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新旧医学的兴废
(根据《周作人集外文》输录)
近两三年来中国新旧医学之争,忽然兴起,因为觉得这与反动的一般旧势力之复活,很有连带关系,虽然自己是医学的门外汉,却也有点儿注意。想到日本以前情形,有好些与中国相像,很想调查明治维新时代医学改革的状况,给中国人做个比较参考,可是借了富士川博士所著的《日本医学史》来翻过一遍,关于新旧之争,说的太简单了,有点不得要领。只得暂时搁起。近日买得日本内务省卫生局编刊的一册《医制五十年》(一九二五年出版),专记近五十年的事情,在这里边找到了一点材料,抄译成文,想亦留意新旧医学问题的诸位,所乐闻者欤?
在日本的医学的发达,可以说是有两个显明的段落。第一是汉方医时期。允恭天皇七年(西历四一四),帝有病,召良医于新罗,有金波镇、汉纪武二人来,为帝治病,自是遂有韩之医方。继体天皇七年(五一三)五经博士(医、易、历、采药、乐)段扬尔应召来日本,尽力于传布医学医术,此后关于医药的教养,悉依唐制,汉方医遂以成立,即其后所谓皇汉医道,至明治维新(一八六八)以来始渐蟀歇。第二是西洋方医时期。永禄年间(一五五八至六七),西班牙葡萄牙人来传教,医学亦附带传入,及南蛮寺创立,遂有所谓南蛮流外科(后称和兰外科)者,但此亦只是教士之馀技,至宝历时(一七五一至六三),前野良泽自修和兰文,于是科学的医学即西洋方医乃始成立。其同志及门弟中有杉田玄白,大槻俊斋等人,极力提倡,兰学(即从和兰传来的学问)及兰方医渐以发达。文政六年(一八二三),德人希波耳特(P.F.Siebold)至长崎,高野长英、伊东玄朴等从之学,通医学者益多,到处传习,至嘉永安政(一八四八至五九)而其势力乃大盛,与旧派汉方医几经冲突,迨明治八年(一八七五)公布医术开业实验法,在日本的新医学的基础乃始确立。
凡新学派勃兴之时,旧学派的反抗势不能免,嘉永年后兰方医与汉方医之间,屡次发生冲突,抵排竞争,势甚剧烈,以成立尚浅人数亦少之新派与有多年的经历的旧派抗争,其困难可想而知,或互相辩难以争优劣,或强要当局严禁西洋方医,当局中亦分为两派,有欲排斥西医者,亦有欲加以援助者,一时颇极纷扰,结果因当时执政者阿都伊势守的主意,发布下列的《兰方医禁止令》,时为一八四九年也。
“近闻兰学医师逐渐增加,世间亦多信用,查彼我风土差异,以后医师不准再用兰方,奉谕特达,仰即凛遵。但外科眼科等外治如参用兰方,亦无防碍。”
此令一出,胜利完全归于旧派,一时兰方医大为窘迫,唯奋斗反抗。仍不稍懈,执政者中堀田正笃、永野忠笃等理解西医的人亦拟解禁,而时机未熟,不能实现。安政五年(一八五八),霍乱流行,将军德川家定亦患此病,众医束手,堀田正笃等力排众议,提议用西法治疗,得阁老间野下总守之赞同,幕府于七月三日急遽发布《兰方医解禁令》,其文如下:
“和兰医术,前曾奉令禁止在案,现值政府博采万国之长,官医只如有兼习和兰医术者,并无妨碍。”
同时召伊东玄朴等为将军治病,并新任竹内玄同等西医数人为官医,至七日将军终于不治,唯此后兰方医遂得再起,各藩亦相继解除禁令,于是嘉永二年所发表的偏颇的政令,隔了十年而又完全消灭了。
万延元年(一八六零),设养生所于长崎,命松平顺为主任,聘和兰医师教授医学,当时各藩医生靡然从风,多往长崎留学,在江户亦设医学所,大槻俊斋为其长,尽心于西洋方医之传播。明治二年(一八六九)改称昌平黉为大学校,管理开成学校,医学校及附属病院事务,后又改大学校为大学,开成为大学东校,医学为南校。大学规则云:“辇毂之下设一大学,府藩县各置中小学,皆遵守大学所颁之规则,育材广业,以供国家之用为务。”选拔各藩生徒,令就学,称之曰贡进生,又择其最优者令留学海外。三年(一八七零)又改大学为文部省,颁布学制。五年文部省下别置医务课,六年升为医务局,八年移归内务省,九年改称卫生局,以至于今。
自前野良泽提倡西医以来,至明治初期,已历百年,据当时统计,每医师百人中西洋方医不过二十一人,其他悉“皇汉医”, 而且此少数人中正式由医学毕业者又甚寥寥,大抵都是采用西洋药品,仍以汉方医法使用,故旧派势力仍未灭杀。一方面政府虽设置学校局所,提倡新派医学,而对于汉方医亦尚思尽力保护,如明治三年设“皇汉医道御用挂”,既其好例,经相良安知、石黑忠德、长谷川泰等辈起而辩难,无甚效力,然大势所趋,亦无可违背,至明治八年发布医师开业规则,旧派医术乃受一打击,十六年(一八八三)的改正规则一出,旧派的命运遂以告终了。八年的规则上说:
“自今新请医术开业者须经左列之试验,领受开业证书。但以前开业之医师无须试验,由府厅详细调查住所姓名年龄、记录人数,勿与新领证书之开业医混同,呈报文部省。”十六年的规则第一条云:
“医师须受医术开业试验,从内务卿领得开业证书。但此规则施行以前所受医术开业执照仍作为有效。”这两项规则上面虽然不曾明白禁止汉方医,但严行限制,只准旧有者继续行医,不能新添,而且考试科目也渐加严,所以明治十六年以后汉方医可以说是无复活路了。例如八年的医制中第十九条中云:
“以前开业之医师暂无须学术之试验,唯较量其履历与成绩,姑分为二等,给予暂时许可证。”
“医制发布后凡十年间,请开业者须经左列试验,领受许可证。甲、物理化学大意,乙、解剖学大意,丙、生理学大意,丁、病理学大意,戊、药剂学大意,己、内科学大意。
“现在虽得开业暂时许可证,其年在三十岁以下者,每三年必须受上列之试验,领取许可证。其笃志者仍得不拘年龄,请求试验。”十六年的细则第五,六条所定试验科目则改为前后二期,共计十门:
前期试验科目 一、物理学,二、化学,三、解剖学,四、生理学。
后期 一、外科学,二、内科学,三、药物学,四、眼科学,五、产科学,六、临床实验。
这个明治十六年所谓医师免许规则出来之后,无怪皇汉医大起恐惶,觉得这是他们的生死关头,不得不拼命奋斗一下。东京的汉方医巨头浅田宗伯(名惟常)联合了各地的许多中医,设立温知社,盛行提倡,一面写信给大学的医科学长,要求大学兼收汉方医师,同样地得免试行医,其文如下(原系汉文,省了我翻译之劳,不过似多错误,无从改正,故仍其旧):
“谨呈书大学医学部长三宅君阁下,惟常于君未获倾盖,而响慕滋切,未获识君之面,而久已知君之心,况过日两回亲接芝宇,奉謦欬之声乎,于是遂忘鄙陋,呈以刍荛之言,万一有采兴甚。夫国家自建格知之学,设七科之目,以诱后进,医家之为子弟者云蒸霞蔚,骎骎夫历阶升堂,获官准者不为少,然而未闻泄天地之秘,夺造化之权,如古之圣工贤匠者焉。如吾医流因循固陋,虽固不足论也,其术既行千古,千有馀年,勿论人之良与庸,药材性效,莫不晰知,固不得无实验。伏请医学部设实地经验一科,涵养吾党之士,则吾党之士亦感其恩泽,熟密内景之体用,细究神机之妙理,以审望闻问切之诊,辩脉病证治之法,而后参明补泻温凉寒热逆从之理,考订药性之气味效用,医方方君臣佐使,又知平生治病之验否,及其所以用此方治此病之由,则于卫生之道不无裨补焉。盖尝闻西洋疾医之说曰,辨适切证候之诊,而察疾病轻重之度,习学之最难,非书籍之可的知,必须直就患者而演习焉,唯要祥察注意,实验精到是即吾党之所私淑也。冀医学诸先生无偏无党,斟酌之会通之,使天下医浴一视同仁之和,则可谓普通医学矣。是不惟惟常区区之念,亦吾党几万之所企望也,伏愿高鉴。大学教授兼医学部长三宅君阁下,浅田惟常死罪顿首。”
对于这封信三宅学长怎样答复,我们不知道,但在医制上总之是别无什么改变,亦可见是并不发生什么影响。但是在汉方医方面总是还不肯甘心,还在种种运动,直至明治二十六年(一八九三),曾由赞成汉方医的议员在众议院提出一个医师免许规则改正案,换句话说即是皇汉医继续问题的议案,此外同样的建议及请愿也有过几回,不过都没有奏效,这个运动从此也就不大能够振作了。
以上根据《医制五十年史》,把日本新旧医学的交替摘要一说,到了现在所有开业的医师如不是正式的学校出身,也都受过正式的检定,可以说是已经没有单读《汤头歌诀》的医生了。但是,旧派的遗老遗少也未必完全没有,譬如说现今风行中国的一部《皇汉医学》,即是这种人的作品,不过在中国虽是风行,在日本却只是弓末之末,学界中人几乎不大注意,并不当作发动看了。我们中国早已有了独立卫生部,虽然日本还只是一个局,附属在内务省里,然而我们还在考试中,每年新添专读《汤头歌诀》的医师,比较明治八年的办法还不知道相差多少,——我在这里想请大家注意,明治八年正是一八七五年,已是五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1930.5.13《益世报》副刊, 署名岂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