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 07

2002年的冬天,我们两家人开着一台中巴去南部弗罗里达海边休假。过完除夕,北上回家,两个男人轮流开车。我不开车就晕,所以老刘基本上就是个备份。天 色渐晚,车上的两位女主人看着外面没有生气的长路,开始担心开车的人是否会走神。尽管她们知道我讲了一个星期的段子,再也没有新鲜的可说,但在当时的情况 看来还真没有别的法子给我的脑子保鲜,便说,你边开车边讲个故事吧。

这个时候刘备份早就打鼾了,我想她们也没有真的打算听。尽管对此我心领神会,但对于女人们哪怕是最不经意的要求,我都绝不敷衍。

路漫漫兮,我得讲一个长的来打发我的光阴。我沉默良久,决定来一个深层的带血的,给她们讲一个中国人的娘的故事。

和我说的所有的段子一样,这个故事也有这富丽堂皇的出处:《收获》,1999年第六期。这个故事复述起来很困难,在我的记忆里面,这个故事被分解成为很多 小的片断。我随时可以取其中一片,讲出来,也就成了一个独立的小故事。我常常得意的把自己的发挥参和其中,挂在阎连科的名下卖了,后来有人说这也是文学手 法的一种。我曾经还试图对这篇小说写一个评论,用精神分析的理论来阐述这个故事的象征意义,但我发现,与其说来评论它,还不如就把它再抄写一遍。

有一次我改变了主意,限制自己只对某一自然段按照语文老师的要求写出段落大意,结果我写出了比这个段落本身长十倍的文字。陈老师从我的后面越过我的肩膀看到我还没有停笔的意思,就一把抽掉我的笔,说:“你的傻病谁的骨头都治不了”。

我想这就是为何它在我的记忆里面变成了片状,因为我实在没有一个综合能力把它作为整体储存起来。几年来,我依稀记得,这个故事的很多细节和伴随的情感和情绪,都被压到无意识里面去了。我一般不去想它,其实这是一种聪明的做法,尽管看起来很傻。

我不能复述它的全部,我只好决定掩饰自己的无能,我要把这个呈片断状的故事用人物串起来讲述,漏掉的部分,就让分析家们去分析吧。这样别人听起来条理清晰,我也像个在作报告的学者。

我故作深沉,目不转睛地看着平坦的路面,头皮硬已经硬起来了。我还想趁机捞点私货:我想借这个机会来洗刷人们强加于我的黄色外衣。我要让任何人听完这个故 事,都会从此对我刮目相看,不再认为我说的全都是黄段子,不再说我只爱黄东西。好了,我已经小心奕奕地把这些片断综合起来,给车后的两个马上就要打瞌睡的 年轻娘儿们上一堂生动的精神分析的爱国主义的文化课。

本课的主要目的是振奋自己,集中注意开车,同时顺便也挽救他人。

考虑到故事的连续性以及我可能刹不住车的发挥,先把油加满。小便排空。

好啦,我们开始吧。

说的是位于中国河南省的耙耧山脉当中的一个小村庄,唤作尤家村。

听说我要上课,尤家村的人物和耙耧山脉立即一齐朝我涌来,有的在95号公路上车前车后疯跑,有的在我的车灯前面晃动,有的抓着汽车天线,倒车灯,有的坐到 顶架上。还有人爬到公路的路标上,把ROCKY MOUNTAIN的标记改成耙耧山脉,尤家村还有多少迈(英里)云云,营造出一种我在往他们村里开的错觉。我知道他们都是为了让我讲故事更加方便,其实完 全不要弄得这么逼真。我是讲故事,是上课,不是放电影。

我说尤四婆你别把警察搞来了,你又不会说英语,到时候还是该我拿罚单。

再来一遍:

2003年的第一天的午夜,我开着一辆中巴,开始讲述一个在心里讲了无数遍的故事。这是一个残忍的但是又是现实的故事。从我第一次读到它,它就一直在我的 血液里翻腾再也没有离开过。好了,请各位坐好,系好安全带。此时此刻,这个有血有肉有骨头的故事在我的喉头变得沉甸甸的,它就像是尤四婆对着八十高龄的祖 奶呸出来的一口浓痰,粘稠而又厚实地向你飞来,你无法躲避,你别无选择,你要仰着脸接着,你还要尽量地让它在你的身上停留。而我,一位读者,一位精神和肉 体都过早地发胖的转述人,对此可能导致的外伤和感染不负任何责任。

我要讲的人物是尤石头,尤四婆,以及他们的四个傻孩子。中国,河南,耙耧,二十世纪中叶。尤家村,人口不多,地产富足,人们健康向上。石头家生了四个傻瓜,三个女儿,最后的那个老四最傻,是个儿子。

A)尤石头

和中国所有的男人一样,尤石头善良,负责,具有牺牲精神。不足的是有些毛病。当然毛病人人都有,只是程度不同。但是尤石头的毛病却有遗传性。四个傻孩子都 是石头家的隔代遗传的产品。先头的三个女儿的问题没有找到任何办法治疗,年龄越大病情还越重了。在老四出生不久发烧抽风发作病情确诊以后,尤石头再也无法 承受生命之重和歧视之轻,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羞愧难当,故意落在后面,最后一头扎进水里,把人间的苦难全部留给了尤四婆。儿女的成长,就缺了一个强壮的父 亲的形象。这种缺乏会给孩子们带来一些也许并不严重的后果,比如心理的某些方面不够健全:没有父亲,女儿少些娇柔,男儿不够雄壮。这就是为什么在很多时 候,中国人看起来好像是母亲的单性繁殖。

在母亲身上扯下一块皮肉,掷到地上,子子孙孙就满世界跑了。

B)尤四婆

死还不简单?但尤四婆得扛下去。这事要给了安娜O,还不知道她会怎么发作,精神分析也许就会完全是另外的一个样子。我看至少有两个不同,第一,精神分析不 会在一开头就被戴上泛性论的帽子,因为扛着生存的问题,性就是次要的,安娜O就不会闹出假怀孕的移情;第二,母子关系和亲情关系的重要性会在精神分析的早 期发展中体现出来。尤四婆翻地,种粮,把孩子抚养大。女儿要嫁出去,媳妇要娶进来。这都得要靠大智慧,发癔症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中华民族追求实在的生 活,崇尚有用的智慧。中国人所有的娘,当然包括尤四婆,都反对华丽不实招数,女儿们也同样毫无遗漏一丝不苟地继承了这个传统。尤四婆扛着垮下来的天,儿女 们都得以安全逃脱。娘用血肉之躯,换来一片空间。无意识潜意识在尤四婆的这个空间里没有任何游戏的余地。因此在中国,乃至整个东方,上下五千年,都无法找 到一个像样的安娜O。这个题目显然太大,得要另外开课讲授。

尤四婆目不识丁,但这种大智慧却是齐备。隔壁村的男人来帮忙耕田,尤四婆守住道德的底线的同时,也开放胸膛让别人至少看看乳房。给几个傻女儿找女婿,则是 更大的挑战。尤四婆把老大和老二屈辱地分别嫁给了一个跛子和一个独眼。多大的代价都可以花,多黑的污点都可以容忍,但是这次找三女婿,必须得是个心智手体 的全人。先在舆论上打开局面,不能让外界的议论对三女儿的婚姻造成太大的负面的影响。顶天立地的母亲必然是强悍的,尤四婆站到村口,跺了跺脚,对全国人民 说,尤家村的老小都听着,挖你们八代祖坟,说我们一窝傻痴。尤四婆用个倒装句,先说后果。娘啊,心里面恨着,对外面还得狠。

对付这种歧视,所谓SOCIAL STIGMA,肖教授的社会医学的研究表明,尤四婆骂街是目前唯一的有一定效果的办法。

尤四婆听独眼龙二女婿说,亲人的骨头可以治好傻病,骨头越亲越好。这是我们中国的土方子,土法子,初看起来比香灰治病好不了多少,但这个看来像个妄想的胡 话,却是支撑我们的精神的骨头。老实说,中国的文化没有说的那么灿烂,但这个方子无遗是一颗明珠。那个《边走边唱》的小瞎子丢掉的那张空白方子也是个同样 珍贵和璀璨的个东西。精神分析辗转西欧,拉美,历时百年,得到的也就是一个类似于骨头越亲越好结论。请你参见《生活参考》,里面有对这个问题的非理论表 述。

尤四婆二话没说,一锄头挖开尤石头的坟。要什么拿吧。儿女婿取了手指骨,说是二妞发作起来手就抖。尤四婆显然高出一筹,取了尤石头的头盖骨,装到布袋里。 疯病在于脑袋啊。这个时候尤四婆不过是将信将疑,因为查了国内外所有的医学文献,都没有看到这样的研究结果,google了因特网,也不见全球有类似的或 相关的报道。生活中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大胆地从传统文化中进行如此残忍的推导,但是尤四婆对这个看来荒谬绝顶的假设却是那样的果敢,娘啊,为了子女,扯着头 发上月亮也要试一试啊。

“你说干,咱就干,千万别啰嗦”,汽车的CD恰好传来臧天朔的歌。

这是一次伟大的临床试验。人类文明的进步,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将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临床试验。尤四婆要验证的假说的科学表达是:亲人是心灵的良药。尤 石头逃避了生活,但是没有推卸所有的作为亲人的责任。他的灵魂一直都陪伴着四婆,帮忙看管几个傻孩子。贡献了几根腐烂的骨头,他心里是很高兴的,不管有没 有用,这还是冲淡了一些胸中积攒了二十多年的愧疚。中国的男人很多时候看起来不性感,老脸上的皱纹里甚至都没有曾经性感过的痕迹。但他们具有性感的最原始 的基础,那就是责任和忠诚。应该说,这些东西本身往往就是性感的。对于这场临床试验,尤石头,这个原本剐千刀的中国男人,居功至伟。

二妞好了。喝了骨头汤好了。

弗洛伊德惊讶了,烟斗很失态地掉到地上。亲人和亲人的关系的治疗作用是经典的精神分析理论根本没有也无法涉及部分,因为他在安娜O那里看到的是无意识,他 无法创造一个伟大的尤四婆,让她躺上那张著名的靠椅;精神分析的关系学派的继承人,Otto Kerberger和一系列的喽啰们,惊讶了,因为他们常常在疗效的问题上被人诘难,被人诟病,而他们无法拿出任何证据来说明他们的说法。

尤四婆看到二妞真的痊愈,欣喜若狂。
放声高歌,孩儿们都有救了。
尤石头说,好的呀,去吧我剩下的骨头都拿来,给老大,老三送去吧,留一点给老四吧。尤四婆以一个科学家的态度用一个药理学家的口吻,对石头说,你以为你那个沤了二十年的骨头还有什么药力?

尤四婆喜巅巅地回到村里。没想到八十岁高龄的邻家的祖奶奶站在村口等着她,哀求她绕开大路从村子后头回家去,因为奶奶家的孙媳妇在生孩子,怕四婆走过门口带去傻痴的晦气。尤四婆再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一口浓痰底气十足地吐到祖奶奶的脸上。

当时我就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面,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沾了不少唾沫。

这口痰哪怕是唾沫星对我们来说都很值,尽管当时觉得有点委屈。这也是为什么我先就在开始的时候给你们打了招呼,让你做好心理准备。这口痰将来总会很到好处 地提醒你,你要常常想想尤四婆,想想娘。如果你对此不以为然,那请你先去看看著名的网络评论:《边走边唱》和陈凯歌。师傅会对你毫不客气地重拳出击,就像 他当年教育他的导演。

尤四婆把自己肢解了,用骨血治疗好了剩下的三个傻孩子。

让精神分析的理论家们,心理治疗师们,国内的和国外的,还有那些电台电视台的专栏节目的专家们,都张着嘴,傻乎乎地望着发呆吧。你们不仅要看治疗的效果, 更要看尤四婆的具体操作。你们今天的课外读物就是原著,作业是请回答尤四婆为什么要把家里的盐罐里的盐全部和到面里煎五个油馍给老四,接着又把家里的所有 的水全部倒空?

西方社会有安娜O,我们有尤四婆。西方社会的安娜O是女儿,我们的尤四婆是娘。他们叫精神分析,我们叫祖传秘方。

C)孩子们

清醒了。这是无法让人接受的残忍。尤四婆心情迫切,没有考虑孩子们是否有能力接受这样的现实。孩子们悔恨交加吧,号啕大哭吧,晕倒在地吧。但是不管有什么 事,母亲们还是会做出同样的牺牲。在技术上精神分析会把这个过程处理得更仔细,这一点我相信,但我认为它还是不如尤四婆的修通来的简练:“这疯病遗传。你 们都知道将来咋治你们孩娃的疯病吧?”

天歌啊,这是我们要世代永久传唱的天歌。

D)我们和下一代

听了尤四婆的话,尤家的四个灵醒的孩子都止住了哭声。
而车后的娘儿们早已眼泪婆娑。
这首天歌,本来就是在我们的骨头里面的。
从南到北,95号公路上泪迹斑斑了。

车的最后一排,还有三个第二代。都是正宗的中国血统,尽管有的有个美国名字。他们或从瞌睡中醒来,或放下了耳机,安静地听我这个做父亲的中国男人讲述这个 中国人的娘的故事。孩子们,这不是一个故事,这是你们每天醒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摸到的现实,即使窗外是美利坚的蓝天和白云。

E)阎连科

感谢阎连科的大度。我还想让你给个面子:下次我要找个机会,开个大车,从北到西,沿着90号公路横穿全美,车里面坐满不同肤色的人,让他们听我讲你的蓝四十和司马兄弟的故事。

我擦干眼泪,把车停稳,喊道,中国人靠的都是娘,尤家村到了。现在下课。回头一看,孩儿们,娘儿们,脸上也都是累累泪痕。

05/02/2006, 08/05/2006, 03/03/2007(H)

耙楼天歌

第 一 章

一世界都是秋天的香色。

熟秋的季节,说来就来了。山脉上玉蜀黍的甜味,黏稠得推搡不开。房檐上、草尖上,还有做田人的毛发上,无处不挂的秋黄,成滴儿欲坠欲落,闪着玛瑙样的光泽,把一个村落都给照亮了。

一个山脉都给照亮了。整个世界都给照亮了。旺收呢。这样的年景,先是浅旱,后是深涝,到了玉蜀黍授粉的关口,该雨是雨,该日是日,结果平地川地,收成 一般,山地梁地,却旺收得罕见。玉蜀黍穗人腿似的,秆儿都被压得驼了,一些还骨折,卧伏在了地上撑着生长。那被叫做尤四呆子村的尤家村落,原本都是些坡 地,其旺收的景况是不消说的。白露和秋分之间,便有人开始收获玉蜀黍。尤四婆家的地全在梁上。全在离村最远的梁上。去年调整地块时节,村人各户都嫌那地遥 远,村长说尤四婆子,你家三傻四傻肯吃,那地你家种吧,想种几亩都行。尤四婆便领着她的(靓妞)呆儿种了。种了一道山梁,也许八亩,也许十亩,哪料它今年 就旺收得山山海海哩。

尤四婆已经领着她的(靓妞)呆儿来这收了三天,运了三天,一道梁才收获了三成有一。人是累了,也被旺收弄得烦了。无边无际的玉蜀黍地里,绿 秆枯叶棚着,人钻进去同入了海样。尤四婆把掰到竹篮里的玉蜀黍往田头运着。运着的当儿,她就听到身后三妞儿青灰灰的尖叫:“娘———娘———你管不管你们 四傻子,他追着撵着摸我的奶哩,把我的奶咪咪都捏得疼哩。”田头已经码起了一条堤似的玉蜀黍棒子。天高远得很。云淡远得很。玉蜀黍那紫色缨丝脆碎成粉末腾 起来,在梁道的日光下荡来荡去。尤四婆循着唤声回过身去,果然见四呆在三妞身后追着,把三妞的前衣襟儿扯开了,她那胀鼓的双奶兔头样白亮亮地欢蹦乱跳,仿 佛立刻会跳跃下来。尤四婆愣住了,她看见三妞被四傻抓了奶子,脸上没有羞耻,没有苦相,倒是有一层浅红色的快活年画一样贴着。而在三妞身后呆立着的四傻, 一边嘿嘿地笑着,含了口水,又含了两眼对娘惧怕的泪。尤四婆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她想问个清醒明白,可又觉得这双儿女是一对透呆,不知该从哪儿破题问 起。就在这犹豫的当儿,她的眼前一晃,男人尤石头立在了田头上。他说是四呆先动手去扯三妞的扣儿哩,我在边上看得清白呢。尤四婆把目光从男人身上收回来, 望着四呆说:“四娃,你过来,娘给你说个事儿。”四呆娃便迟迟疑疑过来了。尤四婆手起手落,一个耳光打在了四呆的脸上。

四傻捂着脸呜呜哦哦地哭将起来。尤四婆子吼:“不知道三妞是你的姐啊!”四傻朝着玉蜀黍地的深处走去了,就像一条被打了的狗躲到草丛深处呆着样,盘坐在玉蜀黍的棵秆上,盯着天空哭起来,弄得一面坡地都是四傻青痴痴的哭唤声。

以为一切也就过去了,风息浪止了,该接着紧收旺秋了。尤四婆把地上那篮玉蜀黍穗倒出去,对她的男人说,你走你的吧,忙得昏天黑地,以后你就不要隔三错五地回来了。然后,她旋过身子,看见三妞依然在那儿死死盯着她,像饿了要吃那样满脸可怜相。

她说:“把你兄弟打了,你还想咋样呢?”三妞说:“娘,我想有个男人哩,想像大姐二姐那样有个男人搂着睡觉哩。”尤四婆轰隆一下愣住了。

她男人也轰隆一下愣住了。站在玉蜀黍穗堆旁,看着比她高出一头、宽出半肩,胸脯如山样隆着的痴三妞儿,她猛然灵醒三妞已经二十八岁了。想到三 妞二十八岁时她把自己吓了一跳。她二十八岁那年,早已经生完了四个孩娃。就是在她二十八岁那一年,四呆儿岁半时候,她男人朝着那边走去了,丢掉这活生生的 日子不要了。那一天他们抱着四呆去了镇上卫生院,是卫生院的大夫把他们尤家日子中的最后一滴灯光吹熄了。她十七岁时是哼着戏文嫁到尤家的,十八岁开怀生 育,平均年半给这世上送来一个妞儿,生完第一个妞儿时,她还在月子床上享受着男人的侍奉,哼唱了一个月,可没想到的是,她生的大妞、二妞、三妞竟都是痴 呆,都是在长至半岁当儿,目光生硬,眼里白多黑少,到三岁、四岁才能开口叫娘,五岁六岁,还抓地上的猪屎马尿,十几岁还尿床尿裤。因为一连三胎傻痴,吓得 她和男人不敢生了,连一句戏文也不再哼唱了。然歇了几年身子之后,想要个男娃,怀着撞命的心情,又彼此劳累身骨,再一次却果真生了男娃,且半岁之后,孩娃 就能咿呀说话,八、九个月,就能满地跑了。以为终归算生了一个精灵,有时也哄着孩娃念唱几句戏台上的话,哪知孩娃岁半时候,淋雨发烧,本是家常病症,可烧 了一夜,来日做爹娘的细心一看,孩娃嘴歪眼斜,话又不会说了,饭碗也不会端了,除了呵呵地傻笑和嘿嘿哦哦地呆看,其余一无所知。

全村人都为这一变故惊着。尤四婆和男人尤石头的脸上、身上、屋里、院落,到处都惊硬满了苍白和漆黑。

村人们说快到镇上卫生院瞧瞧吧。便就去了。

大夫问:“他兄弟几个?”尤四婆说:“姐弟四个。”大夫问:“他姐们好吧?”尤四婆说:“姐们心里……有些不够数哩。”大夫微微怔着,盯着尤 四婆看够了年月,说你家祖上有没有这病?尤四婆说没哩,我爹我娘都是全人。大夫说,你爷你奶呢?尤四婆说,也是全人。大夫说,你祖爷祖奶呢?尤四婆说我没 见过他们,可我爹说我祖爷活到八十二岁还能在村里耍狮子跳龙头,我祖奶七十九岁时还能大大段段地唱戏文。大夫不再对尤四婆询问啥儿,他把目光辗转到尤石头 的脸上去。

大夫说,你呢?尤石头默死着不语。尤四婆扛了一肩男人,说问你哩。他才吞吞吐吐说,我爹有过羊角风,我三岁那年爹正在梁上犁地,病一犯扶着犁就栽进沟里死了哩。

尤四婆的目光直硬了。大夫便出了一口长气儿,释然地说你们回家吧,这病请了华佗也没法救治了,是隔代遗传哩,你们生四个孩娃四个是痴呆,生八个八个是痴呆,生一百有两个五十都是痴呆儿。回去好好思谋思谋你们如何陪着这四个痴呆过一辈子吧。

不消说啥他们便走了。回耙耧山脉深处的尤家村落了。一路上,他都背着四娃儿跟在她身后,刚出镇子时彼此还有一搭儿没一搭儿的说些啥,然到日将 西去,日头酷烈时,他们就彼此不言不语了。累了哩。连孩娃都在他肩上流着口水睡了呢。可至村岭下边的十三里河边时,他立下看看那河水,又扭头看看肩上的傻 孩娃,没想到那孩娃在梦里似哭似笑地朝他咧咧嘴,然后突然一阵哆嗦,眼就泛白了。这景况正让他吃惊,孩娃的异样却又风吹云散了,对他哭半声笑半声睡着了。

他立在河边无休无止地盯着傻痴孩娃的脸。

走远的媳妇回过身子唤:“走啊———快走啊———天要把人热死哩。”他说:“你先抱着孩娃到前边树荫儿里歇一会,我喝口水立马就赶上来。”她 接过孩娃到一棵楝树下边等去了。她等得月深年久、天昏地暗也没见男人走上来。她沿着河岸边走边唤:“妞她爹———娃他爹———你死哪去哩?———你死哪去 了娃他爹!”沿河走了数百步,她在一个水潭边上看见了那让她生了四胎痴呆的尤石头,跳河死后漂在潭边如一大段枯腐的树身儿。她迅疾地跑到潭边把他拖上岸, 把手放在他的鼻前试了试,愣一会儿,马一样往村落里边奔去报丧了。

男人就死了。被未来的日子吓死了。男人死了,日子中的光亮便呼地暗下来。农忙时没有了扛锨拿镰的人,农闲时没有了聊天解闷的人。就是冬天水缸冻裂了口,想用铁丝捆上,都要尤四婆子自己动手了。

那年麦天,她把四个傻痴像四只狗样拴在麦地头的树下,在他们面前放了蚂蚱、麻雀和圆石、瓦片供他们耍着,自己在田里割麦。从日出割到日正顶 上,回到树下歇时,看见四个孩娃把那蚂蚱和麻雀用石头在瓦片上铿铿锵锵砸了,砸得麻雀脑浆迸溅,鲜血淋淋,蚂蚱头像蒜汁样摊在瓦片上。四个孩娃在分吃着麻 雀的腿、翅、肚子和头哩,一个个的嘴上、脸上都红红海海一片,弄得一世界都是麻雀青红的生血气息呢。

尤四婆先是惊着,呆呆地立在那儿不动,后来就冷丁儿嚎啕起来,哭得死去活来,面对着埋了男人的那方梁地,边哭边骂道:“尤石头,你这该千刀 万剐的享福去了,把我和孩娃们留在这个世上受苦受难哟。”又骂:“你这狗人还算男人吗,你坑我害我,还坑害这四个孩娃儿。”还骂:“你以为死了就好啦,死 了你能安生享受啦,给你说,孩娃们一日不成家立业,我一日就不让你这狗人安宁哩。”她说:“姓尤的,你给我滚过来,你躲离开这世界到哪儿去了哩。”她说: “你出来给我跪下哟姓尤的,跪下看看你的四个孩娃儿。再看看我一晌儿独自割了多大一片麦。”尤四婆骂着说着时候,声音就由大到小变得嘶哑了,脸色也由青怒 转成了灰白色,慢慢的哑无声息,盯着眼前的一片空地不动了。那空地在麦田和梁道的正中间,有草席样一片,生了许多黄色礓石和茅草。茅草从礓石缝中扎出来, 把礓石盖在草丛下。她男人尤石头果真就跪在那片空地上,把茅草压倒了一片儿。日光把他的影儿晒得和蝉翼一样薄,且是一种灰白色,在青茅草和黄礓石上晃动 着。远处收割的村人,都已回村吃过午饭,磨了镰刀,重又从村里出来,朝自家麦田摇过去。有的正在田里把割过的小麦摊开来,请那日头晒干。她男人跪在那儿, 先还抬头看她一眼,最后就深深地把头勾埋下去了。

他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你哩。”他说:“留下你在世上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累。”他说:“你再难也要把孩娃们养大成人哩,他们成家 立业了,你就有好日子过了哩。”说到孩娃,尤四婆回身望了一眼,看见那四个傻痴仍在吃着生雀蚂蚱,慢慢的她脸上那伤鳞鳞的白色淡去了,刚才失了的青色重又 走回来。她冷不丁儿从地上抓起镰刀,朝前扑了几步,挥着镰把疯了样朝男人尤石头的身上打起来。头上、脸上、胳膊上,镰把落到哪儿是哪儿。一个山坡都响满了 青白色的抽打声。从这面山坡又响到那面山坡去。日光被她挥着的镰刀割得零零碎碎。细长的凉风也被打得一截一截,变得热烫起来了。

又一年,割完了麦,却是种不上秋。有的人家种上的秋庄稼都已露了苗,可她的麦地却还一块块白在天底下。各家的耕牛都忙得昼夜不消停,尤四婆 只好借着月色,用锨在麦茬地里翻挖着。她在田头上铺了一领席,让四个傻娃在那席上睡着觉,自己脱了上衣,从田的这头翻到那头,又从那头翻回来。新翻的土地 里有一股清新潮润的泥土味。泥土味是一种深红色。旺茂的麦茬白亮亮在月光里,散发着温热腻人的白色的香,那两种红白味道,如烟如雾样在夜里流淌着,还有她 翻地的吱喳声,孩娃们睡着后的鼻息声,都在水样的月色里漫浸浸地流。尤四婆翻地翻到累极时,刚坐在凉爽的新土里歇下来,这当儿就从梁上走来了一个人,是邻 村别姓的中年汉,他过来把锨插在田头上,望了赤裸着上身的尤四婆子说:“还没翻完呀?”尤四婆忙去地边穿她的布衫子。男人笑了笑,说:“别穿了,我啥儿没 见过?”尤四婆就又坐到了原地上,脸和奶子都对着那男人。

男人说:“要我帮忙翻地吗?”尤四婆子说:“你翻吧。”男人说:“啥报偿?”尤四婆子说:“你要啥报偿?”男人说:“我把这地翻得比牛犁得 还好,坷垃打得和磨面一样碎,可你得就这么赤裸着坐在田头上,让我扭头、抬头都能看见你的上半身。”尤四婆说:“你翻吧。”男人说:“地翻完了,我再给你 种上秋,没别的啥要求,就是今夜咱俩在这梁上睡一夜。”尤四婆说:“别动嘴,你赶快翻地吧。”男人就弯腰翻地了。男人翻地果然比女人好许多,快许多。铁锨 往地上用力一扎,前后推一下锨把,弯下腰,卖力一翻,一股生土的香味就漫卷在了田地上,这时候男人就抬起头,望一眼裸了半身的尤四婆子,说:“你自个不知 道你自个的奶子好看吧?”然后又翻地,又抬头,说:“我留心看了,几个村的女人就数你的奶子好,奶过四个孩娃,还直挺挺地立着哪。”再翻地,再抬头,说: “天凉了你可以把布衫披身上,可扣子不能扣。”尤四婆就把布衫披在身上,又把四个孩娃用单子盖了盖,重又回到原来坐过的席角上,端端的露着胸脯和双奶,端 端的对着那男人。男人一边倒退着脚步翻着地,一边不时地抬头望那挺立的奶,为了看得方便,他把地翻到头时,不是转身从那头翻回来,而是从那头走回来,重从 这头退着看着翻回去。且每看一眼,都要对尤四婆说一句花好月圆的话。尤四婆不接那男人一句话,就那么裸着身子裸着奶,把胳膊交在一块放在双膝上,或者把胳 膊放在两侧旁,任那男人远远近近、细细微微地看。山脉静得如卧下睡了的一片牛。尤四婆的男人尤石头就坐在尤四婆的身后边。

他说:“这男人你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对面村里的一头驴。”尤四婆子不搭不理尤石头。他说:“娃他娘,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是这样不要脸 面、不知羞耻的死女人。四个孩娃要睁开眼看见你这副模样儿,不张开四个疯口把你吃了那他们就不是我的孩娃儿。”尤四婆这当儿才扭了一下头,借夜色看了一眼 尤石头,“呸!”把一口痰吐到男人的面前去,说:“要脸面你去翻地呀,去和那驴一样把地翻一遍。”尤石头便不再言语了,嗫嚅几句缩在了她身后。她听见他在 她身后嗡嗡嘤嘤的哭。

尤四婆不再回头和男人说话,也不再瞧自己的男人一眼。她如泥塑木雕一样刻板板地坐在那儿,一直坐到地被那男人翻剩下窄窄的一条,像一根灰色的布带样撑在沟边上。这当儿那个男人也累了。男人想到了别的事。

男人说:“咱俩睡一会儿再翻吧。”尤四婆说:“一口气翻完便一个心思睡觉了。”男人说:“地头那一片三角也翻吗?”尤四婆说:“翻了嘛,能种 三五十棵庄稼哩。”最终,沟地的白色麦茬不见了,在月落星稀的夜缝里,土地变成了深红色,细碎绵软如铺了厚厚一层朱红的花。有夜露浸挂在了田头草尖上。大 妞在睡梦里爬起来,没有睁眼蹲在四傻的脚边尿下一泡又睡了。四傻的脚淹在白汽腾腾的尿水里,他把脚一缩,翻个身子说:“娘———娘———谁把我的脚放在锅 里煮了哩。”尤四婆又一次过来给孩娃们盖好单子,说:“睡吧你,没人煮你的脚。”这当儿,那男人踏着他翻过的土地情意得得地过来了。他身躯宽阔,走路有 力,每走一步脚都在虚地里陷下极深一个坑。尤四婆望着走近的他,把身子往孩娃们的远处挪了挪,三下五下就把布衫的两袖穿上,将扣子扣上了。

男人把铁锨扔到一边说:“你还扣扣干啥呢?”尤四婆瞟了一眼那男人。“你打不打算娶我呀?你不打算娶我你就别碰我。”男人有些怔住了。“咱 可是提前说好的,说好地翻完就在这梁上睡一夜。”尤四婆说:“你还说帮我种上秋庄稼,你帮我种了吗?”男人生气了,男人一把抓起了那张锨。“我累了一夜, 天都快亮了,你要敢不让睡我就一锨劈了你。”尤石头脸便苍白了,咚一声在那男人面前跪下了。

尤四婆望了望尤石头和那男人举在半空的锨,又望望那男人赤青的脸,从从容容迎着铁锨走几步,蹲在铁锨的下边说:“那你就把我劈了吧,我有四 个傻痴娃儿拖累着,我早就不想活了哩。劈了我你也不用去偿命。你把我四个孩娃养大就行了。”尤四婆说得自自在在,轻轻松松,对男人举起的铁锨不见一点惧 怕。亮亮一层薄光清凉凉地落在她脸上。她说:“你劈呀,不怕养活我的四个孩娃你劈呀。”那男人扭头望了一下身边的苇席,看见那四个傻痴全都醒过来了,揉着 眼,盯着他和尤四婆咿咿呀呀,男人终于放下了铁锨,朝尤四婆的胸上不轻不重地踢一脚,说:“妈的,火了我就做歹奸了你。”尤四婆抹擦掉胸前的土,“奸了我 我就吊死在你家门框上,你照样不是抵命,就是得把四个孩娃养大到立业成个家。”那男人站一会儿,骂骂咧咧走去了。天色就在那男人的脚步声和尤四婆与她男人 尤石头的目光中叽叽汪汪亮起来。

尤四婆就这样把她的土地翻过了,种上了,施了肥,锄了草,收了这季又忙着那一季。季节像黑夜白昼般在她身后催逼着,把她的四个傻痴孩娃催催逼逼地一日一日养大了,她的头发便白了,人也日渐地老了去。

第 二 章

眼下,在这个正收旺秋的季节里,三妞想有家了呢,想有男人了,明白男女之事了。这使尤四婆有些冷丁不防呢。过了五十岁那年,尤四婆把大妞、二妞寻了婆 家嫁出了门,让她们有了男人有了家,日子虽和她的日月一样有缺残,可也算有日光月色的日子哩。大妞、二妞虽痴呆,可病不犯时能干活、能钉扣,还能从一数到 十。知道去买盐时把零钱找回来。知道有男人看时把头低下来。只是病犯了才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痉挛不省人事。而三妞就不一样了。三妞病不犯时从一数不 到七,去村头打油买盐从来不知道把零钱捎回来,每次月经来了都要尤四婆帮她去收拾。尤四婆以为她一辈子不会明喻男人、女人的事,可这会儿她说她想有个婆家 哩,想和大妞二妞一样有个男人哩。在熟秋的玉蜀黍地里,盯着三妞脸上那层兴奋和浅红,尤四婆看见日光中的金星在玉蜀黍的棵间飞动着。天高远得很。云也疏淡 得很。梁沟那边收玉蜀黍的声音吱嚓吱嚓地走过来。飞尘连续不断地响着落在玉蜀黍的干叶上。寂静又把尤石头从坟地招将回来了,尤四婆就当着男人问: “三妞,你刚才说啥哩?”三妞梗了一下脖,说:“我想有个婆家哩,想夜里和大姐、二姐样搂着一个男人睡觉哩。”尤四婆想了一会说:“想要啥样的男人呢?” 三妞说:“想要一个全人哩。不是瘸子。也不是独眼龙。是一个好男人,还不让我下地掰玉蜀黍的那男人。”尤石头说:“三妞呀,你都没看看你自己是个啥儿模样 哟。”尤四婆说:“啥模样?啥模样都是你家传下的。”尤石头说:“她能找个全人吗?”尤四婆朝着地上“呸!”一口,用鼻子哼了一下道:“就要找个全人呢。 找不到全人也要找个半全人。你在山脉上去一村一村给我察看。察看谁合适三妞嫁过去。”这当儿,三妞奇异地望着尤四婆:“娘,你也是疯子,也是羊角风,没人 你跟谁说话呀。”尤四婆说:“三妞,掰玉蜀黍去吧,以后四呆再扯你的衣裳你就掴他的脸。收完秋,种上麦,娘去给你找个好婆家,找比你大姐夫、二姐夫好的男 人给你成个家。”三妞的眼睛瞪大了,微微有些下扯的嘴角跳动着,脸上的浅红立马桃花一样灿烂了。

她跳着往玉蜀黍地深处走去了。立刻这道梁地里就响起一片黄脆的紧收旺秋声,像一片漫出河岸的水样朝着四处响起来。浓烈的秋香和玉蜀黍棵被胡乱踩倒后冒出的青腥气,混合着烟一样在日光下铺天盖地,汪洋一片了。

秋收在忙乱中过去后,山脉上立马光鲜秃秃了。玉蜀黍棵都被刨出来铺晒在各家的田头上,待冬天来后晾晒干了做柴烧。赤裸在山脉间的田地里,有人 家已经开始扬鞭犁地、播种小麦了。有人家因为缺牛少犁,就用锨在那田里劳作着。尤四婆领着三妞四傻第一天翻地时,她下沟小解一趟,回来看见三妞自己解了衣 扣,让四傻吸她的奶子,还发出哧哧的笑。

尤四婆惊奇地怔一会儿,知道为三妞寻找婆家的事刻不容缓了,便扛了铁锨,立马领着一双儿女回到家里,把四傻咯嚓一下锁进了厢厦的一间小屋。 这是村头的一方小院,满院子都吊满了玉蜀黍,满院子都堆砌满了旺秋的光色和香味。房舍布局是三间上房,两间厢厦。三间上房东西两屋她和三妞各铺下一床。两 间厢厦,一间是灶房,一间住了四傻。四傻的屋窗条儿是杂木椽子垒进墙里特制而成的,当初他们姐弟四个,谁病犯了,谁哪几日疯傻过重,尤四婆就把谁锁进那间 狱似的屋子里。门是水曲柳和柿木杂合,二寸厚重,在外面锁上,任你如何在里面翻天覆地也砸不开。眼下,四傻被锁进了这间屋里,他像受冤的犯人扒着窗子唤: “娘!娘!我没犯病呢,我心里灵醒呢,我不摸三妞的奶咪咪了好不好?”尤四婆不理四傻,她换了一身洗过的浆蓝衣裳,在窗前用断桃梳子梳了几把头发,把几个 冷馍拿出来放在灶房案上,挖半碗面放在锅台角上,将三妞拉到灶房门口指着说:“娘去给你找婆家去了,晌午烧一碗面汤,你和弟各吃两个蒸馍。把汤用小碗从窗 里给四傻递进去。”尤四婆问:“会吗?”三妞说:“会。”又说:“娘,给我找个好婆家,找个全人做男人。”尤四婆不再说啥,用碗在院里捡了半碗碎石头从窗 里递给四傻,说:“慢慢数吧娃儿,数对了娘就开锁让你出来,数不对你就在屋里别急。”然后尤四婆就出门上路去了。

一个在街上奶着孩娃的中年女人问:“尤四婆,大忙天儿你去哪?”尤四婆说:“一个戚病了哩,我去瞧一眼。”女人说:“不种麦了?种麦要紧 哩。”尤四婆说:“病是绝症呢,不种麦我也得去一趟。”尤四婆没有对人说她去给三妞找婆家。因为她养了四个傻痴,在耙耧山脉无端地驰名,左右村邻都不把尤 家村叫尤家村落了,都叫尤四呆子村。尤家村人一边恼怒那外乡人的无礼,一边恼怨尤四婆坏败了村里的洁净清名。几年前她家大妞、二妞曾寻过几处婆家,都是村 人密告致使她们姐妹迟迟嫁不出门去。尤四婆就寻衅地竖在村街东头上,血裂着嗓子骂:“喂———尤家村的老少都听着———我日你们祖宗八代哩,挖你们八代祖 坟哩,你们不让我家大妞、二妞有个好婆家,你们说告人家我尤四婆家一窝傻痴,一窝傻痴是碍了你们日夜在床上日弄的事还是挡了你们家老人想去找阎王老爷的道 ———?喂———尤家村的人都听见了吗———从今儿起我家妞嫁儿娶谁家要多说一个字我让他嘴上长疮牙缝流脓喉咙眼里得绝症死了入坟遇上盗墓贼———盗墓贼 盗了他家新坟老坟坟骨头还被野狗扯咬到荒岭上———”尤四婆又立在村中央的一堆粪上骂。立到村西的一个树桩上吼。她横叫竖吼从村东走至村西时,各家大门都 敞开着,从门里挤出来的人头如挤到菜园外的茄子一样儿,可待她在村西骂完了,折身回去时,各家的大门却都关严了,闩死了,一条街道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 了。鸡猪都吓得躲到了檐下或是墙角里。

半年后,大妞、二妞就都出门远嫁了。大妞的男人是瘸腿,一根拐杖连睡觉都得靠在床头上。二妞的男人是个独眼龙,那一只坏眼永远都如没有洗净 沾有泥黄的物。成家前他们都问尤四婆,说你闺女真的病好了?尤四婆说:“不信你们到村里问问嘛。”他们就都到村里打听了,村里人都说,没听说她家闺女有病 呀,小时候有过也都好了呢。

瘸腿娶大妞是在那年下半年,许是因为喜日那天,冬末的天上飘着雪,他们的日子就过得缺光少色,寒寒凉凉的。可独眼娶二妞是在来年开春时,那 一天日光明丽,风像丝绸样从梁上滑过去,然他们的日子却一样磕磕绊绊,不见风调,也不见雨顺。在新婚夜里,二妞就犯病口吐白沫。独眼还是行做了床上的事。 后来他们每有床上的事二妞就犯病。只能一天到晚吃药了。尤四婆是在二妞出嫁的那年夏天去瞧了二闺女。村里距二闺女家有三十几里路,可她刚走了十里就闻到了 二妞喝药的哭声拌着紫褐色的药味飘过来。到二闺女家,她看见那上房下堆的中药渣儿和窗台一样高。她对独眼说:“是你有了床上的事她才犯病的,你就不能不要 床上的事?”独眼说:“我三十七岁才成了这个家,没有床上的事我成家干啥呀?没有床上的事我家咋样传后呀?”自此尤四婆再没去过老二家。也很少往大闺女家 里走动。如今,她不知道她们的病咋样,不知道二女婿让二妞怀上孩娃没。本来她计划着秋忙过后去看看大妞和二妞,可秋忙未过,三妞的出嫁叮叮急奔着又逼 到跟前了。

山梁上空旷无际。新翻土地的气息在风中一股股地漫卷开来。不时有到镇上赶集的人和尤四婆相向而去,朝耙耧山外的方向越走越远。尤四婆是朝着 山脉的深里走。她的大妞、二妞都嫁到了耙耧山深处。山外人一般不愿到山里娶媳妇,嫌走一回丈人家里太费力,更何况他们尤家这样的傻痴,就只能往人稀草荒的 深山里嫁。尤四婆走得又快又急,影子在日光下像黑色的薄纱飘移不定。李家屯、刘家涧和大、小秀才庄都如纸张样飘往她身后,搁挂在日光下的坡面上。她独自走 着,许多鸟雀、蚂蚱的声响伴着她。到了晌半,日将平南时,她听见她的脚步如老年人的巴掌样木木地散开来,朝远极的地方荡过去。

她有心看看她脚步的声音是啥样儿,抬起头却看见男人尤石头随在她身边。她说:“你去哪?”他说:“你前边向西走,吴家洼有弟兄五个光身哩, 哪一个都和三妞般配哩。”她便立下来,怀疑地盯着男人看一阵。她看见有只飞蚊落在男人的左脸上,便顺手把那飞蚊拍一下,又起步朝前走去了。到了一个丁字路 口她迟疑地站下来,男人说:“你往西拐呀。”她就西拐了,就看见吴家洼村朝她迎过来了。村子不算大,一百多口人,村头上有迟刨玉蜀黍秆和耕播小麦的村人忙 碌着。因为她穿得新整、走路快捷,村人们都停下手里活儿望着她。望着她时就有她在娘家做姑娘的姐妹遥遥远远将她辨认出来了。那是一家儿孙满堂的大户人,祖 孙三代拉一张耧在田里播小麦。他们都把手棚在额上遮着日光遥遥地望,然后拉着边绳的一个婆子就把绳子忙不迭扔掉了。

她的儿媳问:“娘,你干啥?”婆子说:“那人像是我在娘家时的姐妹哩。”尤石头便把尤四婆拉住立在村头让她等一会。

来了的婆子唤:“喂———是姓尤的大妹吧?”尤四婆略一惊怔叫:“姐———是你呀。”婆子说:“大忙的天,你咋来了哩?”尤四婆说:“我来给 三妞找婆家,听人说你们村有户人家弟兄五个没媳妇。”她们就立在路边上,彼此怔怔地隔了距离望一会儿,眼角便都蓄有泪水了。做姑娘时她们一同下地、一同担 水放牛,出嫁了却硬是很少谋过面。说起来婆子只比尤四婆年长大半岁,不消说日子中的许多风调雨顺,尤四婆也是比不得,然她人却比尤四婆老态了十余年,刚到 六十岁走路就高腿低脚了,脸上的皱纹也沟壑密布。尤四婆望着那婆子,说姐,你老了,头发全白了。婆子说你也老了哩,知道你不到三十岁守寡带了四个傻孩娃。 我总说去看你和孩娃们,却总也偷不来空闲儿。尤四婆说你孙子、孙女还好吧?听说你家上房翻盖成瓦房了,因家里的疯傻儿女拴着腿脚离不开身,盖房时也没来替 你烧把火,做锅饭。

婆子便愣将下来了,“你今儿出来三妞、四傻咋办呢?”尤四婆说:“我把四傻锁进屋里了。”老姐妹就那么在村口的田头说了一世界的话,直到小麦耧叮叮播过来,扶耧的老汉催她们回家去,才都想起该往家里走去了。

走进去看到的果然是一所新盖的瓦房院落,上房、厢厦的砖墙上那硫璜的味道还未飘散干净哩。院里甬路上和院中央的一棵椿树下,都还盘旋着一股一 股的砖瓦气息。尤四婆在椿树下颂赞了好一阵子那瓦房的高大、亮堂和椽檩的粗直,木质的上好,羡慕了人家日子的顺畅,最后就破门,入了正题儿,说了许多三妞 和四傻姐弟羞耻人的事。婆子生了火,淘洗了菜,擀了一案面,让水在锅里煮着就去了村后的一户人家,转眼工夫就把五个弟兄的老大唤了来。老大已近四十岁,人 单瘦,背微驼,听说有人愿把姑女嫁给他们弟兄五个中的哪一个,一进门脸上就有了春迟花慢的笑,双手捧了一堆新枣,让尤四婆坐在一棵椿树下面吃着枣,彼此先 说了庄稼、收成、旱涝、房舍等一串儿七零八碎的乡间话题。

尤四婆问:“你弟兄五个都没成家吧?”老大低头苦笑一下,“都没哩。”尤四婆说:“我姑女今年二十八,是虚岁。”老大说:“我家老二三十五 岁,老三三十三岁,老四三十岁,老五小,才二十七岁。”尤石头说:“老二、老三都行。”尤四婆说:“我看让我姑女嫁给老四年龄最合适。”老大说:“弟兄五 个中,老四长得好,会木匠,已经有媒人给他说合着邻村的姑女了。”尤四婆说:“老三呢?”老大说:“三婶给我说了,说你家三妞有点羊角风,可人长得不丑, 会干活,会做饭,有时候还能做针线。我家老二是个聋子,小时候过年放炮震的,可他除了耳聋没别的毛病,你觉得合适可以和我家老二订婚。”尤石头说:“倒真 是和老二般配哩。”尤四婆说:“那不行。我就是要给三妞找个全人儿。找个全人我家一分彩礼不要,还倒赔给男方一路箱桌,一张椿木双人床和一应的床上被褥、 男方一年四季的两套衣裳。”尤石头惊着:“家里能陪起这些?”尤四婆说:“你别管。”老大说:“东西是不少,可我们弟兄几个是娶媳妇,不是娶东西。”尤四 婆说:“我让一步,除了你这聋子兄弟,你们弟兄四个中哪个都行。”老大从凳上站起来,拔腿欲走,“让聋子和你家订婚,还是看在我三婶的份上哩。”尤四婆也 从凳上站起来,拉下脸来恶恶道:“走吧你,弟兄五个都一辈子打着光棍吧。”尤石头忙在边上拉了一把尤四婆。尤四婆立马把他的手打到一边去。那老大不知所措 地立在那,望着从灶房走出来解围的三婶。尤四婆折身往大门外边走,腿脚快快匆匆,村街上有了许多收工的村人,大伙儿望着尤四婆,劝她回去吃完午饭再走,尤 四婆却只回头望着呆在那瓦房院里的老大,逼问说:“除了聋子你说行不行?”见老大朝她摇摆了一下头,就从村人们的目光中走了。

也就走了呢,留下一瓦房院都是做好的饭和菜。

第 三 章

日头已经正顶,山梁上有了薄淡的蒸气朝上升腾。远处村落里的炊烟,一股股地歇息下来。尤四婆吃了干粮,喝了泉水,又按男人尤石头说的线路去了三二村 庄,见了几个男人,不是人家嫌三妞的疯病,就是她嫌人家不是全人,走得腿酸身累,却终是没有寻下婚约。又往耙耧山深处去了一程,也就临了大妞的婆家村落。 远远看见大妞的男人正在自家的苹果园里瘸着双腿挑水浇地,独自一人,在空旷的山梁上,像三条腿的牛样在田地耕作。尤四婆的眼泪哗一下涌了出来。

尤石头说:“你咋了?”她却说:“我死了也得给三妞找个全人的男人哩。”沿着那梁路往前走,便清晰看见大妞家的两孔窑洞、一蓬草灶和那一坡 无果的苹果园了。那苹果园是他们日子中的绿旺期冀,几年前种上苗之后,拐子就夹着拐杖挑水浇灌,养孩娃样养育那苗,大妞就为拐子粗针缝衣,大锅烧饭,熬着 日月等那树苗成林挂果。然待至三年以后,邻村邻户的果园,树都满枝粉淡,只有她家的果树依然绿苗青青,没有一朵粉红。下一年,各个园里果实累累,她家的树 上只有几个青枣蛋儿似的苹果。各家卖果钱挣疯的时候,大妞犯了痴病,奔到果园扯着男人又哭又唤:“你说种三年苹果给我买花布衫子———我要穿你买的花布衫 子!”拐子先是坐在果园的地头呆着,脸上的山山脉脉间,都藏匿了白色茫茫的绝望,后来便被大妞叫得急了,突然举起枣木拐杖一个起落,大妞就头上流血,口吐 白沫,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尤四婆那时候正在地里割豆,男人尤石头风一样飘来说了,她便风一样刮到几十里外的大妞家。到园里看见拐子正在举着砍刀砍那果树,一面山坡已 不剩几棵。这当儿尤四婆慌忙上前拦了,说:“疯了吗?”拐子说:“连树都不开花结果,这日子不能往下过了哩。”尤四婆问:“你和人家是一样的果苗?”拐子 说:“一个苗圃买的。”尤四婆又问:“打农药没?”拐子说:“我这果树压根不生虫儿呢。”尤四婆再问:“你接的啥儿品种?”拐子说:“接啥?”尤四婆说: “我见人家的果园,头年下苗,二年就请人嫁接哩。”拐子怔怔站着,望着那一片倒伏的果树,忽然把砍刀一丢,噼哩啪啦抽打起自己的脸来,说:“我腿短心咋也 短哩,腿瘸心咋也是瘸哩。”又盯着天空狂唤:“我咋能不知道嫁接?咋能不知道嫁接?”然后他就气得昏了,和大妞一样倒在园里半天不省人事。

这就是大妞家的日子。他们的日子,永远像是一条幽深的胡同,胡同里又黑又暗,虽能隐约看见胡同口的一片光泽,却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大妞和 她男人又种了一茬果树。拐子又如养孩娃般养育着那苗。那苗又蓬下了绿苗,也在年初做了嫁接,可是苹果却像红薯一样多,卖不出一个价了。卖不出价他也还天天 瘸着双腿挑水浇着,仿佛种果挑水,原本不是为了卖钱。从那果园边上过时,尤四婆看见他挑水上坡,像出水的虾米在旱坡上爬着走动,便远远地立在这头把手棚在额上细看。脸上有了厚极的黄白。

尤石头说:“我们过去和大女婿说说话吧。”尤四婆道:“有啥说哩。他家里有媳妇,外边有果园,大妞外面有男人,家里有饭烧,两个人的日子火旺 哩,比三妞、四傻强去了天上呢。”说完就匆匆走了,往十几里外的吴家铺子去了。尤石头说吴家铺子里半年前有个人死了媳妇,也许他就是为娶三妞才死了媳妇 呢。这当儿日头已经西下,山脉上粉红淡淡,秋暖如水样在他们脚下流着。空气中的新土气息薄了,荒草的枯味厚重起来。他们沿着一条小路朝西走去,就如走在一 盘绳上。路被荒草掩着,可有些地段,荒草又被路挤到了两边。许多麻雀飞着陪他们走路。过了一道山梁,又过了一道山梁,沿着一条沟壑朝深处扎着,尤四婆看见 有许多人都和她男人说话,且多是上岁数老人,赶着牛羊回村。还有一个妇女,穿了黑绸布衫,背上绣了一个“寿”字,问尤石头朝李庙小学去的路道。尤四婆说: “她没多大年纪吧?”他说:“这就是吴家铺那男人的媳妇,刚过三十岁就遇了车祸。”尤四婆便驻脚盯着那女人细看,见她走路有些外八字步儿,每走一步都要扭 动一下。她听见那女人走路的声音,像灰尘起落一样轻盈,想她这样年纪就下了人世,委实有几分可怜。这时候那女人也回头看她,脸上有几分苍白。那女人看着她 说:“你们是去吴家铺吧?我男人好吃懒做,我不在了他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只要你们能让他有吃有喝,他就会同意这门事。”尤四婆子便痴痴怔怔地盯着她看。 那女人朝尤四婆子点下头,轻轻飘飘去了。

他们继续朝前走着,将落的日头在他们对面有细微的叽哇之声。拐过一条梁弯,沿着河边走了一程,一个村庄就在坡上生了出来。村头上许多地块的 边沿,都插了木牌,上面写着土地主人的名字。有的木牌上,还写着一行小字:“土地承包,50年不变。”或是:“谁家畜牲跑我家地里,谁家人不得好死!”那 些地里的小麦,都已一色儿播上,一线线的耧痕,笔直地拉着。还能看见没有埋进土里的麦粒,白亮亮地在落日中闪光。尤四婆和她的男人从那耕播过的田头过去, 望着渐近的村落,闻到了村落中黄昏将至的气息,也看到了有人在村口上遥遥远远地打量他们。

尤四婆说:“你知道那人叫啥?住在哪儿?”“知道,叫吴树,住在村中央的枣树下。”她男人道:“这次只要人家同意娶了三妞,你千万不要挑三 拣四啦。”尤四婆子有些生气了,“不怕二婚,可我横竖要挑个全人。”她男人说:“有些残缺怕啥?今儿我们已经走了五个村落,看了七个男人,我看哪一个都般 配三妞哩。”尤四婆子便冷丁立下脚来,横一眼男人,说大妞、二妞家里的日子你去看过吗?猪不生、人不孕、鸡不抱蛋,哪一样不还是日日夜夜由我费心劳神。她 们要找个全的男人,会有苹果不结果的事?会有二妞不怀孕就往嘴里灌药的事?会有麦天收割时睡着不起床的事?这样冷腔寒调地问着,和她并肩走着的男人,就收 脚落在后边了,把头低将下去了。一言不发了。尤四婆这样不停地叨叨唠唠,也就到了村头,看见村头荒下大极的一块田土,也许二亩,也许三亩,呈半方半圆之 状,上季的玉蜀黍都被野草吞没掉了,只长几棵不结穗的秆儿,如长成了树的草样竖在那儿,使那块田地越发显得荒野。蒿草、茅草、齿角牙和结了一串籽儿的花花 菜,全都七连八扯地蓬在半空,人在田头立定也难见那土地的本相。就在那荒地边上,一个男人,坐在一柄镢头把上,依着田头的一棵槐树懒着,有只蝇子落在脸 上,他也不去拍打一下。能看见他脸上结满了荒地的枯灰气息,人仿佛要死未死样没有生气,脸色和这秋时的荒芜一模一样。他听见有人从他身后走过,抬了一下眼 皮,却又瞌睡般耷拉下去了。

尤四婆说:“喂,该烧饭了。这是吴家铺吧?”男人便动动身子,没有回头哼了一下。尤四婆说:“你知道去吴树家里咋走?”那男人眼睛突然的 一声睁开,盯着尤四婆子细望。他说:“你找吴树干啥?”尤石头说:“这人就是吴树。”尤四婆子就详详尽尽将吴树审看了,看见他的头发蓬乱,发缝里夹有草 土,还有虱子在爬动。看到他的衣袖破了,露出的肘窝上有一层黑垢。看见他的裤上有块补丁,裤底黑色,补丁纯蓝,用线却是白色。还看见他穿的鞋,一只是半旧 的手工布鞋,另一只是半新的帆布胶鞋。尤四婆问:“你就是吴树?”吴树哎了一下,嘿嘿一笑,说:“我知道你们是来相我。我今儿撞见鬼了,说落日时有人看 我,倒真是有人看我哩。”尤四婆说:“你把你的胳膊举起来。”吴树不解地犹豫一阵,将胳膊举在了半空。

尤四婆说:“把你的裤子撸起来。”吴树撸起裤子,露出了树桩似的小腿。尤四婆说:“你没啥病吧?”吴树问:“你说啥病?”尤四婆说:“像聋 呀、哑呀、昏眼呀。”吴树说:“你不是全都见了,我是一个全人。”尤四婆说:“你走几步路让我看看。”吴树就从槐树下面出来,在尤四婆子面前来回走着。尤 四婆看他走路灵灵便便,手脚结结实实,脸上有了喜色,想:“三妞命好,真的找了个全人。”便让吴树停下来。吴树立住,身子如一块门板样竖在她的面前问: “你还看哪儿?”尤四婆说:“家里有几间房子?”吴树说:“三间草房,还漏雨。”尤四婆说:“漏雨不怕。有树吗?”吴树说:“媳妇一死,我都卖吃光了。” 又指着地头碗粗的槐树,“这一棵前天和邻居换了一篮小麦,过几天人家就要伐了。”尤四婆说:“没有喂鸡喂猪?”吴树说:“人还没啥喂哩。”尤四婆说:“身 上的补丁是你自己缝的?”吴树说:“我不缝谁缝。”尤四婆说:“也自己烧饭?”吴树说:“我不烧谁烧。”尤四婆说:“给你找个缝衣烧饭的人吧?”吴树说: “是你家三妞?”尤四婆惊疑地愣着,“你全都知道?”吴树说:“我真的撞见鬼了。”尤石头说:“都是你媳妇说告给你的吧?”吴树说:“她羊角风到底咋 样?”尤四婆说:“十天半月不犯一次,有时半年还不犯一次。”吴树便把头斜向天上,仿佛思考一样,犹豫和不决污垢般在脸上结了一层。

尤四婆说:“也许你们一成她病就好了,我家大妞二妞都是这样,原先疯病重得乌云罩天,一成立马好了,和云散了一样。”吴树说:“要不好 呢?”尤四婆说:“会好的,你成试试。”吴树又沉默了个天长地久,把头扭正过来,瞟着尤四婆子,说:“想让我和你家三妞成也行,你们得多陪些嫁妆。” 尤四婆说:“你想要啥?”吴树说:“一路箱桌,三床被褥得是新表新里新棉花。”尤四婆说:“行。”吴树说:“再给我五双布鞋。我没鞋穿,还没衣裳。”尤四 婆说:“给你八双布鞋,两双胶鞋,再买两套半料的毛衣裳。”吴树说:“再给我家三间房苫一层草。”尤四婆说:“那花不了几个钱。”吴树说:“再买一头牛给 我。”看了一眼荒野在边上的他家田地,接着道:“每年翻地能把人活活累死。”尤四婆迟缓一会问道:“牛得多少钱一头?”吴树说:“我不是立马就要,成了 半年后给我牵来就行。”尤四婆说:“那就再加一头牛吧。”尤石头立马从侧旁冲到对面吼道:“你疯了?把家里东西全都卖了也不够一头牛钱。”尤四婆说:“我 就图一个全人。”她男人说:“全人是个贼盗,偷你坑你哩。”尤四婆说:“我就图一个全人。”吴树说:“你和谁在说话?”尤四婆说:“种完麦你们就成行 吗?”吴树说:“我地荒了一年,家里没有一粒粮食,得先把你们家新蜀黍和陈小麦各给我一半,再来帮我把这荒地立马翻一遍,把小麦种上。”尤石头说:“你是 欺负我家人软不是?”吴树说:“我还没有麦种。”尤四婆说:“来翻地时把麦种、肥料给你扛来。”尤石头说:“死了都不能让三妞嫁给这样的贪人,你是把姑女 往火坑推哩。”尤四婆说:“成了他就好了,好多人都是坏得一身流脓,有了媳妇便又勤又俭。”吴树往左右看了一阵,又回头望着尤四婆说:“我总听到有人在 我边上叽叽喳喳,你看地边那些蒿草刚还直直立着,这就被人踩倒了一片。”尤四婆就往倒了一片蒿草的地边瞅了一眼,说:“成了你会对我家三妞好吗?”吴树 把脖子一梗,“她是我媳妇我能不对她好嘛。”尤四婆就这样把三妞的事定了,像做成了一笔和蔼的生意,买主卖主都高高兴兴。然后日头就鲜红艳艳地落山了, 留下的一抹把吴家铺子的房舍、树木和街道洗染得紫紫褐褐,如夏季天边奇怪的云。

 

第 四 章

秋罢了。

许多家的冬小麦都完完全全播过了。尤四婆打算在这几天把三妞嫁到四十五里外的吴家铺子去。请了人,从尤家村担着房苫草去把三女婿的漏房修缮一新,还住 在那儿,把那几亩荒地一锨一锨翻过,将草枝、草根和地里的碎石乱瓦挑捡出来堆在地边。三女婿要的东西也都置办了八八九九,剩下的就是让人家来把秋粮陈麦拉 走一半。一来粮食是给三姑女的陪嫁,二来也是三姑女嫁到那边立时的口粮。

这一天,吴家铺子的吴树也就来了,是农历初三,起了一个绝早,天刚放亮便拉着一架板车到尤家敲门。去开门的是三妞。她一见到吴树眼里就砰的 放光。几天前,第一次见到吴树是个全人时候,她还躲到屋里不肯出来,却又在屋里独自偷着细笑。那次吴树从她家里走时,她送到岭上回来,又一夜在床边坐着傻 笑得银格朗朗,无论如何不肯躺下睡去。待这次再见吴树,她大大方方,那粉红的浅羞雨过天青一样没了。“娘———他来了。”回身朝着上房叫了一声,竟独自走 进灶房,给吴树烧了一碗荷包蛋款款地端了过去。

如一夜梨花盛开呢三妞的病竟和好了一样,除了笑时有些傻相,给吴树做鞋针脚也纳得过大,其余很少有地方离谱。倒是四傻的病越发重了,一当知 道三妞有了婆家,过几日就要嫁去,他就日日恹恹地蹴在门口,不肯吃饭,不肯说话,看见三妞就无缘无由嘿嘿嗬嗬地哭,鼻涕翻山越岭地流到脖子,也不伸手擦上 一把,仿佛三妞的出嫁,使他丢了啥儿。

然三妞终是要嫁将去了。全人吴树吃完了荷包蛋,擦了嘴,把碗还给三妞时,在三妞隆胀如山的胸上捏了一下,然后三妞就笑着躲到了一边。这情景让四傻看在眼里,他便一脸的青暴,在院里眼鼓鼓地怒着吴树,两手捏成拳头,想要冲上去打架似的。

吴树怯怯地朝后退了半步,说:“我是你姐夫,你三姐是我媳妇哩。”四傻吼:“你是猪、狗、叫驴哩。”三妞唤:“娘,你家四傻不让我嫁呢,你管 还是不管呀。”尤四婆正在里屋给吴树收拾做好的几双新鞋,一只只用线穿在一起,然后用包袱裹了。她出来立在屋檐下边,说四傻你过来,娘给你说句悄声话儿, 待四傻迟疑着走来,她就噼啪一声给他一个耳光,推着他进了厢厦,把门哗哗啦啦锁了。

立马,从厢厦传来了四傻那嘤嘤呜呜的哭声,他哭着说:“我要娶媳妇。我也要娶媳妇。我要娶一个全人的媳妇哩。”这当儿日头照到了宅院里,四傻的说话声和泪与鼻涕,都被透窗的日光映照出了薄凉的亮色,宛如擦泪湿透的手巾,搭在日光中晾晒一样。

吴树这时就说:“结这门戚,真不知是祸是福哩。”尤四婆道:“你是娶三妞,又不是娶四傻,快往车上装你的粮食吧。”吴树说:“我想多装点。 ”尤四婆说:“只要你拉得动。”他把板车横在门口,车尾拴了绳子,将车上一条条的麻袋拿下,揭开屋里床头的缸盖,就开始往那麻袋里装麦装谷了。尤四婆撑着 袋口,吴树用脸盆从缸里朝外挖着。一屋子都是盆沿擦着粮粒的吱嚓声。陈年的麦香如决口的堤水,浑浑浊浊在屋里流荡。装满了一条麻袋,又装满了一条麻袋。每 条麻袋满时,吴树都提着袋口摇摇,那粮粒就落实下去,麻袋里便又能装下两盆。盛装第三麻袋时候,三妞忽然从灶房拿了擀杖,吴树往袋里倒着粮食,她用擀杖在 袋里搅着捅着,结果别的麻袋装十二、三盆就满,这条麻袋装了十五盆才满。

系袋口时候,吴树朝尤四婆笑着看看,说:“三妞一点也不傻哩。”尤四婆说:“装吧,多装些,只要你对三妞好,别打她骂她就行。”吴树说: “哪里会,好坏都是我的媳妇,疯子也是一口人呢。”这时候从门外传来了邻里的唤叫,叫着说尤四婆子,大喜哩,你家二女婿来啦。先还有些不信,后来仔细听 了,果然是说二女婿来了。尤四婆无缘无由地忧着,慌慌地出门去看,二女婿真的从村口那儿晃着走近,在日光中如走来了一条百年的树干,粗粗壮壮,脚下被踢起 的尘土在地面上哆哆嗦嗦。尤四婆想他几年不来,今儿来一定有些事。待人走近了,尤四婆没有从他脸上看见啥儿大事,且那唯一的一只眼上还闪着一丝喜光。她 说:“你来了,二妞哩?”他立在大门外笑笑道:“在家歇着,怕是要开怀呢,爱吃酸辣了。”尤四婆心里一个松活,脸上就有了喜色,“你来有事?”二女婿说: “没有啥事。”尤四婆说:“有事你就说吧。”二女婿一屁股蹲在门口石上坐着,“我没啥儿事呢。”尤四婆说:“回家歇吧,想吃啥我给你烧啥。”二女婿撩起衣 襟擦汗,“早饭在家吃了,二妞给我烙了油馍。”尤四婆说:“她会烙馍了?你回去和三女婿相识相识吧。”二女婿擦汗的手在脸上僵了一下,看看门口的板车, “是来挖粮食的?”尤四婆说:“让他挖。你家要吗?”二女婿道:“不要粮食,我想要些别的。”尤四婆脸上晃过一层薄云,用手把额前的半白头发撩了一下, “说吧,要啥就说。”二女婿站了起来,默了一阵,吞吞吐吐说,二妞有了身孕,病却犯得勤了,上个月犯了七次,昨儿天犯了两次。一次弯腰去缸里舀水烧饭,扑 通一声栽进了缸里。又一次倒在井台边上,差一点落进井里淹死。二女婿说完这些,望着眼前的村落问:咋办呢?可咋样办呢?好不容易怀上了一个孩娃呀。尤四呆 子村在坡半之上,如凌乱一片的枯草苫子随意地飘着挂着。下地的村人们,赶了牛羊,扛了锄锨,从村里的几条胡同口放射出去,愈走愈远,身上都闪着灰土的光 色,渐渐消融在了山脉的田地之间。二女婿把目光从村落上收回,又委委婉婉说了一句:“二妞要不能生下这个孩娃,日子我就不想过了。”尤四婆说:“要咋样你 就说嘛。”二女婿说:“我每夜在梦里跑东奔西,就梦到一个老中医,八十多岁了,再三说熬骨头汤喝,能治二妞的疯病哩。”尤四婆说:“那就熬呀。”二女婿 说:“不是要一般的畜骨。”尤四婆问:“啥骨?”二女婿迟疑一下,说:“是要死人骨哩,越近越好。”尤四婆默了一会不语,看看二女婿的脸色,又看看村落 那里,回转身到了家里,从檐下取了一柄镢头,两张铁锨,立在院里对着上房里唤道:“三妞———吴树———我下地办点事儿,你们要多少粮食就自己装着,把那 车子装满,来拉一趟不易。”然后就扛着家什出了门去。二女婿还在那儿等着。尤四婆过来把镢头递到他的手里,引领着往梁上去了。

二女婿跟在后边追问:“娘,干啥?”“挖二妞爹的坟去。”尤四婆没有回头说,“不就是要几根死人骨头,能治好二妞的病,你要啥儿都行。”二 女婿快步跟了上来,脸上的光彩哗哗啦啦往地上掉着,似乎他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一帆风顺。他说:“真有些对不起爹哩。”尤四婆说:“是他对不起咱们。”二女婿 说:“死了也不让他安生。”尤四婆说:“是他不让咱活着安生。”他们走得极快,尤四婆离六十岁也就一步之遥,可她扛着铁锨依然比三十多岁的二女婿脚步快 捷。

田里的小麦苗已绿旺旺铺了一层。坟地在几里外的一面阳坡,错落开来的尤家坟上,每个坟头都有一棵柏树,或是一棵松树,树荫厚厚地铺就,把日 光挤得或窄或长,或方或圆,没了形状,没了物样。尤石头的坟前是棵普通的山松,长在沟沿一角,因为死得年月久长,松树已经桶样粗细,高高地擎在空中,托举 了好几个麻雀窝。到了那儿,二女婿把脱了的衣服挂在松枝上,用镢用锨,挖开了那坟,震落了松树上许多的细碎干叶。圆圆的松籽,豆粒似的落下了一地。

坟就掘了。

温热的土气,呈着乳白的颜色,徐徐缓缓朝上升腾。加上那松树浓稠的味,棺材浓稠的腐枯味儿,小麦浓稠的清香,坟地里漫散着一片浓烈的温美的气 息。二女婿把坟坑里的土一锨一锨撂出来,尤四婆闲在树下捡着松籽,有几只麻雀在树上落着,盯着树下叽喳,后来飞着走了,又叫回十几只都落在这一棵树上,那 青白的叫声,便如晴天中的阵雨一样。

二女婿踮脚把头伸在坑沿外边,“它们叫啥?”尤四婆说:“你挖吧,是报喜哩,二妞的病真要好哩。”二女婿打开坟堂之门,看见朽腐的棺材,黑 漆早已剥落,泡桐木的棺板上,有许许多多虫蛀的洞眼,如蜂窝一样麻麻密密。坟堂其实是一眼窑洞,半人高低,一领半铺席那样的场地。他蹲蹴在坟堂门口,借着 落下的日色,看见那灰暗的棺材依然架在几块石上,棺盖上有两只白亮的蛹虫蠕动着。也知道那是一般的地蛹,可它蠕动着的脚步声却像蚊虫飞进了耳里一样振响。 棺材头上的“奠”字还依稀可见。“奠”字下的棺木沤出了一个枣儿似的小洞,如眼一样黑幽幽地睁着。有一股白色的气体,从那眼洞里缓缓出来,穿过堂口和二女 婿的脖脸,朝着地面升着去了。他就那么呆在坟堂门口,像丢了钥匙进不了家门一样木木地蹲着。尤四婆在地面上朝着他唤:“你怕吗?”他说:“我怕过啥?”她 说:“那你开棺呀。”他说:“我正准备进哩。”这样勾头挪进两步,手扶在棺材头上,轻轻试着摇了一下,然后事情就哗啦一下发生了。

棺材散架了。腐木板霹雳一声落下来,尘土的白色腐气如刚开的蒸笼样升腾着。

烟尘之后,二女婿就凝在那儿不动了。他看见自个岳丈的尸体一点一星也没了,衣物也都烟消云散了,只有布满尘土和蛀洞的脚骨、腿骨、胯骨,脊 骨、颈骨和头骨依着次序搁在那。头骨的嘴脸,模糊得如夜里地上落的一张脏纸,然那一双眼洞,却是清晰明亮,如了两眼枯在日光下的老井。他身上寒冷着哆嗦一 下,朝后退了半步叫:“娘———你下来一下。”尤四婆也就下来了。二女婿说:“你给我岳丈说些啥儿,解释几句。”尤四婆说:“给他姑女治病,没啥儿解释。 ”说完,她就钻进了坟堂,蹲在棺材板上,把落在腿骨上的那两只蛹虫捡到一边,四下打量一眼,看四处的堂壁上,除了长有潮暖的白毛,壁墙都还完完整整, 无一处塌落,便说:“这坟地的土质倒好。”又回过头问:“拿袋儿没有?”二女婿就从裤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的包袱布,铺在了坟堂口的光色里。

尤四婆问:“要哪段骨头?”二女婿说:“二妞一犯病,手就哆哆嗦嗦,得把手骨熬了。”尤四婆把男人尤石头的两个手骨捡来放在了白布上。又 问:“还要哪儿?”二女婿说:“病犯了她还不会走路。”尤四婆又把男人的两根腿骨放到了布上。再问:“还要哪儿?”二女婿说:“哪儿都行,再捡几根吧。” 尤四婆说:“疯病都是因为脑里东西长得不全,脑好了,病也好了,最该熬的是这头骨。”说着她把那头颅骨像捧一碗样双手捧着,轻轻地放在包袱布上,把布的 四角相对系了,让二女婿先爬出墓坑,接了她递的一兜骨头,跟着自己就从潮湿的泥壁上双脚蹬着,拉着他的手,出了大开的墓道。

墓外的日头已经正顶,灿灿烂烂,使数十里外的山脉和树木都青黛黛地醒目着。对面坡地上,有个整地边的村人站在一个高处,朝这边望着唤问,说 你在坟地干啥哟尤四婆子———她回话说,那早去享福过太平日子的男人的坟被雨水冲了,她和二女婿来把塌坑填上———那村人便又整他的地边去了,干活的声 响,有节奏地从沟对岸响过来,又有节奏地朝梁子那边响过去。

填了坑道,隆起了坟堆,尤四婆就和二女婿扛着家什回家了。人骨包袱挑在二女婿扛的铁锨把上,随着脚步,包袱在那把上一摆一动,骨头相碰相磨 的声音,白亮亮和月色下落一样。有股细微的霉腐气味,在他们脚下悄没声息地流着。梁道上有收工回村的人们,赶着牛,赶着羊,在前边走着,也在后边走着。到 往村里拐的路口,尤四婆问:“晌午咱吃些啥儿?蒜汁捞面?”二女婿说:“我不去了,让老三在那吃吧,我烦那因为是个全人,就见啥要啥的老三。”尤四婆说: “你回家还有几十里的路哩。”二女婿说:“我担心二妞在家独个儿犯病没人照看。”尤四婆就从二女婿手里接过镢和铁锨,说:“那你走吧。”二女婿把一包骨头 换手提了,说:“那我走了。”也就走了,快快捷捷,转眼间,人和包裹都融入了梁道上的光里。尤四婆依然站在路口遥遥地张望,到人影将消失了,便唤:“喂 ———你可要对二妞好些,体贴一点———”她就听见从那黄稠的日光中传来了二女婿的话音:“娘———你放心吧,生了孩娃我来接你去住些日子———”尤四婆 回到家里,眼前的景象让她吃了一惊。入眼的是一世界的凌乱,院子里一层掉落的粮粒。正屋桌上的祖先牌位倒了。尤石头的像落在地上。界墙门的布帘被扯了下 来,里屋的一排粮缸,缸盖全都被扔在床上、箱上、或是脚地上。尤四婆立马到屋里扫了一眼,才发现所有的粮缸都空空如也,连床头一罐新磨的白面,也被挖走 了,被褥上留下一层粉白。还有桌子下的两斤麻油,连油瓶都不在了。她旋即返身出来,才看见院里树上靠了一把梯子,原来挂在屋檐下和树枝上、墙头上新收的玉 蜀黍穗儿也都没了,都被全人三女婿拉走了。

如遭了匪劫一样,在一晌之间,新粮、陈粮全都没了,桌子下的粮食和缸一同没了,院里的玉蜀黍和灶房的一袋大豆一同没了。尤四婆木然地立在院 子中央,望着空落落的树枝和屋檐下的墙壁,觉得两腿有些发软,差点倒在地上。她朝前挪了两步,扶着挂过玉蜀黍的树身,连唤了几声三妞,没有听到一点回应。 无声无息湖样把这院落淹了,把尤四婆也给淹了。她忽然想到了四傻,想到了被她锁进了厢厦的孩娃。急步过去扒在窗上一瞅,四傻躺在床上呼呼隆隆睡着,嘴角流 了一条香甜的口水,床头桌上的一个碗里,还有半张吃剩下的油馍。

尤四婆扒着窗子叫道:“猪!你会醒一下吗?”四傻醒了,坐了起来。尤四婆问:“你三姐哩?”四傻揉着眼说:“跟她男人一道走了。”尤四婆 说:“他们把家里粮食弄到哪了?”四傻说:“拉走了,我看见他们全都装到了车上。”尤四婆说:“那一个车能装完吗?”四傻说:“三妞嫁给了人家,在院里让 那驴摸她的奶,还去村里帮那驴又借了一辆车子,和那驴一人拉一车粮食走了。”尤四婆的两腿没了一丝气力,像没筋没骨一样,无论如何撑不住她的身子了。就那 样软软地滑下来坐在地上,让正午的日光极有力地晒了一会,听着从窗里传出的四傻嚼油馍的声音,她问:“四娃,他们把家里新粮旧粮全都拉走了,你看着也不管 吗?”四傻说:“他们给我烙了油馍,烙了我从来没吃过的葱花大油馍。”四傻说:“娘,你吃油馍吗?”说完一块油馍就从窗口掉了出来,从尤四婆的头上落在了 地下。她看着一片瓦似的那块油烙馍,一圈都留有四傻的牙痕,还看见每一嘴牙痕上,都有四傻突出的虎牙的印儿,就把目光集中到了那虎牙痕上,盯了一会,歇息 一会,又扶着墙壁起来,从门框脑上摸出一把钥匙,开了门锁,让四傻从屋里出来。

四傻从屋里出来,像从监狱出来了一样,先对着日光眯了一会眼睛,又在院里疯跑一圈,最后才立在了尤四婆的面前。

尤四婆问:“四娃,你看你三姐夫对你三姐好吗?”四傻说:“好哩,往死里好哩。两人去茅厕还拉着手呢。”尤四婆说:“就剩下你和我了,你想吃 些啥儿?”四傻说:“我吃了五个油烙馍。我渴。”尤四婆便吩咐四傻,说娃儿,你三姐走了,以后娘再也不会在那屋里锁你了,娘这就去给你烧一碗汤喝,还给你 捞两个泡蒜吃。

第 五 章

入夜了。

入夜天便阴下来,云像被子样厚在天空上。村后的山梁如煮瘫在锅里的菜条,融化在黑夜中没了身影。空空荡荡的家里,忽然显得如夜间的山脉田野一样沉寂辽 阔起来。粮食没有了,缸也碎了两个。连挂在门口的一串辣椒也被三妞和那全人拉走了,一根砍下来做锄把用的直槐树,原是靠在门后的,这一会也不见踪迹了。尤 四婆捧着油灯,把四傻打发睡着,自己在屋里走了一圈,她想好好收拾一番凌乱再睡,却觉得筋疲力尽,连半点挪动脚步的意念也没了。

便就早早地上了床。要睡时,尤四婆听到屋里有凉荫荫的之声,像细风那样低语着响。还有迟缓轻放的脚步,从这间屋里走到那间屋里,又从那 间屋里走回到正间。这当儿,屋外的黑云又被风吹得薄淡起来,隔着窗子能看见流动的云彩如漫浸在河滩的水,云移的声响呢呢喃喃鸟雀的呼吸一样。从窗外挤进来 的夜色,灰蒙蒙地爬在桌子上、床沿上,越过被子又爬在墙壁上。尤四婆躺在床上半睁着眼,过一阵又忽然听到屋里有嘤嘤嗡嗡的哭声,下床一看,是男人尤石头缩 在从窗透进的夜光里面,蜷曲着身子,如被日光暴晒后的蚯蚓。她说:“没出息的东西,闺女熬你几根骨头你就屈成这个样子?”他说:“家里空成这个样儿,你和 四傻以后的日子咋样过哩?”她说:“房子还在就能住,有床有被就能睡,地都还在梁上就别怕饿死人。”又说,“走吧你,以后缺筋少骨、走路不便你就别回来看 我了,看我有啥用?能帮我种地吗?能帮我挑水吗?能帮把谁家吃不完的粮食给我偷回一袋吗?”他就把头深深地勾下去,深得头发似乎就搭在脚地了。窗外云彩已 经彻底地散开,屋里的月光水汪汪得亮堂。尤石头就那么萎在屋子里,她就又回到床上说不想走就替我把屋里的凌乱收拾收拾吧,显显你的能耐,我明儿还要起早往 地里挑送冬粪哩。地里施过冬粪你和我一块去大妞、二妞家里看一看。

尤四婆也就睡去了。来日她天亮醒来,见屋里的凌乱依旧是东一堆儿西一摊,只男人尤石头在那儿萎坐了一夜的地方有两汪水淋淋的泪池子,她朝那 两泪池看了看,说有啥儿用?啥儿不都还是我干嘛。便三下五下扶了倒缸,正了祖先牌位,拿笤帚扫地,盖了地上的两汪泪水,往地里挑粪了。

秋忙彻底过去,霜降后,她给四傻烙了一打儿饼馍放在他的床头,又烧了一锅稀汤放在灶上,腾挪出了两日闲暇,去瞧闺女去了。

二妞家近,她先到了二妞家里。

二妞家住了三间土墙瓦房,院里满院泡桐的秋叶已经落尽。地上垫了河沙,洒了薄水,扫得尘土不染,呈出沙粒的光泽。院墙是夯板新打的土墙,直直 立着,在半空闪着红色,沁心润肺的田园气息,从那院落门里涌将出来,使半个村庄都如春天三四月间清新爽目。尤四婆以为她会像早几年前来时一样,人未进村, 在五、六里外就闻到二闺女熬药的苦气,进了村后,会看见半个村人因为她生了四个傻子、因为她把二妞这个透(靓妞)儿嫁到了人家村里,都对她翻着白眼,不愿 搭理。这次没有。村里人都下地去了,偶见几个闲人,似乎认识,似乎陌生,那些人都知道她是二妞的娘,是尤四婆子,却朝她半笑着点头。尤四婆穿过村街时,踏 着暖日在那院落前边站住,摸摸土墙的新滑,看看院墙上苫罩的一行行小圆瓦,轻轻地推门进了院里,又在院里默默站了。脚下的河沙硌着鞋底,使她的脚板有些痒 酥酥的舒畅。地上的水气,有淡淡一股香味。她先往上房窗下瞅了一眼,原先那儿堆得和窗台齐平的药渣没了,现今那里摆了一块棕色的石板桌,石板周围放了几个 石凳子。日头斜斜地落在石板上,二妞正在那日光里晒着暖儿纳鞋底。她背对着尤四婆,每纳一针手都要往半空扯一下,跟着脸也往右半侧着扭,再把针往头发中磨 一磨。尤四婆在二闺女的身后静立着。她没有想到二闺女的头发会梳得如水样齐齐整整,一根粗壮独辫竟没有一根头发乱将出来。三十年她没有看见二闺女的头发如 此整洁过。尤四婆的心里有些悦悦的慌,有些慌悦悦的跳。她看见二闺女侧过来的脸上光泽润红,犹如火柿树雨后的红叶儿。二闺女竟会纳鞋底,竟会做针线。她在 出嫁前从来不会纫针,不会钉扣儿。眼下,她不仅会这些,且纳的鞋底儿匀称密集,还在鞋底上纳出了一条条女人发辫似的花纹儿。把目光搁至石桌上的针线筐,见 那线筐是水曲柳条编制的,新红的漆味还一群一股地朝外散发着。又把目光搁到二妞齐整洁净的衣裳上,见那衣裳的针脚虽有大有小,却横竖都是一线儿,该弯时弯 着,该直时直着,如山脉上一条条遇物赋形的路。这时节尤四婆终于忍不住叫了声二女儿。

二妞旋过了头,拿针的手僵在半空里。尤四婆说:“二妞。”二妞放下针线旋即立起来,“娘。”母女俩相隔着怔怔地望。院里迟落的桐叶哗哗响着从她们目光的静寂里跌下来。

尤四婆轻声说:“你会做鞋了?”二妞红着脸,“我想给兄弟四傻做双鞋。”尤四婆问:“你穿的衣裳是你缝的吗?”二妞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衣裳说: “是哩,娘。”尤四婆说:“那针线筐也是你的吗?”二妞说:“男人刚买的,过日子离不开线筐呢。”尤四婆的眼角有了泪。她又默了好一会儿问:“你的病,好 了吗?”二妞就哭了,没声音,悄无声息地哭,泪从鼻翼两侧潺潺落到衣服上。然在哭着时,她泪后的脸上却闪着红腾腾的亮,兴奋像雾一样罩在脸颊上。她说娘 呀,那中药吃了几大车,堆的药渣和粪堆一模样,可是一点效都没有。说上个月男人不知从哪提了一兜黑骨头,加上红枣和冰糖,熬好后喝着有些涩嘴又有些甜。第 一服我喝了,夜间脑里舞来舞去睡不着,第二服喝完,我觉得走路轻得想要飞起来。那骨头统共分了七次熬,昨儿天才把最后一服喝下去。喝过三服村人见了我就说 我病好了一大半,第六服男人就说我没有一星半点痴病了,和好人一模一样了。二妞说着时,脸上的泪不知何时干了去,剩下的只有兴奋厚在脸表上。张嘴说话像开 门倒水样,恨不得一张嘴就把要说的倒出来。日头转到了院东侧,她整个脸都沐在光色里,红亮亮和涂了颜色样。她忘了母尤四婆走了几十里路该坐下歇歇了,该 喝上一口水,吃些东西了,她就那么和母距离着,清清亮亮不停歇地说,仿佛一辈子没有机会和尤四婆说上一句话,今儿母女俩终于可以畅说了。她说她自病好 后,每天都上百次问她男人那骨头是啥骨,是从哪儿弄来的,让他再去弄点让大姐、三妹和四弟都喝点,可男人却死活不说。二妞说男人去镇上赶集了,伐了几棵树 到镇卖了去,准备卖了买些东西回来和她一道回娘家,说她要在回娘家前把四傻这双布鞋赶出来,算做姐的来世上一遭对傻子弟弟的一份心。二妞把话说到这一段落 时,还把那鞋又拿起来看了看,说那一只已经纳好了,这一只今儿纳好,连夜把鞋襻儿钉上,就可以让四傻穿上他二姐给他手做的千层底儿布鞋了。话到这儿尤四 婆的泪就不再是漫漫浸浸,而是汩汩汪汪地朝着外面涌。她突然把站直的身子缩下来,像站久了、站累了要蹲下歇息一阵样,蹲蹴在二妞面前脚地上,猛然地敞开悲 声嚎啕大哭着,双手握着脸,让泪从手缝往外泄,那苍老的哭声便清白嘹亮,在二妞家院里飘扬不止,又越过院落,在村落和耙耧山脉的上空猎猎的响着。转眼之 间,一个世界就堆满她亮堂堂的哭声了。

二妞被尤四婆的哭声惊住了。她先是盯着娘和满院的哭,继而忙不迭地走上前,一脸惊慌地拉着尤四婆,唤着说:“娘———娘———咋了呢?到底 咋了呢?你不高兴我的病好吗?”她双手摇着尤四婆的胳膊,把尤四婆的身子摇得摆摆动动。邻居们闻声赶来了,过路的人也奇异地拐来了。院子里鸦鸦地站下一大 片。问:“咋的哩?”说:“我娘一看我病好了就哭哩,哭得成了泪人呢。”村人们就哄劝着尤四婆,说:“你闺女疯病好了大喜呢,大喜哪能这个样子的哭。”又 有人说:“别劝她,让她哭个够。她是看到闺女病好了高兴才哭呢。她掉的泪是喜泪哩。”人们就不再哄劝,以为她会自己歇下哭声,没想到她竟真的哭得无遮无 拦,长长远远,和田野上永远望不到尽头的路一样。于是村人就烦了,就有个男人说:“还哭呀?有啥哭,还不抓紧把你家二妞吃的中药多买些,立马把你那三个傻 呆的病治好。”说完那个男人就走了。尤四婆冷丁儿看着那男人的背影不哭了,她脸上生硬了一层平静,平静的下面又突然泛滥着许多快活和兴奋,望着二妞家邻居 和村人,她说:“都走吧,我不哭了呢,我尤家一家都有救了呢。”然后那些村人就陆续走了去。她脸上的兴奋又渐渐淡薄了,被一层坚毅的灰白取代了,仿佛脸上 结了白铁皮的壳。她说:“二妞,到娘的跟前来。”然后她拉起二妞的手捏了捏,把她的胳膊伸伸拉拉看,又翻翻她眼皮,将手在她眼前摆几下,见她又大又黑的眼 珠在她眼里跟着自己的手叮哩啷转,最后,她就问:“你夜里还怕男人吗?”二妞红了脸,说:“我病好了哩。”她说:“去给娘擀两碗鸡蛋白捞面,吃了娘就回 家呢。”二妞说:“娘,你住一夜,明儿我男人就从镇上回来了,他说还要给你扯条头巾哩。”

她说:“我今儿就回家,娘知道咋样治这痴病啦,你给娘擀两碗捞面吃了我就走。”二妞站在那儿有些惊异地望着她。

她说:“去擀呀,多磕几个鸡蛋,多放一些生麻油。”

第 六 章

真的是吃过午饭就走了。

天高远得很,云也淡远得很。山脉上小麦苗仿佛是在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绿乌旺旺地墨在田野和梁背上、沟缝里。有一股清洌的腥气在 空气中流荡着。二妞把娘送到山梁上,尤四婆便让她回去了,说走吧你,能给你弟找一个全人媳妇才算你没有枉做一场姐,别以为做一双鞋就对得起四傻了。然后二 妞就在梁顶立下了。母女俩越离越远,尤四婆没有再往大妞家里去,在梁上朝大妞家的山脉方向望一阵,莫名地扬开嗓子唤:“大妞———娘走啦,娘能治你们姊妹 的痴病啦。”然后望着自己的唤声像绸带样飘过一道梁,便快步地往家赶去了。尤四婆独自快步地走在山脉上,她忽然极想和人说说话。想起男人尤石头今儿没有和 她一道来二妞家,心里就猛儿感到落寞了,孤寂了。这是多少年男人第一次在她出门时没有陪着她。她想他是咋了呢?想他已经不过人的日子了还会生病吗?就边走 边在空旷里唤:“死人呀———你在哪?想让你和我说话了你倒真的死了哩,不让你说三道四时候你又活了哩———”她一边扯嗓唤着一边昂头往前走, 这时候从岔路口走来了一个扛犁赶牛的汉,迷迷地停下望着她,说:“你和谁说话呀?”她说:“你去犁地?我和我男人说话哩。”那人四处瞅了瞅,说:“我去犁 一块荒地。你男人在哪里?”尤四婆说:“你是开荒吧?他死了二十多年哩。”男人的眼睛瞪大着说:“你怕是有病哩,发烧吗?话都说胡了。”尤四婆说:“我一 辈子没有害过病,活一辈子我脑里都没今儿清白哩,都没今儿高兴哩。”犁地的人便极疑惑地走去了,走老远还回头望着她。

回到尤家村已经日落了,村子沐浴在红色里,连各家门外的猪槽和马厩都成了粉淡淡的红,吃夜饭的人们在村街上端着碗,说着古事当今和谁在镇 上、城里见到的新鲜事,这时候便有个接生婆慌不迭儿进村了,便都知道村里又要添丁进口了。一个村人就都立在村口上,街中央,只端着饭碗不吃饭,盯着那要生 育的一户人家,说是男娃女娃呢?说瞧人家人丁是何等的旺势哟,有孩娃在县上做干部,有孩娃在省城读大学,还有个小孙女十岁不到就代表乡里去地区参加啥儿比 赛哩,说着就看见那家八十高龄的祖奶从胡同里颤巍巍地出来了,身后跟着她喂的一只绵羊和一只狗,跟村里人说了几句吉祥的话,往村口那儿走去了。

落日安详温和,田野里余红浓重。八十高龄的祖奶在村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通往梁上的路道,那狗和绵羊就孙儿、孙女样卧在她的脚下。这当儿尤四婆 就从山梁上下来了,脸上的气色生硬有力,尘灰如棉衣般厚在她的头上和身上,走路快快捷捷,那样子宛若她要赶赴哪儿去取一笔钱财,办一件要事,迟到了就会财 失事空,及时了就会财旺人盛,从此过上显贵富足的日月。将到村口时,老人把她拦下了,从口袋取出两颗红鸡蛋,乞求地塞到她手里,在皱脸上层叠下许多不好意 思的笑,说:“四傻他娘,我还真把你等住了。我孙子媳妇立马要生哩。”尤四婆看看手里的红鸡蛋,说:“恭喜你,四傻他奶,你熬活到四世同堂啦。”老人说: “赶巧你回来,怕要生个男娃哩,你要能不从我家门口过去我孩娃说给你二百斤小麦让你和四傻过冬吃。”尤四婆怔一会,脸上便哆嗦得雪白淋淋了,尘灰被哆嗦抖 落下来,砰砰啪啪砸落在脚地上。她生青冷白地问:“我咋儿不能从你门口过去呢?”老人说:“四傻他娘,对不住你哩,怕你从门口走过万一传个痴病啥儿的。你 要从村头绕过去,除了麦再给你加一篮玉蜀黍也行呢。”尤四婆子不再说啥了,把目光僵在老人的脸上,她的目光又直又硬,脸上浓重了一层青紫色,似乎仅用目光 就能把那老人吃了去,用那一脸青紫就能把老人骇回去。可是老人终究是老人。老人说,四傻他娘,只要你不从我门前过,我让我孩娃再给你些钱花也行呢。这时候 村街上的目光都朝这儿挤挤搡搡旋转过来了,有人开始朝这走来看热闹。山梁上,落日的声音如河水流在干沙的滩地里,村里的静谧中有劈劈剥剥火前木柴被烤烧时 的炸裂声,羊和狗期盼地立在老人身后看着尤四婆。尤四婆把目光从老人身上缓缓地挪移开,往血红的街上瞅一眼,青板着脸色,不言不语从老人身边擦过去,毅然 迎着村街走去了,迈着和她瘦身女人不相般配的大步,朝老人家的门前走去了。

老人脸上挂满了死灰色,她说:“四傻她娘,除了粮食再多给你些钱行不行?”尤四婆走几步,又扭头把那两个红鸡蛋像扔两粒石头样扔在狗和羊的嘴前边。

老人唤:“四傻他娘,我叫你一声大姐、老娘、奶奶行不行?”尤四婆不回头,脖子梗着脚步更快了。有几个男人朝她迎过来,立在路中央,把她的去路拦住了。

尤四婆说:“今儿黄昏谁不让我从这街上走过去,我就吊死在谁家的大门或是屋门上。”男人们就又慢慢给她让开了道。尤四婆昂着头如挤过一道门缝 样从那些男人缝中挤过去。村街上奇静无比。鸡鸭猪牛大都回到了窝棚,只有吃饭的村人集在路口、饭场,或者各自的家门口。尤四婆的脚步又大又重,把街上干硬 的路面敲得作响,余辉在那响声中红绸样地抖。老人木呆呆地立在她身后,看着她愈来愈远,而老人家那座瓦房门楼却离她越来越近了。这当儿,那快 产的媳妇尖利的疼叫像风中飞着的走石飞沙样在村里横七竖八地舞动起来了。老人被那叫声唤醒来,她突然挪着细碎的脚步朝尤四婆子追过去,嘴里不停地叫着四傻 他娘、四傻他娘,快到自家门前时,她一把拉住尤四婆,乞求说我今年八十了,再有半月就八十一岁了,只要这一会你不从我门前过,我给你跪下行不行?这样说 着,尤四婆也就转过了身,看见老人两眼流泪,扶着她果真要往地下跪。

尤四婆的心轰隆一声塌软了,她立马把欲跪的老人抓扶着,像竖一根将要倒地的枯桩样把老人竖在她面前,冷冷看一眼,突然从嘴里吐出一口痰,喷 在老人的脸上她就车转身子回走了。

村落里无声无息。那只狗和羊惊异地望着尤四婆不言不语。人们都被尤四婆一猛儿的一口恶痰喷呆了。她喷得又猛又烈,痰星四 射,像一支霰弹的火枪冷不丁间走了火,几乎所有离她近的村人的脸上都有她的痰星儿。八十岁老人木然地枯立着不知所措,痰在她脸上往下滑落。村人们一个个呆 若木鸡,待想起伸手去脸上擦痰时,想起该怒斥一句尤四婆子时,尤四婆已经挣着他们的目光折进一条胡同绕道回家了,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转眼之间河干海涸了,天翻地覆了。尤四婆像一个雕刻的石妇那样生生硬硬地走回去,胡同里有两只鸡鸭见了她,咕嘎咕嘎叫着躲到了路边上,给她 让出宽宽敞敞的道。她在家门口站了站,往村中望一阵,又听见那新媳妇生产的叫声如河水一样流过来,她就又往那水面上吐了一口雪白色的痰,迎着叫声,冲冲撞 撞踏进院落里。

原来锁着的大门敞开着。原来男人尤石头是在家呆着呢。尤四婆踏进大门里,看见尤石头坐在上房的门槛下守着四傻子,像守着一条要挣脱缰绳的牛 犊儿。院落里有一只白白柔柔的母羊羔,四傻在树下盯着那一团白絮似的羔儿喘着气。他看不见父尤石头就在他身边。他总想把那谁家的羔儿抱在怀里用嘴去 吻,用手去它的头上、身上、肚上摸。还摸母羔儿如米粒、红豆的奶头儿,摸羔儿最不该摸的哪哪哪。可后来四傻以为那羔儿聪慧了,它总是待他快要到它近前时, 往空中鱼跃一下逃走,四傻满院子疯跑也追不到那羔儿。他不知道身边的尤石头总在他快要捉住羊羔时,过去在羊羔眼前晃一晃,那羊羔就又惊又恐地跑掉了,四傻 无论如何捕捉不到那羔儿。四傻为捕住那羔儿已经从日偏西在院里跑到了黄昏时,累得精疲力竭。他瘫坐院子中央喘着气,尤石头守着他又看着那羊羔,这时候尤四 婆进来了,直直地立在大门里,四傻看见她脸上立马有了灰色的惊怕。

他说:“娘,我逮不住羊羔儿,我想和这羔儿睡觉呢。”尤四婆立在大门里,眼里的光是一种青颜色,像寒冬里的冰样把一个院里落日的余暖都给冻结。

尤石头说:“你咋了?”尤四婆咬着紫色的嘴唇不言语。尤石头说:“我本来要和你一道去看大妞、二妞哩,可四傻吃完饭满村落追着人家的母牛转圈儿,让村里人又打又骂呢,孩娃们都在他身后拿着坷垃、石头往他头上砸。”尤四婆把冰青色的目光落在四傻的身子上。

那新媳妇生孩娃的叫声又一阵红红绿绿飘来了,在黄昏的静谧里,像刮了秋后的第一场落叶风,把黄的红的树叶全都吹下了,满天下五彩儿缤纷地飘飞着。

尤四婆盯着那叫声和四傻,渐渐脸上有了星点一层暖意儿。

她说:“四傻,你过来。”四傻就像饿奶的娃儿见了生人样怯怯地过来缩在了尤四婆的怀里边。尤四婆把四傻蓬乱的头发拨开来,果然看见他头上被砸 出的青包伤裂和树皮一模样,有几处流血的地方虽都有了痂,可血还从裂开的痂缝朝外慢慢地渗。尤四婆说:“你动村里的牛干啥?我不是让你呆在家里憋死都不能 出门吗?”四傻说:“我想和那牛睡觉哩。”尤石头说:“他还追村里的鸡和鸭子呢。”尤四婆说:“鸡和鸭子惹你了?”四傻说:“我想和鸡和鸭睡觉生个孩娃 哩。”正说时,新媳妇生娃的叫声又一浪一浪传来了,把落日最后的余辉挤推得往山的那边哗哗啦啦掉,至尾,天空滑过一声红血遍地的唤,落日便最终悄无声息消 失了。村子里立马静下来,连一点声息都没了,似乎那要生的媳妇突然睡着了,或是疼昏过去了,整个世界也都因此宁静了。

尤四婆说:“四傻,你生孩娃干啥呢?”四傻说:“我生孩娃让他给娘叫奶哩。”尤四婆说:“娘要真给你娶个媳妇你能真的给娘生个孩娃吗?”四傻说:“娘给我娶个媳妇让我搂着睡,我给娘生个孩娃再给娘做一副黑棺材。”尤石头的脸成了半白色。

尤四婆说:“要给你娶个全人媳妇呢?”四傻说:“我把娘的棺材都做成老柏木。”尤石头盯着四傻把脚在地上跺一下。

尤四婆说:“是全人又是漂亮媳妇哩?”四傻说:“我让那棺材是柏木还一厚。”尤石头的脸成了全白色,他把脚在四傻面前不停歇地跺。

尤四婆不再问话了。尤四婆听着四傻的答话脸上的青色淡了去,显出的平静如放在墙角永不见风的一碗水。大门口有女人快步走过来,说三婶,你猜生 了啥?果然又生了男娃哩,快把你家的千斤大秤拿出来,人家说在门口把千斤大秤挂三天,孩娃长大找对象最小也是县长家的闺女哩。那女人就在应答声中走去了。 尤家的院里立刻又和村落一样静,融在黄昏前山脉上一天间最安详的时刻里,如一丝细云化在了无边无际的天空里。尤石头在尤四婆面前跺脚尖叫说:“你打四傻 呀,打他一耳光,不打他他越发成为透呆了,越发要咒天骂地了。”可是尤四婆压根不理尤石头的话,她把四傻从怀里推出来,有岁有月地望着他,看见四傻脸上挂 着丑呵呵的笑,仿佛尤四婆真的要给他娶媳妇,仿佛媳妇就立在他面前。

那借千斤大秤的女人又从门前过去了,秤钩和秤锤相碰的铁器声音乐一样响过来。

尤四婆说:“四傻,你把刚才说的话再给娘重复一遍儿。”四傻说:“娘给我讨一个漂亮的全人媳妇,我给娘生个孩娃再做一副柏木厚棺材。”尤四婆 说:“棺材要合得没有一丝儿缝,让我的骨头几十年都沤不坏。”说,“除此还有一件事,娘明儿备两包东西,你给大妞、三妞一家送一包。”四傻说:“送啥呢? 和天一样远的路。”尤四婆说:“你送去我给你烙一个油馍。”四傻说:“我要吃五个油烙馍。”尤四婆说:“就烙五个油馍。”四傻说:“多放油,还有大葱花。 ”尤四婆说:“油罐里的油全放上,把馍煎一煎。”四傻说:“吃饱了我就睡,我哪儿也不去。”尤四婆微微地有些怔,盯住四傻的脸像盯着一块落满尘灰的旧木 板。这时候黄昏前那短暂的明亮来到了,尤四婆忽然走进灶房,拿了一把菜刀走出来,一猛儿举在四傻的面前厉声说:“娘让你吃五个油馍干啥呢?”四傻的脸立马 土黄雪白了,眼里白多黑少,他往后退着步,嘴角哆嗦出了两团沫,说:“娘,别砍我,你让我给你做一副没有缝的柏木厚棺材,再把两包东西给大妞、三妞家里送 过去。”尤四婆一把将菜刀扔在了灶房门口的一块磨石旁,说:“四傻,不用怕,娘现在就去给你烙油馍。”四傻眼里的白退了,伸着舌头舔着嘴角的沫儿望着尤四 婆。

 

尤四婆转身朝上房走过去,过一会抱着一个破了口的面罐、提着一个满是黑污的油罐走进了灶房里。她开始和面了,把破面罐里的面全都倒在案桌上,又把面罐 儿底上口下在桌上磕裂开,让罐里一星面灰也不剩,才把那罐儿扔在了案头脚地上。天已经彻底黑下来,村落里一如往日有了来回走动的脚步声,那是饭后去聚在村 口说闲听古的男人们。女人们都还在家里洗着锅碗哩,叮声脆脆亮亮在黑夜里盲盲目目地游。尤四婆点了灯,在盆里和面时,脸上沾了一层粉白色。这时候男人尤 石头进来了,站在她面前,说你把借的粮食都吃了,明儿吃啥呢?她不看他,也不接话儿。盆里的面有些硬,她又用面手从水碗往盆里抓了两把水。尤石头说,你心 里有事儿,你今天遇到啥事了?她把和好的一大团面放在案上擀摊开,把油罐里的陈年大油全都倒出来,又用一小团面在油罐里来回擦几遍,把罐里擦得锃亮能照出 人影后,把空罐像扔一个破碗样扔在面罐旁,往那厚面皮上撒了一把盐,又撒一把盐,犹豫一阵,再抓一把撒上去。

尤石头叫,咸了呢,你想让四傻吃了渴死呀。尤 四婆仍然不说话,瞟尤石头一眼,竟把盐罐里的盐全都倒在那面上,想把盐罐也扔在案下边,迟疑着,把盐罐在手里翻着看了看,见盐罐上有两条裂纹儿,就果真把 那盐罐扔掉了。

尤石头说:“你不过这日子了?我看出来你是不想过这日子了。你不过这日子四傻咋活呢?”尤四婆又从案下摸出几棵大葱剥了皮,没有洗就剁碎撒 在生面上,然后她把那生面卷起拧成螺旋儿,分拽成五团摆在桌面上。分面时盐粒儿豆样落下来,她把盐粒又全都捡起来按在了生面里。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慢慢 抬起头,看着尤石头像看一个不甚熟识的人。这时候她的脸上平平静静,充满了浓重的慈祥,有一种温暖的光亮在她脸上闪散着。夜像天空一样无边无际,庄稼地里 那神秘的声音从田野无遮无拦地走进了尤家院落里。尤四婆听着那声音,把目光从尤石头脸上朝下移,看了看他那被二妞熬喝剩下的一条腿,和薄淡模糊得如压根儿 就没有一样的脸,轻声细语地对他说:“二妞的病好了。”他怔着。

她说:“该治大妞、三妞和四傻的病了呢。”他朝后退半步,惊惊异异地望着她。

她说:“你没几根骨头了,轮着我了呢。”说:“你今儿半夜把邻村的屠户领到家里来,我听说他昨儿才死掉,还躺在他家上房屋的草铺上,趁他身子 还热着,手上还有一把活人的力气儿,你把他领到家里来,他就啥都知道了。”又说:“把刀子磨快些。四傻的病最重,取下我的脑子趁热熬成汁儿给他喝。大妞、 三妞的病轻些,把我的头骨从中间分开来,用生白布包上三层放在桌子上,待四傻脑子稍有灵醒了,他会给他大姐、三姐送去的。”月亮出来了。

山脉和村落都泡在水样的月光里。尤家的院落内,有了浅浅的凉意,薄黄淡绿的秋风在院里窝旋着,把地上的鸡毛、草枝吹得溜着墙根打转儿。从山 梁还是田野的哪儿走来的夜的声息,在灶房的锅台上、风箱上、案桌上,到处都搁着和响着。尤四婆已经生了火,风箱抽得呼嗒呼嗒响,像木鱼在大弦的音乐中有节 有奏地敲。尤石头走了。他走的时候目光柔弱地望尤四婆,说四娃娘,你千万再想想,不行把我剩下这几根骨头熬了吧。她半冷半热地瞟了他一眼,说那够吗?你死 二十几年啦,骨头沤二十几年,有多少药力你还不知道?他说,你再想想,真的再想想,这是塌天陷地的事儿呀。她说,你去叫那屠户吧,让他半夜来,给他钱,不 会白让他跑一趟的。他说,你真的再想想,四娃他娘。她就吼,你去还是不去呀,不是你们尤家祖上传下这号病,我用这样嘛。他就不说了,怯怯地退出灶房,人就 走了去。尤四婆把锅烧热,把摊擀的一张油馍贴到热锅上,立马灶房里有了浓烈的一股油香和葱被烤焦后烂黄刺鼻的味。

四傻在院落里边唤:“娘,熟没有?我饿哩———”尤四婆朝着院里应:“四娃,你再稍稍等一会。”她把灶下的大火变成绒绒的小火苗,让馍在锅 的焦热上不急不慢地烤。这当儿四傻从外边进来了,望着馍锅,脸上焦焦渴渴,从眼里挤出的兴奋一股一团地朝着地上落,嘴角的口水把布衫前边流湿了一大片。尤 四婆望着四傻问,娘说的事你都记住没?四傻说记住了。尤四婆说,要忘呢?四傻说,要忘了娘就用菜刀砍了我。馍便熟了,又黄又焦,香味又浓又烈漫满了灶房 屋。尤四婆把油馍从锅里揭将出来时,四傻的喉咙里咕咕咯咯响,喉结上上下下极快捷地蹿。他用手去抓馍,尤四婆轻轻打了他一下,把那馍一切为四放在一个碗里 递给了他.

 
四傻狼吞几口说:“香哩,娘,五个馍我吃四个半,那半个留给你。”尤四婆把另一个馍又放在热锅上,怔怔地望着四傻那吞山咽海的吃相儿。

又吃几口,四傻停下忽然说:“娘,咸。咸死啦。”尤四婆续上灶里的火,说:“吃吧,咸才香呢。越咸越香呢。”四傻就又开始吃起来。

四傻在灶房一气儿吃了四个半,肚胀时想起要水喝,尤四婆说不能喝水哩,喝水肚疼呢,吃饱了去睡一觉就好了。四傻就最后在那半块馍上吃几口,把 剩下的馍举在尤四婆的面前说:“娘,你吃吗?”尤四婆望着那馍上的一排牙痕,像一排并列的月牙儿,她说:“四娃,娘不吃,留着你吃吧。”四傻便嘿嘿一笑, 把那热油馍揣在怀里,到院里看看关着的大门,看看满月的天空,听听村里往家走去睡歇的脚步声,拍着肚子像打鼓一样往自己的厢厦走去。

四傻进屋便倒在床上睡去了。村子里的安静尺深丈高的厚,蛐蛐那银项链似的叫声,一条一条响得满街满宅,村外田野上铺满了夜鸣的声响,像到处 都是飘动的青绸样。星星有些稀疏,然一盘月亮却圆满得似乎要炸开。地上的光色白溶溶能看见偶尔夜行的蚂蚁和小虫。四傻睡着了。四傻一倒在床上便睡得香熟无 比,且双手还放在鼓胀的肚子上,拿着那剩下的半个油馍。

尤四婆从灶房走出来,趴在四傻的窗上看了看,把倒在房檐下的铁锨扶靠在墙上,把靠着的锄挂在檐下的一个木上,把窗台上的镰插挂在一条墙缝 里,又回到灶房,把水缸轻轻扳倒,将缸里的水全都倒出来,把桶里的水小心地倒在院子里,把桶反扣在灶房门口,又回去把发酸的半盆洗锅水端出来慢慢泼在院中 央,最后家里的水全都倒完泼净了,一丁点儿不剩了,她才从家里走将出来了。

村子已经沉睡在夜色里,村街上隐约可听见谁家男人的呼噜声,牛圈里粗重的牛呼吸,温热的带着草料的香味在村里街巷漫漫地溢。狗也睡死了,田 野上、山脉上有啥儿样的响声都惊不动了它们呢。尤四婆在门口看看天,有些焦急地往村口走去时,就不期而至地走到了黄昏时没有经过的那个高门楼。门楼在月光 下亭亭地站立着,关着的双扇大门上,去年过年时贴的两个筛大的福字都还完完整整倒在夜色里。

尤四婆在那门楼前边立下了,痴痴怔怔地盯着那门楼。

一猛儿,她突然张嘴在那门楼下,如三十余年前刚嫁到尤家村样大唤大叫地唱起来。她唱道: 丫环她今儿昂起了头 因为她也有了红绣楼 昔日的丫环成了夫人呀 也可以和小姐夫人一样把那丫环吼 ———喂,小莲,给我捏捏脚!

她的声音由小到大,由暗浅的颜色成了白亮亮,到了最后一句,“喂,小莲,给我捏捏脚”时,就不是唱的了,而是唤将出来、吼将出来的。村落在她 的唱唤中被惊醒了呢。奇静空旷的山脉和天下,她青红烈烈的唤唱如倾盆暴雨样,一时三刻就把这世界汪洋了。有几条狗冷丁儿从哪窜出来,立在村街上惊天动地地 狂吠着。谁家的门开了,有头从半开的门里探在村街上。村西有一家的老公鸡在狗吠中,忽然打起了鸣。卧着的牛,也在圈里站将起来了。熟睡的村落从梦里被惊得 一个哆嗦便醒了,那新生的婴儿忽然尖细地哭起来,声音从门缝挤出后沿着村街朝田野漫过去。

尤四婆在那门楼前唱了两遍,又唱着朝村口走过去。

在村口她看见尤石头和一个人脸模糊的影儿从山梁上走下来。于是,她忙不迭儿收着唱声回家了,到自家房后才把那唤唱最后咽进肚子里。又在厢厦的 窗前扒着看一眼四傻儿,见四傻正在昏天昏地的睡,就到上房的里屋,把被子、褥子、床单慢慢揭起来,叠在箱里预备四傻娶时用,然后扭头深深恋恋地在屋里看 一遍,把一个油瓶挂到了墙上去,把针线筐儿从桌上挪到箱盖上,然后把床头上的一层尘灰用手擦几下,最终缓缓地躺在了光床上。躺在床上她觉得身下有些滑,一 股凉意有声有响地渗进了后脊背,于是她想起床上的席是年初才铺上的新苇席,便又起身揭下席子卷在界墙下,最后又在屋里东南西北长长远远地看一遍,才慢极慢 极地躺在硬板木床上,把自己的眼睛关闭城门样沉沉滞滞合上了。

时间像推磨样碾碾轧轧走过去。脚步像魂飞魄散一样飘进了尤家院落来。

随后,上房里一声被强自压下的叫声,如被风吹起的青皮剑麻的叶子在屋里刚一飞起,就被墙壁和关着的屋门撞落了。宅院、村落和耙耧山脉即刻又如沉没了船后的湖样安静了,无声无息了,满世界都又的一下跌回到了梦里边。

四傻是在半夜时被干渴唤醒的。他梦见他跌进了火炉里,肠胃发干喉咙着火,用嘴在夜里大口呼吸几下就醒了。跳下床,揉着眼,磨蹭到了灶房缸里舀 水时,见缸里连一滴水汁也没有,去桶里舀水时,见桶反扣在脚地上,去看常有半盆水的洗锅盆,发现那盆的盆底光秃秃的亮在月色里。在灶房四下里找不到一滴半 点儿水,他朝缸上踢一脚,朝桶上踢一脚,抓起水盆往地上一摔,到院里对着上房唤:“娘———你渴死我啦。”“娘———你是要成心把我渴死哩。”不见回应, 便恼林怨木地一把推开了上房的门,走进里间屋,看见尤四婆安详地躺在床上睡着了。床边的桌子上,则端端地摆着一碗红奶奶的汤汁儿。四傻子不由分说,上前一 步,端起碗,一仰脖子喝下,他立马闻到一股暗红的腥鲜热浓浓地在他的嘴里、喉里、胃里、肠里和筋隙、骨缝里扩散开来,欲要呕吐时,他看见桌子上放着两个碗 儿模样的白布包,想要动手去把那包儿打开时,又嘭的一下看见布包上放着昨儿黄昏那把娘用来吓他的菜刀,立刻轰隆想起来,娘要他把这两包东西送到大姐、三姐 家里去。

于是,天不亮,他就提着那两包东西往耙耧深处走去了。

 

第 七 章

半个月后才把尤四婆下葬了。

抬棺材的是她的四孩娃和三个女婿,后边哭着的是她的大妞、二妞和三妞。村人们来帮着发丧时,都发现四傻的痴病全好了,和村人、和耙耧山人一样 精灵了,且一直守在尤四婆死尸旁的三个女儿都有身孕了,都和女人们一样成为全人了,长得漂漂亮亮,穿得洁洁净净,哭得悲悲伤伤。她们都为母准备了一份厚 礼儿,大妞带来的是冬天的三套棉寿衣,二妞拿的是夏天的三套单寿衣,三妞给母手做了三套春秋衣裳,还手学着用纸扎了童男、玉女、金山和银马。灵醒成 常人的四孩娃,借钱给娘买板请人做了寸半厚的柏木棺。到下葬那天,尤石头和他的墓邻们都在迎着尤四婆。

而他们姐弟四个,则簇拥着黑棺材,哭得死去活来。棺 材入墓时,四个人竟都从棺前拉不开,一个一个哭唤着往那棺材盖上撞。

尤石头说:“你们还能哭活她吗?”可他们依然地哭。

尤四婆说:“这疯病遗传。你们都知道将来咋治你们孩娃的疯病吧?”他们听了这话,哭声僵住了。便把尤四婆并在尤石头的右侧安葬了。

Mar 05

作为一个山区农民的儿子,我对华南虎的命运特别关注,对我的父老乡亲,在这场事件以后,更加关注。我完全能够理解,我们的愿望将无法挽救华南虎,但是那些 曾经依赖老虎生存的亲人,需要我们作些什么呢?明明知道,这样的社会变迁是不可避免的,将来还会继续的,我们做了什么程度的准备呢?我自己除了出逃,就没 有其他的选择了么?当我们额手相庆,我们就能够把所有的责任和着汗水一起甩掉么?

当我看到中央电视台采访县领导的节目,我一开始就无比愤怒。我为书记用和谐社会来辩解,用虎啸国威来搪塞,用环境保护来掩护这个周老虎事件感到羞耻,我觉得我们的小聪明让我们失去了曾经和山一样磅礴的尊严。我知道这是被迫就范,但是我最多最多,也只能放弃我的贞操。

农民的儿子,远在他乡,未尝不被伤害。

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够不再那么偏激。领导们煞有介事的平静,周老虎色厉内荏的骠悍,还时常在眼前显现,我尽量宽容地想着,乡亲父老自己,用了一个让我脸红的方法,修复着自己的创伤,其实我这里也在流血,我觉得我应该,也抓一把盐,捂到上面。

梦见了我的青春,也梦见了我深爱的姑娘。我相信我自己,我依然爱着她,尽管在我的梦里,她披头散发。

我很惆怅地对她说,收拾一下,来看我吧,带上一块去年的腊肉,好吗。

2007年冬。

附录:罗大佑的歌:鹿港小镇

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
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爹娘
我家就住在妈祖庙的后面
卖着香火的那家小杂货店
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
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爱人
想当年我离家时她已十八
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卷长发
台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鹿港的街道鹿港的渔村
妈祖庙里烧香的人们
台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鹿港的清晨鹿港的黄昏
徘徊在文明里的人们
假如你先生回到鹿港小镇
请问你是否告诉我的爹娘
台北不是我想象的黄金天堂
都市里没有当初我的梦想
在梦里我再度回到鹿港小镇
庙里膜拜的人们依然虔诚
岁月掩不住爹娘淳朴的笑容
梦中的姑娘依然长发盈空
再度我唱起这首歌
我的歌中和有风雨声
归不到的家园鹿港的小镇
当年离家的年轻人
台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繁荣的都市过渡的小镇
徘徊在文明里的人们
哦—-
听说他们挖走了家乡的红砖砌上了水泥墙
家乡的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
门上的一块斑驳的木板刻着这么几句话
子子孙孙永保佑世世代代传香火
啊,鹿港的小镇

Mar 05
这个周末的时候,领导的几个朋友来玩。你有钱(Leo Chen)坐在妈妈怀里,听着大人说话。

过了一会,你有说要喝水。

我打开冰箱门。你有挑选了雪碧。

来人有个学音乐的文科。说,喝这个长不高的。因为喝了这种饮料,往往睡不好,睡不好就吃不好,吃不好就长不高。

由于我们的老大身高不如我,领导对这个问题一直都很敏感担心。因为个子小,往往发育慢,发育慢找女朋友就晚,晚了就找不到好的,最后就可能找一个也是矮的,下一代更加矮,子子孙孙,小数循环,直到消亡。说到这个话题,我都用权威的口吻坚持用孟德尔的单性状单基因的遗传学来解释这个问题,使得领导每每深感内疚。

可是今天,这个理论却被一个文科补充和丰富了。在八卦的面前,你没有办法讨论实验对照。作为一名优秀的科学家,我们的领导的理智此刻也向情感投降。

“就是他,专门买这些鬼东西给小孩子喝。”
这个,奶奶的,可是基因以外的因素,遗传见鬼去吧。

我说这是开Party用的,给大人喝的。不过既然危害我的儿子的健康,我就把它倒掉。Leo也很无奈,看着我把他没有喝完的雪碧也倒掉了。 洗碗池冒出一股雪碧的清香味。

你有说,“那我要吃桃子。”

就是Dole的桃子丁,有糖水泡着,他就是要喝那个糖水。

刚一打开,喝了一口。又一位阿姨说,这个有很多防腐剂,小孩不能吃。我当然一视同仁,也倒掉。

你有钱非常惶惑,非常悲愤,以沉默抗议。

我说,阿姨们最喜欢你有,是爸爸没有坚持健康饮食的原则,是爸爸不好。 我要及时牺牲一点父亲的形象,来换取你有钱对女性的美感保持不变。

你有沉默了很久。阿姨们都感觉到了异常,觉得不该把孩子搞得无所适从。

我把你有抱上楼去睡觉。

没有像平时那样挣扎着要妈妈。我相信这个时候的你有钱,是一个深刻的哲学家,眼睛明亮而不说话。

我只能附和一下。

我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吃的东西都是一个阴谋。如果你饿得实在不行,就让爸爸去和阴谋妥协。
Mar 05

我的妹妹冷静,安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大三学生,1月13日离开学校,辗转8天,在1月21日回到父母的身边。

她放了假,她想念父母,她想家。

她想回家过年。

她想这次回家还要买一点衣服鞋子,家乡的东西总是便宜一些的。

妹妹随身带了一个小旅行箱。三年前去上学的时候,我爸给这个箱子设了一个密码。妹妹也从来没有重新设置新号码。妹妹的箱子,是爸爸打开的,那个时候已经是1月20号了。

几件很旧的衣服和两本很新的书。我问了一下老爸,老爸说密码是三个一,老脸上早已没有了泪痕,是想图一路平安的。老爸的心是完完全全的碎的。三个相同的,简单的,通常很有效果的,流传了千年的愿望,都没有保护自己最疼爱的女儿。

一个悲伤的年过完了。

又过了这些天了。

我知道老爸的心再也不可能复原了。如果我看到一些愤怒,我可能会好受一点。如果,哪怕,老爸有一丝丝仇恨,我会立刻匕首投枪走在老爸的前面。

老爸经历过巨大变革的年代,而我,还是年轻。

我除了年轻,还盲目。有几年没有坐火车,但我从来没有忘记我当年回家的艰辛。应该让哥哥带着你,妹妹,即使是拥挤误点缩在候车室饥寒交迫,有一个无能为力的哥哥在身边,总是比一个人上路要强一些。

哥哥责怪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眼前总是回现着热闹的车站的情景。有时候喃喃自语,我明白我说的就是三个关键词:火车,回家,过年。如果你把这三个词告诉那个叫做谷歌的人,你也会听到这个伤心的故事。不过在某种程度上我和老爸的心情一样,觉得也不能怪罪那些同样急于回家的人,一年到头,不就是个团团圆圆么。在哥哥的脑袋里,多少次了,那列5082次,缓缓地开过来,本来就很满了,又不尽快停下来,滑行,滑行,挑逗牵扯着人们的担心。也许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动作,这个时候却撞开了一道拦截汹涌澎湃回家人的大堤,焦急的心情瞬间汇聚成了洪流狂飙。哥哥绝对不是一根砥柱,但是我觉得至少在崩溃的时候,可以护住你的身体。

哥哥带你坐下一班,晚一点无所谓,好么。

还有这个5082,能不能就一直开出去,加速,绕地球,像不堪人世的常娥一样飞向太空,从此不回来呢。

Mar 05
很多女人抽烟,据说是保持体型。这个理由冠冕堂皇。
男人抽烟,素质差,智力低,下等工。有一次不慎被一位女同事闻到身上的烟味,她说,我还以为你很聪明捏。

抽什么?
中华,爱我中华。我的烟友老张,用冷战的思维来储存中华香烟,避免被迫去买美国的烟。结果快到又要回国,只好拿出来散发给群众。

32美刀一条,海关有卖。
15mg焦油,1.3mg尼古丁为最佳。11mg完全不对,千万小心。

湖南烟:芙蓉王,白沙,都是上品。只能从国内带来。

室内是不能抽烟的。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有些地方,划隔一个不挡风雨的地方,作为吸烟区。很歧视的。我宁可不抽,也不去那里站着。

更有些地方,在门口写块牌子:本建筑物50英尺以内不容许抽烟。我目测一下,左右的房屋建筑和后面的院子,都在50英尺以内。要抽只能到该建筑的前面,而前面的50英尺以外是大马路。

我和老张骂骂咧咧地说,过马路到对面去抽呗。

过去一看,对面也有一块内容完全相同的牌子。也是50英尺的禁烟范围。

我们左看右看,最后利用阳光和相似形原理,计算出这两个隔马路遥相呼应的建筑物之间的距离是100英尺。

也就是说,你要抽烟的话,得站在马路中间的双黄线上。

我们顿时很瞧不起美国人,科学的奴隶。抽根烟,会要被撞死的。

可怜。

Mar 05

开始教儿子Leo学英语。
3-4个音节的单词,学得快,发音准,忘得也快。
5个音节的单词,干脆不跟着读。
想说的是,他在读 flower 的时候,让我想起湖南人。
读了好几遍,实在纠正不过来,Leo读的是:“胡闹啊”。
他把 F 换成了 H。他妈是湖南人。
霸道啊,强势啊。
湖南出领袖,湖北出将军。
他们在基因库就是如此显性啊,各位兄弟。

湖南人就是这么干的。湖南人把 F 和 H 互换了。
该读 H 时,他们读成 F。
该读 F 时,他们读成 H。
比如:
他们说自己是芙南人。
抽的芙蓉王是湖蓉王。

还有更绝的:
他们把腐乳(F的音)叫做猫乳。汪涵有时候说剁辣椒猫乳,就是这个东西。湖南卫视全国都看,所以字幕上会用括号标明腐乳两个字。这个转换显然超出了F和H的范围。我在长沙工作了六年,利用业余时间反复捉摸,推敲,不耻下问,请客送礼,得出一解。今天因为Leo的缘故,拿出来供大家参考。我不保留版权,我记不得这个答案是否全盘抄袭来的,尽管我自己把它当成我的第一个人类学的研究成果。

根据 H和 F互换原理,腐乳要读成虎乳。由于我很在意这个东西的读法,而湖南的餐桌上腐乳又的确常见,我还真的听到几个胆大包天的芙南人问我吃虎乳不?我也装得豪爽:你吃我就吃。但是多数的芙南人是谨慎的,也是智慧的。老虎的屁股都不敢摸,吃其乳从何谈起?好在和虎同科(动物专家纠正一下,如果“‘科”’用的不对的话)的猫比较温顺,吃猫乳是断然可行的,只要猫不反对,那还是很温馨的。

如果这个美国人将来用湖南人的方法说英语,那会相当的有趣。英语有幸哪。

Mar 04

大概是1982年的初夏。

我们一拨人从外面闲逛回到学校。走到了同济医院的门口。

在医院正门的边上,有一堆人在围观吆呼。

这个热闹必须的凑,要不那个青春的日子没法过。

挤进去,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赤裸上身,下穿白色灯笼裤,上窜下跳,舞动一根三节棒,不久又换成了一把大刀。这个叫做打场子,他绕一圈打,并不会打着人,但人们都知道不要再突破他画的圈子。我们挤到了第一线,就都坐下来,专心看表演。

终于打完了。男人喘着气,色厉内荏地绕场一周。我们看到他的肩膀通红,可能是洋铁皮大刀打出来的。裤子上有陈年的污迹。他的身材不高,肌肉也不突出,脸部轮廓清楚,皮肤黑但是很健康的样子。

场地的中央,有一个包袱。现在他打开了这个包袱,我们看到一个深红色的锦盒。

卖药的。

这个见得多了,但是到同济的门口,还是第一次。八十年代初,同济主编了13本教材。我们倒要看看这个摊子要如何往下摆。教材的事不知道,难道不知道我们有个裘法祖裘教授么?

开始了。

本人姓甚名谁祖籍湖北现年四十八。他是这样断句的:

本人姓甚名谁祖籍湖北现,年四十八。

其实也没有断开,就是把现字与拖了很长,听起来湖北是个县。姓甚名谁是个网络ID了,按照今天的说法是蒙着脸跟你干。

然后走东湖穿西湖上天入地交待了一下家传。可惜记不得原话了,就记得没有一句话是可信的。最后托起锦盒。灵丹妙药,只卖给行将就木的人。

我们很儒雅地请问药物的配方。他说,王母娘娘的洗脚水,玉皇大帝的卵子毛。

二十五年后,他的一个观众,在看到周老虎以后,想起了他。如果当初没有虚报,那么姓甚名谁今年七十三岁。

我向您老致敬!祝您身体健康,而且生活安逸,不必辗转江湖。

Mar 04

为什么心理治疗具有治疗作用

心理治疗可以宽泛地定义为治疗师试图向患者提供一些新的人际经验的过程。治疗师所提供的这些经验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目的是使这些经验能够增加患者应付生活中的痛苦和参与健康人际关系的能力。心理治疗有三个主要组成部分,即治疗师本人(而非器械或药物),患者以及医患之间的治疗关系。心理治疗的最终效果将取决于这种治疗关系,而治疗关系的建立和维持则取决于训练有素的治疗师和患者双方的共同努力和积极参与。
为什么这种医师与患者之间的治疗关系具有治疗作用?

首先,患者期望着从治疗中获得帮助。在任何临床医学领域,患者往往是相信医师具有高超的医术和仁慈的情怀而来求治的。患者的这种信任和期望来自于人类生活的共同经验。人类个体在生命开始的许多年中都处于对父母和家人的依赖关系中,儿童从大人的爱护、关心和注意中去获得满足、排除恐惧、减缓痛苦,从而养成对来自大人帮助的期望。这种自幼习得的经验会在成年时期的某些情景下支配人的行为,比如患者求助于心理医师。患者胸怀这样的期望是成功的心理治疗的基础。在精神分析理论中,这就是正性移情(positive transference)现象,因为患者把自己早年获得的一种对父母的良好期望转移到了我们成年生活中的其他人——包括心理治疗师——身上,希望他们也能够起到一种类似于父母的作用。与此形成对比的是,自幼即被剥夺对父母的依赖关系的孩子容易缺乏这种期望经验,长大后很难以这样的方式相信他人,他们根深蒂固的怀疑和不信任的态度往往需要治疗师花数月乃至数年的时间来加以克服,甚至可能使心理治疗无法进行下去。

其次,治疗师使患者相信自己可以改变生活当中的自己。大多数的患者认为自己已是难以改变自己的了,而其周围的亲人和朋友也许有相同的看法。在心理治疗的过程中,治疗师将会运用其所在流派的理论和概念,帮助患者理清思维、情绪和行为上的混乱,这种系统性的理论解释和概念描述将会增强患者对自身问题的控制能力,进而在治疗师的帮助下实现自己在生活中的改变。

在治疗关系中,患者会采纳治疗师对待生活的良好态度。这个过程称作认同(identification),这也是一个与童年早期经验相关的心理学过程,我们会有意无意地从我们所崇拜和敬爱的人身上吸收和采纳一些好的特征和品质。比如一位对自己过分苛刻要求、对他人求全责备的患者就可能会采纳治疗师的宽容和现实的态度,使自己在生活中更具备对待事物的灵活性。

在治疗关系中,患者可以安全地讨论“危险”问题。内怀“邪恶”的思想或“不端”的情感会使人感到羞耻,这种羞耻感是患者与他人交往的重大障碍。把这些听起来很“危险”的想法说出来与治疗师讨论则不会受到谴责、羞辱或惩罚,同时患者也可以在治疗中尝试新的行为方式以期获得一种最好改变自己的途径,而不必担心这种治疗关系中的实验式的行为改变会招致任何不良后果。当然,必须加以一些限制来保障这种安全性,比如心理治疗的时间和地点是有限制的,如从下午2点开始(而不是夜晚),时间45分钟(而不可太长),地点在医师的办公室(而不是私人场所或公共场合);而治疗师必须是谨慎、克制和职业的;医患之间的活动也是严格控制的。这些限制可能会带来一些不方便,但对治疗是非常有益的。比如在这种明确的限制下,一个被性冲动所困扰的患者就可以逐渐学会只是讨论这种感受而不必将这种冲动付诸实施。

最后,心理治疗拓宽了患者生活的视野,增加了患者在现实生活中进行选择的可能性。通过心理治疗患者达到对自我更加完善的认识,促进患者对生活中多个方面深入的理解,包括对周围的人的理解,从而在现实生活中也能够象在治疗关系中一样,用一种更为有效的更为满意的方式,与他人建立一种更为健康的关系,这样心理治疗就通过帮助患者重新认识自我和环境,使其重新面对一个光明的将来。

心理治疗各流派的理论和技术都各不相同,但治疗效果都是通过建立和运用这种医患关系得以体现的。职业化的治疗关系是实施心理治疗的“手术台”,是心理治疗成功的关键。同时也应当指出,心理治疗和治疗关系都不能改变患者的生活处境,如心理治疗无法消除患者的社会应激,也不能改变患者的贫困状态。心理治疗所能够做到的是增强其自信,激发、培养和促进其改变生活的能力,从而帮助患者更为有效地应付环境压力。

心理治疗 B版

心理治疗是医学领域在走向科学的进程中最“忽悠”的部分,最“不科学”的部分。它的处境和中医有相似的地方,就是治疗的效果很难采用常规的现代流行病学和生物统计学的方法来评估。无法满意地评估,却无法掩盖人们对疗效的好奇心。中医的疗效,在中国已经被几千年的历史证明了,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中国人有了中医,所以才没有在瘟疫,灾害和战争中全体灭亡。
心理治疗原来还是很有效果的,从麦斯麦,到催眠术,到精神分析,风行西方国家,势头在20世纪的后半叶才下滑。想当年,人家法国,有能力的就当分析师,没有能力就积极争当病人;人家美国,开头是有毛病的才去接受分析,很快人们发现,没有接受分析的人才是真的有毛病。

还是按照大师的建议谈收费问题。在人们心甘情愿的时候,收费没有成为很大的问题。尤其在二战以后稳定的日子里,如果钱可以买到心安幸福宽慰,人生的事情是多么的美妙啊。心理治疗师是最好的专业,钱比其他专业的医生多的去了。

到了八十年代,人们对治疗效果的幻觉完全破灭了。

在纽约的一个停车场内,一个年轻人手持尖刀向一个人模狗样的人要钱。

那个人说,你要打劫的话我就报警。

年轻人问他,你是干吗的?

我是医生,精神科的。

年轻人说,切,你是精神科医生,还敢说老子是打劫?

精神病学必然走向生物学化,科学化,那么那些单纯靠“托客撕了皮(Talk Therapy)”吃饭的人们就会被剥夺了“饭碗”。

“打劫”是不行的。“忽悠”值得努力。现代心理治疗推陈出新,从内部深层次的无意识的冲突,发展到外部人际关系的失调,结果有很多好处:

1)扩大关注范围,打整体战役,你说东边有枪声,他说是西边打炮,“忽悠”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大范围和整体观,你说整体无效,他说局部不错。

2)更多的人都可以被“忽悠”进来成为治疗对象。健康的,亚健康的和真有病的,一根藤上的三个苦瓜。

3)既然涉及面广,任务重,“忽悠”的时间往往很长,有些人的治疗居然是终生的。

有了这个基础,收费就是技术问题。

1)不收费是不可能的。饿死治疗师事小,产生不了疗效事大。如果免费,那么外卖师傅就有可能有事没事跑来躺倒在治疗床上,说是来治疗,其实是来睡觉;

2)收费有标准:不可太少,要让一般人觉得,这个病要是不好的话,是在对不起付出的钱。太高也不行,要照顾外卖的人也有机会躺下。

3)很有钱的人的收费问题:收费标准统一是健康人人平等的体现。钱太多的人可以参考吃炖鹿肉的标准做法,吃一碗倒一碗。听说过一些全包治疗师的企图,在一个合同时间内,治疗师只看一个有钱人,但是好像还没有任何一个治疗师为了钱而放弃职业的发展。

Mar 04

据说邱晓刚的故事比文字好要好。说毕业的时候,辅导员暗示只要邱去说点软话就如何如何,邱说,我不想给他那个感觉。就回了石家庄。

每当我读这篇文章,我就想起了本坛的不露喜,很马屁地说,育儿要先看斑竹怎么说,斑竹没说就看书上怎么说,书上没说就听父母的。

我觉得,很多聪明的中国人很难委屈地去欣赏这种大愚的幽默。我喜爱的原因是,文章把类似精神分裂症的状态写得极为生动,像个训练有素的人的观察。

刀尔登(邱小刚,三七):《给儿子治病》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相信的人是医生,最信赖的是书。所以,当我知道将要作父亲时,便立即着手搜集和阅读有关护理婴儿的各种著作,希望这会有助于我独自照料我的孩子,使他或她尽量不致落入医生之手。尽管这些书的作者也是医务界人士,可是在我看来,一个写书作文的人,和我们通常在门诊室里遇见的那些家伙总该有些不同吧。很快,我拥有了十几种书,加上杂志和剪报,放在一起比尿布和小被褥还要高一些。到了儿子降生时,我已经是家里最优秀的儿科专家了。

但书的内容常使我不安,在一段时间里,我是世界上最绝望的父亲:把儿子的样子同书里描述的种种症状对照来看,他至少得了三十几种疾病,其中最轻的一种也足以使他成为驼背。后来情况渐渐好转。到了三个月的时候,我开始相信,尽管肯定要成个白痴,但他真的能活下去了。

有一天,我突然看见儿子在笑,立即陷入恐慌。我在不止一本书里读到过,笑得太早是智力缺陷的表现。“也许是鱼肝油吃多了,”我和妻子商量,“你听说过维生素D中毒吗?” 鱼肝油被停用了。我的儿子还在笑,但我的担忧减轻了,因为我新读到一份资料,说有些孩子天生就会笑的。我自己却已经几个月没笑过了:我的儿子不能把头抬起来。我知道他得了软骨病。书里对软骨病的描写让我毛骨悚然。我给他吃下了大量的用骨粉一类的原料制的一种药,喝了半瓶鱼肝油,然后座在床边观察。

“ 也许他还小,”妻子谨慎地抗议道,“还不到抬头的时候”。我让她闭嘴。第二天,儿子开始腹泻。我知道怎么办,饿一天就好了,所有的书里[甚至《红楼梦》里]都这么说。天明后,儿子果然不再泻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象一个哲学家,面对命运毫无怨言。趁我不在时,别的人把他送到医院,在那里遇上一个毫无常识的大夫,让他吃啊喝的。结果又过了半天孩子才康复。

有些道理,和不读书的人是讲不清的,所以我不得不经常避开旁人,独自实施我的治疗。从上个星期开始,儿子的嗓子里有点痰,医生也没办法,可我知道该怎么办。一本书里提到,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使婴儿“采取头低脚高的姿势”。晚饭间我提前离开桌子,关上卧室的门。我握住儿子的脚,把他倒提在空中。门开了,一些歇斯底里的人冲了进来。他们都是我和儿子的亲戚。我被赶到客厅里。在那里我发现一本杂志,里面的一篇短文介绍矫正小儿扁平足的一种妙不可言的方法。我下次再试。

Mar 04

  我每年回到长沙,当然会拜访我的老岳父。今年五月底回去,刚到宾馆登记住下,就接到电话说老人家当天住院了。我立马赶到医院,看到一贯生龙活虎的岳父大人躺在病床上。由于中风失语,他只能对着我流眼泪。

  1984年夏天,作为一个新中国的有志青年,我花尽了自己全部的脑筋,借鉴了东西方文明的全部智慧,在对班上的一位女同学进行了长达数年的纠缠式的骚扰和追求之后,我深入敌后,也就是她的家中,主动承包了她家的洗碗工程。我并没有预料到这位同学的父亲和我倒是情投意合,我速战速决,仅靠把他从洗碗这唯一的家务中解放出来这朝气蓬勃一招就获取全胜。这本来是个雕虫小技,神来之笔,没想我倒就此练成了一套收、洗、清、擦、摆的一条龙洗碗程序,后来让波士顿的女友们,也就是老婆的朋友和朋友的老婆们,叹为观止,还要我开班培训。其实她们是盲人摸象,管中窥豹,我从岳父大人那里学来的让我终身受益的长处,没有长期的和细致的观察,是很难体会得到的。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毕业,正在开始学会做人,风华正茂的岳父大人恰逢其时地成了我的楷模。现在回想起来,我不应该沾沾自喜,因为我很难学来他身上的全部的好处。我入门还是太晚了,我错过了最佳的学习的机会了,更准确地说是,我错过了学习他的最佳素质的机会了,比如说,他女儿坐在他的脖子上骑高马的那份天然的快乐,对我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对于很多后天可以学习的东西,我就倍加珍惜。因此只要在家里,我就和女同学分手告别,我就自觉地成了他的人。我是他的磨墨人,裁纸员,书童,秘书,切西瓜的,有时候他给别人介绍说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我看着他的泼墨写生,梅兰竹菊,飞流直下,举止做派,待人接物,风流潇洒,云游四方,金钱美女,勇往直前,墨海游龙,死不回头。我尽量地参与着他的人生,我感激地领悟着他的做人的真谛。但我没有资质,我远远没有学到他的那个程度。但我能够欣赏和体会,我深深明白,他的作为,是事业成功的基本道理。他和工人一起扛木头,睡工地,守材料,跑广州,身体力行,敢想敢干,为家人为后代打下一片天地。有一次车间装裱了一张巨大的画,当中起了一个泡。我正在制定一个迂腐计划来解决这个问题,他却果断地用裁纸刀在泡泡上一点,用刷子一刷,画面立即平展如切。敢想不敢干到今天还限制着我的手脚,尽管我参透了一点皮毛,但治疗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

  然而他人生最珍贵宝藏,是不会抑郁,不会悲伤。他会暴跳如雷,拍案而起,大笑不止,狂奔疾呼,但决不会有任何闷闷不乐,怨天尤人,失去生活的兴趣。在现实中,我还没有看到武功境界达到如此高度的第二人。江湖上称这种武功为烦恼一刀斩,医学界唤做抑郁中枢摘除术。传说要练功得要练童子功,而手术则要越早越好。他就是靠这种功夫豪迈地走南闯北。我知道这块宝贝的价值,因为我明白自己(还有我的很多朋友和病人)的最大毛病就是在这里。我曾经以各种角色向他接近,比如,儿子,女婿,朋友,过路的,商贩,税务局的,年轻美女,半老徐娘,绑架者,匪徒,当然最多的还是精神科医生,企图搞清楚他的历史上有没有出现过一种叫做抑郁的东西。然而这二十多年来,我仅仅看到他的情绪只有两个状态,大喜和大怒。年幼时在流浪,读书被划右派,文革时被批斗,坐监狱,没有工作时给人砌炉灶,补脸盆,逃避运动时到农村给人家画毛像,家里来客人他坐着打呼噜,绝对没有任何烦躁焦虑,情绪低落,寻死觅活。跟着他,你也会对生活充满热情。2000年他来美国,语言和交通也都丝毫没有改变他的脾性。他还学了几句和国际友人交流的英语,yes,no,goodbye,thank you。自己再瞎编一点,还拿来教那个在美国长大的孙子:衣服是“穿了不冷”,电灯是“一拉就亮”。常常自己偷跑出去,结果是多次被警察送回来。

  在所有的人生事件当中,最具有诊断意义的是,他经历过一次陪斩。这是一种反文明的酷刑,今天地球上应该灭迹了。我想知道他对这个事件的精神反应,从而判断他的智能和情感的真实状态。我抓着这根线索不放,走访了所有的健在的知情人。他头天意外吃了红烧肉,心中大喜。在惨无人道的枪声过后,他还是大喜,继而变狂喜,毕竟没有成为冤魂。我的结论是他判断力很强,记忆力一般,情感丰富但是缺乏抑郁的能力。

  现代社会,是个人都会抑郁。原来都闷着不说,现在怕别人说没有品味,又都急于表白。我常常抑郁,但我更希望早点失去。我要为自己,和与我深有同感的人,和全民族,挖出这块宝藏,共享无忧无虑的时光。考虑职业道德的要求,我本不该这样端详如此爱我的亲人,但我的精神科医生的职业要求我必须去搞清楚,他的心灵到底有没有任何受到过情绪低落心灵被伤的痕迹和症状,而且我还必须要讲究科学的方法和实在的证据,这样才便于推广和普及。我很无能,也很无奈,到如今我手上还只有一份阴性的结果报告。我让我的队友们很伤心,他们强调说他讲话不着天地,不会打牌,生活不能自理,钱多得数不清,衣服花里胡哨,难道不是受了刺激的症状吗?我得站出来加以反驳,因为我比别人了解得更多。他的话语就是他的思维的灵感,和激情一样,灵感是支离破碎的,灵感发作就是胡言乱语。看看他的作品,一气呵成,排布得体,远近相宜,枯湿相随,对于艺术家的口头表达,我们不能用生活的口语强加比划度量;毕加索也不会打牌,艺术家鲜有人会打牌,因为人为的规矩让艺术家难以看到事物的本质;生活有太太无微不至,当然不必自己费心费神劳作,这个还有利艺术创作;钱一般由我掌握,避免艺术粘上铜臭。他看起来数数不清但却心如明镜,当年他资助我出国没有任何含糊,尽管他当时非常需要我们。把握了大局,当然就不必数小钱了;衣服很前卫,我多次以此为由骗得他的衣服,对艺术家来说,现在我们变得聪明了,即使他们不穿衣服,我们也要保持沉默。有人说我很偏袒,但我的确集中了我全部的内力来保持中立。我再次重申,他的情绪中没有抑郁。剩下的情绪很简单,很适合用逻辑来表达,喜是0,怒是1。有位专家说,没有抑郁也是一种病。那我只能忍气吞声地说,我本人,我的很多朋友,我的大部分病人,都愿意得这种病。可惜这样的好病我们无从得起啊。

  我很不容易地平息了那些争议,但他后来随口一句话又使得我处境极为被动。他一生藐视权威,自强不息,就怕了我的那个女同学,他的女儿。那次访美,在我家里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家的女儿,你还是很不容易的。在场的看他写字画画的人很多,立刻就有人提出,这句话语无伦次且与身份不符,根本不像个岳父该说的话。然后又叽叽喳喳列举很多类似例子。我能够和他们争辩的是,他不是一个讲究身份的人,在任何地方他从来都不把自己当作著名的画家和书法家,比如一路回家,路上认得的人不认得的人,吃米粉的人,卖菜的人,大人小人,他都要说话;如果路上没有人,那石头也要打个招呼;在我的面前也从来没有拿个岳父的架子。我个人觉得这句话倒全面体现了他的超群的智慧和过人的胆略以及信马由缰的自由风格,在我的内心里,因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我把他引为知己。

  关于烦恼一刀斩的秘籍,我要补充一点。我曾在阁楼上,箱子里,口袋中,印泥下面,画盒的夹层,毛笔的笔管内,找到一些老电影票,邀请函,证书,剪报,粮票和各种面值的货币,没有一件看来像是故意收藏的东西,更没有什么像秘籍的口诀。最接近于秘籍的东西是一张撕破了的宣纸片上剩下一句话:“也曾和雪嚼梅花”。我开头还以为一刀斩是要在冬天练,练得头昏眼花,饥寒交迫,以梅花充饥。后来我知道这是他题写梅花的一句诗词,但我没有轻易地放弃,因为诗词往往也是秘籍的好载体。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个祖传秘方,取雪化水,口
服梅花?我佩服我自己能够想到这一层,我决定付诸行动。我要用科学的态度来做个临床试验。当年在长沙,有梅花,无雪;现在在波士顿,有雪,无梅花。2003年初春的美东,雪和梅花齐备,而我的心情却是出奇的好,生活美满,积极进取,洒向人间都是爱,使得我完全不具备进入临床试验的条件。为了我可能还会有的和他人正在痛苦着的抑郁,我要等待下一次试验的良机,而且要扩大样本。所以到现在为止,人们问起来,我还只能说,非常遗憾,秘籍失传。我还为此事探询过他的太太,我的岳母,也证实了失传这个词是准确的。他的东西一旦丢了,是永远也找不回来的。更何况这个秘籍到底存不存在,即便如果存在的话,试验周期是多长,雪水是否要煮沸,梅花是否要炮制,剂量如何掌握,精神科目前用的量表能否当作评价工具,还有没有附加的形体训练,练起来又有没有什么年龄限制,过了年龄是不是要先自宫,等等等等都还是个问题。

  现在令我不安的是,岳父大人中风失去语言功能,我知道他的内心早已暴跳如雷。作为女婿,和所有的亲人,我们希望你能够不着边际地胡说,而不想看到你伤悲的眼泪。

  祝你早日康复,我的岳父大人。我们的第二个儿子就跟着你姓,希望他能够得到你的全部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