白只是简单回答楚望台发生兵变,必须前往支援,不等德国教官法勒根汉再问即引领学员跑步出发赶往楚望台,学生军一上街即刻汇入街上起事新军人流。

 

梅傲霜入武备学堂才两日就赶上真正的军事行动,兴奋异常。他摩拳擦掌,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奔流,他要如他改的名号那样要去追云,尽管他不知革命的云要向哪里流,甚至他根本就对革命还一无所知,但革命本身将给他提供追逐风云的舞台。

 

各路义军迅速聚集起二千人马,许多兵士象梅傲霜那样并不知发生何事,只是跟随大流糊里糊涂地加入义军。他们身不由己,情愿或不情愿地汇入了这场革命的洪流。

 

学生军到达楚望台,已占领楚望台的工程营兵士叫学生军到仓库中去取枪弹。在楚望台,各路义军推吴兆麟为临时总指挥,指挥进攻武昌督署

 

吴兆麟鼓舞士兵高声道:“我革命军已占领楚望台火药库,炮队即将入城助战,凡我袍泽同处嫌疑之地,若不协力同心,于死中求生,他日论情定罪,本营不得谓不变之兵。”

 

祝少白知道迅速占领凤凰山炮台将至关重要,凤凰山炮台炮火可直接威胁通湘门清军反抗营地,将为各路义军人马入城进攻武昌督署打开通道。祝少白和松山医生带领两百余学生军进攻凤凰山炮台。炮台守军悴不及防,炮台中本就有革命党人,见祝少白率领的学生军赶来即作为内应,枪口一起指向炮台中的满人军官。

 

火光中,梅傲霜突然看见一德国克虏伯炮座后一满人军官正举枪瞄准正冲入营房的祝少白,梅傲霜在楚望台拿了一把军刀,他无任何犹豫,刀向那军官劈去,一刀便砍飞了个满人军官的人头。那被砍飞脑袋的满人军官乃炮台管带,炮台旋即陷落,被屠杀的满人兵士和官佐二十余人。

 

炮台随即向通湘门守军开炮,晚九时,通湘门被义军攻破。祝少白率学生军奔赴武昌督署。鄂督瑞瀓和张彪尚有五千兵力聚集武昌督署一带顽强抵抗。

 

夜十一时,一阵急促的雷声过后下起了瓢泼大雨,那轰隆隆的雷声似进军的战鼓,义军在这秋的夜雨中发起了第一次进攻,却被张彪率领的旗兵队的机枪所击退。进攻督署之战,连连受挫。

 

凌晨时分,南湖炮队连发三发炮弹攻入中和门进城,炮队的炮车嘎嘎入城,有人高声喊道:“把大炮拖到阅马场,上蛇山,向制台衙门开炮!”即拖炮上山,架设大炮开始向武昌督署炮击。

 

  这个深秋的雨夜里,只有枪炮声,风雨声,还有狗吠声。灯也没了,大地天空,街道都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枪炮声在黑暗中回响。闪电不时划破夜空,照亮悬挂于武胜门示众的三颗头颅。

 

秋雨敲窗。梅家一家人都躲避在屋里,谁也没有睡去,外面很不安静,风把院门和窗户吹得咣当咣当地响。院中的那棵梅树和桂树,被风雨吹打得摇晃着,雨打落了许多树叶,满地都是。啪啪的枪声不时响起,回荡在黑夜里,打破黑夜死一般的寂静。

 

在这个风雨萧然的,不知从哪家传来了夜深沉的胡琴声。

 

夜雨中,由于武昌城的所有电线全部被割断,全城一片漆黑。目标能见度很低,蛇山上的炮击屡发不中。

 

祝少白在督署附近的水路街发现一个叫“干记衣庄”的店铺,他叫店主搬出一些布匹焚烧,并对店主说:“事成如数赔偿。” 

 

  店主却答道:“何须,煤油在此,请君动手!”

 

祝少白即令督署周围民居搬出柴火和油桶等引火物资,燃起大火作为蛇山上炮兵炮击的参照点,督署周围燃起了熊熊大火,照亮了半个武昌城。

 

兵士纪鸿钧泼油放火,身中数弹而亡。祝少白派人向蛇山炮队传令,向着火点开炮。随即兵士对居民高喊:“宜速避”,居民纷纷逃避。

 

蛇山上的炮兵在黑夜中对起火点排跑齐射,一时炮声隆隆,黑夜中的武昌城笼罩在炮声和火光之中。很快督署签押房被击中起火,义军又发起进攻,祝少白在对督署的进攻中被击伤左臂,被松山医生拖出战地紧急救治。

 

梅傲霜第一次打枪,他打得性起,以为和在乡下放爆竹一样,面对弥漫的硝烟和火光,他满身泥泞,却全然无所畏惧。梅傲霜见祝少白被打伤,发誓要为祝少白报仇,从入武备学堂第一日起,他即视祝少白如父。

 

张彪人马经不起炮火的轰击,四处溃散,义军敢死队猛烈攻击,攻入督署东辕门与敌对射。清军于督署大堂用机枪扫射,义军受阻梅傲霜奋勇当先,他拎着一桶煤油跃至督署门房放火,清军见大堂燃起熊熊烈火,慌乱中崩溃。

 

瑞瀓和铁忠,见大势已去,慌忙中凿穿督署后墙,于雨夜中率家小逃上停泊长江中的“楚豫”舰,湖广总督督署被攻克。

 

  当夜,八镇司令部黎元洪令四十一标只守不攻,义军从蛇山上不停地向四十一标阵地发炮。黎元洪与外界联系不上,见炮声不绝,军心已乱,随时可能哗变,十分慌张。一士兵欲外逃时,被黎元洪开枪击毙。一新军士兵跳墙而入力劝四十一标投降,也被黎元洪和护兵砍杀。黎元洪指挥四十一标抵挡一阵,炮火越来越猛,军士已开始哄动,黎元洪只得宣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官兵各自避炮,保全性命要紧。”

 

  四十一标官兵听罢皆全部四处逃散,大部分加入义军。黎元洪、参谋刘文吉和管带谢国超乘乱换上便服逃往黄土坡刘文吉家避祸,张彪在其司令部被攻克前逃往汉口。

 

  清晨,瑞瀓和铁忠站在“楚豫”舰首的甲板上用望远镜巡望武昌方向,他们看到望远镜中的黄鹤楼顶上的满清王朝的黄龙旗不见了,代之以一面深红色的九角十八星革命军旗帜高高飘扬。望远镜中,张之洞题武昌黄鹤楼对联历历在目

 

  爽气西来,云雾扫开天地憾;

  大江东去,波涛洗尽古今愁。

 

  瑞瀓无奈地跺脚道:“老佛爷生前有云:‘造就人才为湖北,我所虑也乃湖北’,今日不幸言中矣。”

 

  铁忠叹道:“古人云:‘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此句并非杜撰,而有所本也。”

 

  瑞瀓叹道:“如此看来,今夏张公堤挖出之独眼石人所兆非虚也。”

 

  天亮时,被屠杀的驻守武昌步队三十标之旗兵共七百多人,全部被枭去人头并用铁丝串起悬挂在武昌各城门。武昌城内凡遇旗人,不分男女老少皆被斩杀,武昌城内扎、宝、铁、卜四大满人望族被满门抄斩。民夫们用扁担挑着成筐的旗人人头从城中送往各城门悬挂,沿途围观起哄高喊者甚众。街上躺的到处是被枪杀的旗人尸体,无人掩埋。

 

  有些旗人想乘乱混出武昌城,守城士兵要凡出入城门者都要念“六百六十六”后才能进出武昌城。六百六十六,武昌话发音“LouBeLouSiLou”,旗人绝难学会武昌话的这种发音。旗人不能混出城,被捕杀掉一千五百人。

 

  武昌所有衙门官署皆人去楼空,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武昌藩库铜币局和官钱局的银锭散得满地都是,经清点款目,总计存款四千万元。士兵严守衙门内外,严防有人乘火打劫。一贫民乘乱进入藩库盗窃银两,被捉住后砍下脑袋,尸体被悬挂在藩库门外的电线杆上,两手还捧着一个元宝示众。

 

  清廷官员桂荫,嘱其子女逃离后,与妻子双双自缢于文庙为大清殉节。其子女也在通湘门被守城士兵查出并处死。清廷官员马臬台拒绝逃跑,身穿华丽朝服,头顶朝珠朝冠,手持官印正襟危坐于藩库大堂等候处决。不料根本无士兵理会他,反被围观看热闹的市民拖出当小丑游街示众。待他的家人赶到,告知革命党专杀旗人不杀汉人时,马臬台掷官印于地,摇头叹曰:“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说罢,愤而离去。

 

  义军中的士兵开始互相剪辫子,军中规定三日之内,一律剪除发辫,否则长官革除,士兵不发饷。各城门设哨,凡蓄辫者不得出入武昌城。有不愿剪辫子者被嘲笑甚至殴打,被强迫剪辫子。军中流传着剪辫子就是革命,革命就是要首先剪掉自己的辫子。梅傲霜被按住头剪掉了辫子,开始他有点不情愿,剪掉后才觉得头上变得如此轻松。在一天前还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现在则是“留辫不留头,留头不留辫。”

 

  革命了,原来革命就是剪掉辫子这么简单,满人的统治一夜就被打垮了。革命,对于许多人来说仅仅就是剪掉了辫子。

 

松山把祝少白的伤口清理消毒包扎好后,他们俩也剪掉了辫子。祝少白拿着自己的辫子看着,他想起许多,他想起在英国和德国时,多少人用鄙夷的眼光看着他和他的那根辫子看着怪物一样,那根辫子给他带来的是自卑和内心的伤害。

 

他苦笑着对松山说:“其辱我久矣,我欲将其寄返家乡,受之于父母,还之于父母,如何?”

 

  松山:“当年留学日本,日人耻笑我头顶富士山,今日才得以去掉此山矣。我恐父母伤心,欲将其葬于长江。”

 

  “甚好,我亦葬其江中,随大江东去。”

 

  他们俩来到江边,日本和英国的军舰在江上巡弋。载瑞瀓逃走的“楚豫”舰炮口指向武昌,也在近距离游弋。

 

  “少白兄,将两人辫系于一而投之于江,如何?”

 

  “松山贤弟,你我同乡,今弟救我于火线,昨救吾妹于难产,少白不知何以为报,今我等投身于革命,不知前途若何,若弟不嫌弃,少白愿与弟意结金兰,共赴汤蹈火,贤弟意下如何?”

 

  “少白兄,与君结为兄弟,实乃松山三生有幸,欲生死患难与共。”

 

  两人紧紧握住双手,将两条辫子系在一起,投入长江,辫子在江中翻滚了两下,即随江水而去不见踪影。

 

  我当趁隙前往梅兄侄。”祝少白说道。

 

  “大战在即,我等快去速回。”

 

   江边,一艘挂着美国国旗的汽轮满载着在武昌的外国人和美国水兵正驶离武昌汉阳门码头,船上的人频频向岸上的人招手欢呼。他们要回到汉口大清国的天空,好像大清国才是安全的。

 

  他们俩赶到东场口时,梅孤忠正不知所措地站在街上四处观望,见他们俩来忙问:“昨夜枪炮声一夜,吾闻乃革命也,果若如此乎?”

 

  “正是。”松山答道,略微欠了欠身子。

 

  梅孤忠见松山辫子没了,睁圆了眼大惊道:“君之辫呢?”

 

  松山清淡地说:“剪了。”

 

  “剪了?!”梅孤忠睁大眼睛,非同小可般吃惊。

 

  “对,辫子剪了,革命了!”松山一点不在乎地说。

 

  “对,梅兄,你看我也剪了。”祝少白说着转了转身给梅孤忠看。

 

  “天呀,辫子剪了,那可是祖宗之圣物呀!”梅孤忠惊呼道,“此乃背叛祖宗呀!”

 

  “若此乃背叛,即是我生命中伟大的背叛!剪掉的岂是辫子,还是头上的一座山呀!”松山激昂地说,“我等绝不能做恶之附庸!”

 

  “汝等亦加入叛乱乎?”梅孤忠愈发吃惊地问。

 

  “梅兄,此非叛乱,革命也。”松山笑道。

 

  “此乃大逆不道之叛逆,汝等休得狡辩。”梅孤忠说完惊慌地跨入院中溜进后厢房躲藏。

 

  松山和祝少白跟进院中正撞上梅礼贤,梅礼贤急问:“何事吾弟惟恐避之不及?”

 

  “吾等谈革命之事,梅兄急避之。”祝少白答道。

 

  “革命?昨夜变故乃革命乎?”梅礼贤惊问。

 

  松山:“革命了,辫子剪了,满清气数尽了。”

 

  梅礼贤这才注意到他们俩辫子没了,惊恐地问道:“汝等亦革命党乎?”

 

  “我等也革命了,辫子剪了。”祝少白坦然道。

 

  “那……傲霜呢?!”

 

  “亦剪了。”祝少白笑道,“新军中人人皆剪辫子革命了。”

 

  “啊!”梅礼贤觉得天晕地转,“这岂陷傲霜于刀剑乎?”

 

  “梅大哥,此言差矣。军中人人剪辫,皆曰革命,非傲霜一人弃发于地,剪辫革命,推翻满清,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乃热血男儿之责,有何惧哉?”

 

  梅礼贤听祝少白这么一说,更加惊恐,忙进屋寻梅孤忠。

 

  祝少白趁此时机去看望妹妹玉桂和侄女,他见妹妹和婴儿正在熟睡,不便惊扰即退出屋外回到院中,他和松山进入厢房,梅孤忠和梅礼贤正窃窃私语,见他俩进来,身后无辫子,散发披肩,如同见到怪物。

 

  “梅兄大可不必惊恐,我等皆留洋英伦德国,昔日踯躅而行于伦敦,行人莫不惊曰:Pigtail。西人皆无辫发,瞧吾国人怪异,兄理应与吾等一样感同身受其耻,今兄为何诧异?”祝少白问。

 

  “少白、松山,中国之存亡,在德不在辫,辫之除与不除,原无大出入焉。君等亦叛逆乎?”梅孤忠低声问道。

 

  松山:“革命非叛逆,我大汉受制于区区之满,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匹夫之责也。除此数寸之胡尾,还我大好之头颅,剪辫乃救国当务之急。”

 

  “少白、松山,中国受洋人歧视并非我等有辫子,洋人也绝非因我等割去辫子穿上洋服即对我等稍加尊敬。”梅孤忠提高声音说道。

 

  祝少白走到梅礼贤跟前,双手报拳施礼道:“梅大哥,请受少白一拜。”

 

  “此乃何意?”梅礼贤惊异地问。

 

  “昨夜傲霜救吾之性命于枪弹之下,无以为报,请受一拜。”祝少白说着向梅礼贤深施一礼。

 

  “此话从何说起?”梅礼贤追问道。

 

  “昨夜于凤凰山炮台,傲霜砍翻炮台管带,救吾性命于枪弹之下。”

 

  “如此说来,傲霜昨夜杀人乎?”梅礼贤惊恐莫明。

 

  “斩杀满人,为革命立功。”松山道。

 

  “我也要革命!”梅傲雪一直在边上听他们讲话,冒失地插话道。

 

  “混帐东西,不得无礼,”梅礼贤怒瞪着梅傲雪,“还不退下!”

 

  梅傲雪唯唯诺诺而退,却难掩其心中的不悦。

 

  祝少白对梅礼贤道:“梅大哥,今后中国无人能避开革命。”

 

  “哎呀,犬子入军中始两日,为何鲁蛮如屠夫耶?少白,汝陷傲霜于刀剑火海矣。”梅礼贤气得瘫坐在椅子上。

 

  “少白,汝话可当真?吾梅家世代忠良贤仁之士,无滥杀暴戾之徒。”梅孤忠面有惧色而迷惑地看着祝少白。

 

  祝少白:“梅兄,革命血早晚要流,非流他人之血,即流我辈之血。出入军帐之中,早晚亦杀人或被杀。汝送梅傲霜入武备学堂之时应虑及此,吾不赘言。”

 

    梅孤忠和梅礼贤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以对。

 

  正尴尬之时,一新军士兵进院来寻松山医生,据他说日本军舰靠岸,派人上岸探听武昌起义的消息和起义军今后的倾向,一时找不到日语翻译,遍寻松山才找到此。松山和祝少白即与士兵赶往武昌督署。

 

  梅礼贤等松山祝少白走后,也穿衣戴帽,欲尾随其后。梅孤忠见梅礼贤欲外出忙问道:“大哥欲往何处?”

 

  “吾欲寻傲霜返来?”

 

  “早上我在街上探听,皆说昨夜杀人如麻,武昌各城门挂满旗人兵士的人头。今起事者热血昏头,杀人性起,汝如此前往军中如何唤得回,军中兵士如何会放他返家,怕是泼出去的水,难以收回矣。”

 

  梅礼贤:“那如何是好?”

 

  “我亦不知如何是好。中秋之夜,吾即觉山雨欲来之势,不料来得如此之快,悔不该仓促送傲霜入武备学堂,如今骑虎难下。汝寻其返来又当如何,傲霜屠戮炮台管带怕是有目共睹,如送其返乡传扬开去,怕亦是难以收场。”

 

  “那……”

 

  “只能先静观时局,再作打算。”梅孤忠难掩其尴尬。

 

  “如此大事,朝廷岂会善罢甘休,不出旬日必将反扑,到时我等皆恐受其牵连,傲霜命休矣,我梅家恐遭大劫难!”梅礼贤说罢流出了眼泪。

 

  “大哥,都怪愚弟虑事不周。如形式急转直下,吾定当全力游说武备学堂德国教官恳请朝廷赦免,以我多年为朝廷之效忠和在北洋军中之人脉,不至于祸起萧墙。大哥不必多虑。”

 

  “贤弟,傲霜之性命和梅家之脉全靠你了。”梅礼贤说罢泪流不止。

 

Nov 17

第五章

 

宝善里炸弹案发生后,当天刘公刘同即被转押武昌督署。同时督署根据查获的名册,缇骑四出,按图索骥,顺藤摸瓜搜捕革命党人。入夜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当晚即有三十余革命党人被捕。在武昌督署,鄂督瑞瀓即命督练公所总办铁忠亲审人犯。

 

刘同过堂时,看到堂上各类侍候的刑具已瘫倒在地。铁忠令大刑侍候,刘同从无见过如此场面,大刑之下把武昌小朝街起义总部一五一十全招了。瑞瀓急命关闭武昌城门以截断革命党人可能从武昌逃往汉口和汉阳。八镇统制张彪亲率清兵缇骑直扑武昌小朝街八十五号起义总指挥部。

 

邓玉麟狂奔半日把起义号令分送新军各大营盘。下午五时,邓玉麟和杨洪胜赶到紫阳湖畔的新军工程第八营,密召该营革命党的总代表熊秉坤通报情况,传达军事指挥部的命令:

 

当夜十二时由南湖炮队首先发难;工八营听到炮响,即行占领楚望台军械所;起义标记为左臂缠以白绷带,口号“同心协力”。

 

邓玉麟离开工八营后已入夜,再欲出城门去南湖炮队时,各城门已紧闭,巡城兵勇盘严加查过往行人。邓玉麟只好把随身携带的炸弹和子弹抛弃于水塘中,绕道前往南湖。待到南湖炮队驻地时,时已过午夜十二点起义约定发炮时间。南湖炮队营房已经熄灯关闭。邓玉麟翻墙入营,唤醒同志,传达起义命令,但兵士皆已就寝,以至南湖炮队未能发出起义号炮。城内各新军营盘中竟夕以待的革命党人一直未闻炮响,各军均没行动,以至错失统一起义时机。

 

  夜深人静,秋虫低鸣。

 

武昌小朝街八十五号,刘复基、蒋翊武、彭楚藩和牟鸿勋在昏暗的油灯旁久候不闻南湖炮响。突然却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和撬门声,张彪的清兵缇骑人马已至。

 

刘复基知道大事不妙,摸出两颗炸弹,大叫:“掀瓦上房,赶快走!”言毕向冲入院内的清兵投掷一颗炸弹,清兵见屋里扔出炸弹,慌忙伏地躲闪,却未见炸弹爆炸,刘复基见炸弹未响,慌忙中又投出第二颗,却又未见爆炸,再投一颗,还是未炸。

 

清兵见三颗炸弹都未爆炸,便无所畏惧地冲入将刘复基擒拿。蒋翊武、彭楚藩和牟鸿勋利用刘复基投弹时机掀瓦上房而逃,他们跳下房来,正碰上清兵冲进巷中,清兵一拥而上欲将三人捆绑。

 

彭楚藩因穿宪兵制服忙叫道:“我是宪兵,来捉人的。”兵勇细看,果真是宪兵,便欲放行,不料张彪看出破绽,他知道缴获的革命党名册中,新军中有大量的革命党人,于是喝令将彭楚藩、牟鸿勋捆起。

 

蒋翊武趁此机会叫屈道:“我是看热闹的。”兵士见蒋翊武长袍马褂一副乡巴佬模样,正犹疑不定之时,蒋翊武却趁机混入围观的人群逃脱。刘复基、彭楚藩和牟鸿勋被五花大绑押赴武昌督署。当天被捕的还有杨洪胜,杨洪胜因运炸弹至工程八营准备起义,路上遭巡街兵士盘诘,杨洪胜掷弹受伤,被擒拿送往武昌督署。

 

鄂督瑞瀓瑞连夜升堂会审彭楚藩、刘复基、杨洪胜,督练公所总办铁忠为主审,武昌知府双寿和督署文案陈树屏为陪审,瑞瀓亲临监审。

 

 铁忠满脸杀气地坐在大堂上,旁边站着两排手持棍棒器械的衙役。大堂中央放着一只大的炭火炉,炉中插着许多的铁条。熊熊的火光把大堂映得通红。

 

  铁忠先提审彭楚藩,彭楚藩已被鞭背一百下,皮开肉绽,肉尽见骨。铁忠喝道:“汝乃彭楚藩?”

 

  彭楚藩正声道:“正是!”

 

  铁忠呵斥道:“跪下!”

 

  “不跪!”彭楚藩高昂着头。

 

  两个衙役过来,扬起手中的木棒对着彭楚藩的腿猛击两下,他支撑不住,摇晃着跪在了地上。

 

  “汝乃革命党?”

 

  “正是!”

 

  “党羽多少?”

 

  “除满人汉奸外,皆乃革命党。”

 

  “汝乃宪兵,食我大清奉禄,为何谋反叛逆?”

 

  彭楚藩蔑视地看了铁忠一眼转过头去。

 

  “你这贱人,不上大刑,谅你不开口!来人,大刑侍候!”铁忠怒喝道。

 

  八个衙役上前,把彭楚藩面朝上按倒在地,四人压住他的四肢,一人按住他的头,其余的人从炭炉中取出一根根铁火条,放在他的胸上滚动,皮肉冒着青烟发出嗤嗤的响声和刺鼻的焦胡臭味。

 

  “拿笔墨,我从实招来。”彭楚藩怒吼道。

 

  铁忠瞥了他一眼道:“笔墨侍候。”

 

  衙役将彭楚藩松开,把他从地上拎起,一个衙役端上笔墨砚盘纸张。彭楚藩轻扬起头颅,将辫子甩后,伏案挥毫疾书,写毕,掷笔于地,敞怀大笑。

 

  铁忠:“呈上来。”

 

衙役呈与铁忠,铁忠细阅:

 

“余乃大汉黄帝子孙,立志复仇,誓与清廷不共戴天。予非革命党,谁为革命党?鞑虏入关,残暴已极,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各省驻防,残民以逞,使我炎黄袋裔,皮骨仅存。最近亲贵用事,卖官鬻爵,失地丧权,犹眍颜曰:‘宁赠友邦,弗与家奴’。我炎黄子孙不忍见我民族沦亡,特伸革命救国之大义:‘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非尔等若冥顽不灵,亦当从速反正,共享民主共和之幸福。予当在革命军前为尔等请命,否则,噬脐无及,今必欲杀予,予既从事革命,个人生命,早付牺牲,死固不畏也。可速予死……” ①

 

  铁忠阅毕,怒从胸中起,他愤怒是嫉恨彭楚藩的文中气势。铁忠毕业于两湖书院,与清廷通辑现逃亡在海外而名声四海远扬的黄兴为同班同学。当年他经张之洞亲自面试得以录取,一向自认才学出众,后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一期步兵科。今日一睹彭楚藩一介兵士之供文不由为其文中的气势所震撼,遂传与瑞瀓、陈树屏阅。

 

  铁忠咆哮道:“彭楚藩,汝可知罪?”

 

  彭楚藩:“革命,何罪之有?”

 

  铁忠:“汝不惧死乎?”

 

  彭楚藩:“笑话,革命党岂会贪生怕死,岂有怕死的革命党!革命就是要吃枪弹、炮弹、炸弹。为我民族沦亡,除满奴汉奸,革命救国,死何惜哉!”

 

  铁忠怒从胸中起,大喝:“刀斧手何在?”

 

  刽子手持刀立于两侧齐呼:“在此!”

 

  铁忠提笔画圈投掷斩首旗牌于地,怒道:“谋反叛逆彭楚藩,枭首示众!”

 

  彭楚藩镇定自若地说道:“区区之头,将悬之于都市,拿去吧!”

 

彭楚藩被押往武昌督署东辕门,辕门外一片秋煞。

 

兵勇手持火把,火焰划破了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黎明武昌督署东辕门漆黑的夜色,大地还是一片漆黑,却被染上了一层白白的秋霜。

 

秋煞的风卷起火焰,翻卷的火焰很快又被黑夜吞噬掉。随萧瑟秋风飘飞起的落叶横扫过刑场,静静的大地只有彭楚藩赴刑场的脚步声和刽子手刀械碰撞发出的声响。

 

刽子手要给彭楚藩戴上头罩,被彭楚藩喝退严拒。彭楚藩怒目圆睁,寒光逼人,刽子手从未砍过未盖头罩的人犯,被他的目光所震摄,胆怯而不敢下手。

 

铁忠将其喝退,又换上一刽子手。那刽子手刚喝完一碗酒,酒还在从他的饱绽横肉的嘴角往下滴。彭楚藩不再逼视他,而将其头颅仰视夜空夜空中除了黑暗外还有闪烁的星光穿越天廷的黑幕。

 

彭楚藩引颈仰望星辰,星光熹微,黎明朦胧的薄雾中,有颗星特别亮、特别清冷而略带血色,那是火星,那火是黑夜笼罩下的一点点光明。

 

夜色似乎陷入更加黑暗,越加深沉。夜色中的四周没有一丝的光亮,只有天上冷冷的星光,星光闪烁不定,像是摇弋的火苗,他热血奔流的心已经和天上璀灿的星融为一体。

 

  四周一片宁静,没有一丝声响,肃风飘飘吹衣,他只能听到他的心脏跳动的声响。他指望光明,得到的却是黑暗,他看到这个世界的黑暗,也看到黑暗的夜幕中星的闪亮……

 

  “汝欲留何话?”铁忠问。

 

  刽子手鬼头大刀刀锋上的寒光仿佛要把寒煞的秋风都劈成两半,那冷白色的寒光欲与夜空中的星光比辉。

 

  “还我河山……!”彭楚藩咆哮道。

 

  那声音舒啸惊夜,划破了静静的黑夜中天地间的沉默而发出火山爆发般的回响,仿佛肃杀的风雨骤至……

 

  寒光一闪,刽子手手起刀落,刀光溅飞起的血星变成了天边的流星……

 

  血雾染红了地上的白白的秋霜,从彭楚藩脖子中喷涌出的鲜血飞溅到刽子手的脸上,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鲜血,掷刀于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铁忠又升堂会审刘复基、杨洪胜。

 

一刽子手端上一朱红色木盘子入堂,铁忠令其掀开盖着的布罩,露出一个人头,那人头怒目圆睁,还没闭去。刽子手两次三番拉下其眼帘,皆不得闭目,只好颤抖作罢。

 

  铁忠怒喝:“汝等可识此人?”

 

  刘复基怒吼:“如何不识!”

 

  铁忠:“汝等欲求生或求死?”

 

  “我为革命而来,无所畏惧。朱元璋之天下,失之胡儿,即不还之朱家,也应还之汉人。吾愿从彭公而去,只管杀!”刘复基怒道,嘴角渗出了鲜血。

 

“要杀便杀,何必多问!”杨洪胜满脸炭黑怒言道。

 

  “好,我成全你们!”铁忠挥笔掷斩首旗牌,“来人,将逆贼刘复基、杨洪胜辕门枭首!”

 

  “革命党人,杀之难,杀之尽更难!革命党之血,就是我大汉民族自由之雨露!杀,我求之不得也!杀,杀,杀吧!”刘复基怒吼道。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督署东辕门的黎明特别黑、特别深、特别沉,只有刀光、血色、寒露和秋霜,还有接连被砍下的三个头颅……

 

  黑夜中,一个人举起灯笼在寻觅……

 

  夜很深,夜猫的号叫使夜显得更加地深沉……

 

夜猫却叫醒了雄鸡……

 

雄鸡的一声高锐的啼叫却破晓了黎明的黑暗……

 

 

 

注释:

 

①  摘自刘凤舞的《民国春秋》

Nov 17

第四章

 

十月九日早上,孙武、邓玉麟和潘善伯等在俄租界汉口宝善里十四号加紧制作炸弹,可所用硫磺将尽,孙武便吩咐邓玉麟上街去买。

 

不久,革命党人刘公之弟刘同叼纸烟进来。刘同虽非革命党人,却同情革命,经常随刘公参加革命党的一些活动和聚会,传递书信等。刘同进来时并不知道孙武等在制造炸弹,进门后纸烟的烟灰火星随门风飘落到炸药配药盘中,霎时火药盘中蓝光四溅,轰隆一声,火药爆炸,孙武还没有反过来就被炸得一身焦黑。刘同却吓得魂飞魄散,夺路而逃。

 

楼下一革命党人李作栋听到爆炸声急忙上楼,满屋子烟雾和火药硫磺味,他见孙武满脸炭黑,摇摇晃晃欲冲出门外,忙扶起孙武并脱下长衫裹了他的头脸,从后门扶出,急送日租界同仁医院松山医生处急救。机关中其他革命党人也鱼贯而出从后门逃散。

 

  随着爆炸声响,俄租界顷刻警笛大作,俄国巡捕闻声鸣警笛飞奔而至,与正夺路而逃的刘同在巷子口撞上,众巡捕一涌而上将刘同拿下。巡捕冲入屋内,满屋烟雾还未散去,屋里被炸得一片狼藉,名册、文告、旗帜和数十枚炸弹散落一地。巡捕搜去所有文告、名册、符号、旗帜袖章、印信等,并按图索骥很快追踪到新近搬来附近刘公家中搜捕,将正在家中诧异的刘公捕去。

 

邓玉麟买了硫磺归来,却见宝善里巷口遍布巡捕和大群看热闹的人,他意识到出了事,便混在人群中探听,始知发生爆炸,巡捕已将人犯捕去。他很快混出人群急奔江边欲过武昌,却在江边碰上从宝善里逃出的革命党人,得知孙武已被送往同仁医院松山医生处遂急赴同仁医院找到孙武

 

孙武满脸污血,对邓玉麟道:“宝善里失事,机密全泄,名册被抄,只有马上动手,方可死里逃生。”

 

于是邓玉麟急渡江至武昌小朝街八十五号起义总指挥部报告变故。新军中的革命党领袖蒋翊武当日早晨刚由岳州回汉,正同刘复基商讨当晚行动方案,邓玉麟火急而入,将宝善里爆炸案一五一十复叙一遍,众人皆目瞪口呆,大惊失色。众人正犹疑不定之时,彭楚藩急匆匆从江北赶来,叙说刘公刘同已被巡捕逮去,先于江汉关道署关押,旋即引渡中国官厅,已转押武昌督署。

 

  众人听后皆责怪刘同鲁莽,纷说其年少无知,亦非党人,必经受不起大刑折磨就招供,且督署可依搜去之名册顺藤摸瓜捕杀党人。

 

  刘复基力排众议道:“黄兴未到,吾等如其坐而等死,不如拼死一博,今夜起事。”

 

  彭楚藩亦赞同道:“吾不计生死利害,但尽力而行之,虽肝胆涂地,亦甘之如饴也。”

 

  刘复基力主当晚起义,并即刻起草起义通知,蒋翊武以临时总司令名义发布起义命令,并立即派邓玉麟去城内新军大营盘和南湖炮队传递当晚起义号令。按原计划定于当晚十二时发动起义,以南湖炮队十二时鸣炮为号,城内外各军听到炮声一齐行动,规定起义军以白布缠右臂为标志。

 

  这天一早,玉桂就发作了,亏得嫂子在枕旁席前地侍候。梅孤忠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松山医生,却一直都不见其踪影,屋里传出的阵痛声象抓住了他的心似的,他焦虑地进进出出,不时到床前安抚爱妻:“医生快来了,快来了!”

 

  他跨出院门站在东场口大街上眺望几次,可就是不见松山医生的踪影。他又回到院中,看着落下的满地的桂花尘泥,昨日的一场夜雨,把桂树枝头残存的余英皆打落得飘散于院中,梅树的树叶也多被吹落,桂树的落英一同在秋雨过后的泥土上叹息。

 

  “孤忠,我过江去寻医生,如何?”梅礼贤看着焦虑的梅孤忠,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想必松山医生尚在路途之中。”梅孤忠看着他大哥,无可奈何地说道,“再略等会儿。”

 

  快到午时,玉桂痛得更厉害了,院中不时传来大声的嚎叫声又间或低声的呻吟声,进屋一看,床上汗湿了一大片,梅孤忠一下子真的慌了神。他忙唤梅礼贤赶快去找接生的王婆,又急寻了一个学生过江去日租界同仁医院找松山医生。王婆赶来时,见床上红了一片,告诉梅孤忠是难产,梅孤忠一听顿时六神无主,瘫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梅礼贤在厨房里忙着将烧得滚烫的水倒入木盆。

 

却说这天早上,松山医生正要出同仁医院准备过江,不想在医院门口正撞上李作栋扶着被炸受伤浑身炭黑的孙武跌跌撞撞而来。松山帮助李作栋把孙武抬进医院进行紧急救治,等处理得差不多时已近午时。他这才想起梅孤忠太太今日生产之事,于是急急吩咐李作栋几句,拎起药箱就往江边赶。

 

在码头,松山正碰上过江来寻他的学生,于是两人急上轮渡过江。在江中间,松山看见一官船押送人犯,他见船头五花大绑的两人犯极似刘公刘同两兄弟,由于两船相隔较远,他看不太清,却不由得心里七上八下。

 

船靠近汉阳门码头时,只见江面上许多的旋涡,把江面的许多漂浮物都旋进去。松山想革命的旋涡会不会把他也象水面的漂浮物一样旋进去,至少他现在在这旋涡旁游走徘徊,他不知道旋涡里是什么,却不觉不寒而栗。船靠岸后,那学生找了一辆人力车,就向东厂口飞奔。

 

松山发现武昌城门明显加强了巡防的兵骑,巡防营在城门口严加盘查过往行人。车到桂梅斋,松山不等车停稳就跃下车,拎着药箱便入院内,没进屋就听到玉桂痛苦的哭号。

梅孤忠一见松山,如遇救星,迎上前去。松山来不及寒喧,径直入内屋,他一见这架式就知道难产了。他赶紧叫梅孤忠打来一盆热水,洗手消毒。接生的王婆看着松山,露出一脸的惘然,梅孤忠的嫂子也累得瘫倒在一旁。

 

松山见床上一片殷红的血,玉桂还在出血不止,痛哭得声嘶力竭。梅孤忠不敢直面血色,退入院内兀自站立,他面色苍白而麻木,随风而起的枯叶飘落在他头顶也浑然不知梅礼贤呆坐一旁紧张得不敢露出半点声响,生怕一点声响惊扰了梅孤忠。院内只有桂树和梅树枝头细微的风声和从里屋传出的玉桂的哭号声,那哭号声静止于院中,此外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响。

 

  那哭号呻吟声渐渐减弱,再不似先前那般撕人心脾,却似黑夜中孤魂拉长音符的哀号,梅孤忠似乎从那哀号声中听出了不祥之兆,不由得汗毛竖起,直打冷战。他见松山医生掀开门帘出来,他满头大汗,而梅孤忠却浑身直打寒战,好象冷得透彻了心骨。

 

  “梅兄,母子俩恐只能保其一,孰重孰先,汝当当机立断,时间无多。”

 

  “不得保其两全乎?”梅孤忠神骨俱冷地近乎哀求道。

 

  “吾定尽力而为,如择其一,孰为先?”

 

  “玉……桂……”梅孤忠从嘴里哆嗦出这两字,他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其实他没有勇气说下去。

 

  “那要看是儿子还是女儿呀?”梅礼贤急忙插话道。

 

  松山凝重地看了看梅礼贤,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转身进屋。梅孤忠呆立在那棵桂树下,两股热泪滚滚而下。风吹动树枝,轻轻摇落枝头残存的桂花蕊瓣,散落在他的灰布长衫上,飘落的黄色花瓣连仅存的一点余香都被风儿吹散。

 

  星河闪烁,夜风很凉,一切都静卧在清冷的月光中。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天晚上武昌洪山下的宝通禅寺里,妙灯法师正在殿上讲《心经》。

 

平时讲经时,一只老黄狗总是静静地和众僧一起坐在那儿听。这只老黄狗朝来暮归,无人知道这只老黄狗从何而来,也无人知道每天晚上这只老黄狗归隐于何处,这老黄狗归去来兮寺中已好几年了,众僧已习以为常并善待之。

 

这日老黄狗却一反常态,从妙灯法师讲经时起,它就看着妙灯法师不停地摇头摆尾,用爪子刨地,不停地呜咽,似乎想说什么,它的眼中流出了泪水。

 

妙灯法师默默地看着它,它也眼泪汪汪地看着妙灯法师,不停地摇着尾巴。有僧人轻轻地拍着老黄狗的头和背安抚它,想让其坐下,可它却转到妙灯法师面前摇头摆尾,众僧皆不解其意。

妙灯法师忽忆起一禅宗典故,一下子明白了。他唤僧人将老黄狗拖出寺外杀了,众僧皆惊诧莫明。妙灯法师连唤了三次,竟无人应声敢动。

 

  终于有僧人忍不住曰:“师傅,出家人不可杀生,我等岂敢造次?”

 

  “快拖出宰之,不得有误,不然晚矣。”妙灯法师双手合十道。

 

僧人将狗唤出,狗跟随着出了殿门,却回头看了看妙灯法师,妙灯法师似心有灵犀,睁眼向它挥了挥手即转过身去闭目默然,老黄狗听话地出了寺庙,跟着一伙僧人出了寺庙的大院来到街上,却无僧人敢动手杀之。

 

恰逢一队兵勇巡夜至此,一僧人趋上前说:“吾师傅令我等击杀此狗,汝等可助我,屠之任由汝等处置。”

 

  一兵勇问:“此话当真?”

 

  僧人答曰:“出家人不打诳语。”

 

  兵勇嘻笑问:“出家之人不可杀生,为何言杀,莫非想破杀戒乎?”

 

  僧人曰:“不敢造次,师傅训令,不敢有误,烦汝击之。”

 

于是三五士兵用枪托猛击狗头,老黄狗哀声惨叫,脑浆迸裂,惨不忍睹。

 

清淡的月光下一片淤血溅洒在路沿,众僧人皆惊骇地逃遁入庙。兵勇将死狗拖回营中下酒自不在话下。

 

  宝通禅寺中,众僧回到寺中却无一人敢言语。

 

  妙灯法师闭目问:“汝等如何处置那狗。”

 

  一僧人答道:“一队兵勇巡夜至此,乱棍将其打死。”

 

  妙灯法师双手合十曰:“阿弥陀佛!汝终入人胎也。”

 

  “师傅此言何意?”一僧人问道。

 

  “昔日禅宗有此典故,不料今日重又现身。” 妙灯手执念珠道,“那老狗几年来静坐修炼于此,晨听钟暮闻鼓,已领会《心经》要意,欲脱畜牲道而入人胎。汝等不杀之,其不能脱胎换骨,一产妇等它入胎也。故其急不可耐,欲罢不能。只是其欲变炎火为青莲,易苦海为甘露还需时日。投胎做人,亦乃尘世之悲矣。”

 

  “师傅法眼得以洞见乎?”

 

  无始由狗心,不超解脱地。这几日若有施主捐赠银两,问其缘由,若为生子布施,吾当会之。”妙灯说完自回禅房。

 

众僧皆退下不语,寺庙里的灯火也渐次熄灭。

 

月亮升到洪山宝塔的塔尖,惨白的月光下,树林像蒙了一层白纱似的,宝塔拉出长长的斜影。夜风吹得香樟树叶哗哗作响,吹落的紫色香樟果打在地上啪啪声使夜显得加静谧。

 

桂梅斋中,梅孤忠木然立于院中,玉桂的呻吟声越来越低缓,他望着月,象是一块玉饼。

 

打梗人刚刚打完午夜的梗声,突然他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哭声很弱,却是揪心的一声啼哭,打破了秋夜的宁静。

 

梅孤忠仿佛觉得月亮也随着他的心在沉坠,他急速地奔进内屋,梅礼贤也跟到门边却停住了,他不知道该进不该进。梅孤忠满含泪水看着走过来的松山医生,松山面色严峻,满头大汗,双手满是鲜血。

 

  “都保住了,梅兄!”松山满脸倦容。

 

  这个凉秋的深夜,月光很清明。夜风逐着桂花香,香满随风弥散,好象来到这个世间的新人也趁着馨香月明。

 

  梅孤忠一把抱住松山,泪水洒了一脸,说道:“贤弟,救命之恩,何以相报?”

 

  “梅兄,此乃弟之本职,何以言报?”

 

  梅孤忠走到床前,玉桂已经昏睡去。王婆和大嫂正在温洗婴儿满身的血污。

 

  “梅先生,恭喜,是个千金。”王婆乐呵呵地对梅孤忠说。

 

  “王嫂,今日有劳您了,改日再谢!”梅孤忠看着那粉色的小身子和浅色的毛发,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今日若不是这位留洋的大医生,我也束手无策呀。”王婆满心欢喜地看着婴儿。

 

  “小叔,现在母女平安,放心好了,”王福华过来安抚道,说着把一个小手帕挂在玉桂的房门外,“我也一块石头落了地。”

 

  王福华还准备好了一张带有四个箭头的桑树弓,那是以备生男孩时挂在门上的,箭头是预备射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报喜的。她还为孩子准备好了红色的小内衣,还有准备报喜用的染成了红色的鸡蛋。

 

  “她很虚弱,好生调理。”松山嘱咐道。

 

  松山来到院中,深吸了一口气,才觉得空气如此清新。梅礼贤和佣人已将酒菜备妥,松山始觉饥饿难忍,猛吃几口酒菜。

 

  梅孤忠入坐酒席,见松山狼吞虎咽,不觉哑然失笑,他却胃口全无。

 

  “松山君胃口奇佳,莫非又无午膳乎?”

 

  “正是,今日连早膳亦无。”松山自顾吃着。

 

  “何以如此呀?”梅孤忠将菜盘推到松山面前。

 

  “一言难尽。”松山象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刚过午夜。” 梅礼贤答道。

 

  “这么说已经八月十九了(阳历十月十日)。”松山喃喃道。

 

  “昨日寒露。”梅礼贤掰着手说道。

 

  哎,这丫头于苦寒夜露来到人间,”梅孤忠叹了口气说,“不知命苦否?”

 

  “孤忠,今得千金,有无想好名字?”梅礼贤问道。

 

  “大哥有何见教。”

 

  “我已想好名字,不知妥否?”

 

  “大哥不妨道来。”

 

  “黄州赤壁苏轼书画碑刻,留有东坡之《月梅》。明代郭凤仪于嘉靖年间于此留有所画之《东坡老梅》,嵌刻于坡仙亭内。所画老梅为苏轼居雪堂时新植,以‘大红千叶,一花三蕊’令人称奇。老梅生长近五百年,直到明代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才死。时在黄州作知府的郭凤仪,于此年将枯梅画了下来,刻于石上并为之记。我看取‘大红千叶,一花三蕊’之‘叶’和‘蕊’为名如何?”

 

  “叶蕊,梅叶蕊,梅之清香蕊中来,” 梅孤忠反复掂量着,“记得李清照有词云‘梅蕊重重何俗甚’。①”

 

  “李清照并无抑梅之意,却有多首吟梅之章,‘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②”梅礼贤摇晃着头说,“更是赞梅曰‘雪里已知春信至此花不与群花比’。

 

  “李清照却似更喜桂,称其‘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④梅孤忠嗅到黑夜深处飘逸的桂花香,“玉桂今日没少遭罪,你以为‘梅桂蕊’如何?”

 

  “好名,改得奇佳,梅桂之香,蕊中来,桂乃贵也,桂华秋皎洁,”梅礼贤拍腿叫绝,“好!

 

  “此名甚好,吾亦为之叫绝。”松山言道。

 

  “乳名就以东坡之《月梅》唤之如何?”梅孤忠问。

 

  “甚好。不知月色为谁好,要与梅花作伴来。”梅礼贤答曰,“《月梅》画面,由半镰新月和一枝老梅组成,老梅虬枝苍劲,嫩枝秀逸,花蕊初吐,于清凄苦楚之中显露出一缕生机,乃东坡一生之传神写照。”

 

  “桂之蕊乃秋天里最后一朵花,梅之蕊乃寒冬凄清苦楚之中唯一一朵盛开之花,她是这个古老帝国黄昏时在秋天里仅存的最后一朵花吗?” 梅孤忠暗自想道,“这个新生命在秋夜的深处秘密形成,她的出生预示了什么的到来呢?这个在秋天的苦夜中诞生的小蓓蕾,在严霜夜露的时刻踏上人间的大地。冬天的严寒对梅花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如果她是朵梅花的话,在寒冷中去勇敢地开放吧。当她受尽凄清苦楚之后,会开放地更热烈和灿烂,那才是花中最美最至上之境界。”

 

那天夜里,梅家的灯火伴着月光亮了一夜,似乎连老鼠也安静地睡了,只有蟋蟀唧唧地在寂夜中对月高鸣,唱着对夏天的眷念和秋月的缠绵。

 

月亮在云层中时隐时现,象一个美人在云中漫步的背影,好皎洁的月光。夜风把院子里的梅树和桂树吹得好似鞠躬拜月,哗哗的风声也似对月的吟咏;桂树的花瓣被风一片片撕落,却把桂花的香味吹得很深,散得很远。

 

 

 

注释:

 

①李清照《摊破浣溪沙》

 

②李清照《渔家傲》

 

李清照《渔家傲·寻里已知》

 

④李清照《鹧鸪天

Nov 17

第三章

 

松山医生一大早离开梅孤忠家后直奔江边,过江后急奔汉口汉兴里。

 

在汉兴里,刘复基、刘公、孙武等人正在开会,争论是策应广州首先发难还是在武昌首先发难。

 

有党人认为湖北受限制太多,敌人调兵,朝发夕至,难作持久抵抗。故主张广州首先发难,湖北随即响应。

 

孙武力主首先在武昌发难,他说:“武昌新军集中,内部策反颇有成效,此为首义稳固之基;以兵力论,发难非从武昌入手不可。且本地拥有钢铁厂、兵工厂、火药厂、造币厂,可谓械精饷足之区;三镇亦是水陆交通中心,江南有湘赣呼应灵通、粮秣运输的便利,江北有武胜关险要可守,东南半壁,传檄可定;瑞瀓当道,主张铁路收归国有,同载泽表里为奸,国人恨之入骨,义旗一举,全省百姓皆能为我所用。兵力、武器、地势、人情这四个优势,乃广州无可比拟。”

 

  松山抵达后说军警将搜查汉兴里,要诸位即刻转移。一行人遂将汉兴里所藏文册、器物迅速移至俄租界汉口宝善里十四号。

 

  稍作安顿,松山医生开始略叙昨日事故:“昨日南湖炮队出事,几名共进会同志在营中饮酒猜拳,与营中管带发生冲突,管带喝令重责军棍,共进会同志枪了军刀和枪械,并拖出大炮。张彪令马队弹压,炮队闹事者皆逃。昨晚我与闹事同志在花园山会面,新军中党人要求即日发难。”

 

  刘复基道:“军中同志尚未准备充分,况黄兴尚未到汉主持大局,若仓促起事,难以成事,若事败,毁坏大局。”

 

  “炮队事故乃酗酒闹事,似不坏大局。”孙武道,“如今民气飞腾,今番起义定要成功,吾辈非得做番大事,让孙和黄兴看看,不要小看我两湖同志。我等同志不必虚席以待黄兴。”

 

  刘公迎合道:“冯自由转来黄兴书信,云以武昌为中枢,湘、粤为后劲,宁、皖、陕、蜀亦同时响应以牵制之,大事不难一举而定也。急宜趁此机会,猛勇精进,较之徒在粤谋发起者,事半功倍。”

 

于是众人谋议起义方案,并作出革命领导机关军政府人员名单的决议:

 

起义后以刘公为总理,孙武为军务部长,蒋翊武、高尚志为副部长。松山医生和牟鸿勋、谢石钦筹办起义文告和对外照会。丁立中、李春萱筹设中华银行,印制钞票。刘公与李作栋等在印好的中华银行钞票上盖章,拟定起义后各机关接收事宜。彭楚藩侦察官方情报、军事设施。孙武、潘公复等制造炸弹。杨宏胜等密购子弹。费正华刻鄂军大都督印。赵师梅画十八星旗图案,代表十八行省。总指挥部决定于阳历十月九日晚十二时发动起义,以南湖炮队十二时鸣炮为号。

 

松山医生一大早离开梅孤忠家后不久,祝少白便来到梅家看望妹妹。

 

祝少白乃湖南桃源人,一八九八年和黄兴一同在武昌两湖书院读书。一九○二年夏,黄兴被选派赴日本留学,入弘文学院速成师范科学习。同年祝少白则被张之洞选派赴德国学习军事。受黄兴的影响,祝少白倾向于革命。临行前,两人依依不舍。黄兴嘱其学好军事,以备将来革命之需。祝少白回国后在湖北武备学堂任军事教官,黄兴多次派人与他联络,让他活动湖北新军,建立组织。

 

八月入川镇压四川保路风潮的湖北陆军十六协三十一标、三十二标中,祝少白培养的革命党人甚多,有许多都是他在湖北武备学堂的学生。湖北新军一万七千多人中,革命党人约二千人。而九月湖北陆军四十一标第一营开赴宜昌、第二营开赴岳州、马队第八标三营开赴襄阳,因这几标人马中革命党甚多,分调外地后对策划中的武昌起事极为不利。

 

祝少白正为此事而苦恼,他知道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而他在妹妹和妹夫梅孤忠面前从来没有流露出半点异样。他从来就没有和梅孤忠谈论过任何有关革命的话题,他太了解梅孤忠了,他知道尽管梅孤忠留洋多年,生性却是一个很传统而守旧之人,是旧派人物中的新人,新派人物中的旧人,他对张之洞的知遇之恩宁愿肝脑涂地,也不会有违张文襄公半点训言。这也是为什么他将其胞妹许配给梅孤忠,他觉得梅孤忠是一个令他十分放心可靠的男人和丈夫。

 

  梅孤忠见祝少白来访,忙将其引入书房,然后唤入大哥和两个侄子。

 

  “少白,这便是我同你提起的欲入武备学堂的侄子。”梅孤忠指着梅傲霜对祝少白说。

 

“来来来,过来,小子。”祝少白对梅傲霜说

 

梅傲霜怯生生地走到祝少白面前。祝少白注视着这个浓眉大眼,腰杆板直的乡下青年,尤其引起他注目的是这孩子的一张大嘴,仿佛张嘴能够吞进一个肉包子似的。

 

  “嗯,倒是个武把子。”祝少白拍着梅傲霜的肩对梅孤忠轻语道,他又转身看了看梅傲霜的背后,又转过身来说,“握紧你的右拳,握紧。”

 

  梅孤忠乖巧地握紧右拳,祝少白注意到这青年人剑眉竖起。

 

  “张开你的嘴,张得最大。”

 

  梅傲霜顺从地张开大嘴。

 

  “好,把拳伸进嘴里。”

 

  梅傲霜把握紧的拳头刚刚好放进嘴里。

 

“少白,此乃何意?”梅孤忠大惑不解地问,祝少白却示意不便言明。

 

梅孤忠示意梅礼贤先带两个儿子暂且退出,祝少白等他们入院后附在梅孤忠耳边轻语道:“汝侄乃异人也,异日必成大用之材。”

 

  “何以见得?”

 

  “天机不可泄漏,君且听之忘之。”祝少白只是笑了笑说。

 

  “有劳少白费心。”梅孤忠见此也不便多问什么。

 

  祝少白却暗自思虑,“此人莫非乃恶煞星下界,今后不知多少人将成为其刀下之冤鬼,此实乃革命所需之将才。”

 

  祝少白知道即将来临的革命将是流血,将流许多人的血;他不知道即将来临的革命将先流别人的血,还是先流自己的血;他也不知道革命的结局将会如何,他只知道革命的血早晚要流,因为中国是有病的,民族是有病的,中国已到了非革命不可的地步他赞成孙的共和,只有共和才能治中国的病,治民族的病,而中国除了革命,他再看不出任何其他途径可走。

 

  “孤忠,明日即送汝侄入武备学堂。”祝少白打断了思虑。

 

  “所需携带何物?”梅孤忠没想到这么快就决定了。

 

  “无甚所需,送人来即可。”祝少白也没有什么多的废话,说完转身便离去了。

 

  祝少白辞别梅孤忠后即过江。在船上,他看着远际的长江,心却陷入沉思中:“对于革命而言,流血重要吗?不,流谁的血并不重要,人的个体也并不重要,革命像大江东去的江水一样,个人只是滚滚江水中的一滴,流过即一去不复返,无影无踪。革命也像沙漠,要吸纳从各个地方流来的水可沙漠中的水迟早会无声无息地蒸发掉……这就是即将来临的中国革命吗?它会席卷这块古老的土地吗?有谁会知道在这即将来临的革命风云中死尸的沉重呢?有多少人将会去追逐革命的风云呢?然而为了中国的未来,我愿将肉身和灵魂都献给伟大的中国革命……”

 

祝少白过江后直赴汉口汉兴里寻孙武,没想却见到一帮宪兵聚集汉兴里巷子口,他正欲转身离去,却被一新军官佐拉入路边一餐馆,官佐递给祝少白一纸条后未说一言即离去。

 

祝少白打开纸条,见上书:“俄租界宝善里十四号。武字”

 

祝少白见是孙武的留言,便雇了一辆人力车急奔俄租界宝善里十四号。祝少白进到屋里,见孙武和邓玉麟正在制作炸弹,几十枚炸弹在桌上一字排开。孙武告知祝少白将于十月九日晚十二时发动起义,以南湖炮队十二时鸣炮为号。祝少白旋即过江返武昌以通知新军各标中革命党兄弟。

 

  十月八日一早,梅礼贤打开大门,却见一穿着破旧长衫的人站在门外。那人见了他,说道:“先生既居‘桂梅斋’,想必也乃读书人,可否对此下联?”

 

  梅礼贤见大门左侧贴了一联:

 

  梅花桂花玫瑰花,春香秋香

 

  梅礼贤看了看,此联构思颇为奇巧,不仅将桂梅斋的梅和桂嵌入联中,而且“梅桂”与“玫瑰”同音,点香于春秋,谐音巧妙不露雕凿痕迹,此联颇难应对。

 

  梅礼贤口中念念有词,又摇了摇头。搜肚刮肠,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妙对:蒲叶桃叶葡萄叶,草本木本

 

  草本植物,桃树是木本植物;“蒲桃”与“葡萄”音同,一草本一木本,与上联天然应对。

 

  “你看如何?”梅礼贤得意地笑着说。

 

  那人拱拱手,不住地点头,笑道:“好!好!好!先生到底乃读书人……”

 

正说着,梅孤忠出来了。

 

梅礼贤见梅孤忠,便眉飞色舞地用手比划着说道:“二弟,此人颇有些文墨。出上联‘梅花桂花玫瑰花,春香秋香’便颇为绝巧,将‘梅桂’嵌入其中,也点出此时桂花飘香时节。”梅礼贤颇有些得意地说着,“我的下联是‘蒲叶桃叶葡萄叶,草本木本’,虽无上联雅致,却也能与浑然天成。”

 

  “不错,先生此联虽对仗工整,却不似上联对‘桂梅斋’之寓意有画龙点睛之妙。” 那人摇了摇头说,“若先生能象上联那样对在下之境况也略有点指,鄙人口服心服。”

 

  “对联讲究对仗之工整,非刻意追求其寓意,”梅礼贤有些不服气地说道,“若执着其意,则有牵强附会之嫌。”

 

  梅孤忠见状,想了想,也想不出个应对来,便从口袋里掏出几文钱递给那人,那人接过钱,又看了看梅礼贤,拱拱手,嘴里还不停地说:“好!好!好!……”

 

  正当他转身要离去时,突然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地飞过头顶。梅孤忠忙叫道:“先生且慢。

 

  那人愣了愣,转回身来问道:“先生有何妙对?”

 

  “若有呢?”梅孤忠问。

 

  “甘愿原银奉还。”那人摊开攥在手掌中的几文钱。

 

“那倒不必”梅孤忠笑着说道,“无笔墨纸砚,暂且将就将就。”

 

说罢梅孤忠捡起地上一根梧桐树的枯枝,将辫子甩后,俯身在泥沙地上画道:

 

莺鸟鹜鸟鹦鹉鸟,才疏志疏

 

那人一,霎时羞红了脸,急忙将掌中那几文钱递还给梅孤忠。

 

梅孤忠推辞道:“哎,这又何必呢?牵强附会而已

 

  那人忙将手中的几文钱攥入掌心,拱手为拳向梅孤忠拱手道:“鄙人服了!服了!”又向梅礼贤拱拱手,转身匆匆离去。

 

  “二弟……”梅礼贤吞吞吐吐道。

 

  “唉,大哥有所不知,类人乃所谓文丐,是些从前未考取功名的文人,既不知稼穑,也不愿躬身劳作,整日依旧穿着破长衫以表不失斯文,以在人家门上题字以博主人一笑,或出对联填词为难对方,以求三五文饭钱。”

 

  “哦,原来如此。” 梅礼贤豁然明白的样子,“二弟下联‘莺鸟鹜鸟鹦鹉鸟,才疏志疏’正好切中其才志疏浅哈哈!二弟本可不用再给他那几文钱。”

 

  此类文丐皆有些学问,若不打发他走,他且纠缠不休。”梅孤忠拍打着衣襟上的尘土,“大哥,该走了,少白在等了。”

 

梅孤忠领着梅礼贤和他的两个儿子去黄土坡的湖北武备学堂。

 

湖北武备学堂大门两侧的石头狮子旁挂有张之洞所题的对联:

 

  执干戈以卫社稷,

  说礼乐而敦诗书。

 

  梅礼贤停住脚,看着张之洞的笔墨不停地颔首称是。

 

  祝少白见了他们,即领梅傲霜到学监处签字画押,然后去领取衣帽、鞋袜、卧被、枕席和床帐。

 

  “二弟,大门上张之洞这幅对联真可谓字字铿锵有力,笔笔挥洒自如呀,真乃玩匡庐云气之大家手笔!”梅礼贤还在回味那幅门联。

 

  张文襄公乃楹联大家,大手笔之佳对如汗牛充栋,尤以与梁启超的应对可谓千古绝对。”

 

  “二弟不妨说说。”

 

  “梁启超未成名时,曾专程到武昌拜访张文襄公。到了武昌,见总督府门禁森严,张文襄公难道是谁都可见?梁启超就写了一张拜帖,上书‘愚弟梁启超拜’。张公见拜帖,对梁之张狂甚为恼怒,提笔在拜帖上写一上联叫随从退回梁,其联曰:‘披一品衣,抱九仙骨,狂生无理称愚弟’梁启超见回帖,便在帖子上写了下联,重又递上去。”

 

  “梁之下联为何?”梅礼贤急问。

 

  “下联为‘行千里路,读万卷书,侠士有志傲王侯’”

 

  “好!绝!妙!”梅礼贤摇头晃脑道,不由得赞叹得拍了一下大腿。

 

  “张文襄公看罢下联,觉得梁启超亦非等闲之辈,便亲自出门延请梁进总督府一叙。按礼仪,应为张公先行,梁跟随其后。孰料梁与其并行。于是张公随口又占一上联,‘四水江第一,四时夏第一,先生居江夏,谁是第一?谁是第二?’梁启超亦步亦趋地对出下联:‘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后,小子本儒人,何敢在前,何敢在后’”

 

  “梁之下联真乃雏凤清于老凤声之千秋神对!”梅礼贤不停点头称是。

 

他们正闲聊着,梅傲霜来了。

 

梅礼贤顿觉眼前一亮,梅傲雪也睁大了眼睛,只见一英武之青年,头戴雀顶帽,身披兰羽短军服,两道剑眉竖立,威武赫赫生风。

 

梅礼贤立刻打心里一热,眼泪一下子出来了。他想儿子如能这般模样回乡,必然轰动乡里。梅傲雪也不由得从心里对哥哥的英武气概羡慕不己,他只恨自己是弟弟,不能从军。

 

祝少白告知他们,梅傲霜今日起须在营中留宿,随军出操,让他们放心请回。

 

梅礼贤踱着步跨出了武备学堂的大门,回眼望了望大门两侧张之洞的笔墨手迹,门前老梧桐树的树叶被风吹得纷纷飘落如雨,满地枯黄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在脚边徘徊叹息。

 

梅礼贤一下子流下一行清泪,此时他的心情颇为复杂,愉悦和担忧混杂在一起,心想他梅家世代书香,今日却出一行伍,可这新式学堂之行伍毕竟不同于旧式武人;旧式武人耍的是大刀,短兵相接;而新式武人玩的是洋枪洋跑,百步穿杨啊。

 

  “大哥,傲霜自有少白关照,毋须忧虑。”梅孤忠见状安慰道。

 

  “傲霜从今往后,不再属我梅家,属朝廷之人了。”梅礼贤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然后背着双手踱着步,一手着那根长长的辫子,感觉仿佛触摸到了朝廷的龙须。

 

 

注释:

 

 解缙(1369一1415年)明朝第一位内阁首辅主持撰修《永乐大典。曾撰联:“蒲叶桃叶葡萄叶,草本木本;梅花桂花玫瑰花,春香秋香。”

 

 

Nov 17

第二章

 

  梅孤忠突然想到哥嫂该到了,忙转身出了院门,却见黄昏中的东厂口大街上一行人向他对面走来,他琢磨会不会是哥嫂一家人来了,等他们稍走近些,他定眼一看确是哥嫂一家人,便急忙迎上前去。

 

  “大哥,大嫂!” 

 

  “二弟!玉桂可好!” 梅礼贤说着将辫子甩到身后。

 

  “医生刚走,说是十八日吧。”

 

  “好啊,来得还真是时候!”梅礼贤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母亲可好?”

 

  “老人家安好。” 梅礼贤转身对两个儿子说,“快叫叔叔。”

 

  两个儿子怯生生地背着行李站在一旁,用家乡的土话叫道:“叔。”

 

  “傲霜傲雪都长这么高了,来来来,赶快进屋。” 梅孤忠抢过嫂子手中的十来只老母鸡,惊得母鸡“咯咯”地叫。

 

  “大哥,你们饿坏了吧?马上吃饭,马上吃饭。”

 

  “在船码头,我们一人吃了些月饼和桂花糊。”

 

  “今晚在屋里吃,外边天凉了。”

 

  梅孤忠进屋拉开了灯,傲霜傲雪第一次看见电灯,他们惊叹叔叔手中的魔力,心中充满了对叔叔的崇拜。

 

  “叔叔,你连洋火都不用就可点亮灯?”傲霜惊讶地问。

 

  “哈哈哈哈,”梅礼贤大笑道,“这是我给你们说过的电灯,不用洋火,用的是电。”

 

  “用电,电是什么样的呀?”

 

  “电是看不见的,但可点灯。不信你拉这儿试试看。”

 

  梅孤忠将电灯开关的绳子交给傲霜,傲霜一拉,灯灭了,又一拉,灯又亮了,他又拉了一下灯又灭了,傲雪也过来将灯拉亮。

 

  “好了好了,乡巴佬,今日算开洋荤了。”梅礼贤说道。

 

  佣人陈妈将早已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桌子,此时已是鸟宿秋林,云笼圆月的时分。院子的案桌上摆放着月饼、石榴、枣子苹果和切成莲花状的西瓜

 

  “嫂子呢?”梅孤忠四下看了看问道。

 

  “她和玉桂在聊天呢。”

 

  “叫嫂子来吃饭呀。”

 

  梅礼贤正要去叫时,王福华扶着玉桂了。

 

  “大哥大嫂,有劳你们了,你们来了,我心里就踏实多了。”玉桂腆着肚子坐下

 

  “玉桂,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嘛,孤忠留洋多年,年纪不小了,早该成家有后了,今个儿是你们的头喜,妈高兴得睡不着觉,一早上就催我们上路,妈腿脚不利索,不然她老人家非来不可呀。”梅礼贤越说越兴奋。

 

  “来嫂子,我座,今天我们好好吃顿圆月饭。”玉桂拉了拉王福华的胳膊。

 

  “哟,都忘了贴月光纸了。”王福华说着急忙去拿从乡下带来的月光纸。

 

  她取出月光纸贴在门上。皎洁的月光照在月光纸上,纸上印着“月光遍照”菩萨坐莲花,左手持青莲,上悬半月的画像。“月光遍照”菩萨是药师如来的二胁士之一,另一个是“日光遍照”菩萨。这两个菩萨是无量无数菩萨之首,是驱邪救众生痼疾之菩萨。

 

  “少白今日为何不来,中秋应放假停操吧?”梅礼贤问道。

 

  “少白早上派人传信说,黎元洪和张彪恐中秋有变,今日每位兵士赏钱二千,留守营盘。这些日子风声甚紧,风传八月十五杀鞑子,革命党中秋起事,特规定停止中秋请假。黎元洪特传令今日营中一律置备酒肴,庆祝中秋,故今日照常上操,今年的中秋菊花会也取消了。”玉桂答道。

 

  “今日可苦了母亲她老人家了。”梅孤忠闷闷地说道。

 

  “良贤他们会照顾好老人家的,放心吧。”梅礼贤自顾坐下

 

  “来,大哥大嫂,你们路上辛苦了,我先敬你们一杯。”孤忠端起了酒杯。

 

  “贤弟,理应我敬你,今日我就把傲霜和傲雪托付给你了,理当严加管束。”

 

  “大哥和二哥这么多年在家潜心侍候父母,小弟身在江湖,浪迹海外,不能在父母身旁守衷尽孝,父亲走时,愚弟身在德国,竟然无法得以见最后一面,实在愧对父亲。”梅孤忠说罢流出一行泪,“今日大哥大嫂将傲霜傲雪托付与弟,弟定当视之为己出,大哥大嫂放心就是了。来,大哥。”

 

  兄弟俩各斟上一杯从家乡带来的糯米堆花酒,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大哥,傲霜今年多大了?”

 

  “傲霜下月虚岁满十八,傲雪十六。兄弟俩在家插秧、割谷、扶梨、掌耙、抛粮、下种这些个农活都会,能吃苦。”梅礼贤喝了口酒应道。

 

  “婉月和傲尘多大了?”

 

  “婉月十三,傲尘才十岁。”

 

  “大哥大嫂,我是这么考虑,新任湖广总督瑞瀓以教育经费紧张为由暂时停办了方言学堂,我已同少白说好了,先送傲霜入武备学堂,在方言学堂复课之前,先送傲雪入两湖书院。”

 

  “在外贤弟为他们兄弟俩之父,一切由你安排做主。”梅礼贤用筷子指了指两个儿子。

 

  “兄弟俩在乡下时都读过什么书啊?”

 

  “在乡里时,兄弟俩先拜陈培春塾师读过《论语》、《孟子》;后随周少川塾师点读《春秋》和《左传》;再接着拜吴贡三为师,习经学、史学和地理、时务等新学,点读过冯桂芬之《校邠庐抗议》和郑观应之《盛世危言》,另授石介先生之《孔孟心肝》。”

 

  “《孔孟心肝》?石介先生之作乃《孔孟之心肝》。吾闻《孔孟心肝》乃假托孔孟之书,实乃受查禁之革命书籍,在新军中传阅甚广,吴贡山也乃党人。”

 

  “吾实不知其详,误以为孔孟之精髓。”梅礼贤打了个酒嗝。

 

  “这不怪大哥,实乃于乡下孤陋寡闻也。”梅孤忠说道,“记得当年初入两湖书院时,人人争阅《校邠庐抗议》和《盛世危言》。冯桂芬乃洋务之鼻祖,我还记得《校邠庐抗议》开章云:‘有天地开辟以来未有之奇愤,凡有心知血气,莫不冲冠上指者,则今日之以广运万里地球中第一大国而受制于小夷也……夫九州之大,亿万众人之心思材力,殚精竭力虑于一器,无能之者,吾谁欺?……”

 

  “弟以为郑观应之《盛世危言》如何?”

 

“郑观应自称‘涉足孔孟之道,究心欧美西学’,他以为富强之本,不在洋务派之船坚炮利,而在乎开国会、兴学校、讲农学、修水利、造铁路、薄税赋、保商务、君民一体、上下同心,此其体也;而轮船、大炮、洋枪、铁路、电线,此其用也。郑观应之思想,《礼记·大学篇》即有云:‘物有本来,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既曰物有本来,岂不以道为之本,器为之末乎?’张文襄公与郑观应实为一脉相承。” 

 

梅孤忠见大哥饶有兴趣地一边听着一边喝酒,继续说道,“张公生前有云:‘中国不贫于财,而贫于人才。人才之贫,由于见闻不广,学问不实。变法之本,在育人才。’我以为傲霜傲雪,一个习武,一个从文,我梅家则文武人才兼备。张公生前云:‘储将材而作士气’,我梅家自当储文武之材而作家底。武备学堂仿日本户山学校,专取在营已有阅历之武职官弁队目,而又文理明顺者充选,使之研求学术,增进智略。该学堂除了免费供给所有书籍、文具、伙食、灯油之外,还供给有制服、礼帽、靴子、卧被、枕席、床帐,每月还有专人替学生洗衣理发。每日膳食三荤三素。入学时,每人发给青宁绸袍套、雀顶帽、兰羽短制服,布质棉服和单制服各一套,棉、夹被各一床,概不收费。此外,每月还发给赡家银四两。”

 

  “四两!” 梅礼贤瞪圆了眼睛,伸出四根手指,兴奋得喝了一大口,用筷子指着梅孤忠说道,还是贤弟考虑周全,愚兄自叹弗如。”

 

  “武备学堂之总教官乃德国人,教习也多为日本国之军人,学员皆官绅世家之子弟,将来皆为国家武备之栋梁。”

 

  “我梅家世代书香,能有一从武之材也乃我梅家幸事,如逢乱世,里外还皆有照应,还是贤弟考量稠密。”梅礼贤抹了抹嘴说道。

 

  “今日世道乃千年未有之变局,守道之儒亦宜为识时之俊。”梅孤忠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如今上下皆喜新学而宗之,大哥已是过之朽物,只能于内料理家务,外事有劳贤弟费心。”

 

  “大哥嫂在内主理家政,侍奉母亲,外事小弟理应尽职。”

 

  “方言学堂何时复课?”梅礼贤急不可耐地问。

 

  “目前尚无从得知。瑞瀓刚刚走马上任,心力全用在对付革命党人,当前革命党遍布新军各营盘,盘马弯弓,活动非常猖獗。这两日气氛异常紧张,天一断黑就全城戒严,城门紧闭,大哥一家夜间万勿出门,以免犯夜招惹官非。”

 

  “革命党人都是何种模样,听说孙黄都是红胡子绿眼睛?”梅礼贤瞪大眼睛问。

 

“革命党人实与我等无异,无非是要推翻满清,建立共和。”

 

“‘共’?‘共和’为何物?”梅礼贤颇为困惑。

 

  “孙文黄兴反对立宪,主张革命推翻满清,建立类似美国之共和政体。简而言之,即是民治、民享、民有之主张。”

 

  “推翻皇上,国岂可无君?”梅礼贤不解地问道。

 

  “皇上已颁诏立宪,虽有虚与委蛇之嫌,却意在平稳改革,而革命之暴乱牵一发而动全身,势必陷天下于乱局,置苍生于水火啊。”梅孤忠看着不解的大哥说道。

 

  “如此说来孙黄乃逆乎?”梅礼贤伸出的筷子停在半空。

 

  “戊戌之时,康党亦被视为乱臣贼子,今视之实为保皇也。我辈当静观革命之风潮,我恐共和乃口实之玩物,何为共和,究无人知。”

 

  “刚才在船码头,听见有人说昨日江上有龙吸水。”梅礼贤用筷子指了指天。

 

  “龙吸水?”梅孤忠喃喃道,“山雨欲来呀!”

 

  二弟,今日中秋佳节,本该叙及自家之事,来,干了这杯。”

 

  兄弟两对饮酒食,玉桂与嫂子自顾闲话长短家事。

 

中秋之夜,今夜家家月,秋夕户户灯。

 

一家人正在闲话,忽有邻居们敲锣打鼓送来一个大冬瓜。一家人出门相迎。邻居们说道:“此乃今日所摘冬瓜。俗话说,种瓜得瓜,中秋送瓜,收得此瓜,生个胖儿子。”

 

  梅孤忠和梅礼贤忙拱手道:“谢谢诸位好意。”

 

  王福华抱过冬瓜,陈于院中的案桌上,又忙着招待四邻吃月饼、麻糖,还有从黄州带来的东坡饼。邻居们热闹了一阵便散去了。

 

  “贤弟,今日星月皎洁,吾当赋诗,我起上句,你对下句,如何?”

 

  “请。”

 

  梅礼贤沉吟片刻道:“中秋月朗,”

 

梅孤忠对曰:“仰观皎洁;”

 

    “秋风如烟,”

 

  “明月如诗。”

 

  “月下听箫,”

 

  “曲声幽远;”

 

  “松下怀古,”

 

“邀月言愁…”

 

  俩人正吟诗至此,突然传来狗叫,随之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谁呀?”

 

  “我,松山!”

 

  梅孤忠忙开院门问道:“松山君,为何折返?”

 

  “城门紧闭,卫兵说张彪传令,天黑以后任何人不得过江,今夜武昌城内士兵忽然增多,四处巡查,只能折回借宿一夜。”

 

  “快请进!”

 

  夜深了,圆圆的月亮,象静谧的黑夜中挑起的一只亮晃晃的纸灯笼。

 

  远处传来摇手铃的声音,铃儿一响,人们就知道是卖清炖冰糖莲子汤的小贩来了。走街串巷的小贩挑着六角担儿,担儿里的红泥小火炉冒着淡蓝色的小火苗,炖莲子的紫铜煲还扑哧着丝丝的热气……

 

  凉夜中,甜汤滑过舌头,溜下喉咙时温烫的感觉,甜糯的滋味便是秋夜平淡中的妙香了……

 

第二日一大早,梅礼贤起床后,发现松山医生早已离去。

 

妻子王福华对他说:“昨夜,我闻吱吱之声,似老鼠数钱;刚才在灶台上又见一老鼠跌落于地,我怕是有什么不吉利之事。”

 

  “不得乱说,如为鼠伯所闻,必将生事。”梅礼贤呵住妻子道。

 

  梅孤忠正进厨房,听见后说道:“有何禳解之法?”

 

  “在乡下需沿户讨百家米,”梅礼贤怯怯地说,“以之煮饭,全家吃后方可解除灾晦。”

 

  “此非乡下,哪里讨得百家米?”

 

  王福华说:“或祭灶神。”

 

  “我去办理祭品,切勿怠慢。”梅礼贤赶紧附和道。

 

  “大哥,此等琐事何不叫陈妈去打理?”

 

  “俗话说,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梅礼贤做了个作揖状。

 

  “哦!需备何祭品?”梅孤忠问。

 

  “需关东糖、糖瓜、和草节、还有科豆。”

 

  梅孤忠困惑地问:“关东糖和糖瓜做何用?”

 

  “灶王乃一家之主,监察人间善恶,此番上天,需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则以糖蘸灶王之嘴。”梅礼贤用手指蘸了蘸自己的嘴唇。

 

  “那和草节和科豆呢?”

 

  “为灶王喂马之用啊。”

 

  “哦,难怪论语云:‘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那就有劳大哥了。”

 

  说罢,梅孤忠向梅礼贤深深作了个揖。

 

  那天天一擦黑,梅家院内就立了一个长长的竹杆,杆上悬挂着天灯,梅礼贤跪拜灶神,喃喃念道:“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祭完之后,他将灶君神像揭下,与纸元宝等一并焚烧了。

 

  青烟之上,梅礼贤好像看到灶神在醉醺醺地享用祭祀的烟香。

 

Nov 17

(此处只是一些稿子的存档备查,如果您不小心误入此地而浪费了您的宝贵时间,谨此致歉。) 

 

第一章

 

清宣统三年(公历一九一一年)夏,修理张公堤从武昌到青山段的武丰堤时,从地里挖出一单眼石人,石人背后刻有 “天开” 二字。

 

夜间,流萤飞聚于石人单眼上闪闪发光,众人皆骇然大哗。新任湖广总督瑞瀓闻之大惊,火速以密函奏报朝廷。

 

    清廷摄政王载沣阅函后,即问内阁总理大臣奕匡:“单眼石人何兆?”

 

    奕匡不知所以,便问内阁协理大臣那桐和徐世昌。

 

    徐世昌:“元末,征十五万人修黄河。韩山童等因挟诈阴凿石人,只开一眼,镌其背日:‘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预当开河道埋之。掘者得之,遂相为惊诧而谋乱。”

 

    那桐:“此事必为奸诈之人所为。”

 

    奕匡:“流萤聚集石人之眼,有乱党欲谋反乎?”

 

    载沣:“命瑞瀓就地销毁石人,不得张扬严防乱党乘机起事。”

 

 

秋水云天,江河过雁。

 

稻子熟了,长河秋清。天还没亮,乡村还沉睡在梦中,远处的公鸡啼鸣破晓。

 

    这年秋天的一个早上,长江边上的一个乡下人要领着他的两个儿子到武昌去上新学。近年来世风日变,新学不仅在城市,在乡村也正成为人们向往的时尚。那天是一九一一年十月六日,正好是中国农历辛亥年八月十五中秋节。

 

梅礼贤和妻子王福华早早就起床了,王福华为全家精心做好了饭。他们今天要领着大儿子梅傲霜和二儿子梅傲雪从家乡黄州乘船到武昌,送两个儿子到梅礼贤弟梅孤忠那儿去上新学,也顺便到梅孤忠家去帮忙照顾弟媳,弟媳就要生孩子了。

 

王福华穿着得体,看起来既妩媚又端庄,干净整齐恰到好处,显得既缅腆又贞洁。她可不想让城里人看不起,也不想让她的小叔子没面子。她既满心欢喜,内心又充满忧虑;她苦苦地支撑守护着家,眼看着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长大了,两个大儿子也订了亲,还没有完婚,却要离家求学去了

 

    科举取消了,时代变了,人们不再热心于旧式学堂的教育了。如今西风大开,新学堂风行大江南北,人人争言西学。去新学堂,以前被认为是把灵魂卖给洋鬼子,现在却是一种时髦了。儿子们要离开父母,离开家乡,到远方去,这对于母亲来说无疑是痛苦的。

 

他们出门时,最小的儿子和女儿还在梦中。他们走在乡间的田埂上,这块丘陵起伏的土地上种植着一望无际的水稻、棉、麻和果树,田野的绿色已经变成了黄色。

 

候鸟一列列,一群群地从北向南飞过旷野。鸟儿的啁啾声回荡于寂然无声的田园上,唱了一个夏天的虫儿已经停止了歌唱,悠然自在的水牛啃吃着田埂边带露水的秋草。

 

看着湛蓝天空下成熟的稻谷,农民心里最快乐的,田野里金色的谷穗无疑是乡下人心中最美的花。和稻谷的金穗相比,开放在田园边上的淡黄和浅紫色的野花,显得微不足道、卑微又无人屑顾。野花儿孤独地在秋天早晨清凉的微风中轻轻摇曳,田野里的稻子随着习习谷风形成了美丽的波浪。

 

乡间的土路上,早起的农民推着独轮小木车的“嘎吱”声传得很远。路边野草上的秋露打湿了他们的平底布鞋和裤脚,他们穿的都是新的平底布鞋,是几天前王福华没日没夜一针一线地赶制出来的。

 

    田间忽然有云雀窜出,用金嗓子鸣叫着飞向天空,云雀的意志就是飞翔着去追赶天上的流云。

 

梅礼贤望着满目金色的稻田喃喃道:“真乃千江灌禾稻,满目家乡田。”

 

在他心里,水稻的清香和笔墨的书香是一样的。

 

   “父亲,要改号。”梅傲霜仰望着飞向天空的云雀说。

 

   “欲改之为何?”梅礼贤不解地问。

 

   要象高飞的云雀,号追云。”

 

   “追云?好,儿今日第一次出乡关,便志向高远,好名,为父赞同。”

 

   “父亲,吾亦改号。”梅傲雪说。

 

   “哟,你也改号?如若所改名号似你哥一样志向高远,为父也赞同。”

 

    梅傲霜沉思片刻,朗声道:“改号追风!”

 

   “好,好,好”梅礼贤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傲雪,摇晃着他的头,轻声道:“一个追风,一个追云,追赶时代风云,志向可谓高远,甚感欣慰。”

 

    中秋薄薄的晨雾笼罩着长江,在薄雾中徐徐驶向上游。梅礼贤的两个儿子第一次出乡,他们兴奋地看着长江和两岸,尽管前方的视野和两岸一片朦胧,但他们兄弟俩却高兴得手舞足蹈。秋天空朗的天空容易把人的心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他们的心也象云雀一样振奋。

 

    “傲霜,傲雪,如今图救时者皆言新学。父亲今日送你们去新学堂,你们要视叔如父,敬而效之。为父已是旧时代之朽物,叔叔乃新时代之领军。” 梅礼贤指着前方的江水,“你们看长江,别抱怨江河太长,长江也是道路,它可以把你们带到想要去的地方,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追赶风云

 

    “儿谨记父亲之教诲。”傲霜对父亲说道。

 

    遥望远际的长江,雾已散去。长河帆远,太阳也升起来了,江水翻卷着白浪在他们脚下流过。他看着远方天水相汇之处,好象那儿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似的,他要向远方敞开胸怀。

 

    “今日出乡,父亲送你们兄弟俩一首诗。此诗乃父亲上次去武昌时,叔叔抄录与我,今日赠你们兄弟俩起程。”

 

    梅礼贤从灰色的旧长衫里取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宣纸递给傲霜。

 

傲霜打开宣纸,江上的风吹得纸张轻轻地飘着,上有诗道:

 

儿立志出乡关,

学不成名誓不还。

骨何须桑梓地,

人生无处不青山!

 

             ─西乡隆盛

 

    “父亲,西乡隆盛何人?”傲霜轻声问道。

 

    “叔叔说西乡隆盛乃日本明治维新著名的军事家和政治家。他人格高傲,视名利如粪土,最后战败,自刃而死。” 

 

    “英雄也!”傲雪赞叹道

 

    “对,你们要象西乡隆盛和岳飞那样,立雄心大志,壮怀激烈。人之立志,如水行沙滩,只要水源不竭,终有到大海之时。”

 

   “儿记住了,父亲。”傲霜看着他父亲,将诗纸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

 

   “记得岳飞的《满江红》否?”梅礼贤问儿子道。

 

   “记得。”

 

   知《满江红》乃岳飞在武昌所赋?”

 

   “实为不知。”

 

   “宋绍兴三年,高宗加授岳飞为清远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封武昌开国侯,屯兵武昌。绍兴十年,金兵再次大举南下。岳飞自武昌率宋军主力北上迎敌,连克洛阳、郑州,直逼开封,高宗和秦桧一心求和,一天连发十二道金牌令岳飞退兵。岳飞被迫回武昌,在武昌期间,他即赋成千古名篇《满江红》。”

 

    梅礼贤说罢,站立船头,对儿子们道:“记住,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船到武昌城汉阳门码头时已近黄昏。夕阳中,一群乌鸦飞过“文昌阁”的尖顶,武昌城的白墙、灰砖和黑瓦在长江边上形成一道美丽的天际线。

 

汉阳门码头的台阶很高,他们拎着大包小包地上了码头。梅礼贤的妻子裹着小脚却拎着十几只老母鸡和家乡的特产湖藕,小心翼翼地沿着码头的石阶向上爬。那双小脚虽然行步艰难,但它却是她的男人之所爱,对于的男人来说,玲珑的小脚是美妙绝伦和撩拨心性的。

 

兄弟俩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县城和熙熙攘攘的人流。街上的铺子都张灯结彩,庆贺中秋佳节,码头边的小贩高声吆喝着买卖。

 

他们一家四口来到一家小摊,要了一些豆沙和冰糖月饼,每人来了碗桂花糊米酒,那米酒飘着浓郁的桂花香,晶莹剔透,粘粘的,甜甜的

 

    小摊边上,有两人一边吃着桂花糊米酒一边聊天:“怕是要变天了。”

 

   “如何变天?”

 

   “昨日有人看见江上有龙吸水!”

 

   “龙吸水?”

 

   “蛟龙吸水,一条水柱从江上直冲云端。”那人用手指指向天庭。

 

   “怕是有何不祥之兆……听者压低了声音说道。

 

兄弟俩吃完意犹未尽,眼馋那冒着热气的桂花糕,却被父亲呵住。

 

母亲看着两个儿子,对丈夫欲说又止,她不敢当着儿子的面在丈夫面前多说什么。她是个殷勤有礼而温顺的女人,是那种珠圆玉润般的温顺,她不仅有双妩媚玲珑令她的男人神魂颠倒的三寸金莲,而且她的品行和举止绝对也是无可挑剔的。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该住嘴,说什么才最得体。她的心永远如古井中的水一样平静,丈夫和孩子是她一生全部的幸福和荣耀。她是为丈夫,为儿子活着的,她是无我的,活对于她来说就是要忘却自己,而且还要表现出轻轻地满足的微笑。

 

    武昌沿街高悬起了各式的灯笼,圆圆的月亮升起来了。梅礼贤一行武昌东厂口弟弟梅孤忠的住处走去

 

武昌东厂口湖北方言学堂旁的桂梅斋,梅孤忠在院子里桂树和梅树下来回地踱着步,他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好友松山医生,他的太太玉桂似乎要生了,预产期虽然是阴历十八(十月九日),可他觉得似乎是要提前到这中秋似的。这是一个多么吉祥的日子,据说在中秋节这天出生的人非福即贵。

 

午时起,玉桂就感到一阵阵的阵痛,梅孤忠忙差人到汉口去叫他的好友曾留日习医的松山医生,心中却暗自念道:“哥嫂该是今日到,若哥嫂在此,家中则有自家人从旁照应。”

 

桂梅斋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桂树,一棵梅树。以前这院子里只有这棵梅树,这宅子叫“知梅斋”,是梅孤忠父亲的好友武昌知府兼任湖北方言学堂的监督梁鼎芬的房子。

 

梁鼎芳是个天阉,而他的夫人龚氏是个擅诗词工对的多情才女,终因忍不住闺房寂寞而向往燕昵之情意,与他的好友文廷式有了情私奔而去。梁鼎芳好食鱼,经受此家变,遂将宅子改名“食鱼斋”,并题书斋联云:

 

    零落雨中花,春梦惊回栖凤宅;

    绸缪天下事,壮心销尽食鱼斋。

 

因梁公公务繁忙,无暇顾及方言学堂事务,也少在此歇住,就将此屋转卖给了梅孤忠。梅孤忠觉得和“知梅斋”挺有缘分,不仅因为他姓梅,而且一九○二年他刚入方言学堂时,方言学堂才从武昌三佛阁大朝街口搬来东厂口,他随父亲即借居于此。梅孤忠购得此房不久便娶了一同留德的现在湖北武备学堂任教官的祝少白的妹妹祝玉桂为妻,于是在院子里又种下了一棵桂树,并改名为“桂梅斋”。梅孤忠属意将桂放在梅之前,可见玉桂在他心中的位置。且重题书斋联:

 

    敦诗悦礼,含谟吐忠。

 

“桂梅斋”里的那棵桂花树细碎的金色花瓣虽然在秋日温暖的阳光下显得含蓄而又恬淡却是满院浓浓的香,桂花瓣在和暖的秋风中轻轻地摇落,洒得满地金。

 

篱栏间瘦巧的菊花苞蕾裂出了金丝,没有谁比菊丝最先听到秋声,感觉到秋凉,它能预先嗅到秋天风雨的味道。

 

“孤忠兄,嫂子可好?” 松山医生到时已近黄昏,他手里拎着一个大皮药箱站在院门口

 

松山,湖南湘潭人,他留日学医,名字又象日本人的名字,于是认识他的人都叫他松山君。

 

    “松山君,我可是等你了一下午啊!快请进。”

 

    “今日一早,就被叫到英租界出,接到你的信后马不停蹄就赶过江来。嫂子呢?”

 

“在内屋,她痛得一阵阵地叫,刚和缓了点。今天早上接生婆说怕就是这两天了,松山君,我只相信你这个洋医生呀!”

 

   “我先进去看看。”松山说毕和梅孤忠一道进入内房。

 

    松山医生检查完后对梅孤忠说道:“怕是还得几天,该是阴历十八日吧。”

 

   “好,松山君,十八日一早,我派人接你过江。”

 

   梅兄不要这么客气,十八日一早,我乘一轻舟自个过江,不劳你费神。”

 

   “松山君,今日中秋佳节,我已备下酒菜,等我哥嫂一到,就开酒席

 

   兄,先给我弄点吃的压压饿,我午饭都还没有吃呢。”

 

   “‘昌智仁’的米粉也开到武昌来了,可是你们地道的湖南鱼糊米粉呀。”

 

   “好,多加点辣椒,再来个面窝。”

 

    他们来到院子里,梅孤忠吩咐佣人去打理松山医生点的餐,他则去沏了一壶茶。

 

   “松山君,请!”梅孤忠端起茶坐在桂花树下。

 

    松山接过茶杯,伸手从树上摘下了几粒桂花,放进茶里,将辫子甩后也坐下。

 

   “梅兄请!”

 

   “这是刚从九峰下来的新茶。”梅孤忠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

 

   “嗯,好茶。” 松山口说道,“听说四川的保路风潮已经演变成为全省的武装暴乱,天下要大乱了呀!

 

   “奕匡的皇族内阁宣布铁路干线均归国有实为愚蠢之至。梅孤忠呷了口茶摇头道。

 

   “盛宣怀与英法美德四国银行订立的借款合同,借款总额达六百万英镑,年息五厘,以两湖厘金盐税作担保,名为抵押,实则拱手奉人,此为盛宣怀卖国啊!”

松山说到激愤处,猛地将茶杯置于茶案上。

 

   “如今保路风潮声势浩大,波及湘粤鄂川不说,连沔阳、潜江、天门等地发生大规模饥民抢米风潮,抢米之风一起,若革命党此时乘乱而起,如何措天下于泰山之安?”梅孤忠无可奈何地说。

 

   “听说最近革命党人在新军里活动甚密,文学社和共进会的成员已经遍布湖北新军各部。”松山接过话说。

 

    一轮朗月不觉跃上了屋顶。

 

   “先生请。”佣人陈妈把买来的餐点放在桌案上。

 

   “松山君,先压压饿,哥嫂差不多快到了。”

 

    松山狼吞虎咽地吃完米粉和面窝,用手抹了抹嘴,激越地说道:“铁路收归国有,实乃假国有政策之名,以图中央集权,暗中渔利,不惜举湘粤鄂川之路权付与外人,实为继东三省之续,湘粤鄂川必须自救。”

 

    “听说哈汉章等在京联名上书抗争,指控盛宣怀卖国。”梅孤忠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着“卖国”。

 

    “省咨议局昨日召开反对铁路国有大会,国民不甘,伏阙上书,却不足以动政府,晚我一辈的留日学子江元吉割肉血书:‘流血争路,路亡流血,路有国存,存路救国。’”松山越说越激愤。

 

    “瑞瀓闻全国铁路拒款会由鄂人发起,正在暗中查访,昨日已下令全城戒严。今中秋赛会和夫人会也一并取消,并派三十标三营,兵勇多为旗人,移驻汉口,名为保护租界,实为防范革命党,毋令生事端。黄花岗起事后,瑞瀓派巡警日夜守卫督署,每晚派四营荷枪巡查武昌街市,守城兵勇一律不准外出,以防革命党人活动。”

 

“目前局势事事皆现死机,然上下醉梦,不知死期将至。国民长梦不醒,非大乱不足以惊觉。”松山看了一眼屋内,说道:“梅兄,我先告辞,十八日一早过江来。”

 

  “晚膳已妥,如何说辞即走。”

 

“我有火急之事,必须即刻过江。”

 

松山说罢,起身拎起皮箱欲走,却被梅孤忠挡住。

 

    “松山君,今日中秋佳节,无论如何,吃完饭再走,即刻开饭如何?”

 

    “梅兄,我有要事,刻不容缓,事不宜迟,告辞了

 

    “松山君,你为何如此这般着急,莫非……”

 

    梅孤忠没有说出口后面一句,他心中却想道:“莫非松山也是革命党人?!”

 

松山看了看梅孤忠,什么也没有说,顿了顿淡定地说道:“梅兄,告辞!”

 

黄昏淡淡的月色中,梅孤忠看着松山急速地上了东厂口大街。他身后的长辫子来回晃动着,就象一条猪尾巴。

 

梅孤忠回到院子里,站在那棵桂花树下,想起与松山的一番话,心情颇为烦乱。他思绪联翩,心想从德国回来仅仅只是一恍,却已快三年了,如今他已成家立业。当时回国在香港下船的情形他还历历在目,在香港维多利亚码头,他买了一份报纸,却闻噩耗,他的恩师张之洞刚刚仙逝。张公当年所作的《劝学歌》仿佛还音犹在耳:

 

“圣天子,图自强,除了兴学无别方……湖北省,二百堂,武汉学生五千强;派出洋,学外邦,各省官费数不广;湖北省,采众长,四百余人东西洋。”

 

那时湖北派往各国的留学生是全国最多的,故梁鼎芬称:“楚材必有用,教成君子六千人”。

 

张之洞于清光绪十七年(一八九一年)在武昌建立两湖书院,该学堂除外语外,其余仍按旧式书院之典章。当时张之洞在英国和德国的支持下,成为朝廷中洋务派的首领人物,急需精通英文和德文的人士辅佐他操办宏图伟业。一八九三年,张之洞为培养精晓洋文的外交人员,又奏请朝廷将方言商务学堂改为湖北自强学堂,以培养学贯中西、通晓洋务的通才。

 

自强学堂初设课程为方言、格致、算学、商务四科。方言分英、法、德、俄四国语言文字,后增设日语,共计五科。学制五年,四年在堂学习,一年出国游历。自强学堂是当时湖北第一所新式高等学堂,位于武昌三佛阁大朝街口。一九○二年,自强学堂由武昌三佛阁大朝街口迁至武昌东厂口,改名为湖北方言学堂。

 

梅孤忠即是这一年入学该学堂。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后,张之洞又从方言学堂亲选了一批学生送到英德两国深造,梅孤忠即是留学生中之一。

 

方言学堂的师生都视张之洞为恩师,亦视之为严父,皆以张之洞的《劝学篇》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之座右铭,人人枕前案头都置一部《张文襄公文集》为其衣钵。故方言学堂择取的学生首先要国学精湛,以后更是要学贯中西,以堪将来朝廷之重用。

 

一九○九年,梅孤忠从英国和德国留学回国后,又回到湖北方言学堂当英德文教习。

 

  梅孤忠想起这些年的变化和如今的局势,心中有种“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的感觉。

 

 

注释:

 

①西乡隆盛:1828年-1877年),是日本江户时代末期的武士、军人、政治家。“明治维新三杰”之一。

 

梁鼎芬(1859—1920),字星海,号节庵,广东番禺人。光绪六年进士,授编修。中法战争前后,加入张之洞幕府,成为张之洞智囊中最得力的僚属。

 

杜甫《赠卫八处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