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年回到长沙,当然会拜访我的老岳父。今年五月底回去,刚到宾馆登记住下,就接到电话说老人家当天住院了。我立马赶到医院,看到一贯生龙活虎的岳父大人躺在病床上。由于中风失语,他只能对着我流眼泪。
1984年夏天,作为一个新中国的有志青年,我花尽了自己全部的脑筋,借鉴了东西方文明的全部智慧,在对班上的一位女同学进行了长达数年的纠缠式的骚扰和追求之后,我深入敌后,也就是她的家中,主动承包了她家的洗碗工程。我并没有预料到这位同学的父亲和我倒是情投意合,我速战速决,仅靠把他从洗碗这唯一的家务中解放出来这朝气蓬勃一招就获取全胜。这本来是个雕虫小技,神来之笔,没想我倒就此练成了一套收、洗、清、擦、摆的一条龙洗碗程序,后来让波士顿的女友们,也就是老婆的朋友和朋友的老婆们,叹为观止,还要我开班培训。其实她们是盲人摸象,管中窥豹,我从岳父大人那里学来的让我终身受益的长处,没有长期的和细致的观察,是很难体会得到的。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毕业,正在开始学会做人,风华正茂的岳父大人恰逢其时地成了我的楷模。现在回想起来,我不应该沾沾自喜,因为我很难学来他身上的全部的好处。我入门还是太晚了,我错过了最佳的学习的机会了,更准确地说是,我错过了学习他的最佳素质的机会了,比如说,他女儿坐在他的脖子上骑高马的那份天然的快乐,对我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对于很多后天可以学习的东西,我就倍加珍惜。因此只要在家里,我就和女同学分手告别,我就自觉地成了他的人。我是他的磨墨人,裁纸员,书童,秘书,切西瓜的,有时候他给别人介绍说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我看着他的泼墨写生,梅兰竹菊,飞流直下,举止做派,待人接物,风流潇洒,云游四方,金钱美女,勇往直前,墨海游龙,死不回头。我尽量地参与着他的人生,我感激地领悟着他的做人的真谛。但我没有资质,我远远没有学到他的那个程度。但我能够欣赏和体会,我深深明白,他的作为,是事业成功的基本道理。他和工人一起扛木头,睡工地,守材料,跑广州,身体力行,敢想敢干,为家人为后代打下一片天地。有一次车间装裱了一张巨大的画,当中起了一个泡。我正在制定一个迂腐计划来解决这个问题,他却果断地用裁纸刀在泡泡上一点,用刷子一刷,画面立即平展如切。敢想不敢干到今天还限制着我的手脚,尽管我参透了一点皮毛,但治疗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
然而他人生最珍贵宝藏,是不会抑郁,不会悲伤。他会暴跳如雷,拍案而起,大笑不止,狂奔疾呼,但决不会有任何闷闷不乐,怨天尤人,失去生活的兴趣。在现实中,我还没有看到武功境界达到如此高度的第二人。江湖上称这种武功为烦恼一刀斩,医学界唤做抑郁中枢摘除术。传说要练功得要练童子功,而手术则要越早越好。他就是靠这种功夫豪迈地走南闯北。我知道这块宝贝的价值,因为我明白自己(还有我的很多朋友和病人)的最大毛病就是在这里。我曾经以各种角色向他接近,比如,儿子,女婿,朋友,过路的,商贩,税务局的,年轻美女,半老徐娘,绑架者,匪徒,当然最多的还是精神科医生,企图搞清楚他的历史上有没有出现过一种叫做抑郁的东西。然而这二十多年来,我仅仅看到他的情绪只有两个状态,大喜和大怒。年幼时在流浪,读书被划右派,文革时被批斗,坐监狱,没有工作时给人砌炉灶,补脸盆,逃避运动时到农村给人家画毛像,家里来客人他坐着打呼噜,绝对没有任何烦躁焦虑,情绪低落,寻死觅活。跟着他,你也会对生活充满热情。2000年他来美国,语言和交通也都丝毫没有改变他的脾性。他还学了几句和国际友人交流的英语,yes,no,goodbye,thank you。自己再瞎编一点,还拿来教那个在美国长大的孙子:衣服是“穿了不冷”,电灯是“一拉就亮”。常常自己偷跑出去,结果是多次被警察送回来。
在所有的人生事件当中,最具有诊断意义的是,他经历过一次陪斩。这是一种反文明的酷刑,今天地球上应该灭迹了。我想知道他对这个事件的精神反应,从而判断他的智能和情感的真实状态。我抓着这根线索不放,走访了所有的健在的知情人。他头天意外吃了红烧肉,心中大喜。在惨无人道的枪声过后,他还是大喜,继而变狂喜,毕竟没有成为冤魂。我的结论是他判断力很强,记忆力一般,情感丰富但是缺乏抑郁的能力。
现代社会,是个人都会抑郁。原来都闷着不说,现在怕别人说没有品味,又都急于表白。我常常抑郁,但我更希望早点失去。我要为自己,和与我深有同感的人,和全民族,挖出这块宝藏,共享无忧无虑的时光。考虑职业道德的要求,我本不该这样端详如此爱我的亲人,但我的精神科医生的职业要求我必须去搞清楚,他的心灵到底有没有任何受到过情绪低落心灵被伤的痕迹和症状,而且我还必须要讲究科学的方法和实在的证据,这样才便于推广和普及。我很无能,也很无奈,到如今我手上还只有一份阴性的结果报告。我让我的队友们很伤心,他们强调说他讲话不着天地,不会打牌,生活不能自理,钱多得数不清,衣服花里胡哨,难道不是受了刺激的症状吗?我得站出来加以反驳,因为我比别人了解得更多。他的话语就是他的思维的灵感,和激情一样,灵感是支离破碎的,灵感发作就是胡言乱语。看看他的作品,一气呵成,排布得体,远近相宜,枯湿相随,对于艺术家的口头表达,我们不能用生活的口语强加比划度量;毕加索也不会打牌,艺术家鲜有人会打牌,因为人为的规矩让艺术家难以看到事物的本质;生活有太太无微不至,当然不必自己费心费神劳作,这个还有利艺术创作;钱一般由我掌握,避免艺术粘上铜臭。他看起来数数不清但却心如明镜,当年他资助我出国没有任何含糊,尽管他当时非常需要我们。把握了大局,当然就不必数小钱了;衣服很前卫,我多次以此为由骗得他的衣服,对艺术家来说,现在我们变得聪明了,即使他们不穿衣服,我们也要保持沉默。有人说我很偏袒,但我的确集中了我全部的内力来保持中立。我再次重申,他的情绪中没有抑郁。剩下的情绪很简单,很适合用逻辑来表达,喜是0,怒是1。有位专家说,没有抑郁也是一种病。那我只能忍气吞声地说,我本人,我的很多朋友,我的大部分病人,都愿意得这种病。可惜这样的好病我们无从得起啊。
我很不容易地平息了那些争议,但他后来随口一句话又使得我处境极为被动。他一生藐视权威,自强不息,就怕了我的那个女同学,他的女儿。那次访美,在我家里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家的女儿,你还是很不容易的。在场的看他写字画画的人很多,立刻就有人提出,这句话语无伦次且与身份不符,根本不像个岳父该说的话。然后又叽叽喳喳列举很多类似例子。我能够和他们争辩的是,他不是一个讲究身份的人,在任何地方他从来都不把自己当作著名的画家和书法家,比如一路回家,路上认得的人不认得的人,吃米粉的人,卖菜的人,大人小人,他都要说话;如果路上没有人,那石头也要打个招呼;在我的面前也从来没有拿个岳父的架子。我个人觉得这句话倒全面体现了他的超群的智慧和过人的胆略以及信马由缰的自由风格,在我的内心里,因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我把他引为知己。
关于烦恼一刀斩的秘籍,我要补充一点。我曾在阁楼上,箱子里,口袋中,印泥下面,画盒的夹层,毛笔的笔管内,找到一些老电影票,邀请函,证书,剪报,粮票和各种面值的货币,没有一件看来像是故意收藏的东西,更没有什么像秘籍的口诀。最接近于秘籍的东西是一张撕破了的宣纸片上剩下一句话:“也曾和雪嚼梅花”。我开头还以为一刀斩是要在冬天练,练得头昏眼花,饥寒交迫,以梅花充饥。后来我知道这是他题写梅花的一句诗词,但我没有轻易地放弃,因为诗词往往也是秘籍的好载体。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个祖传秘方,取雪化水,口
服梅花?我佩服我自己能够想到这一层,我决定付诸行动。我要用科学的态度来做个临床试验。当年在长沙,有梅花,无雪;现在在波士顿,有雪,无梅花。2003年初春的美东,雪和梅花齐备,而我的心情却是出奇的好,生活美满,积极进取,洒向人间都是爱,使得我完全不具备进入临床试验的条件。为了我可能还会有的和他人正在痛苦着的抑郁,我要等待下一次试验的良机,而且要扩大样本。所以到现在为止,人们问起来,我还只能说,非常遗憾,秘籍失传。我还为此事探询过他的太太,我的岳母,也证实了失传这个词是准确的。他的东西一旦丢了,是永远也找不回来的。更何况这个秘籍到底存不存在,即便如果存在的话,试验周期是多长,雪水是否要煮沸,梅花是否要炮制,剂量如何掌握,精神科目前用的量表能否当作评价工具,还有没有附加的形体训练,练起来又有没有什么年龄限制,过了年龄是不是要先自宫,等等等等都还是个问题。
现在令我不安的是,岳父大人中风失去语言功能,我知道他的内心早已暴跳如雷。作为女婿,和所有的亲人,我们希望你能够不着边际地胡说,而不想看到你伤悲的眼泪。
祝你早日康复,我的岳父大人。我们的第二个儿子就跟着你姓,希望他能够得到你的全部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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