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颂我们伟大的中医,不断走向衰败灭亡!

2009年12月26日

依山白日不肯尽,

到海黄河断了流。

我亦欲穷千里目,

没法更上一层楼。

许广平割肉疗亲

2009年12月6日

周海婴在《鲁迅与我七十年》记载的许广平割肉疗亲的这个故事,可以参照她后来

对中医的态度,那是由来有自的,传统的鬼魂真是不容易驱赶啊!

“说大儿媳张纯华“既现代又传统”,其实我母亲何尝不是这样的人。只是各自
表现不同罢了。且让我举个例子。我渐渐长大开始懂事时,有一回偶尔发现母亲左
上臂内侧深深凹下去,似乎被剜去了一块肉。我当时抚摸着伤疤问母亲,她只随口
回答这是过去的疮疤。到我长成十几岁的小伙子,又一次问母亲,她才告诉我:那
时年少单纯,见外公重病缠身,久治不愈,想起书中读过的“二十四孝”中有一孝
,叫“割股疗亲”,以报养育之恩。我母亲便如法炮制,硬是将臂上一块肉割下来
熬成汤药,让外公喝了。可见传统的“知恩图报”思想是如何深刻地在母亲头脑中
扎了根。 ”

日本新旧医学的兴废

2009年11月22日

(根据《周作人集外文》输录)

 

 

  近两三年来中国新旧医学之争,忽然兴起,因为觉得这与反动的一般旧势力之复活,很有连带关系,虽然自己是医学的门外汉,却也有点儿注意。想到日本以前情形,有好些与中国相像,很想调查明治维新时代医学改革的状况,给中国人做个比较参考,可是借了富士川博士所著的《日本医学史》来翻过一遍,关于新旧之争,说的太简单了,有点不得要领。只得暂时搁起。近日买得日本内务省卫生局编刊的一册《医制五十年》(一九二五年出版),专记近五十年的事情,在这里边找到了一点材料,抄译成文,想亦留意新旧医学问题的诸位,所乐闻者欤?

   在日本的医学的发达,可以说是有两个显明的段落。第一是汉方医时期。允恭天皇七年(西历四一四),帝有病,召良医于新罗,有金波镇、汉纪武二人来,为帝治病,自是遂有韩之医方。继体天皇七年(五一三)五经博士(医、易、历、采药、乐)段扬尔应召来日本,尽力于传布医学医术,此后关于医药的教养,悉依唐制,汉方医遂以成立,即其后所谓皇汉医道,至明治维新(一八六八)以来始渐蟀歇。第二是西洋方医时期。永禄年间(一五五八至六七),西班牙葡萄牙人来传教,医学亦附带传入,及南蛮寺创立,遂有所谓南蛮流外科(后称和兰外科)者,但此亦只是教士之馀技,至宝历时(一七五一至六三),前野良泽自修和兰文,于是科学的医学即西洋方医乃始成立。其同志及门弟中有杉田玄白,大槻俊斋等人,极力提倡,兰学(即从和兰传来的学问)及兰方医渐以发达。文政六年(一八二三),德人希波耳特(P.F.Siebold)至长崎,高野长英、伊东玄朴等从之学,通医学者益多,到处传习,至嘉永安政(一八四八至五九)而其势力乃大盛,与旧派汉方医几经冲突,迨明治八年(一八七五)公布医术开业实验法,在日本的新医学的基础乃始确立。

  凡新学派勃兴之时,旧学派的反抗势不能免,嘉永年后兰方医与汉方医之间,屡次发生冲突,抵排竞争,势甚剧烈,以成立尚浅人数亦少之新派与有多年的经历的旧派抗争,其困难可想而知,或互相辩难以争优劣,或强要当局严禁西洋方医,当局中亦分为两派,有欲排斥西医者,亦有欲加以援助者,一时颇极纷扰,结果因当时执政者阿都伊势守的主意,发布下列的《兰方医禁止令》,时为一八四九年也。

   “近闻兰学医师逐渐增加,世间亦多信用,查彼我风土差异,以后医师不准再用兰方,奉谕特达,仰即凛遵。但外科眼科等外治如参用兰方,亦无防碍。”

     此令一出,胜利完全归于旧派,一时兰方医大为窘迫,唯奋斗反抗。仍不稍懈,执政者中田正笃、永野忠笃等理解西医的人亦拟解禁,而时机未熟,不能实现。安政五年(一八五八),霍乱流行,将军德川家定亦患此病,众医束手,田正笃等力排众议,提议用西法治疗,得阁老间野下总守之赞同,幕府于七月三日急遽发布《兰方医解禁令》,其文如下:

   “和兰医术,前曾奉令禁止在案,现值政府博采万国之长,官医只如有兼习和兰医术者,并无妨碍。”

     同时召伊东玄朴等为将军治病,并新任竹内玄同等西医数人为官医,至七日将军终于不治,唯此后兰方医遂得再起,各藩亦相继解除禁令,于是嘉永二年所发表的偏颇的政令,隔了十年而又完全消灭了。

万延元年(一八六零),设养生所于长崎,命松平顺为主任,聘和兰医师教授医学,当时各藩医生靡然从风,多往长崎留学,在江户亦设医学所,大槻俊斋为其长,尽心于西洋方医之传播。明治二年(一八六九)改称昌平黉为大学校,管理开成学校,医学校及附属病院事务,后又改大学校为大学,开成为大学东校,医学为南校。大学规则云:“辇毂之下设一大学,府藩县各置中小学,皆遵守大学所颁之规则,育材广业,以供国家之用为务。”选拔各藩生徒,令就学,称之曰贡进生,又择其最优者令留学海外。三年(一八七零)又改大学为文部省,颁布学制。五年文部省下别置医务课,六年升为医务局,八年移归内务省,九年改称卫生局,以至于今。

自前野良泽提倡西医以来,至明治初期,已历百年,据当时统计,每医师百人中西洋方医不过二十一人,其他悉“皇汉医”,  而且此少数人中正式由医学毕业者又甚寥寥,大抵都是采用西洋药品,仍以汉方医法使用,故旧派势力仍未灭杀。一方面政府虽设置学校局所,提倡新派医学,而对于汉方医亦尚思尽力保护,如明治三年设“皇汉医道御用挂”,既其好例,经相良安知、石黑忠德、长谷川泰等辈起而辩难,无甚效力,然大势所趋,亦无可违背,至明治八年发布医师开业规则,旧派医术乃受一打击,十六年(一八八三)的改正规则一出,旧派的命运遂以告终了。八年的规则上说:

“自今新请医术开业者须经左列之试验,领受开业证书。但以前开业之医师无须试验,由府厅详细调查住所姓名年龄、记录人数,勿与新领证书之开业医混同,呈报文部省。”十六年的规则第一条云:

“医师须受医术开业试验,从内务卿领得开业证书。但此规则施行以前所受医术开业执照仍作为有效。”这两项规则上面虽然不曾明白禁止汉方医,但严行限制,只准旧有者继续行医,不能新添,而且考试科目也渐加严,所以明治十六年以后汉方医可以说是无复活路了。例如八年的医制中第十九条中云:

“以前开业之医师暂无须学术之试验,唯较量其履历与成绩,姑分为二等,给予暂时许可证。”

医制发布后凡十年间,请开业者须经左列试验,领受许可证。甲、物理化学大意,乙、解剖学大意,丙、生理学大意,丁、病理学大意,戊、药剂学大意,己、内科学大意。

“现在虽得开业暂时许可证,其年在三十岁以下者,每三年必须受上列之试验,领取许可证。其笃志者仍得不拘年龄,请求试验。”十六年的细则第五,六条所定试验科目则改为前后二期,共计十门:

前期试验科目 一、物理学,二、化学,三、解剖学,四、生理学。

后期         一、外科学,二、内科学,三、药物学,四、眼科学,五、产科学,六、临床实验。

这个明治十六年所谓医师免许规则出来之后,无怪皇汉医大起恐惶,觉得这是他们的生死关头,不得不拼命奋斗一下。东京的汉方医巨头浅田宗伯(名惟常)联合了各地的许多中医,设立温知社,盛行提倡,一面写信给大学的医科学长,要求大学兼收汉方医师,同样地得免试行医,其文如下(原系汉文,省了我翻译之劳,不过似多错误,无从改正,故仍其旧):

“谨呈书大学医学部长三宅君阁下,惟常于君未获倾盖,而响慕滋切,未获识君之面,而久已知君之心,况过日两回亲接芝宇,奉謦欬之声乎,于是遂忘鄙陋,呈以刍荛之言,万一有采兴甚。夫国家自建格知之学,设七科之目,以诱后进,医家之为子弟者云蒸霞蔚,骎骎夫历阶升堂,获官准者不为少,然而未闻泄天地之秘,夺造化之权,如古之圣工贤匠者焉。如吾医流因循固陋,虽固不足论也,其术既行千古,千有馀年,勿论人之良与庸,药材性效,莫不晰知,固不得无实验。伏请医学部设实地经验一科,涵养吾党之士,则吾党之士亦感其恩泽,熟密内景之体用,细究神机之妙理,以审望闻问切之诊,辩脉病证治之法,而后参明补泻温凉寒热逆从之理,考订药性之气味效用,医方方君臣佐使,又知平生治病之验否,及其所以用此方治此病之由,则于卫生之道不无裨补焉。盖尝闻西洋疾医之说曰,辨适切证候之诊,而察疾病轻重之度,习学之最难,非书籍之可的知,必须直就患者而演习焉,唯要祥察注意,实验精到是即吾党之所私淑也。冀医学诸先生无偏无党,斟酌之会通之,使天下医浴一视同仁之和,则可谓普通医学矣。是不惟惟常区区之念,亦吾党几万之所企望也,伏愿高鉴。大学教授兼医学部长三宅君阁下,浅田惟常死罪顿首。”

对于这封信三宅学长怎样答复,我们不知道,但在医制上总之是别无什么改变,亦可见是并不发生什么影响。但是在汉方医方面总是还不肯甘心,还在种种运动,直至明治二十六年(一八九三),曾由赞成汉方医的议员在众议院提出一个医师免许规则改正案,换句话说即是皇汉医继续问题的议案,此外同样的建议及请愿也有过几回,不过都没有奏效,这个运动从此也就不大能够振作了。

以上根据《医制五十年史》,把日本新旧医学的交替摘要一说,到了现在所有开业的医师如不是正式的学校出身,也都受过正式的检定,可以说是已经没有单读《汤头歌诀》的医生了。但是,旧派的遗老遗少也未必完全没有,譬如说现今风行中国的一部《皇汉医学》,即是这种人的作品,不过在中国虽是风行,在日本却只是弓末之末,学界中人几乎不大注意,并不当作发动看了。我们中国早已有了独立卫生部,虽然日本还只是一个局,附属在内务省里,然而我们还在考试中,每年新添专读《汤头歌诀》的医师,比较明治八年的办法还不知道相差多少,——我在这里想请大家注意,明治八年正是一八七五年,已是五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1930513《益世报》副刊, 署名岂明)

深夜的洒水车

2009年11月9日

深夜,洒水车洒着水从大街慢慢驶过。窗外传来的是照例的那首歌。

有谁不熟悉这首歌,有谁在深夜和我一样悲哀的听着:

我从山中来,带来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

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想起歌词的作者胡适先生,想起那一代人的努力,想起李敖先生的《播种者胡适》,

想到民主和自由,正如这首歌——“苞也无一个”。

读书得间——之黄永玉

2009年11月7日
 

一   黄永玉与弘一法师李叔同交往过吗?

黄永玉在《蜜泪》一文中记叙了他和弘一法师李叔同的交往:
“ 到了泉州,战地服务团倒有一个,只是从来没说过要招考新队员。这怎么办呢?两头被吊起来了。

  住在一个朋友家里,这个朋友是刚认识的,由另一个刚认识的朋友辗转介绍给他。对门是所大庙,深不可测,说是有一两千和尚。庙里还养着一个剧团,专门演唱佛经故事的。和尚是多的,来来去去都是和尚。为什么要这么多和尚?和尚多了干什么?谁也不明白。庙里有两座石头高塔,从南安洪濑再过来十里地,就能远远看到它们高高的影子。庙里有许多大小院子和花圃,宝殿里是高大的涂满金箔的闭着眼睛的菩萨。一个偏僻安静的小禅堂之类的院子,冲着门的是用砖砌得漂亮之极的影壁,长满了厚厚的青苔。绕过影壁,原来是满满一院子的玉兰花,像几千只灯盏那么闪亮,全长在一棵树上。多走几回,胆子就大了起来,干脆爬上树去摘了几枝,过两天又去摘了一次,刚上得树去,底下站着个头顶秃了几十年的老和尚,还留着稀疏的胡子。
“嗳!你摘花干什么呀?”

  “老子高兴,要摘就摘!”

  “你瞧,它在树上长得好好的……”

  “老子摘下来也是长得好好的!”

  “你已经来了两次了。”

  “是的,老子还要来第三次。”

  “你下来,小心点,听你讲话不像是泉州人。”

  口里咬着花枝,几下子就跳到地上。

  “下来了!嘿!我当然不是泉州人。”

  “到我房间里坐坐好吗?”

  一间萧疏的屋子。靠墙一张桌子,放了个笔筒、几枝笔、一块砚台,桌子边上摆了一堆纸,靠墙有几个写了名字的信封。床是两张长板凳架着的门板,一张草席子,床底下一双草鞋。再也没有什么了,是个又老又穷的和尚。

  信封上写着“丰子恺”和“夏丏尊”的名字。

  “你认得丰子恺和夏丏尊?”

  “你知道丰子恺和夏丏尊?”老和尚反问。

  “知道,老子很佩服,课本上有他们的文章,丰子恺老子从小就喜欢———咦!你当和尚怎么认识夏丏尊和丰子恺?”

  “丰子恺以前是我的学生,夏丏尊是我的熟人……”

  “哈!你个老家伙吹牛!……说说看,丰子恺哪个时候做过你的学生?……”

  “……好久了……在浙江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没出家哩!”

  那是真的了,这和尚真有两手,假装着一副普通和尚的样子。

  “你还写字送人啊!”

  “是啊!你看,写得怎么样?”和尚的口气温和之极。

  “唔!不太好!没有力量,老子喜欢有力量的字。”

“平常你干什么呢?……还时常到寺里来摘花?”

  “老子画画!唔!还会别的,会唱歌,会打拳,会写诗,还会演戏,唱京戏,嗳!还会开枪,打豺狗、野猪、野鸡……”

  “哪里人啊?多大了?” 

  “17岁了。湖南凤凰人……”

  跟老和尚做朋友时间很短,原来他就是弘一法师李叔同。

  “老子爸爸妈妈也知道你,‘长亭外,古道边’就是你作的。”

  “曲是外国的,词呢,是我作的。”

  “你给老子写张字吧!”

  老和尚笑了:

  “记得你说过,我写的字没有力量,你喜欢有力量的字……”

  “是的,老子喜欢有力量的字。不过现在看起来,你的字又有点好起来了。说吧!你给不给老子写吧?”

  老和尚那么安静,微微地笑着说:

  “好吧!我给你写一个条幅吧!不过,四天以内你要来取啊!记得住吗?”

去洛阳桥朋友处玩了一个礼拜,回来的第二天,寺里孤儿院的孩子李西鼎来说(李西鼎是集美的老校工“乃啊”的儿子,害鼠疫死了,李西鼎被送进了孤儿院):

  “快走吧!那个老和尚死了!”

  进到那个小院,和尚侧身死在床上,像睡觉一样,一些和尚围在那里。

  桌上卷好的条幅,其中一卷已经写好了名字,刚要动手,一个年轻的和尚制止了。

  “这是老子的,老子就是这个名字,老子跟老和尚是朋友。”

  他们居然一听就信。条幅写着这么一些字:

  “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世人得离苦——— 一音”

  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倒是号啕大哭了起来。和尚呀!和尚呀!怎么不等老子回来见你一面呢?

  老和尚跟孩子谈过一些美术知识,拉斐尔、达·芬奇、米开朗基罗……还介绍一位住在另一座崇福寺里的名叫妙月法师的胖大和尚做朋友。这和尚百分之百地像鲁智深,手提一根几十斤的铁禅杖,背后时常跟一个小沙弥,挑着药箱去泉州各地给人治病,脾气却十分之好,老是笑呵呵的。一双手从来不洗,厚得像脚底板,据说会铁沙掌,崇福寺外头砖墙上扎了许多手指洞,又教人不能不信。

  妙月法师会用拳头握着毛笔写颜体字,力量倒是不小,只是水平一般,弘一法师却又说有朝一日他会成正果。正果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当不少人知道那个和尚和孩子的一段因缘时,都好心地把它渲染成一个合乎常情的大师如何启迪顽童在艺术上开窍的故事。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多月间偶尔的相遇而已。只是自此之后几十年间,总不免时常想起艺术交往以外的一点印象,奋然一刀两断于尘俗的坚决和心灵的蕴藉与从容,细酌起来不免震慑。在我们“俗人”处理人间烟火事务时,有没有值得引进的地方呢?”

  文章是写得真是好,令人佩服。可是是“诗”还是“真”,那可不一定了。

  我们从开头对大庙的描写,当然会以为黄永玉和弘一法师的交往就是在开元寺,可是从后面的描写,很容易否认这一点,他们交往(如果有的话)的地方只能是—— 泉州不二祠、温陵养老院,弘一法师圆寂的地方。

   关于泉州不二祠、温陵养老院可以看这个帖子:

http://www.qzwb.com/gb/content/2004-11/16/content_1429871.htm

   在遭到一些质疑后,黄永玉在名人面对面回答曹可凡时改口了:“
   曹可凡:你最近出了一本非常有意思的书,叫做《比我老的老头》,我们大家读了以后都感到特别的高兴,就说你一生当中能够有幸遇到这么多比你老的老头,其实我想那个时候,你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并非是老头,而在你小的时候遇到过一个真正的老头,恐怕就是弘一法师,你能不能跟我们说说你跟弘一法师认识的事情?
  
    黄永玉:要是我和他相处得久一点,我能写出很多生动的事。那个时候我十五六岁,刚刚从学校逃出来,住一个朋友家,住那个庙对门,我还不认识他。我们这个学校有个工人的儿子,大概七八岁,他常常来找我玩,他说我们那里有个和尚,你去一趟。当时我记得是开元寺,后来说不是开元寺,我想也不是开元寺,因为开元寺后来有人说那里没有玉兰花,我搞不清楚了。他告诉我,带我去了,那树很大,因为一个小孩能够爬上去,没有断。所以我就去摘了朵玉兰花,一个老头就在底下说:下来,下来,你摘它干什么呢?我说老子要画画。他说你下来,下来,你是哪里人呢?我说我是湖南人。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我说我读书,我说我不喜欢那个学校,读那个书我老留级,我离开那个学校了。那你现在怎么样?我讲我住在朋友家。你会画画?我说老子什么都会,会唱歌,我讲了很多玩意:会打乒乓球,会这个,会那个。那你唱个歌我听听看。我就拉开嗓子,唱了个“长亭外,古道边”。你知道这是谁作的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我作的。我说吹牛,吹牛。怎么是吹牛呢?是我作的。我根本就不看他了,然后说你还认得丰子恺啊?他写信给丰子恺,那信就摆在桌子上,就这么一个破桌子,摆在这个课桌的下面。他说他是我的学生。我说又吹牛。
  
    曹可凡:因为那时候丰子恺是你们特别崇拜的。
  
    黄永玉:我最崇拜的一个人。他写字,一张张字挂着。我说你还写字送人呢。他说你觉得我写得怎么样?我说不太好。为什么不好啊?没有力,没有力量。他说哦。就这么一个人。那么大概过一二天,我就去看他一次,就这样的,中间大概不到一个月时间。有一次我就说你写副字送给我吧。他说你不是说我写得没有力吗?我说现在看看有点力了。他说那你就要早点来拿,一个礼拜以内你要来拿,我写给你。我说好。那我就到罗阳桥去了,到罗阳桥朋友那里住了四五天。回来的时候,那个叫做李西鼎的小孩跑来告诉我说那个和尚死了,啊?我说怎么会死?就看看去,就跑去了。结果看到他侧着身,死在那里,旁边几个和尚在那儿料理,还有念经的。桌上有写着“黄永玉居士”用纸卷起来的东西。我要拿,和尚不让我拿。我说这是写给我的。他说不要吵,不要吵,是你的你拿走,就这样。
  
    曹可凡:你还记得写的什么句子吗?
  
    黄永玉:“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就是这两句。我寄给我父亲,我父亲在湖南的很小很小的一个地方当站长,后来他死在那里,这个东西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所以很多人就夸张说,黄永玉受到弘一法师的指导,艺术上的影响怎么的。如果是从佛的角度来说的话,可能他有另外一些东西对我有所影响,可实际生活中他没有。那么后来如果说影响,找寻他的道路,我以后看了他不少书,这个影响可能有,但当时我和他相处时间不到一个月,我还是个极俗气的小家伙、小孩子。

 

  就是说,黄永玉到底有没有和弘一法师交往过?黄永玉说,有,是“真”不是“诗”,但以前记错了,“我想也不是开元寺”。呵,呵,考证的人难了!

  他所说的那幅字是有的,可不是送给他的,谁能说弘一法师没有再写过同样的字?他那幅,反正他自己都说是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们也不用寻找了。那“崇福寺外头砖墙上扎了许多手指洞的妙月法师”有没有我不知道,至少那手指洞我总不能相信。倒是有一位妙莲法师在最后随侍在弘一法师的身边。

  妙莲法师在<<晚晴老人生西之后种种>>一文里向世人述说了大师迁化时的情景:“ 老人于去年九月初四晚八时为灭,延至初六上午入龛.下午去承天寺安座。。。。。”

  去年九月初四是1942年10月13日,10月15日上午就入龛了,因为去世时是晚上,所以黄永玉说的亲眼看见“和尚侧身死在床上,像睡觉一样,一些和尚围在那里。”的那一天,只能是10月14日或15日,从情理猜度,以14日为近。

 “和尚侧身死在床上,像睡觉一样”,这是的确的,有遗照为证。

 另外,黄永玉画过一幅弘一法师的像,大家可以找来看看,和弘一法师的一张著名的照片很像哦。。。。。

二——黄永玉认识钱钟书吗?

问题应该是,八零年前黄永玉认识钱钟书吗?

我们读《北向之痛》,一定会认为, 八零年前黄永玉是认识钱钟书的:

北向之痛  
文/黄永玉
《比我老的老头》 黄永玉著/作家出版社出版

  钟书先生活了八十八岁。他生于一九一O年,大我十四岁,

  我荣幸地和他一起在一九四七年的上海挨一本只办了一期、名叫《同路人》杂志的骂。骂得很凶,很要命,说我们两个人在文化上做的事对人民有害,迟早是未路一条……

  钟书先生是有学问的人,底子厚,他有恃无恐;我不行,我出道才几年,受不了这种惊吓,觉得在上海混生活很不容易了,不应该受到这种蛮横的待遇。害我难过了起码半年。

  既然是一起挨骂,倒去找了好几本钱先生的书来读,在同辈朋友中间开始引用钱先生的隽语作为谈助。

  那种动荡的年代,真正的学问和智慧往往是黑夜里的星星。

  五十年代在北京和钱先生、季康夫人有了交往,也曾提起过那本《同路人》杂志,钱先生说:“……老实说,我真希望今天他们福体安泰……”

  有一晚下大雪,我跟从文表叔、钱先生在一个什么馆子吃过饭,再到民族饭店去看一位外地前来开会的朋友。那位朋友住在双人房,不久同房的人回来了,是位当红的学者。他穿着水獭皮领子黑呢大衣,原也是沈、钱的熟人,一边寒暄一边拍抖大衣上的雪屑:

  “……就在刚才,周扬同志请吃饭……哎呀!太破费了,叫了那么多菜,就我们三个人,周扬同志坐中间,我坐周扬同志左边,红线女坐周扬同志右边……真叫人担心啦!周扬同志这几天患感冒了,这么大的雪还要抱病请我吃饭,真叫人担心啦……”

  探访朋友的时空让这位幸福的学者覆盖了。钱先生嫣然地征求我们的意见:“我看,我们告辞了吧!”

  受访的朋友挽留不住,在房门口握了手。

  下楼梯的时候,钱先生问我:

  “记不记得《金瓶梅》里头的谢希大、应伯爵?……”

  “文革”后,听说那位学者也是个“好人”,几十年的世界,连做好人都开始微妙起来。

  五十年代末,有一回在全聚德吃烤鸭。那时候聚在一起吃一次东西是有点负疚的行为。钱先生知道我是靠星期天郊区打措来维持全家营养的。他从来没有这么野性地生活过,有兴趣问我这样那样,提一些担心的外行问题。他说他虽然不可能跟我去尝试一次这样的壮游,倒是能给我开一张有关打猎的书目。于是顺手在一张长长的点菜单正反面写了近四五十部书二这张东西“文革”之前是在书里夹着的,后来连书都没有了。

  他还说到明朝的一本笔记上记载的汉人向蒙古人买兽皮的材料,原先订的契约是一口大锅子直径面积的兽皮若干钱,后来汉人买主狡辩成满满一大锅子立体容量的兽皮若干钱了。他说:“兄弟民族一贯是比我们汉族老大哥守信用的。

  “四人帮”覆亡之后,钱先生和季康夫人从干面胡同宿舍搬到西郊三里河的住处,我有幸也搬到那里,正所谓 “夫子宫墙”之内。打电话给他这么说,他哈哈大笑:

  “缘分!缘分!又绑在一起了!”

房子是好的,名气难听。“资本主义复辟楼”。后简称为“复辟楼”,这是因为那时大家的居住条件不好,而一圈高高的红围墙圈着可望而不可及的十八幢漂亮的楼房,恰好冲着来往于西郊必经之路上,大家见了有气。那时时兴这样一种情绪:“够不着,骂得着。”后来缓和点了,改称“部长楼”,也颇令人难堪。

    院子大,路也好,每个门口都可以泊车。有不少绿阴。早上,一对对的陌生和面熟的老夫妇绕着院子散步,互问早安。钱先生和季康夫人都能见得到;还有金山夫妇,俞平伯夫妇……天气好,能走得动的都出来了,要都叫得出名字的话,可算是一个盛景。

    二十多年来,相距二百米的路我只去探访过钱家一两次。我不是不想去,只是自爱,只是珍惜他们的时间。有时南方家乡送来春茶或者春笋,先打个电话,东西送到门口也就罢了。

    钱先生一家四口四副眼镜,星期天四人各占一个角落埋头看书,这样的家我头一次见识。

 家里四壁比较空,只挂着一幅很普通的清朝人的画,可能画家与钱家有值得纪念的事。钱先生仿佛讲过,我忘记了。

    书架和书也不多,起码没有我多,问钱先生:你的书放在哪里?他说:图书馆有,可以去借。(!!!)

 

 写书目和四副眼镜看书的事,在黄永玉1981年3月写的《书和回忆》一文中有相似的叙述:

我很佩服一些天分很高的读书人。二十年前的一个礼拜天,我到朋友家去做客。一进门,两口子各端一本书正在埋头精读,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各端一本书在埋头精读。屋子里空荡荡,既无书架,也无字画;白粉墙连着白粉墙。书,是图书馆借来的,看完就还,还了再借。不记笔记,完全储存脑中。真令人惊奇,他们两口子写这么多的书完全是这种简朴方式习惯的成果。

一次和他俩夫妇在一家饭馆吃饭,他知道我爱打猎,便用菜单背面开了几十本提到打猎的旧书目,标明卷数和大约页数。

我不行,记性和他们差得太远;尤其是枯燥的书籍,赌咒、发誓、下决心,什么都用过,结局总跟唐吉诃德开始读那篇难懂的文章一样,纠缠而纷扰,如堕五里雾中。

  结末提到唐吉诃德,楊絳是此书译者,似乎的确写的是钱钟书一家。仔细看,却有些矛盾:星期天四副眼镜看书在《北向之痛》里是在三里河,时间是“四人帮”覆亡之后(1976年以后),可在1981年3月写的《书和回忆》里是二十年前的一个礼拜天,相同的是都是星期天,大约不会是两件事。另外,楊絳先生有本大名鼎鼎的书,《我们三》,也和四副眼镜对不上数。

为什么怀疑八零年前黄永玉是否认识钱钟书,因为读书得间,读出矛盾来了。

看吧:

黄裳《花步集》202页——《在三里河》:

在三里河的那个大院里,住着许多高级知识分子。他们中间有些是国内.国际知名的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和学者,自然也有负责的官员。那天早上在黄永玉家里,我说起要去拜访钱钟书,永玉立即接口说,“那是住在我们这里的大儒”。这使我吃了一惊,也觉得很高兴。高兴的是钟书在朋友中赢得如此的爱重;吃惊的是“儒”这个字眼,竟自从最最卑微的地位一下子恢复了本来的身份。乍一听,是有些刺耳的,可是随即禁不住使我放声大笑了。

。。。。。

永玉并不认识这位住在身边的“大儒”,不过他说,《管锥编》出版的时候,他买了几部放在家里,随手送给来访的朋友。华君武也不认识钱钟书,他说起每天早晨在院子里散步,常常怀疑迎面走来的一位可能就是钱钟书,后来越看越象,最后下定决心,上去请教,不料却是一位研究所的教授。他不知道钱钟书根本没有散步的习惯。

。。。。。。看到了吧——黄裳明确的说“黄永玉并不认识这位住在身边的“大儒” 钱钟书,他的文章写于1980年9月22日。

  记得以前有人在新语丝上质疑《北向之痛》中记载的钱钟书拒赴“国宴”的事,认为不可信,此事在《在三里河》也有叙述:

。。。。。。过了三十年,我发现他对开会的兴趣好象并没有多少提高。这时我又记起永玉说过,在“四人帮”横行的后期,他曾不只一次拒赴“国宴”。我想,在钟书看来,恐怕没有什么比关起门来看书更为有趣的了吧。

也就是说80年,黄永玉就知道此事,那时他并不认识这位住在身边的“大儒” 钱钟书,可能是得之三里河的传闻,但应该不会是编造的。

此事,楊絳有权威记载,不过是如此:

 

一九七五年的國慶日,鍾書得到國宴的請帖,他請了病假。下午袁水拍來說:“江青同志特地為你們準備了一輛小轎車,接兩位去游園。”鍾書說:“我國宴都沒能去。”袁說:“鍾書同志不能去,楊絳同志可以去呀。”我說:“今天阿姨放假,我還得做晚飯,還得看著病人呢。”我對袁水拍同志實在很抱歉,我并不願意得罪他,可是他介于江青和我們倆之間,只好對不起他了。毛主席的詩詞翻譯完畢,聽說還開了慶功會,并飛往全國各地征求意見。反正錢鍾書已不復是少不了的人;以后的事,我們只在事后聽說而已。錢鍾書的病隨即完全好了。

 

 

三—— 他们总是来得及的

 1981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套诗人丛书 ,都是很小很薄的小书.其中一本,是黄永玉的<<曾经有过那种时候>>.16年后–1997年,三联书店出版了黄永玉作品系列,共六种,也有一本诗集–<<老婆呀,不要哭>>,比上述那本要厚.我看书喜欢对照,对照的结果是,永玉先生还是很惜羽毛的,<<老婆呀,不要哭>>几乎收入<<曾经有过那种时候>>的所有篇章,删落的只有一篇,名字叫作<<檫呀!洗呀!>>.诗写得很有意思,可为什么删落呢?

恩,让我们来欣赏一下:

 

                  檫呀!洗呀!  

 

             不告密,不就好了吗?

             你偏告密;

             不杀人,不就好了吗?

             你偏杀人.

 

             现在呢?

             你到处摇尾巴,

             或是

                 装着没事的样子,

             或是

                 到处去乞讨

                     过去糟蹋过的友谊.

              

             人民心里都有块

                 天安门广场,

             而你

                 却在那里进行屠杀.

             现在你害怕了,

             用卑鄙和罪恶的双氧水

                 在洗檫血迹.

 

             一切都来不及了.

             人民都看在眼里.

             使劲檫呀!

             来不及了!

             拼命洗呀!

             来不及了!

 

  看完了,明白了,只是有些悲哀:”16年后,诗竟然删了,他们总是来得及的…..

  16年前,写的是丙戌清明,其实那次并没有怎样杀人,后来…..

  他们总是来得及的…..  

想起崔健的〈最后一枪 〉,那曾经被删得只剩一句歌词的 〈最后一枪 〉,   

     最后一枪

一颗流弹打中我的胸膛
刹那间往事涌在我的心上
只有泪水没有悲伤

如果这是最后一枪
我愿接受这莫大的荣光
哦哦,最后一枪
哦哦,最后一枪

不知道有多少,多少话还没讲
不知道有多少,多少欢乐没享
不知道有多少,多少人和我一样
不知道有多少,多少个最后一枪
安睡在这温暖的土地上
朝露夕阳花木自芬芳
哦哦,只有一句话,留在世界上

一颗流弹打中我的胸膛
刹那间往事涌在我的心上
哦哦,最后一枪
哦哦,最后一枪

]

 

四——  黄永玉说

来两段黄永玉语录作结吧:

“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是一种晋入化境的乐事,某些事情的认真仿佛泼了人一身带腥味的黏液,洗刷好久也不自在。   ——《但丁和圣三一桥》

犹记得三十余年前,当时,永玉挂单于香港某报社,画些副刊报头之类。有某位在某方面颇具某等权威的仁兄批评他,说他画的楼房线条弯曲不合实际。永玉笑说:这是“我”的“画”,不是建筑蓝图。                                ————《永玉,其人,其画》

 

 

曹天元的小说《袁崇焕》

2009年10月15日
 写《量子物理史话》的曹天元(capo)还写过历史小说《国殇时代》,共分三章,第一章就是《袁崇焕》,fly觉得文笔实在是很好,史实也是靠得住的,转贴来大家看看.
——1
崇祯二年的腊月,天寒地冻,整个北方都在这种彻骨的寒冷中艰难地呼吸着。阴湿昏暗的天牢里,梁上已经凝结了很多悬挂的冰柱。粗大的囚栏木椽有几根因为年久而显得有点腐朽残败,但仍然给人一种牢不可破的感觉。地上杂乱的稻草散发出一种奇异而霉败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似乎带给人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狱墙上点着几盏灯火,忽明忽暗,闪烁不定,令这个囚室说不出的诡异阴森,让人捉摸不定。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略略地移动我那已经冻得僵硬的四肢。拴在手腕脚踝上的铁链在一拉之下,发出叮当的轻微声响。我仍然坐在地下,并没有站起身来,但我的眼睛死死地盯住站在面前的这个太监。我长年在边疆征战,甚少进京,所以不认识这个人。只见他长得肥肥胖胖,皮肤却是细腻光滑,叫人不由地有一种恶心厌烦的感觉。但我顾不到这些,我死死地盯着他,我的眼睛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我的身子微微颤抖,也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我那抑制不住的激动和不屈。
     太监被我这样盯住,显然十分地不自在。他定了定神,咳嗽一声,说:“袁大人,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请大人尽快地办了吧。”
     “我没有罪。”
     太监说:“大人有罪没罪,皇上圣明,自然会察明白弄清楚。但是眼下军情重要,大人还是先把这封信写了,其他的事情以后再慢慢说,好不好?”
     “我没有罪。”
     我的语气冷酷而坚决。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只是死死地盯住这个太监,盯住他的眼睛。我的眼光怨气冲天,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一样,让这个人不寒而栗。他慌乱地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说:“袁大人……袁督师,我只是奉上意行事啊,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大人您还是快点写了这封信吧,毕竟……毕竟这是皇上的意思啊。”
     “我没有罪!”我突然怒吼了,我站起身来,身上的铁链哐当之声大作。我的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我像一头愤怒的受伤的野兽,想要把一切的怨气和委屈发泄在某个猎物身上。我不甘心,我不能相信,我仰天长啸,然后又哈哈大笑。“袁崇焕有罪!”我大喊着,“袁崇焕造反,袁崇焕谋叛,你们相信吗?袁崇焕和金国打了近十年的仗,现在居然要作皇太极的内应,你们相信吗?”
    那个太监慌慌地逃出了囚栏之外,吓得面无人色,但仍然不肯放弃。他战战兢兢地说:“大人,您这样教我怎么交差啊?到底要怎么样您才肯写信呢?”
     “我要见皇上!”我歇斯底里般地大喊,“皇上要我写信给祖大寿,为什么不亲自下旨?他为什么不肯见我一面,让我辩明委屈,洗刷冤情?让我面见皇上!”
     太监嗫嚅了几句,终于没说什么,匆匆忙忙地走了。他走得那么快,像是逃避瘟疫一样。几个狱卒上来,重新把牢门锁上。数斤重的大锁,挂了两三个,又粗又长的锁链,绕了一重又一重。
     我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倒在地上。我的左肩隐隐作痛,是十几天前的箭伤复发了。我握紧了拳头,想着上个月二十号与金兵在广渠门外的那一场大战。敌人真多啊,黑压压地开向北京城来,那旌旗马匹一眼都望不到尽头,其中更有皇太极本人的黄罗伞盖。我只有九千骑兵,却要挡住这十几万彪悍精壮的女真战士。那一场大战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我只记得空中的箭镞像下雨一样般地飞过来,满眼所及,都是刀光血影和横飞的肢体。金国的鞑子兵骁勇凶蛮,实在是可畏可怖,我闭上眼,脑中清楚地浮现出他们跃马横戈,瞠目狂呼的情形。他们骄傲的头颅高高仰起,粗黑的辫子在空中飞舞。可是那一天,我和我的弟兄们真是豁出命去拼了,因为我们输不起,因为身后就是北京城!那天,几乎每个人身上的甲胄都被鲜血染成鲜红,手上的兵器都打得弯折卷口。这一仗从早上打到傍晚,激斗了近四个时辰,终于把金兵打退,败走十余里。那天我太投入了,我亲自在大军中督战,振臂高呼。若不是属下提醒,大概直到鸣金收兵,我也不会发现左肩上赫然插着一支长长的羽箭……
     我摇了摇头,颓然地躺着。这御牢的地面冰冷无比,那寒气穿过我那单薄的衣衫,直刺进我的骨头里。城外的大战,只不过是十几天前的回忆,但此刻却显得特别的遥远,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情。我望着这天牢那黑黢黢的石顶,突然有一阵惶恐和怀疑,像是以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从来就不曾是大明朝的督师,从来就没有和敌人战斗拼搏过。关外的宁远城,留着辫子的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京城外的激战……这些都从来不曾真实的存在过,只不过是我的想象,我的一个梦。而唯一真实的,只有这黑暗的狱牢,浑浊的空气,明灭不定的烛火和面无表情的狱卒。而那个真实的我,则不过是一个谋逆不道犯上作乱的反贼。
     真的,要不是我的伤口还在流血疼痛,要不是我的心里还有那一股豪气仍然回荡不已,我真的要以为这些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可是不!我是袁崇焕,我不是反贼!我是大明的堂堂督师!我要和城外的那些金兵决一死战!我又从地上爬了起来,愤怒和激动又让我浑身发抖。为什么,为什么说我反叛作乱?为什么说我谋逆通敌?我没有,我没有!
     我回想十二月一日,那天我和满桂,祖大寿同时接到上谕,要进宫讨论粮饷的事宜。军队千里赴援京城,十万火急,粮草根本来不及跟上,现在又驻扎在城外,接济已经渐渐困难。所以接到旨意后,我还很高兴地庆幸朝廷想得周到。这粮饷的问题一解决,对于军队士气的提高大有助益。于是我和满、祖二人即刻快马进城,奔向皇宫。我毫无戒心,因为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天竟然会是我一生中最难忘,最震惊的日子;我怎么也想不到,皇上他要抓我,他说我要造反!
     我想起了在建极殿上,崇祯皇帝看起来苍白憔悴。他眼窝深陷,面色雪白,双颊却泛着反常的潮红。他的眼里布满血丝,但眼神却是那么地凶狠残忍。我忘不了皇帝那气急败坏的语气,劈头就问我当年为何要杀毛文龙,为何擅主和议;如今为何又在城外迟迟不出战,为何要与皇太极暗地来往,为何要拥兵自重,密谋叛逆。皇帝说得激动,口沫横飞,双手连连比划,整个大殿里出奇地寂静,只有那亢奋不已的声音回荡在空中。
     而我则惊呆了。
    我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我茫然地向四周望去,一班大臣们立在两侧,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们的脸上有的诧异不已,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愤怒不平,有的则平静如昔,不动声色。我跪在地上,一时间动弹不了。我转过脸,看看在我左边的大将满桂,他曾和我锋镝战阵,出生入死,共同打过无数次大小战役。而现在他看着我,眼神却有一些奇怪和惶恐。我又回过头,看看跪在我身边的祖大寿,他却是面色惶然,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显然绝不相信刚刚所听到所看到的一切。
     是啊,他不相信。而我,我自己又怎么能相信这一切呢?我又一次把目光投向皇帝,这是皇上吗?他为什么要抓我?我不是正在拼命地为他保卫他的京城,他的社稷吗?可是他说我是谋逆反臣,他要抓我……让我怎么能够相信呢?我嘴唇嗫动了一下,说:“皇上……”
     然而还没等我的这句话说出口,我就听见皇帝大声地说:“锦衣卫,着将袁崇焕立即拿下,押入天牢,好生审讯!”
    立刻有几个如狼似虎的卫士涌出,将我捆得结结实实。我丝毫都没有想到反抗,只是把下唇紧紧咬着,咬得出了血。我突然大叫道:“臣无罪!”我的意识终于渐渐恢复,我模模糊糊地明白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我的声音因为过度吃惊过度激动,显得格外高亢。两边的大臣们也终于一阵骚动,首辅韩纩,大学士成基命等都出班跪倒,请求皇上收回成命。说当前强敌兵临城下,如果把总督各路兵马的大帅逮捕下狱,不免军心大乱,不可收拾。皇帝犹如充耳不闻,挥一挥手,我就被连拉带拽地拖走了。
     出殿门的时候,我努力地回头望了一眼。那堂皇的金銮大殿,文武百官,那高高在上的皇上突然变得模糊了,我的一切回忆也忽然都变得模糊了。只有一个念头在我的心中不断地徘徊,让我血脉贲张,让我眦目欲裂。我没有罪,我没有罪!我不停地呼叫,一直喊到喉咙嘶哑,喊到人事不知。
-2
 “我没有罪,我没有罪。”我喃喃地说着。突然听到人声嘈杂,几个狱卒又匆匆跑下来,手忙脚乱地拿钥匙开锁,又有人拿来了几盏灯火,使这个昏暗的地方总算有了稍许的光亮。
    我重新坐在地上,我的胸膛仍然剧烈地起伏着。我想,刚走了一个太监,马上又要来一个。不管怎么样,如果没有人来疏清我的冤屈,我就要为自己鸣不平到底。哪怕我喊得声嘶力竭,哪怕我耗尽我最后的一分力气,哪怕他们将我撕成碎片,哪怕我的灵魂因此而进入阿鼻地狱而不得超生,我也要告诉全世界,我没有罪,我对皇上对大明忠心耿耿,我是无辜的!
    随着一阵脚步声,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我大吃一惊,失声叫道:“韩大人!”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来的却不是太监,而是当今的首辅韩纩韩大人。当年我中进士的时候,他是主考,因此也是我的座师。我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却发现来的竟不止韩纩一人,在他身后,大学士成基命,李标,钱龙锡,礼部尚书何如宠,工部尚书张凤翔,兵部尚书王洽,刑部尚书乔允升,吏部尚书王永光,户部尚书毕自严等人都鱼贯而入。我睁大眼睛,心想皇帝竟然把内阁全体大学士和六部尚书都派来了,莫非他本人就要来见我了?我顿时有了希望,我想,见到了皇上,我就有了辩清冤屈的可能,不,不是可能,而是一定可以澄清是非,令皇帝回心转意的。那时我就可以回到战场上去,皇太极这家伙还没走呢,我还要和他干一仗!
    我的眼睛里充满了希望的光芒。我巴巴地望着囚室的入口,想看到皇帝本人在前簇后拥下走进来。可是我等了很多时候,却失望了。再没有人进来,只有那些大臣们疏疏落落地站在囚栏外面,排成不很整齐的一排。
    “元素……”韩纩开口说话了。他今年已经六十四,须发斑白。因为他是我的老师,所以他直接用我的字来称呼我。如果是在平时,我早已感到一阵亲切,但现在我的眼睛仍然不肯死心地盯着那再没有人进来的囚室入口,失望让我的脸涨得通红。我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大声问道:“韩大人,皇上呢?皇上为什么不来见我?”我的声音竟有一些的哽咽。在一阵激动中,我慢慢地跪倒在地上。
    韩纩沉默了一阵,才又开口道:“元素啊,皇上让我们来劝你写一封信给祖大寿,让他回心转意,回兵保卫京城。元素,这是国家大事,又十万火急,你就先办了吧。至于你有没有冤屈,等敌兵退去之后,我们再禀明皇上,细细地查明这件事,好不好?”他诚恳地看着我,可是他的眼睛里为什么有着深深的无奈?
    我抬头看了看我的这位老师,突然满腹伤心抑制不住。我大叫道:“恩师,学生无罪,学生无罪啊!恩师务必要帮我洗清这奇冤,不然学生唯有以一死来为自己辩白了!”我这话说得泫然欲绝,我想,我一生之中从未说过如此伤心的话。
    “袁崇焕,你死不得啊!”兵部尚书王洽急忙说。他长得高大威猛,心思却十分简单。他急急地说下去:“你要是死了,这满朝上下还有谁能使得动祖大寿这个疯子啊?他昨天弃京师,西冲山海关,将守护北京南城的兵马一下子带走了十分之七。鞑子兵乘机从良乡,固安那里反扑过来,进逼卢沟桥。现在京城是危在旦夕!袁大人,京城的安危存亡,大明朝的安危存亡,就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我看着他那惶恐的样子,心里冷笑了一声,想不到堂堂的兵部尚书竟然是这样一个无能之辈。我心里也略略讶异,不知道形势已经危急如此。我不由自主地问:“祖大寿为什么要东走啊?”虽然我早就隐约猜到原因了。
    吏部尚书王永光说:“皇上初一于殿上将你下狱,当时祖大寿也在一旁,惊吓不已。但皇上并没有加罪于他,反而好言抚慰,放他回营继续抗敌。他倒也没有妄动。初三皇上派人对祖大寿一军宣读圣旨,并未加罪于他们一兵一卒,谁知次日凌晨祖大寿何可纲他们就全军叛走,回奔山海关。唉,这真不知是从何说起啊……”
    我冷笑,盯着他说:“皇上的圣旨到底说了什么?”
    韩纩摇头叹道:“元素,我也不必瞒你。皇上向天下宣布,说你犯了谋逆大罪。但只追究你一个人,不牵涉到你手下的兵将。本来是想稳住他们的,唉……”
    我一阵晕眩。虽然早已身陷囹吾,但听见皇上宣布我叛逆,我仍是愤慨伤心不已。我的血液又因为这突如而来的奇冤而沸腾燃烧起来了,我把拳头握得紧紧地,我的太阳穴上青筋直冒。我明白,祖大寿和何可纲的叛走,完全是为了我一个人。他回到军中,还抱着一份侥幸,以为皇上只不过是一时失察,很快就会将我放回。但想不到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份诏书!我急促地来回踱步,感情充溢了我的胸膛。我想着祖何两人,他们都是我多年的老部下了,他们清楚地明白我绝无可能谋叛啊!不仅是祖何两人,整个关宁军队,每一个将士,每一个弟兄,他们哪个不是我这些年亲手带出来的?哪一个不明白我的为人?他们知道,他们完完全全地知道,我是冤枉的!我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连忙仰头,不让泪水流出来。我想像当天的情况,弟兄们一定惊诧莫名吧?他们一定愤怒不平吧?他们可能以为我已经被杀死了,他们一定痛哭过了吧?他们乘着星光走了,要远离这是非不分的地方,他们要到哪里去?今后他们的路该怎么走呢?
    我的眼睛通红,里面藏着的也不知有多少愤怒伤心。我回过头,扫了这班大臣们一眼,他们一个个或低头或转身闪避我的眼光。我在心里计算,从我入狱到祖大寿东奔,前后三天,到今日又有一天,原来我在这牢里已经有四天了。可是这四天的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呀,我觉得好像有四年啊!为什么,为什么皇上要说我叛变?为什么他要逮我下狱?为什么他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为什么他不让我见他一面?
    皇帝要我写信给祖大寿,为什么他不肯发个正式的圣旨下来?他是不肯有求于我!他不肯向我开口要求,不屑与我打交道!所以派了一个又一个太监过来,现在干脆把这么多大臣都派来了。可是为什么?我从赴北疆以来,夙夜忧劳,每时每刻都心系报国。宁远两次大战,都是以少打多,九死一生,硬是打败了金国两个皇帝的亲征,我自认有功无罪。可是,为什么皇帝要这么对待我?
    我的心里如煎如沸。我不服气,我不甘心,我没有罪。我转向韩纩,问道:“学生如今身陷囹吾,生死亦不放在心上。但学生一生忠心耿耿,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会责我谋逆?如果是奸佞进谗,学生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我大明江山。学生不服!”
    韩纩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是他终于开口说:“元素,你当年杀毛文龙一事,做得鲁莽了。你守辽东,朝野上下都在传说你私下同建州和议,此事亦对你不利。如今金兵大军压境,京畿危急,你又驻扎城下,迟迟不决战,不免令皇上猜测,以为是你拥军自重,甚至要胁迫朝廷有所图谋……”
    我急道:“毛文龙当年驻守皮岛,畏缩不战,空耗朝廷钱粮,又贪赃枉法,视朝廷法度为无物,我也是为国家才杀他。而且杀毛文龙,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为什么到今日敌军压境的时候来追究?更何况杀毛文龙一事,皇上当时也表了态,下旨颁布了毛的罪过,并嘉奖过我,为何今天又来翻帐?与金国和议,是一种战略手段罢了,又并非真的要与它永久谈和。皇上当年在平台召见我,问我平辽方略,我就说过:‘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皇上也是赞同的啊!至于如今迟迟不战,是因为援军尚未到齐,战则不利。如果一战而败,京城岂不是摇摇欲坠?再说金人素来以铁骑闻名,野战骁勇,我军没有必胜的把握!这些我面见皇上的时候也早就一五一十地禀告过,皇上英明纵武,想必不会为此而致我下狱吧?”
    王洽忍不住说:“韩大人刚刚所言差矣,此次皇上震怒,还不是主要因为那个姓杨太监的密报?”
    我警惕起来,连忙问道:“什么密报?”
    大学士成基命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有个叫杨春的太监,本是管马的,被金人从京东的牧马场抓走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地逃了回来,就密报说他无意中听到了金人的机密,说你袁崇焕和皇太极暗中有约定,要不利于皇上。”
    我跳起身来,大声说:“这分明是金人的反间计嘛!我和皇太极血战了这几年,杀了他不知道多少兵卒,更何况他父亲努尔哈赤的死就跟我大大有关,他恨我入骨,怎么可能与我有什么密约?要是真有密约,我又为什么要这么远地赶来,和他在广渠门大战?事实在此,真伪立辨!我要立即面见皇上,说明这一切。这出‘蒋干中计’又不高明,皇上一定会恍然大悟的!”
    可是没有人说话。我疑惑地看着这班大臣,他们一个个神情呆板。我恨得咬牙切齿,心想,这帮朝臣一个个只知道做缩头乌龟明哲保身,完全不把江山社稷放在心上!现在我明白了自己下狱的原由,更是觉得莫名的悲愤,觉得五内如焚。我冤枉!我一生这样的精忠报国,皇上怎么就如此草率地中了这拙劣的反间计呢?
    
     这时刑部尚书乔允升小声说:“无论如何,袁大人还是要明白这其中的利害,以国事为重啊!可否令人侍侯文房四宝了呢?”
    我不理他,我努力地使自己平静。我淡淡地问:“祖大寿拔营走了,如今朝廷可有采取什么措施?”
    大学士李标说:“皇上下急旨,令孙承宗孙督师去安抚祖大寿。”
    我点了点头,冷冰冰地说:“那就好。孙大人当年在辽东,深得人心。我袁某本来就是在孙大人手下做事的。祖大寿当年也是孙督师手下的将领,受恩非浅。但请朝廷放心,孙大人这一去,保管让大寿回头转意。至于我嘛,现在人微言轻,就算写信也等于没写。各位大人请回吧。”
    王洽急道:“孙大人德高望重那是没错,但谁又能够及得上袁督师你和祖大寿的恩义深重呢?袁督师你……”
    我突然抬起头来,我终于不可自制地爆发了。我已经豁出去,我什么都不管了。我大声说道:“什么督师,我已经不是督师了!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囚犯!我只是一个罪该万死的谋反大逆!你们又何必来找我?如果是皇上要我写信,那么圣旨在哪里?如果圣旨来,我当然奉旨,可是皇上为什么不发旨命令我?就算有旨来,我写了信,又有什么用?我本来是督师,祖大寿当然听我命令,可是现在我下了狱,是一个囚犯,连普通老百姓都不如,他又怎么会听我的话?他怎么会听一个要谋反的乱臣的话?你们说,你们说啊!”
    我大口地喘着气,我那原本黝黑的脸庞激动得发红。我的身材不高,但我抬高头,咄咄逼人地注视着这帮大臣。在北京皇家的天牢里,一个死囚毫不相让地和大明朝地位最高的十几位大臣对峙,而这些大臣们却一个个坐立不安,额头上冷汗直冒。
    只有韩纩注视着我,他的眼神奇异而忧伤。他缓缓地说:“元素,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我们做臣子的,不管怎么样也要以国家为重。只要你不负国家,我韩纩也决不会负你。”
    “韩大人!”我对着韩纩深深一躬,“请您回报皇上,臣袁崇焕对大明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此意惟天可表!若是皇上下旨命臣,虽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何况是一封信!臣一生戎马报国,死而无憾,但臣绝没有谋逆之举,臣无罪!臣是不服,如果是有奸人诬告,臣希望能够和他当面对质,澄清是非。更希望皇上能召臣面见,容臣细细剖白。臣就感激不尽了!”
    韩纩深深地注视了我一眼,终于摇头叹息,说了声“保重”,便离去了。别的大臣尾随于后,转眼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3

 这天晚上,我心情澎湃,难以入眠。我想到祖大寿他们,他们现在应该在路上飞也似地奔驰吧?他们的心中,应该也和我一样地愤怒难息,一样地委屈伤心。可是他们只有用不停的飞奔,不停的狂啸来发泄自己的郁闷。他们个个都是铁打的汉子,在冰天雪地的辽东,又缺粮又缺饷,但一守就是几年,十几年。打仗的时候,哪怕眼前就是敌人的枪林箭雨,也从来都没有后退过。但现在,他们在流眼泪吗?他们在悲恸地号泣吗?他们从莽莽关外的林海雪原,为了保卫大明的京城急行军近千里,仅仅花了十四天就赶到北京城下,其中还与敌人交战数次。刚刚到达,人未卸甲马未解鞍,就以九千之众对十数万大军狠狠地打了一仗,把金兵逼退出皇城脚下。人困马乏的他们怎会料到,朝廷非但不准他们进城整顿,还要逼着他们继续地打,不停顿地打,直到把皇太极赶回长城以北去为止。军队只不过是为了休养生息,等候主力援军到来,在城外守了几日没有出战,就有人说他们是汉奸,是懦夫,就有百姓从城头上往下扔石头,砸死了不少士兵。想到这里,我辗转反侧,全身都气得发抖。我想,皇上说我里通敌国,多半也有这里的因素。可是,谁又知道我的难处!城下各处的勤王军参差不齐,鱼龙混杂,要逼着我领着这群乌合之众去硬碰鞑子的铁骑,无异是羊入虎口。远来疲惫,援军未到,部署未妥,又是敌众我寡。怎么打?可是谁会来又听我辩解呢?人们只知道敌人在城外,就要打,就要狠狠地打。可是弟兄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而现在,皇上更是把他们的督师都抓走了,罪名居然是通敌卖国!我能够想象得出,在我被下狱的这几天,弟兄们遭遇的是什么样的处境!我一个人受苦,那也没有什么,至少我只是一个人承担,可是我想到我的那些军士们,他们守在北京城下,忧心忡忡地望着远方敌人那连绵不绝的营帐。他们有的刚刚马不停蹄地走了几百里路,有的几天几夜未曾合过眼睛,有的十几天前才奋战了一场,直打得整个人脱力。他们穿得单薄,在腊月的北风中簌簌发抖,他们进不了自己的京城,只好握紧手中的武器,随时准备和留着辫子的敌人决一死战,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来保卫国家社稷。而这个时候,在北京的城墙上却出现了嘲讽和谩骂的声音,有的说他们是汉奸,辫子兵是他们引来的;有的说他们做缩头乌龟,不敢出战;有的骂他们是强盗,抢自己百姓的东西;更有人说:“他们的督师自己就不是好东西,听说已经被皇上抓起来了。”于是石块泥巴纷纷地从城墙上扔下来,砸得他们头破血流。他们怒目而视,心中的委屈刚要发作,皇宫里却来了人,大声宣读圣旨:“袁崇焕叛国通敌……”
    我抱住自己的头,直想痛哭一场。我知道那些士兵们都是血性男儿,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们这样地群情激愤,乃至整个儿的拔营而走。这些人都是多年来在关外和我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啊!可是,可是我……
    我干脆坐起身来。我自言自语地说:“我没有通敌,这是莫须有,莫须有的罪。”一提到“莫须有”这三字,我不禁联想到秦桧,忽然吃惊:难道是朝中有奸人乘机污蔑?不然单凭那杨太监一面之词,决没有在敌军兵临城下之际将总帅下狱的道理。我把朝廷里的各大臣默想了一遍,又觉得不像。首辅韩纩是我的座师,只会对我加以照顾。成基命知道我的为人,一向帮我说话,我记得我在宫中被逮之时,他就曾替我求情。钱龙锡虽然嫌我相貌不佳,和我私交不密,但他名列东林,立身正派,向来以大局为重,也一向在政治上支持我。别的东林党人如御史曹于汴,刑部尚书乔允升也基本如此。其余如张凤翔,王永光,毕自严等,虽然在政务上没有什么才能,但都老成圆滑,没有在此非常时刻趟混水的道理。那么或者是内侍太监搞鬼?可是向来内侍不得参予政事啊。而且这等大事,皇上又怎么会轻易相信?除非,除非……
    我猛然抽搐了一下,我突然觉得头皮发麻,全身冷汗直冒。我张大了嘴巴,心里面的惊骇犹如大海汹涌起伏的波涛。
    难道是皇上本人的意思?难道是皇上有意要杀我?
    
    我一翻身爬了起来,在囚牢里绕了好几个圈子。我又惊又惧,白天韩纩对我说的话一句句流过脑海。他说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我们做臣子的,不管怎么样也要以国家为重。我想起首辅大人那无奈而忧伤的眼神,突然明白,他是在暗示着我什么啊。
    皇帝自己要杀我?
    可是皇帝为什么要杀我?一年前,他不是还在左安门平台召见我,听我陈对辽东事宜,说要倚重我这个国家栋梁的吗?不正是他让我领兵部尚书衔,后来又加太子太保,督师蓟辽的吗?不说一年前,就是十八天前,当我得知金兵绕道蒙古直扑北京,急忙率兵驰援京城的时候,不正是皇上他亲自命我作援军总调度,督令各路兵马的吗?不正是他赐我玉带彩币,又在城外血战后发给我酒肉麦饼的吗?而仅仅抓我前的四天,皇帝还在宫中召见过我和满桂,还特赐了貂裘和盔甲,慰问嘉奖不已。他怎么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我茫然地走了一会儿,我的头剧痛不已。我还是想起了韩纩,他一早就猜到了吧?他是四朝老臣,资历极深,他看清楚这其中的原由了吧?他本来想对我说什么?我努力回忆白天的对话,想起我曾经问他我为什么会被逮下狱。他说什么了?他好像提起了毛文龙,好像说到了辽边,又提到了固守不战的事情。他没有说起太监的密报,他想向我表达什么?他是不是认为皇帝要杀我并不仅仅为了这次的反间,皇帝早就想除掉我了?可是,皇上为什么想要除掉我?
    
    我的眼前浮现出皇帝那苍白的面容。我第一次见到皇帝是在崇祯元年的七月十四日。我在左安门平台与皇帝畅谈。我那个时候还是壮志凌云,豪言要五年平辽。皇帝颇为高兴,给了我很大的权力。赐尚方宝剑,又赐蟒袍玉带。但是他的眼睛里充满血丝,他的心中有没有疑虑和不安呢?他可是从此把整个辽东都托付给了我啊。我刚到关外,就碰上兵士因为缺饷哗变。为了平息事件,我连连上书请饷,最后老实不客气地开口要皇帝掏私房钱。朝廷最后终于拨饷了,但是在皇帝的心中,此刻是否已经对我有了成见呢?他是否已经开始后悔给了我如此大的权力,以致连皇帝本人都敢得罪呢?我在关外,和蒙古喀喇沁部交易。喀喇沁刚刚遭遇旱灾,极需大米布匹。我和他们交易,这个部落必定感激不已,投向我们一边。从而为大明的北方疆土无形中加上了一道藩篱。可是皇帝却严令不得与其互市,否则以通敌论处。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做?与喀喇沁交易对大明有什么不好?难道他只是要为了证明皇上的权威,只是要束缚我的手脚?他是不是已经觉得我目无朝廷,飞扬跋扈?我在宁远,和皇太极书信往来,是为了想稳住他,待我军实力壮大,才与其决战。皇上一定听到了流言蜚语吧?他的心里一定产生了惊疑吧?崇祯二年五月,我终于杀掉了皮岛的毛文龙。毛文龙虽然是朝廷的大将,但是他手握重兵,守在一个孤岛上,死活不肯出战,白白地耗费朝廷的粮饷。而且他贪赃枉法,在朝廷里贿赂大臣;在岛上则割据一方,不服调遣,又大收过路费,俨然一个土皇帝。我与他谈判不成,于是请尚方剑杀了他。皇帝知道这件事后是怎么想的?他一定大吃一惊吧?他一定发过怒吧?他一定认为我公报私仇,或者是目空一切吧?可是皇帝不敢说我不对,我手握天下重兵,驻扎在外。皇帝只好表扬我,说我干得对,查办了毛文龙的案子。但是在他心中,应该已经开始动了杀机了吧?
    可是,皇帝知不知道,我的心中,自始至终就没有过任何的私意。我所做的一切,完完全全只是为了国家和社稷呢?
    金兵绕道蒙古,突袭京师,我从千里之外赶回救援。皇帝很高兴,令我为各路援军总指挥。但是他暗地里有没有在怪我,怪我没有早早探得敌情,回师勤王呢?被突破的长城防线虽然不在我的统辖负责范围,但皇帝肯定也曾迁怒于我,怪我办事不力吧?或者,他难道已经认为我和金兵是里应外合,沆瀣一气了吗?我请求让士兵们入城休息,皇帝的笑容就一下子僵住了,他在想什么?他以为我想拥军入城逼宫吗?军队在广渠门大战之后,元气未复,援军又仍然没有到达,唯一的办法就是凭城固守。皇帝便不断地来催。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以为我不出战是想胁迫于他吧?他一定对我又恨又怕吧?他怕什么?他怀疑我造反吗?或者他只是不能够容忍任何可能威胁到他的力量存在呢?
    我想到建极殿上,皇帝那恶狠狠的声音。他的眼睛通红,但目光残酷而坚决。我打了个寒噤,皇帝想杀我,他真的想杀我。他一定想杀我想了很久了,所以才如此轻易地相信了一个并不完美的谎言。他一定想除掉我多时了,所以竟然不顾敌人就在城外,迫不及待地就把我打入了大牢。皇帝是铁了心要除去我了。
    可是我,却是这么地痴心。我这么全心全意地为了国家的江山打拼,连父丧都未能守全。我这么投入地为朝廷戍边,在关外苦寒之地一呆六七年,官至从一品,家中却仍是十分清贫。我只不过是想报国而已,但皇帝却要杀我。当初他加我官,他给我赏赐,是因为他不敢惹我,他要稳住我。皇帝对付魏忠贤,也就是这个法子。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在我的心头笼罩。我本来还抱有一线的希望,希望皇帝只是因为敌军压境,一时乱了方寸,被人蒙蔽才做出这样荒谬的决定。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我还有出头之日。所以我才会抗辩,我才会放声呼喊,我要皇帝快快清醒过来,把我放回到那金戈铁马的战场上去。可是,我终于明白,皇帝不会放过我了。从此,那山海关外的平原大河,那肃杀刺骨的战地西风,那一座座浸透了我心血的大小城堡,那长声嘶鸣的战马和迎风飘扬的将旗,那夜间悠远悲凉的羌笛和冲锋时雄壮激昂的觱篥,这些都不再会和我有关系了。
    我觉得心力交瘁,我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我终于失去了知觉。

—4

第二天,皇帝仍然没有圣旨下来。来的是一个兵部的官员,叫作余大成的,他是职方司的郎中。他劝我说:“大人愤怒不甘,无非是想证明自己忠心不二,并无谋逆之事。但眼前就有这个证明的机会在,大人何故不利用呢?首先是为了国家存亡,其次也是向皇上证明心意。大人平生的功绩都在,谁也更改不了。待到敌兵离境,圣上平下心来想一想,定会为大人洗清嫌疑,官复原职的。”
我的心痛苦而绝望,我几乎没有听进去什么。但这人是职方司的,我自己以前就在兵部职方司做过主事,所以对他颇有好感。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余大人,你是兵部来的。城外战事现在究竟如何,可否见告?”
余大成说:“不瞒大人。祖大寿这一走,致使京城震动,流言四起,全军上下人心惶惶。鞑子兵本来在良乡、固安一带游荡。大寿一走,鞑子乘机全军回扑,进逼卢沟桥。前日一战,申甫副总兵一营全军覆灭,申副总兵阵亡,永定门吃紧。如今形势可谓危急如累卵,国家存亡就在今日啊!”
我微微皱眉,心里也明白这绝非夸大之词。我的手心渗出了汗珠,我想到坐在宫中的皇帝,他一定也睡得不好,他一定焦躁而惊惧,他眼睛里的血丝更多了吧?虽然他容不得我,可是他始终是皇帝,我始终是臣子。虽然我被囚在这牢狱中,但是我的心却从来不曾改变过,我的忠诚从来也没有改变过啊!
我几乎就要想答应写信了。可是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身子一震,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我想,皇帝为什么容不得我,说到底是因为他怕我,因为我手握兵权,威望及于天下。我一句话出口,底下十几万弟兄都要振臂呼应。皇帝怕我,因为我功名太高,他奈何不了我。他怕我,所以他才防我,他才猜疑我。自古帝王最忌讳臣子功高震主,哪怕功臣如何忠心不贰,也总是视之为心腹大患。而对于一个臣子来说,他忠心与否,其实并不重要。他最大的罪过不是实际上的想要造反,而是拥有那种可以造反的能力啊。我脸色苍白,我知道这封信出去,祖大寿一定会回师的,我对我的部队太了解了。但是,我苦笑了,我这封信一出去,皇帝他本来就算不想杀我,现在也不会让我留在世上了。他会震惊,他会咬牙切齿,他一向都那么地警惕和多疑,怎么能够容忍一个在大牢里还能呼风唤雨的人留在他的身边?更何况他本来就深信这个人早就有了反叛的意图。
我怔怔地望着余大成。他也看着我,他仿佛明白很多事情,他叹了一口气,对我行礼。他说:“袁大人,要以国事为重啊。”
余大成走了,我却仍然呆呆地出神。我回忆在辽东时的意气风发,那时只想尽早建功立业,干起什么事情都有一种不要命的勇气。我的性格火热,容易冲动,满腔热血仿佛随时都可以燃烧沸腾。我从小就梦想驰骋疆场,报国杀敌。长大以后,当这样的机会真的就实实在在地放在眼前时,我曾经多么地狂喜多么地激动。可是,正因为这样,我终于走到了今天。
为了疆土,我会豪情四溢,孤军在宁远城对抗十三万金兵;为了公事,我会倔强不屈,同上司顶撞吵闹乃至抗命。为了一种意气勃发的壮志,我可以狂言五年复辽;为了一种莽撞执着的认真,我可以不避上怒地请饷。我敢和金人和议,哪怕担了被天下戟指唾骂的委屈;我敢擅自诛杀毛文龙,哪怕冒了被朝廷撤职查办的风险。这一切,别人都不做,可是我做了,那只是因为我报国的欲望实在太强,因为我对这个大明朝的情感实在太浓,浓到化不开,浓到只有用眼泪和鲜血去浇灌的程度。
可是,我没有料到,正因为我太想报国,所以国家终究抛弃了我。
正因为我太想报效皇帝,所以皇帝终于不能容我在世上。
为什么?
我略略抬起头。墙上的灯火还是那样地一闪一闪,明灭不定。
我的思绪又转到了京城外的战场上。金兵已经回头重新扑向京师,他们就在不远之外吧。我痛苦地垂下头,整理自己的思绪。现在京师的防卫应该是谁在负责呢?大概是满桂吧。我有一丝的宽慰,满桂这个人我是放心的。可是,祖大寿带领主力走了,剩下的兵马能够抵挡皇太极的虎狼之师吗?皇帝不会又逼满桂出战吗?他不会也被人诬陷吧?我又想起祖大寿,忽然打了一个寒噤。他和何可纲要向哪里去呢?回山海关?他们会不会反过来攻击大明的军队呢?甚至……他们难道会投奔皇太极吗?
我突然有些惊怕,情不自禁地往四周张望。我想,金兵现在会不会已经攻城了?他们是不是已经架起云梯,冒着矢箭在拼死地向上攀爬?城外的那些勤王兵呢?是不是已经被强大的敌人击溃?军士们是不是会被疯狂地屠杀?我神经质地聆听了一阵,但什么都没有听到。我在牢房里来来回回地兜了几个圈,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出这个狭小阴湿的地方,去城外督战,杀敌,冲锋。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只好又颓然地坐了下来。我对比双方的形势,感觉非常不妙,北京多年没有战乱,守备松弛,城头的士兵连大炮都不会发,火器都用不来。只要城下一仗战败,恐怕京师要不保。我感到全身冷汗直冒,坐立不安起来。我仿佛预感到过不了多久,那些留着辫子的蛮夷生番就要在北京城里四处掳掠。我看看牢房的门,谁会来推开它呢?不会是一个辫子兵吧……

我的耳边又响起余大成的话:“要以国事为重啊。”
我的耳边又响起韩纩的话:“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我们做臣子的,不管怎么样也要以国家为重。只要你不负国家,我韩纩也决不会负你。”
我的耳边又响起许多的声音,它们都在说:“以国事为重啊。”
我自己的心里也有声音在说:“以国事为重啊。”

我突然哈哈大笑。我的热血好像又燃烧起来了,我站起来,我的整个身体都在发热。然而我又有想哭的冲动,我的心里悲愤交加,巨大的感情充塞在我的胸膛。但我知道我不会有别的选择。我自问如果回到六年前,回到我刚到辽东的时候,让所有的往事都重来一遍,我是不是会走另一条路呢?我摇了摇头。我知道,这几年的战斗生涯正是我毕生的追寻;这报国的事业,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理想。它就像是一团熊熊燃亮的大火,发射出那样强烈的光和热,让我情不自禁地扑向它。我像一只飞蛾,哪怕一早就知道这结果,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焚烧了自己,殉身在这光明之中。正如今天,我终于还是要落笔写这封信,所有的事情,一早就注定好了。
我终于明白,这原来是一个宿命。
原来从我踏上辽东土地的那刹那起,我的命运就再也无法改变。

立即有人送上了纸笔。我伸出手,我的五指都因为寒冷而冻得僵硬,但我仍然使劲地握住了笔。我努力地克制胸中的感情,一个字一个字地写道:
“缧系之臣袁崇焕拜言祖大寿、何可纲二将军足下:……”

但我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我的泪水滑落脸庞,滴落在信笺上。我想,皇上对我的心意,到底了解多少呢?天下人对我的心意,又到底了解多少呢?
写完给祖、何二人的信,我又取过另一张纸,写下两首五律:

北阙勤王日,南冠就絷时。果然尊狱卒,悔不早舆尸。
执法人难恕,招由我自知。但留清白在,粉骨亦何辞。

天上月分明,看来感旧情。当年驰万马,半夜出长城。
锋镝曾求死,囹吾敢望生。心中无限事,宵柝击来惊。

-5
信笺被快马送走了。皇帝到底没有发旨下来,更没有任何的慰问和嘉许。我仍然整天在这个狭小而冰冷的囚室里,对外面的世界茫然无知。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也不知金兵到了哪里,战况如何。但我的小小牢房没有动静,我想,北京应该也没有动荡,大明王朝的江山应该也没有动荡吧。
    我有时候会想像,祖大寿他们接到我的手信以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他们一定惊喜异常吧?他们那些日子曾时时挂念我吧?我可也在挂念他们啊!他们有没有又忍不住痛哭失声呢?这些赤胆汉子们,他们应该会拨转马头,重新为了大明的江山而战吧?他们大概会拿出平时几倍的勇敢和坚强与敌人厮杀,因为他们想拿这一点功劳来向皇帝求情,赎他们督师的罪。他们冲锋的时候眼眶有没有湿润了?他们举着的大旗上绣的还是那个大大的“袁”字吗?可是,这些耿直的男子汉却想不到,他们战斗得越勇敢,立的功劳越大,他们的督师就越没有希望。他们每占领一座城池,他们的督师就向死路上迈出一步。
    每天晚上我躺在地上的时候,心中总是很郁闷。我讨厌这座石头的监狱,它像一座坟墓,压抑着我所有的雄心,抱负和梦想。每天在梦中,我的灵魂总要飞到那辽阔的关外平原去,那里有我的城市,我的士兵,我的敌人,我的战场。我常常梦见当年在宁远的大战,梦见我的部队奋不顾身地在城墙上抗击。他们往城下打炮,射箭,投掷长矛;把石头,门板,燃烧的棉絮雨点般地砸下。他们大声呼喊,脸上写着的是誓死的决心。他们的胸口和肩膀在流血,却顽强地守在城墙的缺口。有的已经死去了,但尸体仍然直立着不肯倒下。而在他们的脚下,是漫山遍野的敌人,不断地向他们冲过来,冲过来……
    我也会想到一些认识的人。我知道北京没事了。我想,守城的满桂应该算是立了大功吧?我又想到之前在遵化战死的赵率教,我多么希望能够和他一样战死在疆场,马革裹尸,可惜那是再也不可能的了。我想到我的老师韩纩,他在上疏试图解救我吗?他知道那是徒劳无功的,他会去和皇帝顶撞吗?我还想到我在广东的一些朋友,在我赴关外之前他们都劝告我要收敛锋芒,一成功便身退。他们把事情看得很清楚,但他们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注定的命运。如果不是这样,那么皇帝就不是皇帝,我也不是我了。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又一天天凉下去。朝廷内外发生了许多大事。满桂其实是在守北京的一场大战中壮烈牺牲了。祖大寿接到我的信,立即又从关外返回,威胁皇太极的退路,终于使皇太极从北京退走。后来他们在孙承宗的率领下,奋力接战,收复了永平、迁安、滦州、遵化四座城市。京城安定后,崇祯皇帝痛下辣手,兵部、工部、刑部尚书及属下官员或下狱,或被当庭棒责。大官被处死和流放的不计其数。关于我的案子,一大半大臣都来求情,希望我可以得到宽免。韩纩因为是我的座师,不便直接出面,便四处游走说情。周延儒、王永光、何如宠、李标、孙承宗等无不上折,祖大寿要想以毕生的官爵功劳来赎我的罪,但皇帝一概不准。别的人更惨。钱龙锡因为替我求情,反而被人弹劾,下了大牢打成死罪。成基命同皇帝当面争辩,后来被夺官。御史罗万爵为我申诉,因而削职下狱。御史毛羽建因为和我有过交往,发配充军。兵科给事中钱家修被囚禁。而韩纩终于也因为我的缘故被一个中书舍人原抱奇所弹劾而被迫辞职。一位布衣叫作程本直的,竟直言上书愿陪我同死,也被打入死牢。
    
    然而我并不知道这一切。我只知道有一天,有人来向我宣读圣旨,说我犯了谋逆之罪。判处我磔刑,也就是凌迟。籍没家产。我的母亲、妻子、弟弟、女儿流徙两千里。
    我跪倒磕头,大声说:“谢皇上。”然而我忍不住心里的悲愤。我在心里面狂呼大叫:我是冤枉的!我伏在地下,因为激动而呜咽。我的怨气在体内猛烈地冲撞,要是爆发出来,大概也会出现乌白马角,六月飞霜。我终于要死了!但是我的心却仍在战场上,仍在为这大明的江山而徘徊不已。
    我写下了我的绝命诗: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
    我的囚车“磷磷”地在大街上驶过。秋风吹拂过我的脸庞,让我有一丝的凉意。大街两旁挤满了百姓,他们一路跟着囚车,走向皇城西侧甘石桥下的西四牌楼。他们的眼睛里有着无比的愤怒和仇恨,因为他们相信,半年多前的那些鞑子兵就是我引来的,是我引敌人来攻打他们的京城,焚烧他们的房屋,掳掠他们的财产。他们恨得咬牙切齿,喉咙里发出“格格”的响声;他们用一切恶毒的语言来咒骂我;他们捡起地上的石头向我扔过来。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按惯例,凌迟在东牌楼下。我被拖上刑台,行刑台周围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连周围的房顶上都爬了人。督刑的长官早就到位,他拿出圣旨宣读,可是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对我的痛骂声中。
    突然,我有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我大声叫道:“我没有罪!”
    人群顿时骚动了,疯狂的百姓从四面八方冲上来。他们骂道:“狗杂种,死到临头还要狡辩!”他们突破阻挡,冲到我的面前。有的人用脚踢我,有的人对我吐唾沫,更多的人扑到我身上来嘶咬我的肉。他们狠狠地嚼着我身上的肉,满嘴都是血,恨恨地骂:“大汉奸!”司刑的人好不容易拉开群众,恢复了秩序。刽子手剥掉我的衣服,拿出一张渔网套在我身上,让我的肉从网洞里鼓出来。我不停地说:“我没有罪,我没有罪”。刽子手摇了摇头,拿起刀来割开了我额头上的头皮。鲜血流下我的脸庞,让我看出去都是一片通红,可是我仍然不停地说:“我没有罪。”刽子手每割一刀,周围愤怒的人群就大声叫好,并纷纷出钱来买我的肉。按律凌迟要割三千六百刀,才能将犯人弄死,我感到我的血不停地在流,我的身体一点点地离我而去。但我的灵魂里仍然有着愤怒不屈,我是冤枉而死的,我不服!
    
    我自然想不到,我的这个冤屈,竟然就会要成为大明存亡的关键;我的这个冤屈,竟然一直要到五十多年后,到了康熙年间,才会大白于天下。而那个时候,整个华夏早就已经成了那些留着辫子的人的天下。只不过他们已经不再叫金国,而改成了大清。
    然而我却知道,如果时间能够倒流,让一切再重来一遍,我仍然会无悔并且毫不犹豫地去做当初所做过的一切。因为我的一生,始终只有一颗赤心,而用一颗心是做不出两种事情的。我明白,从我生到这个世界上开始,我的人生就早已注定,因为上天只给了我一颗这样的心。
    而那,也就是我的宿命。
    
    (注:明朝大学士韩纩,纩字应该是火字旁加广,即(火广)。因为字库中无此字,用纩字代替。)
    
    第一章完

南瓜汤

2009年10月13日

“红米饭,南瓜汤,秋茄子,味好香,餐餐吃得精打光”

很好听的革命歌曲,内容似乎一看就懂。

身在老区,听到了一个新鲜的说法,觉得可以记录一下:

我们这儿老表叫的南瓜其实是丝瓜,丝瓜打汤,碧绿好看又好吃,你见过谁家的南瓜打汤?

恩,我是没见过,丝瓜汤倒是常见的。

 

夫子的诅咒和仁爱

2009年10月2日

是孟子里的一段: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
  
 「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後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以前有一点不明白,发明用俑来代替活人殉葬,难道不是一种进步吗,夫子为何要咒骂他们断子绝孙呢?

原来,答案就在“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就是说,夫子根本就反对以人殉葬,也不愿看到此种残忍的思想流传。在古时,以人殉葬,大概只是帝王将相才能办到的事情,俑的发明使此恶习普遍民间,至今未息。

夫子的伟大,正在此也!!!

想到夫子的另一故事,不引原文,直接翻译一下:“孔子家的马厩发生了火灾,孔子退朝回来,急忙问“伤人了吗?伤人了吗?”,不问马(等于现在的高级轿车)。

“不问马”的老夫子,这时真可爱啊。

无端

2009年9月19日

无端哀悯风前树,
冥天黑地偃枝桠。
慧眼无多诗人泪,
看吹落花满天涯。

黑森林(二)

2009年5月5日

转阅西游记,   又见黑森林。

唐僧运多厄,   脱险累金睛。

妖魔虽狞恶,   偶或近人情。

君看黄袍怪,   吐珠献殷勤。

百花纵有嗔,   知当感心铭;

金角哭恹恹,   未忘手足亲。

魂飞魄已散,   旋身入净瓶;

刁钻红孩儿,   锤鼻喷火云,

劫得肉馒头,   长寿献父亲。。。

我居人间世,   寒暑颇多经。

过眼纷纷事,   难得口应心。

欲语话又止,   不敢道不平。

扰扰尘俗辈,   常不若山精。

我佛当何喻?   掩卷费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