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天元的小说《袁崇焕》
写《量子物理史话》的曹天元(capo)还写过历史小说《国殇时代》,共分三章,第一章就是《袁崇焕》,fly觉得文笔实在是很好,史实也是靠得住的,转贴来大家看看.
——1
崇祯二年的腊月,天寒地冻,整个北方都在这种彻骨的寒冷中艰难地呼吸着。阴湿昏暗的天牢里,梁上已经凝结了很多悬挂的冰柱。粗大的囚栏木椽有几根因为年久而显得有点腐朽残败,但仍然给人一种牢不可破的感觉。地上杂乱的稻草散发出一种奇异而霉败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似乎带给人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狱墙上点着几盏灯火,忽明忽暗,闪烁不定,令这个囚室说不出的诡异阴森,让人捉摸不定。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略略地移动我那已经冻得僵硬的四肢。拴在手腕脚踝上的铁链在一拉之下,发出叮当的轻微声响。我仍然坐在地下,并没有站起身来,但我的眼睛死死地盯住站在面前的这个太监。我长年在边疆征战,甚少进京,所以不认识这个人。只见他长得肥肥胖胖,皮肤却是细腻光滑,叫人不由地有一种恶心厌烦的感觉。但我顾不到这些,我死死地盯着他,我的眼睛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我的身子微微颤抖,也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我那抑制不住的激动和不屈。 太监被我这样盯住,显然十分地不自在。他定了定神,咳嗽一声,说:“袁大人,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请大人尽快地办了吧。” “我没有罪。” 太监说:“大人有罪没罪,皇上圣明,自然会察明白弄清楚。但是眼下军情重要,大人还是先把这封信写了,其他的事情以后再慢慢说,好不好?” “我没有罪。” 我的语气冷酷而坚决。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只是死死地盯住这个太监,盯住他的眼睛。我的眼光怨气冲天,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一样,让这个人不寒而栗。他慌乱地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说:“袁大人……袁督师,我只是奉上意行事啊,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大人您还是快点写了这封信吧,毕竟……毕竟这是皇上的意思啊。” “我没有罪!”我突然怒吼了,我站起身来,身上的铁链哐当之声大作。我的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我像一头愤怒的受伤的野兽,想要把一切的怨气和委屈发泄在某个猎物身上。我不甘心,我不能相信,我仰天长啸,然后又哈哈大笑。“袁崇焕有罪!”我大喊着,“袁崇焕造反,袁崇焕谋叛,你们相信吗?袁崇焕和金国打了近十年的仗,现在居然要作皇太极的内应,你们相信吗?” 那个太监慌慌地逃出了囚栏之外,吓得面无人色,但仍然不肯放弃。他战战兢兢地说:“大人,您这样教我怎么交差啊?到底要怎么样您才肯写信呢?” “我要见皇上!”我歇斯底里般地大喊,“皇上要我写信给祖大寿,为什么不亲自下旨?他为什么不肯见我一面,让我辩明委屈,洗刷冤情?让我面见皇上!” 太监嗫嚅了几句,终于没说什么,匆匆忙忙地走了。他走得那么快,像是逃避瘟疫一样。几个狱卒上来,重新把牢门锁上。数斤重的大锁,挂了两三个,又粗又长的锁链,绕了一重又一重。 我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倒在地上。我的左肩隐隐作痛,是十几天前的箭伤复发了。我握紧了拳头,想着上个月二十号与金兵在广渠门外的那一场大战。敌人真多啊,黑压压地开向北京城来,那旌旗马匹一眼都望不到尽头,其中更有皇太极本人的黄罗伞盖。我只有九千骑兵,却要挡住这十几万彪悍精壮的女真战士。那一场大战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我只记得空中的箭镞像下雨一样般地飞过来,满眼所及,都是刀光血影和横飞的肢体。金国的鞑子兵骁勇凶蛮,实在是可畏可怖,我闭上眼,脑中清楚地浮现出他们跃马横戈,瞠目狂呼的情形。他们骄傲的头颅高高仰起,粗黑的辫子在空中飞舞。可是那一天,我和我的弟兄们真是豁出命去拼了,因为我们输不起,因为身后就是北京城!那天,几乎每个人身上的甲胄都被鲜血染成鲜红,手上的兵器都打得弯折卷口。这一仗从早上打到傍晚,激斗了近四个时辰,终于把金兵打退,败走十余里。那天我太投入了,我亲自在大军中督战,振臂高呼。若不是属下提醒,大概直到鸣金收兵,我也不会发现左肩上赫然插着一支长长的羽箭…… 我摇了摇头,颓然地躺着。这御牢的地面冰冷无比,那寒气穿过我那单薄的衣衫,直刺进我的骨头里。城外的大战,只不过是十几天前的回忆,但此刻却显得特别的遥远,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情。我望着这天牢那黑黢黢的石顶,突然有一阵惶恐和怀疑,像是以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从来就不曾是大明朝的督师,从来就没有和敌人战斗拼搏过。关外的宁远城,留着辫子的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京城外的激战……这些都从来不曾真实的存在过,只不过是我的想象,我的一个梦。而唯一真实的,只有这黑暗的狱牢,浑浊的空气,明灭不定的烛火和面无表情的狱卒。而那个真实的我,则不过是一个谋逆不道犯上作乱的反贼。 真的,要不是我的伤口还在流血疼痛,要不是我的心里还有那一股豪气仍然回荡不已,我真的要以为这些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可是不!我是袁崇焕,我不是反贼!我是大明的堂堂督师!我要和城外的那些金兵决一死战!我又从地上爬了起来,愤怒和激动又让我浑身发抖。为什么,为什么说我反叛作乱?为什么说我谋逆通敌?我没有,我没有! 我回想十二月一日,那天我和满桂,祖大寿同时接到上谕,要进宫讨论粮饷的事宜。军队千里赴援京城,十万火急,粮草根本来不及跟上,现在又驻扎在城外,接济已经渐渐困难。所以接到旨意后,我还很高兴地庆幸朝廷想得周到。这粮饷的问题一解决,对于军队士气的提高大有助益。于是我和满、祖二人即刻快马进城,奔向皇宫。我毫无戒心,因为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天竟然会是我一生中最难忘,最震惊的日子;我怎么也想不到,皇上他要抓我,他说我要造反! 我想起了在建极殿上,崇祯皇帝看起来苍白憔悴。他眼窝深陷,面色雪白,双颊却泛着反常的潮红。他的眼里布满血丝,但眼神却是那么地凶狠残忍。我忘不了皇帝那气急败坏的语气,劈头就问我当年为何要杀毛文龙,为何擅主和议;如今为何又在城外迟迟不出战,为何要与皇太极暗地来往,为何要拥兵自重,密谋叛逆。皇帝说得激动,口沫横飞,双手连连比划,整个大殿里出奇地寂静,只有那亢奋不已的声音回荡在空中。 而我则惊呆了。 我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我茫然地向四周望去,一班大臣们立在两侧,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们的脸上有的诧异不已,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愤怒不平,有的则平静如昔,不动声色。我跪在地上,一时间动弹不了。我转过脸,看看在我左边的大将满桂,他曾和我锋镝战阵,出生入死,共同打过无数次大小战役。而现在他看着我,眼神却有一些奇怪和惶恐。我又回过头,看看跪在我身边的祖大寿,他却是面色惶然,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显然绝不相信刚刚所听到所看到的一切。 是啊,他不相信。而我,我自己又怎么能相信这一切呢?我又一次把目光投向皇帝,这是皇上吗?他为什么要抓我?我不是正在拼命地为他保卫他的京城,他的社稷吗?可是他说我是谋逆反臣,他要抓我……让我怎么能够相信呢?我嘴唇嗫动了一下,说:“皇上……” 然而还没等我的这句话说出口,我就听见皇帝大声地说:“锦衣卫,着将袁崇焕立即拿下,押入天牢,好生审讯!” 立刻有几个如狼似虎的卫士涌出,将我捆得结结实实。我丝毫都没有想到反抗,只是把下唇紧紧咬着,咬得出了血。我突然大叫道:“臣无罪!”我的意识终于渐渐恢复,我模模糊糊地明白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我的声音因为过度吃惊过度激动,显得格外高亢。两边的大臣们也终于一阵骚动,首辅韩纩,大学士成基命等都出班跪倒,请求皇上收回成命。说当前强敌兵临城下,如果把总督各路兵马的大帅逮捕下狱,不免军心大乱,不可收拾。皇帝犹如充耳不闻,挥一挥手,我就被连拉带拽地拖走了。 出殿门的时候,我努力地回头望了一眼。那堂皇的金銮大殿,文武百官,那高高在上的皇上突然变得模糊了,我的一切回忆也忽然都变得模糊了。只有一个念头在我的心中不断地徘徊,让我血脉贲张,让我眦目欲裂。我没有罪,我没有罪!我不停地呼叫,一直喊到喉咙嘶哑,喊到人事不知。 -2
|
||
2009年10月19日于5:48 am
字库收有这个:“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