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故事(西北篇)

我几乎没有在乡下住的经历。除了旅游和学习以外,仅在乡下住过两次,一次是1970年在西北黄土高原的边上住了两个多月,另一次是80年代在江南老家。

我从小生活在城市里,院子里的大人哪里来的都有,大家都讲普通话。在1970年那次下乡前,我对乡下生活一无所知,也没听过方言。

那次下乡的直接原因是林彪的一号战备命令。动员准备工作应该是1969年12 月开始的,院子里的人十有八九都要下去。父亲上街买了许多本来用不到的东西:每人一件蓝色绒领的大衣,五六十厘米直径的水缸,还有大锅什么的。元旦一过,大家就下去了。大卡车来拉我们那天,我很及时地生病了,所以父亲就带着一家先走而把我留下了,好在母亲单位不用下乡。

母亲上班的地方比较远,中午回不来,于是白天我被寄存在邻居家。邻居朱妈妈是一个寡妇,烈士家属,一儿一女在上中学/或下乡。她的公公曾是院领导,这时也已去世,埋在本市烈士陵园。大家都下乡了,院子里变得异常安静,我也没有任何玩伴可找,只好每天在朱家看看小人书,看看朱妈妈纳鞋底做衣服打发时间。

过了两个星期左右,父亲回来接我了。他先带着我去中药店买明矾,解释说乡下的水需要沉淀。回来的路上我们没做公交车,因为去乡下的车不能开到村里,要走六七里,父亲怕我走不动,要我预演一下。我对下乡很兴奋,当然表现特好,让他放心。

到了乡下那天,下了车果然走了很久。终于走到村口,村口第一家院子地势高,养着全村第一厉害的狗。再走进来,父亲指着远远的在门口有一颗“树中树”的院子说,我们就住那里。进了院子,我一看奶奶正在房东家里擀面条呢。很快我们就吃饭了,好奇怪,才下午4点多嘛。原来我们是入乡随俗每天改吃两顿了。第二天一早,大家刚刚在朦朦胧胧中起床,我就开始叫肚子痛,又说那痛法从未有过。父亲奶奶都很紧张,不知我得了什么怪病,最后终于搞明白了,原来我饿了。从此我早餐就要吃两个馒头了。

当地人的作息时间是这样的:7点不到就起床上工,九点多下工,回家吃早餐。大概10点多再上工至3点左右,约四点吃第二餐,六七点天就黑了,大家就洗洗睡了。冬天很冷,但我们因为有一次把蓆子烤煳的经历,没敢再烧炕,入睡比较难。通常睡前父亲会打开俺家那个有短波的东方红牌收音机听一会新闻。

我们院子里的格局是这样的:入了院门,左边是茅坑,秫秸秆堆等,右边是羊圈。再进来,左边的偏房就是我们的住所,再向里就是一左一右两家房东了。我们的房子是一个套间,外加一个厨房。厨房用风箱鼓风烧麦秸和玉米秸,我们还有一个带来的煤油炉。房东是兄弟俩。哥哥住左边这家,是个小学老师,我们叫他张老师。张师母是个小脚,会剪非常漂亮的窗花。他们有一女(容)一儿。张老师的弟弟弟媳一家没那么体面,弟媳为人粗鲁,三个女儿川草、霞,还有一个更小的忘了名字。两家关系紧张,两妯娌不串门。

当地吃水困难,几个窖的窖水轮流用。窖水不是地下水,而是地面水汇集的,所以比较脏。我们每天一般只取一铁桶水,我们几个孩子轮流抬回来,别人是用扁担一次担两桶。水是不能多取的,大家都自觉。这样的用水量,我们每天就只能用它做饭饮用。洗脸我和姐姐共用一盆底水,洗衣洗澡都谈不到了。我们每天用掸子使劲拍衣服,让它少点土,脏慢一点。中间母亲来过一次,给我们带来干净衣服,带走了脏的。头发自然是两个多月没洗。

我本来在城里刚开始上了不到4个月小学就停了课,这会儿和张老师说说就上了二年级。小学是一个旧庙改造的,只有三个班,一四年级一个班,二三年级一个班,五六年级一个班。桌子和板凳都是厚木板架在垒起来的土坯上。我和一个漂亮小姑娘同桌,她比我大两岁,但也不比我高,说话声音很轻,但我听得懂。张老师就教这个班。

容要出嫁了,她17岁,长得很漂亮。一天准新郎来串门,一路来全村都在门口看。小伙子穿了一件宝蓝色的对襟棉袄,脖子上还包了一条新的白毛巾,很精神。容在院子里不肯进屋,我就和她聊天。她告诉我初几不能动刀、初几不能扫地等等。

过年了,张师母做了很多花馍,有鱼(鱼鳍是分开做的)、老虎、小人(小人的裙子上用篦子压了花边),还染了色。馍是用高精面粉做的,雪白,据说可以放一两个月。到了初二,各家就拎着花馍等宝贝去串门了。张师母也教我和姐姐剪剪纸,我们以前所谓剪纸其实是用小刀刻纸,但张师母确实是用剪刀剪的。她家的炕非常暖和,铺着炕席摞着被子,大家围坐在炕上剪剪纸是一个很大的享受。

春节过后,容出嫁了。张老师请了村里人来吃了一顿流水席。其实算不得席,因为只摆了一张方桌,就在我家和他家之间的棚子下,大家站着吃了面条。俺爹代表俺们城里人吃了一碗。

这个村的二队住着俺们院的头牌英语老师陈老师和女儿圆圆。陈老师长得像《乡村女教师》里的谢尔盖,女儿也特好看。一天大人在他家学习,奶奶让我和姐姐为某事叫父亲回家。陈老师房东家的狗是俺村第二厉害的,我们去时可能就有些胆战,姐姐一推院门,发现狗没栓,她怪叫一声撒腿就跑。我在她身后啥也没看见,被她搞糊涂了,也跟着她瞎跑,就被狗追上来比较温柔地咬了一口,隔着棉裤,破了一点点皮。从此俺对狗的态度就有点像老虎对黔驴了。

有一次,院里派人给我们送了些药,是牛痘疫苗,谁也不会打,也没有针筒。陈老师可能是得了太太的熏陶,发明了以下接种法:用酒精消毒上手臂皮肤,用酒精消毒过的缝衣针在皮肤上划一个十字,有一点破渗出血就好了。一个细玻璃管(不知原来干啥的),吸出一点疫苗,吹在皮肤破口处,等干。这次接种似乎与任何正规的接种效果无异,反正俺胳膊上至今有个记号。

再再后来俺们就回城了。俺的馒头量也恢复一个。

陈老师回来的晚一些,在乡下待到五月左右。他们回来后,我看到圆圆的手臂上有许多抓痕,跳蚤咬得太厉害了。后来我就成了陈老师家的常客,好像他的另一个女儿似的。他从我初三起就常帮我补补英语,我也和陈师母学做菜,帮圆圆转学等等。现在我回国还会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