殁没的土地(长诗) 怀旧集(八首)
Nov 03

青海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苍茫而深邃,广袤的高原上,山水、草原、寺庙、传说构成了令人神往、着迷的人间天堂。20078月,因为参加首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我去了那里的一些地方,美丽的蓝天白云、平静的湖水、虔诚的僧侣、悠扬的歌声、动情的舞蹈,甚至金黄的油菜花,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还潜存在记忆里。在那片土地上,我们远离尘嚣与浮躁,我们获得宁静与安详,我们感受大自然的伟大,我们体验生命的渺小,我们因为和世界的融合而敞亮,我们因为呼出浊气而升华。我本来很少写诗,可是那一次,我却写下了一组短诗,歌唱那神奇的风景和独特的文化,歌唱纯净境界中的一种心灵的升华。我甚至觉得,一个人到了青海,如果没有感受到一些诗意,那一定是没有用心或者心灵已经麻木。但是,我毕竟是过客,毕竟只能获得了一些表面的感受,不能像昌耀那样把整个的生命都投放在那里,当然也不可能像他那样写出痛苦、迷茫又苦苦求索的诗章。

读到章治萍的诗集《青海地理诗典》,我再次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一次难忘的时光。

对章治萍,我并不陌生,虽然我们不曾谋面。我曾读过他的几部诗集,如《纯情男孩》、《章治萍爱情诗集》、《大巅地》等,为他对诗的痴迷而心怀敬意。在地质队下岗之后,他仍然坚持诗艺探索,在无锡创办了一份民间诗刊《诗家园》,开办了“诗家园网站”,在诗界拥有自己的影响。章治萍出生在无锡,但不到十岁就随父母去了青海,在他的心目中,青海才是他真正的故乡,1988年回到家乡无锡却被他称为“客居江苏无锡”,足见青海对他的影响有多深。我一直觉得,一个人的童年和故乡的经历能够影响他的一生,是他的人格中最初的也是镌刻最深的因子。童年和故乡的记忆往往决定一个人的人生路向甚至终生选择,许多诗人、作家的创作都和童年有关,譬如鲁迅、冰心、艾青、臧克家、老舍、沈从文、艾芜等等。由此可以推测,青海对章治萍的影响应该是非同一般的。

这些年,关于“文学地理”、“诗歌地理”的争论非常热闹。诗歌与地理的关系很复杂。这种关系有时只是表面上的,诗人借助一些地理上的名词来抒写自己的行旅,表达某种人生体验,并没有深入到当地的文化的层面;而有时则是诗人融合到了一种特定的地域文化之中,通过对地域文化的深度体验来抒写诗人的文化之思与生命之悟。但不管怎样,诗歌与地理、诗歌与地域文化的关系受到了越来越多的重视,这是令人高兴的。这种重视使我们能够更深入、更具体地体会诗人的创作与心灵、与文化的血肉关联,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诗歌的大而空的抒写。在感受青海及其文化这件事情上,章治萍有着和其他许多人不同的优势,他长期生活在那里,而且是青海煤炭地质局下属地质队的职工,曾多年去一般人无法到达的地方进行野外作业,当然,那也是艰难的精神洗礼。

仅从编排上看,《青海地理诗典》就是一部独特的诗集。每一个篇章均由三部分构成。其一是图片,其二是图说,其三是诗。图片使人能够通过视觉直观地了解诗人所抒写的对象,尤其是对于没有去多那些地方的读者甚有价值;图说是对图片的地理位置及与其有关的历史事件、文化内涵等的基本介绍,是解读诗人作品的背景材料;诗人的创作有时以这些图片、图说为基础,但并不是一般的“诗配画(图)”那样简单,在更多的时候,诗人则展开丰富的想像,将个人的生命体验与这些地理、文化融为一体,或者生发出一些独特的思考。用一个不太合适的比喻,虽然每一首诗、每一幅图片都可以独立存在,但这些元素组合起来又使每个篇章像是一部具有“多媒体”特征的综合性艺术品,通过视觉、心灵等的共同作用,使诗的阅读和欣赏方式发生一些变异,与读图时代的阅读习惯、思维习惯有效地结合起来,并将一些人已经习惯的“浅阅读”推向深入。

试举有关各拉丹东的作品为例。诗人选择了一幅各拉丹冬雪山的照片,蓝天白云与野山白雪相互映衬,构成一种宁静、开阔的画面。图说是这样的:“各拉丹冬(格拉丹冬)位于海西州格尔木市唐古拉山乡南部,临近西藏,系指唐古拉山脉最高的一组雪山群,主峰海拔6621米,为典型之角峰。长江的上源沱沱河即出自各拉丹冬雪山,与长江南源当曲汇合后称通天河;南流到玉树县巴塘河口以下至四川省宜宾市间称金沙江,宜宾以下才始称长江。”我们由此知道,各拉丹东是孕育南方中国的长江之源头。诗的题目是《各拉丹冬。鱼化石与骤起的天籁》,诗人通过遥远时代的“绞杀”和当下的天籁,抒写了历史的残酷,岁月的沧桑:

 

那都是到处膨胀的子宫哟。我们的天空充满辗转的黑暗

鱼在黑暗的生命里生长眼睛。于是才有了遁袭的水

有了汩汩不绝的江河之魂,那流动的诗章

来自雪藏的坟。忽闪的眸是坟的卫星

 

辩识着一大片一大片生长着化石的宫壁,我们和鱼

在某一个旮旯叫唤着。一定叫唤着膨胀,叫唤着天明

当然,或许还有骤起的天籁

在鱼尾的摆动处,扑簌着陨落的星星

流向澎湃之方,逝水不逝

 

诗人充满欣赏与敬畏,更有无尽的忧虑。长江因为沧海桑田的变迁而出现和长流,生命其实也是如此,没有消失就没有新生,没有放弃就没有升华。这是规律,但也令人感到一丝沉重。难怪,向卫国先生曾这样评介这首诗:地质的演变和历史的演变一样,它们引起我们徒然的“伤痛”和无限追思,那“激浊扬清的鱼在青藏高原的岩石中永远地消失了,只留下一大片一大片生长着化石的宫壁让我们怀着无限伤感地小心辩识,幻想着一个骤起的天籁。(见《他独有的青海意识”——略评诗人章治萍近作》,载向卫国专著《目击道存》,由人民日报出版社于2005年出版》)

当然,《青海地理诗典》的主体还是诗,它们体现了诗人的发现和创造,有着诗人心灵的回声。诗集中每首诗的题目均由两个部分构成,前面是引发诗人灵感的地点,这些地点和青海紧紧联系在一起,整本诗集合起来,就构成诗人心目中的“青海地理”;后面是诗人的情感体验和抒写的主题,是具体的场景引发的诗人的“心灵回声”。二者之间由句号分开。这样的诗题曾经见过,但整本诗集的诗题都采用同样的方式,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对这种做法可能具有的诗学价值,还需要进一步观察。在我看来,取消诗题的前面部分,诗题照样存在,不会影响读者的理解。作者也许是为了强调“青海地理”才采用了这种方式。

在人们普遍的印象中,青海有的是宁静、虔诚与动人的传说,有的是悠扬的歌声,但章治萍的许多作品却充满思想性的人文意义上的“事件”冲突与“角色”抗争——诗人于宁静之外发现了生命发展中的艰难,同时蕴涵着对于崇高、神圣的向往。这有点像是追寻诗人昌耀的诗歌路子。章治萍对昌耀是怀着崇敬之心的,他在《湟水河。诗人魂与朴素的抒情》中写道:

 

沉重地跨过诗歌的天空,自家的芍药不能解困

自家的孤寒。西伯利亚的风曾经恣肆过

诗人沾满砖泥的双手。和着这条河的混蚀中的清婉

就着芨芨草的芬芳,狂嚼童贞般地语言

长出苍茫一片

 

……

我曾蹲在淹没我意志或者理想的低岸,面对你屡屡探起的颅

不肯将手中的顽石抛弃。抛弃在零敲碎打的清晨

我知道那便是思想——便是渐渐明亮的今天

 

我的眼前充满干嚎的黑夜,在证实寂静的晚会上

我知道没有捕狼的人关注着狼的存在

大概是人们睡了,并听不懂狼的善意之歌

 

昌耀曾经在湟水河岸生活了多年,通过章治萍自己写的一些诗文,可以知道章治萍同样生活在湟水岸边许多年,并且少年时曾经常到湟水之畔为家里挑泉水,故他对“这条河”的体验既十分深重,又十分清晰,诗中的“芍药”、“芨芨草”、“狼”等自有他独特的意味,使整首诗在阐述的行进中诠释了“一位诗人”乃至“所有人”如长河般漫漫的本质之美。章治萍对诗人身处逆境而体现出来的隐忍和创造精神深表赞赏,“顽石”、“狼”是对诗人人格的刻画,他的思想是“渐渐明亮的今天”,他唱的歌是“善意之歌”。这思想、这歌声穿透岁月的风雨流传下来,为后人分享,给后人启迪:

 

在很多年后,还是这条未名的长满沙棘的河流

站起了峥嵘的衣角。虽然那依然是黑夜

可我已经能够听出命运无奈中的钢强和崇高

 

如今在那缟素的两岸我寻找不到昂扬的“花儿”

在那通向火葬场的桥头上,我知道会有外埠的生客

在离你的灯火不远的地方,期待撑篙而来的魂

 

通过对历史的追寻,诗人于风景之外思考的其实是历史的烟云,是创造的伟大,是精神的久远,是抗争中的升华,是苦难中的微笑。“期待撑篙而来的魂”则是人们对文化之根的追想。

在青海那片神奇的土地上,章治萍并没有忘记自己是现实中的人,历史与现实的交织是他打量人生的基本手段,他从厚重的历史中获得了对生命来源的思考,又从现实中追索、寻觅历史的足迹,最终找到了一种可以疗伤的文化源泉。在古老的伊克柴旦湖,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中,诗人写下了《伊克柴旦湖。牧命者与葬礼的使臣》这样深沉而激扬的诗篇:

 

谁承诺过我们不会因腐朽的时间而腐朽

虽然我们早知道那仅是出于对荒凉的崇敬

偶一为之,却振奋了我们整个夏天的蜷伏

包括单调的祈祷词和振聋发聩的天籁之音

 

伙计们如今在城市里历练了。我却没有忘记

拯救我的竹竿和一块顽石的根深蒂固

还有难以逾越的男欢女爱,那假设的

婚典确是属于魔幻而不曾需要肉体的倚靠

 

但是,总有使臣将我们拉近草莽的情节

逼迫我们重演被淘汰的厄运或者欣喜若狂

如同那玉不曾粉碎那珠不曾滴碎那魂不曾零粹

如同身体里膨胀的爱怨不曾穿透诗的亲密、歌的亢奋

 

历史是沉重的,现实也不轻松,但诗人并没有因此而沉沦。面对困境,面对被“拉近草莽的情节/逼迫我们重演被淘汰的厄运或者欣喜若狂”处境,诗人的人生底色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拯救我的竹竿和一块顽石”既是他生命的元素,也成为诗人精神世界的支撑。因此,漫步在神奇的青海大地,诗人虽然显得有些沉重,但他在沉重之中找到的文化的、精神的依托又给人一种上升的力量。

书中,章治萍有一个短章《巴音山。抒怀或寸草不生的绝地》,只有七行:

 

落日的霞光越发殷红如血

显然,在你刚刚被烘烤过的胸膛

植不活一花一草。仍然你硕实的躯体

与晚霞熔融为风景——风景内外

抒怀的情愫决不会仅仅是绝地的冷酷

我想,钟爱于孤独与寂寞的音符

早已响彻在大山的深腹

 

我相信,他的行走、他的思考、他的歌唱,也如同诗人所写的那样,即使是“钟爱于孤独与寂寞的音符”,也会“响彻在大山的深腹”,为读者所喜爱。这首诗是诗人野外作业时周围“风景”的诗意写照,但在写实的过程中有分寸,好像总有一个自己的音符跳跃在诗行之间,塑造着某种高贵灵魂的出现。我一下子有了与王若冰先生一样的感觉:“在一个消费、享乐、安逸的时代,如果没有一种苦难、牺牲、伟大而坚强的灵魂存在,没有有意义的诗和有重量的诗人存在,这个时代将轻浮如浮萍,并且注定将为历史留下一段空白的记忆。”这是王先生在《唳号与祈祷:章治萍诗歌的苍凉意识》(载《诗家园》2005年第3期)中的论述,章治萍的诗歌真的是常常在苍凉的表面上呈现出一种热烈的力量,我想能做到这点并不容易。于是乎,我理解了章治萍在青海当代诗人群中为什么比较独特,作品比较有史质价值。

读完这部诗集的书稿,我们会为诗人的良苦用心而深深感动,也会诗人对美的发现而两眼放光。这书稿中有二十首诗曾收入2004年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章治萍个人诗集《大巅地》,叶橹先生曾有读后感说:“在章治萍以行吟诗人的身份而写下的许多青海地貌的诗篇中,他其实不是一个山川地貌的绘图人,而是一个以全身心的个人体验进入大自然怀抱的歌吟者。”我以为亦然。读这书稿,我们首先走过了青海的名山大川,走过了漫长的历史风云,走过了白云悠悠的轻松,也走过了荒芜渺远的沉重,更主要的是和诗人一道分享了他的沉思,他的快乐,他的苦恼,他的追寻……我们在宁静中体会深沉,在回溯中寻觅未来。

祝愿执著而勤奋的章治萍写出更多具有特色的诗章!

 

             20091027日于重庆之北

 

(蒋登科,诗歌评论家,文学博士,西南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国新诗研究所教授、学报编辑部副主任、副主编。)

“宁静而深沉的吟唱——序章治萍《青海地理诗典》■蒋登科(重庆)”有一篇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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