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苍茫而深邃,广袤的高原上,山水、草原、寺庙、传说构成了令人神往、着迷的人间天堂。2007年8月,因为参加首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我去了那里的一些地方,美丽的蓝天白云、平静的湖水、虔诚的僧侣、悠扬的歌声、动情的舞蹈,甚至金黄的油菜花,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还潜存在记忆里。在那片土地上,我们远离尘嚣与浮躁,我们获得宁静与安详,我们感受大自然的伟大,我们体验生命的渺小,我们因为和世界的融合而敞亮,我们因为呼出浊气而升华。我本来很少写诗,可是那一次,我却写下了一组短诗,歌唱那神奇的风景和独特的文化,歌唱纯净境界中的一种心灵的升华。我甚至觉得,一个人到了青海,如果没有感受到一些诗意,那一定是没有用心或者心灵已经麻木。但是,我毕竟是过客,毕竟只能获得了一些表面的感受,不能像昌耀那样把整个的生命都投放在那里,当然也不可能像他那样写出痛苦、迷茫又苦苦求索的诗章。
读到章治萍的诗集《青海地理诗典》,我再次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一次难忘的时光。
对章治萍,我并不陌生,虽然我们不曾谋面。我曾读过他的几部诗集,如《纯情男孩》、《章治萍爱情诗集》、《大巅地》等,为他对诗的痴迷而心怀敬意。在地质队下岗之后,他仍然坚持诗艺探索,在无锡创办了一份民间诗刊《诗家园》,开办了“诗家园网站”,在诗界拥有自己的影响。章治萍出生在无锡,但不到十岁就随父母去了青海,在他的心目中,青海才是他真正的故乡,1988年回到家乡无锡却被他称为“客居江苏无锡”,足见青海对他的影响有多深。我一直觉得,一个人的童年和故乡的经历能够影响他的一生,是他的人格中最初的也是镌刻最深的因子。童年和故乡的记忆往往决定一个人的人生路向甚至终生选择,许多诗人、作家的创作都和童年有关,譬如鲁迅、冰心、艾青、臧克家、老舍、沈从文、艾芜等等。由此可以推测,青海对章治萍的影响应该是非同一般的。
这些年,关于“文学地理”、“诗歌地理”的争论非常热闹。诗歌与地理的关系很复杂。这种关系有时只是表面上的,诗人借助一些地理上的名词来抒写自己的行旅,表达某种人生体验,并没有深入到当地的文化的层面;而有时则是诗人融合到了一种特定的地域文化之中,通过对地域文化的深度体验来抒写诗人的文化之思与生命之悟。但不管怎样,诗歌与地理、诗歌与地域文化的关系受到了越来越多的重视,这是令人高兴的。这种重视使我们能够更深入、更具体地体会诗人的创作与心灵、与文化的血肉关联,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诗歌的大而空的抒写。在感受青海及其文化这件事情上,章治萍有着和其他许多人不同的优势,他长期生活在那里,而且是青海煤炭地质局下属地质队的职工,曾多年去一般人无法到达的地方进行野外作业,当然,那也是艰难的精神洗礼。
仅从编排上看,《青海地理诗典》就是一部独特的诗集。每一个篇章均由三部分构成。其一是图片,其二是图说,其三是诗。图片使人能够通过视觉直观地了解诗人所抒写的对象,尤其是对于没有去多那些地方的读者甚有价值;图说是对图片的地理位置及与其有关的历史事件、文化内涵等的基本介绍,是解读诗人作品的背景材料;诗人的创作有时以这些图片、图说为基础,但并不是一般的“诗配画(图)”那样简单,在更多的时候,诗人则展开丰富的想像,将个人的生命体验与这些地理、文化融为一体,或者生发出一些独特的思考。用一个不太合适的比喻,虽然每一首诗、每一幅图片都可以独立存在,但这些元素组合起来又使每个篇章像是一部具有“多媒体”特征的综合性艺术品,通过视觉、心灵等的共同作用,使诗的阅读和欣赏方式发生一些变异,与读图时代的阅读习惯、思维习惯有效地结合起来,并将一些人已经习惯的“浅阅读”推向深入。
试举有关各拉丹东的作品为例。诗人选择了一幅各拉丹冬雪山的照片,蓝天白云与野山白雪相互映衬,构成一种宁静、开阔的画面。图说是这样的:“各拉丹冬(格拉丹冬)位于海西州格尔木市唐古拉山乡南部,临近西藏,系指唐古拉山脉最高的一组雪山群,主峰海拔6621米,为典型之角峰。长江的上源沱沱河即出自各拉丹冬雪山,与长江南源当曲汇合后称通天河;南流到玉树县巴塘河口以下至四川省宜宾市间称金沙江,宜宾以下才始称长江。”我们由此知道,各拉丹东是孕育南方中国的长江之源头。诗的题目是《各拉丹冬。鱼化石与骤起的天籁》,诗人通过遥远时代的“绞杀”和当下的天籁,抒写了历史的残酷,岁月的沧桑:
那都是到处膨胀的子宫哟。我们的天空充满辗转的黑暗
鱼在黑暗的生命里生长眼睛。于是才有了遁袭的水
有了汩汩不绝的江河之魂,那流动的诗章
来自雪藏的坟。忽闪的眸是坟的卫星
辩识着一大片一大片生长着化石的宫壁,我们和鱼
在某一个旮旯叫唤着。一定叫唤着膨胀,叫唤着天明
当然,或许还有骤起的天籁
在鱼尾的摆动处,扑簌着陨落的星星
流向澎湃之方,逝水不逝
诗人充满欣赏与敬畏,更有无尽的忧虑。长江因为沧海桑田的变迁而出现和长流,生命其实也是如此,没有消失就没有新生,没有放弃就没有升华。这是规律,但也令人感到一丝沉重。难怪,向卫国先生曾这样评介这首诗:地质的演变和历史的演变一样,它们引起我们徒然的“伤痛”和无限追思,那“激浊扬清的鱼”在青藏高原的岩石中永远地消失了,只留下“一大片一大片生长着化石的宫壁”让我们怀着无限伤感地小心“辩识”,幻想着一个“骤起的天籁”。(见《他独有的青海“意识”——略评诗人章治萍近作》,载向卫国专著《目击道存》,由人民日报出版社于2005年出版》)
当然,《青海地理诗典》的主体还是诗,它们体现了诗人的发现和创造,有着诗人心灵的回声。诗集中每首诗的题目均由两个部分构成,前面是引发诗人灵感的地点,这些地点和青海紧紧联系在一起,整本诗集合起来,就构成诗人心目中的“青海地理”;后面是诗人的情感体验和抒写的主题,是具体的场景引发的诗人的“心灵回声”。二者之间由句号分开。这样的诗题曾经见过,但整本诗集的诗题都采用同样的方式,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对这种做法可能具有的诗学价值,还需要进一步观察。在我看来,取消诗题的前面部分,诗题照样存在,不会影响读者的理解。作者也许是为了强调“青海地理”才采用了这种方式。
在人们普遍的印象中,青海有的是宁静、虔诚与动人的传说,有的是悠扬的歌声,但章治萍的许多作品却充满思想性的人文意义上的“事件”冲突与“角色”抗争——诗人于宁静之外发现了生命发展中的艰难,同时蕴涵着对于崇高、神圣的向往。这有点像是追寻诗人昌耀的诗歌路子。章治萍对昌耀是怀着崇敬之心的,他在《湟水河。诗人魂与朴素的抒情》中写道:
沉重地跨过诗歌的天空,自家的芍药不能解困
自家的孤寒。西伯利亚的风曾经恣肆过
诗人沾满砖泥的双手。和着这条河的混蚀中的清婉
就着芨芨草的芬芳,狂嚼童贞般地语言
长出苍茫一片
……
我曾蹲在淹没我意志或者理想的低岸,面对你屡屡探起的颅
不肯将手中的顽石抛弃。抛弃在零敲碎打的清晨
我知道那便是思想——便是渐渐明亮的今天
我的眼前充满干嚎的黑夜,在证实寂静的晚会上
我知道没有捕狼的人关注着狼的存在
大概是人们睡了,并听不懂狼的善意之歌
昌耀曾经在湟水河岸生活了多年,通过章治萍自己写的一些诗文,可以知道章治萍同样生活在湟水岸边许多年,并且少年时曾经常到湟水之畔为家里挑泉水,故他对“这条河”的体验既十分深重,又十分清晰,诗中的“芍药”、“芨芨草”、“狼”等自有他独特的意味,使整首诗在阐述的行进中诠释了“一位诗人”乃至“所有人”如长河般漫漫的本质之美。章治萍对诗人身处逆境而体现出来的隐忍和创造精神深表赞赏,“顽石”、“狼”是对诗人人格的刻画,他的思想是“渐渐明亮的今天”,他唱的歌是“善意之歌”。这思想、这歌声穿透岁月的风雨流传下来,为后人分享,给后人启迪:
在很多年后,还是这条未名的长满沙棘的河流
站起了峥嵘的衣角。虽然那依然是黑夜
可我已经能够听出命运无奈中的钢强和崇高
如今在那缟素的两岸我寻找不到昂扬的“花儿”
在那通向火葬场的桥头上,我知道会有外埠的生客
在离你的灯火不远的地方,期待撑篙而来的魂
通过对历史的追寻,诗人于风景之外思考的其实是历史的烟云,是创造的伟大,是精神的久远,是抗争中的升华,是苦难中的微笑。“期待撑篙而来的魂”则是人们对文化之根的追想。
在青海那片神奇的土地上,章治萍并没有忘记自己是现实中的人,历史与现实的交织是他打量人生的基本手段,他从厚重的历史中获得了对生命来源的思考,又从现实中追索、寻觅历史的足迹,最终找到了一种可以疗伤的文化源泉。在古老的伊克柴旦湖,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中,诗人写下了《伊克柴旦湖。牧命者与葬礼的使臣》这样深沉而激扬的诗篇:
谁承诺过我们不会因腐朽的时间而腐朽
虽然我们早知道那仅是出于对荒凉的崇敬
偶一为之,却振奋了我们整个夏天的蜷伏
包括单调的祈祷词和振聋发聩的天籁之音
伙计们如今在城市里历练了。我却没有忘记
拯救我的竹竿和一块顽石的根深蒂固
还有难以逾越的男欢女爱,那假设的
婚典确是属于魔幻而不曾需要肉体的倚靠
但是,总有使臣将我们拉近草莽的情节
逼迫我们重演被淘汰的厄运或者欣喜若狂
如同那玉不曾粉碎那珠不曾滴碎那魂不曾零粹
如同身体里膨胀的爱怨不曾穿透诗的亲密、歌的亢奋
历史是沉重的,现实也不轻松,但诗人并没有因此而沉沦。面对困境,面对被“拉近草莽的情节/逼迫我们重演被淘汰的厄运或者欣喜若狂”处境,诗人的人生底色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拯救我的竹竿和一块顽石”既是他生命的元素,也成为诗人精神世界的支撑。因此,漫步在神奇的青海大地,诗人虽然显得有些沉重,但他在沉重之中找到的文化的、精神的依托又给人一种上升的力量。
书中,章治萍有一个短章《巴音山。抒怀或寸草不生的绝地》,只有七行:
落日的霞光越发殷红如血
显然,在你刚刚被烘烤过的胸膛
植不活一花一草。仍然你硕实的躯体
与晚霞熔融为风景——风景内外
抒怀的情愫决不会仅仅是绝地的冷酷
我想,钟爱于孤独与寂寞的音符
早已响彻在大山的深腹
我相信,他的行走、他的思考、他的歌唱,也如同诗人所写的那样,即使是“钟爱于孤独与寂寞的音符”,也会“响彻在大山的深腹”,为读者所喜爱。这首诗是诗人野外作业时周围“风景”的诗意写照,但在写实的过程中有分寸,好像总有一个自己的音符跳跃在诗行之间,塑造着某种高贵灵魂的出现。我一下子有了与王若冰先生一样的感觉:“在一个消费、享乐、安逸的时代,如果没有一种苦难、牺牲、伟大而坚强的灵魂存在,没有有意义的诗和有重量的诗人存在,这个时代将轻浮如浮萍,并且注定将为历史留下一段空白的记忆。”这是王先生在《唳号与祈祷:章治萍诗歌的苍凉意识》(载《诗家园》2005年第3期)中的论述,章治萍的诗歌真的是常常在苍凉的表面上呈现出一种热烈的力量,我想能做到这点并不容易。于是乎,我理解了章治萍在青海当代诗人群中为什么比较独特,作品比较有史质价值。
读完这部诗集的书稿,我们会为诗人的良苦用心而深深感动,也会诗人对美的发现而两眼放光。这书稿中有二十首诗曾收入2004年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章治萍个人诗集《大巅地》,叶橹先生曾有读后感说:“在章治萍以行吟诗人的身份而写下的许多青海地貌的诗篇中,他其实不是一个山川地貌的绘图人,而是一个以全身心的个人体验进入大自然怀抱的歌吟者。”我以为亦然。读这书稿,我们首先走过了青海的名山大川,走过了漫长的历史风云,走过了白云悠悠的轻松,也走过了荒芜渺远的沉重,更主要的是和诗人一道分享了他的沉思,他的快乐,他的苦恼,他的追寻……我们在宁静中体会深沉,在回溯中寻觅未来。
祝愿执著而勤奋的章治萍写出更多具有特色的诗章!
2009年10月27日于重庆之北
(蒋登科,诗歌评论家,文学博士,西南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国新诗研究所教授、学报编辑部副主任、副主编。)